「贺…… 你……」我终于抖出一些字眼,却被他短短的话语戳得凑不出完整的一句。
贺如山复又转过身,艰难地往后背上了药,咳了一声——似乎这是真的咳。
「帮帮忙,小师妹。」
伤他的人,我心里有数。
早上醒来,我看到贺如山正在更衣,一层一层,锦衣华服。
伤口还会吃痛,他穿得艰难。我赶紧起身去忙帮,他也发现我醒了。
还未出门,外面响起了刀剑之声。
贺如山快速拿起两把剑夺门而走,我急忙跟上去,正撞上他返身叫我,不小心扑了他满怀。
他却无心在意,把我的手一握:「满月,藏好。万万不可现身。」
我就这么又一次被他关在一道安全的门外。
刀剑之声在他出去之后立马激烈起来,我隐约听见了颜子岳的声音,他正在叫我:「林满月!出来!林满月!」
「你的贺少爷就要死了,不见他最后一面吗?」
我闻声脑门一紧,不管不顾地推开门,刚冲出去,就看到被吓晕的贺夫人,身旁几个花容失色的丫鬟正在叫她。
不远处,有几人正将贺如山踩在身下。
庙里见过的那糙汉正扬起一把剑往他挥去,我顿时像习得了轻功,两步便奔到了他身前,在他惊怒的瞳孔中,我的后背替他挡了这一刀。
我跌到他面前,和他四目相对。
他只看了我一下,就立刻挣扎起身,运力夺过那糙汉的长剑,一道逼眼的剑光亮起,我在昏沉的伤痛中抬头,却看到颜子岳立在不远处看着我。
然后他袖口内一道绳索射出,将我擒住,微一用力,我便被他锁到身前。
「满月,对不住了。」他目光中闪过一瞬的疼惜,立刻又变成冷傲:「唱月剑,我是家造的。今日我只是要拿回自家的东西。」
对面却劈来一句贺如山的怒喝:「颜家不过是我贺家的兵器库,世代如此!你想盗师傅的剑,还要师傅的血肉开剑!妄想!」
「果真是妄想?」颜子岳定定和那头的人对视,手中利刃已勾住我的脖子:「我跟在她身边数月,做尽小人物之事,若不是你贺少爷频频暗中威胁阻拦,我早已取尽她的血!」
「原来你……」我心灰喃喃——那些我以为的快活日子,于他,竟是煎熬……
颜子岳狂笑起来,殊不知他的人都已倒下,只剩贺如山冷眸相视,足底已运力。
「贺少爷…… 哦不,贺如山。你以为我为你的身份守口如瓶真是怕你再取走我的眼?」他笑得凄凉,惨痛,孤注一掷:「我是真的心痛罢了!心痛贺大哥的死!也宁愿,这贺府,还有一个他的身影……」
「死人便不会说话了。」却一道幽幽女声响起,酒味、桃花味入鼻。我看到不远处的贺如山紧绷的眉眼涣散开。
一把熟悉的短刀悄然放至颜子岳的喉间。
我娘侧着脸,扫我一眼:「丫头,江湖好玩吗?」说完,黑手轻移,一股热血飙到我的脸上。我下意识紧闭双眼。
方才脖子上的威胁就这么消失了,颜子岳重重往后倒去,沉沉坠地。我娘醉酒的狂笑声也又一次飘远。
紧闭双眼的黑暗中,我发觉自己在颤抖。有泪水流下来。我从来很少流泪。
一人携风奔来,胡乱擦着我脸上的血和泪:「没事了,满月。疼吗?」
我慢慢睁开眼,看着这张脸。
「疼。」
他笑容淡薄,又伸手往我脸上一擦:「别怕。从今往后,我会护着你。」
锦衣华服,贺如山。
10
贺夫人惊惧地抚着胸口,闭眼不看这满地尸首,又被把我领到跟前的贺如山吓了一跳。
「娘,我要娶她。」
「什么?!」夫人立刻站起身,她的唾液喷到我脸上,手指也颤颤地指到我脸上:「这是个妖女!祸害!她来了之后,你看贺府成什么样了!」
贺如山耐心听完,抬头看她:「我要娶她。」
