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垫子上无奈地扶额,这到底是谁的孩子啊!
房门打开的声音传来,我的心里一颤,果不其然。
「思思!你看我给念儿和与儿带了什么!」江越渊一手一个拨浪鼓,一边摇晃一边往里走,看到江芙玥和秦琴,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丝尴尬,「芙玥和琴儿,你们俩轻一点抱!」
拨浪鼓还没到我手里,就叫江芙玥和秦琴一人伸个手拽走了。江越渊也不管,将她俩挤开,坐到床边,拉我的手,「思思累吗?怎么样了?」
累什么啊,我天天床上躺着,江越渊是左右不让我下床。我抬眼看江越渊,「我听说皇后娘娘娘今日又传口谕到东宫了?」
「思思好好休息才是。」江越渊伸手扶我,便要让我躺下,被我伸手打了一下。
「太子,您日日让娘娘躺着,容易把人给闷坏了。」秦琴怀里还抱着念儿,拨浪鼓转得好看,小鼓槌甩得念儿的眼睛盯着看,「孩子老是闷在屋子里,也不大好吧?」
秦琴劝了老半天,我又跟江越渊怄气,闹得江越渊没办法了,只得差人回了皇后会去。江越渊走了以后,秦琴伸头去看与儿,「郡主怎么半天也不说话?」
生完孩子以后我便有些蠢笨,脑子转不过来不说,人和事也不大注意,满脑子都是我的两个孩子。秦琴一说我才发现,江芙玥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了,「芙玥,你怎么了?」
「本郡主能怎么了?本郡主不过是在想,你和江越渊和和美美儿女双全的,江越澄天天在家买醉。你进宫若是与他撞见了,岂不是太尴尬了?」江芙玥怀里抱着与儿,与儿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一味地伸手去抓她头上的步摇,却因为小胳膊太短也怎么够不到。
我朝芙玥伸出手去,接过与儿抱到自己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降低了声音,「芙玥,你也知道,我总是要进宫去皇后那里一趟的。」
芙玥低着头,手里还拿着那只拨浪鼓,不言不语。
秦琴并不懂我到底在说什么,却也是知道江越澄与我的事的,斟酌着劝她,「郡主,娘娘总归是要进宫的,您也不能不叫皇上皇后看皇孙与皇孙女吧。瑾王殿下那般豁达的人,不会计较这些的。」
江芙玥是苦苦暗恋江越澄不错,可是今日反应实在不大对。我又出声唤了江芙玥一次,她才抬起头,「思思,兹事体大,进宫要注意安全。」
我也不是现在在就要动手啊……搞得我与秦琴都是一脸雾水,江芙玥将拨浪鼓塞进我的怀里,起身告退了。这个丫头,当真是为情所困,难道就真没有能让他们在一起的法子吗?
过了几日,等到进宫的时候,我左思右想,还是带上了明华和慧姑姑,以往都是带着绛绛,可是绛绛总嫌宫中的规矩太烦琐,再者若次次都不带明华,难免叫皇后疑心。如今我还没站到优势地位,切不可惹得她防备。
因着皇上病重,江越渊日日在御前亲自伺候,昨夜说皇帝呕了血,半夜便被洪公公带着圣旨急匆匆地召走了,江越渊走后,我躺在床上,慧姑姑来吹灯,重重地叹了口气,「娘娘,老皇帝怕是不行了。」
等到了宫里,再去养心殿,我已经是轻车熟路。我进去时,殿内倒是人多,除却江越渊,连皇后和江越澄都在。老皇帝躺在床上,听说我将念儿和与儿都带来了,一边感叹着「朕一身病气,太子妃怎么这样不懂事,将孩子带进来。」一边又叫洪公公快快把他扶起来,让他看看孩子。
念儿虽然还小,但是已经能看出来是个活泼的性子,被老皇帝一抱,竟然伸手去拽老皇帝的胡子,老皇帝也不恼,笑得极为开心,「这孩子倒是个胆子大的,像朕!哈哈哈!像朕!」
皇后端着已经空了的药碗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与儿,我站在一旁,极力克制将与儿从皇后怀里抢过来的冲动。眼神一转,便和江越澄对上了。
江越澄还是那副老样子,精气神好得很,丝毫看不出是如江芙玥所说日日在家酗酒的人,事情一步一步发展到现在,我与江越澄已无话可说。我冲他笑了一笑,还没笑完就被人拉住了手。
气氛一时尴尬,却被老皇帝一句「太子如今也是有太子的人了」给搅起了惊涛骇浪。江越渊跪得快,我反应了一下,想起自己是太子妃,应该跟着一起跪的,也跟着跪下。
「父皇,儿臣惶恐!」
我悄悄抬头,见老皇帝怀里抱着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与儿。收回目光时又好死不死地与江越澄对视了一眼。江越澄倒是肆无忌惮,还露出点嘲讽的笑意来。
「起来吧,你们夫妇俩倒是动作划一。」老皇帝将与儿递到皇后怀里,可以看出心情十分愉悦,「朕说的话,太子可记住了?」
江越渊应了老皇帝才站起来,又伸手扶我,动作轻柔。我顺着江越渊的搀扶起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老皇帝是在授意江越渊,叫他登基以后,立与儿为太子?