「贺恩丛!」夫人怒叫,扫我一眼:「她受伤也是罪有应得!别看她掉几滴泪,你就魔怔了!」
「既然如此,」贺如山牵着我站起来,斜睨她一眼:「等她伤好,我再向你提。」
我团在他胸前,身下马蹄迅捷,耳旁疾风呼啸,我依然有些失神。
却又傻傻抬头看这人,只看到一个下巴。熟悉的下巴。
我曾伸手定要他带我走。
还有许许多多被我淡忘的画面,都是这样一个轮廓到来,给我辟出一个安定的场所。
桃花林的小屋中,他的药很多似的,一一摆放,又一一为我涂抹。
这是我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裸出身子,无措地伸手捂住,背后的声音带着一点淡笑:「别怕,我不看前面。」
「你……」我咽了下口水:「你为何说,要娶我?」
「护你一辈子,不就只能娶你?」
乍一听是对,但我立刻反驳:「不成!我只嫁、只嫁互相心仪之人。」
「有何不同?」他手上动作刻意一顿:「是谁口口声声说喜欢贺少爷的?」
他收了药瓶,绕到我跟前,一双俊眼望进我眸子里:「我就是贺少爷。」
我被他盯得心乱,赶紧拉起衣物穿上,却也不甘心求证:「那和宁若郡主成亲的是谁?」
那张脸,可是清清楚楚的贺恩丛。
贺如山还是望我,嘴角带着邪异的笑:「让江湖艺人易容假扮,这对贺少爷来说很简单。」
易容……
我微微睁大眼:「所以你真的是……」
「是不是,你心中不早有答案?」
他神色自若,替我拉好胸口的衣料,指尖碰到我的皮肤,冰得我下意识躲开。
又见他目光突然凝起,钝钝地看着我渐渐浮起的黑皮。我立刻有所察觉,将他推远了一些。贺如山笃定地再一次靠近,将他受伤的小臂递到我跟前。
血水肆意在他的皮肤之上。他只顾给我上药,却百折不挠似的,始终带着那一股坚定的热气。
仰头看他,还是那张脸:「还想喝吗?小师妹。」
贺如山带我去了一座孤坟,将我怀里的玉佩埋在了跟前。
他不用开口,我便知道了这是谁。
我看他抽出了唱月,凝视许久,复又插入剑鞘,声音喃喃响起:「当年我就是用唱月杀了我的兄长。」
我一下从坟前站起身,头晕了片刻:「是你杀了贺恩丛?」
「嗯。」贺如山也随我起身,高大的身影拔地而起,却因为伤口微微躬身:「他挡在颜子岳身前,让我念在多年友人的情分下,放他一马。」
说完他冷笑一声,目光飘渺:「这个病秧子,永远这般心慈心软。」
「可也不至于杀死!」我跨到他跟前,有些怨怼:「这是你亲兄长!」
贺如山淡淡地扫我一眼,嘴唇轻启:「所以我说,是他挡在颜子岳身前。」一字一顿,齿间带恨:「我已斩掉这盗剑人的一只眼,贺恩丛却在我挥剑的时候挡了过来。」
他凉凉地挽唇:「到底,他还是把颜子岳当成手足的。我这个弟弟,不过是从小不受训的野孩子。」
犹如想起了什么,他恍惚地望着前方:「只有师傅,待我如父如兄。我早已不屑当贺家的少爷。」
我不语,眼前人凉如月色,让我心间爬上弱弱的心疼。
他明明很像少爷,风度,姿态,锦衣华服,都是个少爷。
好像他也随着我想到了这一点,声音放轻地问我:「如果我不是贺少爷,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被他问住了。痴怔起来。
喉间说不出的回答很微妙,如藤蔓,如清风。
是风尘场所的倾身一挡,还是佛像之下狡黠一笑?
见我久久不答,贺如山退远一步,望着我,形单影只,孑然孤身。
「你若喜欢贺少爷,我便当那贺少爷。你若喜欢贺少侠,我便做回贺如山。」
「林满月。」他转身之前再叫我:「我在贺府等你。」
11
估摸着她也看够了,贺如山走后,我席地坐下,淡淡一喊:「娘,别听了。」
哗啦一声,一个葫芦从树上掉下来。
接着便是一团酒气熏天的身子坠落。
「青儿?青儿?你怎地偷听你姐姐和情郎讲话?」
我嗤笑一声,那摇摇晃晃的身子一下抱住了猫,难得娇气地蹭着:「娘的好青儿。」
「娘,」我望着她的身影目光迷离:「你怎的就不疼我?」
面前人揉猫的身子一颤。
这杀人如麻的女侠凛然地盯我一眼,倒让我一怵。
「我不疼你?」她似是来了劲,扑到我跟前:「亲你揉你便是疼你的话,你找个人早早嫁了就是。」似是很不服,她瞳孔滚动:「我苏烟烟疼女儿,只会让她尽早看到江湖险恶,提防人心。」
「那你还把我往贺家那…… 那贺如山身前引!」
当初发现我爹的坟被掘了,唱月剑没了,我娘把玉佩扔给我后,冷冰冰赶我:「剑没了,你去找剑。」
这不就是想让我去找贺如山吗?
「你知道了?」她语气蓦然一松,打了个酒嗝:「看他留下玉佩,我就知道他是来要人了……」斜睨我一眼:「我也知道,唱月在他身上,你才安全…… 你娘我整天打打杀杀…… 惩恶扬善,很忙!如山那小子,自你九岁那年第一次见着了,就对你挂念得紧。正好…… 给他师娘带带小师妹。」
「九岁?」我睁大眼:「九岁那年的小哑巴,是他?」
「嗝!不是他,还有谁?人家在那小解,你倒好,站在旁边全身上下给人看了个遍。他、他他贺家是什么来头,摸一下就定终身!这不得把你给定了……」
我站起身,看着前方,又一次惊喊:「是他!」
九岁那年,爹的忌日,来了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我娘又犯糊,在我睡梦中喊渴的时候一咕噜给我喂了大罐子酒,我就晕乎乎了。
起身小解,却见崖边樱花树下一个俊秀少年正站着放水,我脚步柔得跟猫一样,到了他身边他都未发觉。
直到我指着他放水的那部位,诚心发问:「怎么跟我不一样?」他立刻大惊失色挪开,差点掉落悬崖。
我娘这么一提醒,我忽然想起许多画面。
下巴,眉目,身影。
在遇到颜子岳后的漫长日子里,这轮廓都如影随形。
树下,房顶,廊角。
一个黑衣少侠抱着两把长剑,无动于衷,却也目不转睛地看着。
是他。小哑巴,大师兄,贺少爷,贺如山。
看我茫然一阵后立刻起势往前冲,我娘在身后吆喝:「带、带点银子回来啊!你娘我,嗝…… 不想偷马骑了……」
敢情这些年她怀里掏出的大把银子不是劫富济贫来的?
是贺少爷孝敬的?
深夜,在城里最大的风月场所,当初见面的房间,我找到了贺如山。
「贺、贺!」
「贺什么?」他盯着我,眼中满是笑意。
「贺如山!」我叫出口。
「所以你想好了?」笑意更甚。
「想什么?」
「想当少夫人,还是小师妹?」
「我……」
「我帮你想。」他面色从容,大手轻捞,把我架到身前,轻巧地踏上轻功,带我飞檐走壁而去。
锦衣少年气息灼热,耳旁疾风如刃。
这画面似曾相识。
心中的荡漾也似曾相识。
是那房间的倾身一挡,还是佛像下的狡黠一笑?
是,也不是。
他扮谁却都是在疼我。
但彻底将我拖入一片深不见底的爱河的,是在那个桂花香气四溢的晚上,他站在月光撒不到的幽暗林中,不动如山地等着我向他而去。
他站在月光下,听我说一句「带我走」。唇边笑意翩跹。
我突然抱紧了怀里的人。
「想清楚了?」他笑着问。
我轻勾嘴角,「嗯,我想当少夫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