「皇后,你看太子与太子妃,做夫妻便该是这般模样。」老皇帝伸手拍了拍皇后的手,意味深长。「朕也累了,你们都退下吧,太子留着就行。太子妃就去皇后寝宫里坐会儿吧,叫她这个做皇奶奶的,也好好看看孩子,等太子回去时再一起走。」
我怕她这个做皇奶奶的,看着看着就想吃小孩了。
细细想来,我还真的没有与皇后独处过,本就是用了午膳才进宫的,往殿里一坐,一会儿便到了该吃晚膳的时候,与儿和念儿闹腾了一天,早早地便困了,皇后差使两个乳娘喂了与儿与念儿抱去寝殿睡觉,我不放心便叫慧姑姑去守着。
「思思果真是为人母了,想我当年刚生下渊儿时,这是这般,寸步不离,离了也得遣个人看着点。」皇后娘娘示意宫女,将一碟蜜浮酥端到我面前,眼神竟有几分慈爱,看得我瘆得慌,「听渊儿说你爱吃,本宫让宸贵妃帮着做的,你尝尝。」
宸贵妃的蜜浮酥,我已经多年没有尝过了,想来宫里人都晓得我在皇后宫里,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她不然脱不了关系。皇后这般精明的人,想必是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然而,我一块蜜浮酥还没送进嘴里,就被吓掉了。
外面一阵嘈乱,有宫女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不好了!瑾王造反了!」
皇后与我俱是一愣,宫里的人乱作一团。
「你起来,慢慢说!」不待皇后反应,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就上前将那个宫女揪了起来,「若敢瞎说,撕烂你的嘴!」
「奴婢,奴婢不敢妄言!瑾王差人将皇宫围了,养心殿和咱们凤翔宫都被围住了!」宫女哭的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听了半天才听明白。
凤翔宫内人心惶惶,宫女哭成一片,皇后坐在主座上将茶盏一摔,母仪天下的威严瞬间便出来了,「都给本宫消停点!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人家将咱们凤翔宫围了,你们跑也跑不出去!」
江越澄围了凤翔宫,倒也不进来,一大圈子士兵就那么围着。不知道养心殿那边情况如何了。江越澄造反,他想做皇帝,江越渊就必须得死,江越渊一死,为了永绝后患,我的孩子怕是也保不住。沈璟之与江越渊关系素来匪浅,不知此次造反他是否知情。江越澄反得有些奇怪,他的兵是从哪里来的?
「是杨旭煽动的羽林卫吧。」皇后娘娘吹着茶盏里的茶叶,丝毫没有危难当前的模样,宁静得仿佛早有所料,「思思和瑾王有交情,想来是不会出事的。」
我与江越澄有交情,我心底里自然晓得,饶是江越渊死了,我也不会出事。可是皇后为何如此风雨不动,皇后又是与谁有交情。在这种时候,我却有种机会来了的感觉,或许姐姐的仇可以提前报了。
「娘娘这话说出来时,可考虑过太子的感受?」这明里暗里的话,膈应谁呢,「那娘娘在这儿稳坐如山,难不成和杨旭有交情?」
等等,杨旭,杨旭,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杨旭是韩老将军麾下第一副将,后来韩老将军解甲归田,杨旭就做了宫里羽林卫的副统领。杨旭本人颇为尊重韩老将军,韩老将军告老还乡以后,杨旭称病歇了许久。
一系列的事情串到一起,老皇帝百般厌弃韩老将军,一个劳苦功高的老将军临了,卸下一身的权力去回了个穷地方种地了,在京城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可是如此一说,走狗烹良弓藏是皇家历来的手段,既然老皇帝如此厌弃韩老将军,寻个名头将人杀了也不是不可,为何要留着他一条命。
我的思路还卡着,殿门就被人推开了,倒是将我吓了一跳。神还没定,人就到我跟前了,背着箭筒的兵脸蒙得严严实实,「请太子妃随行。」我沉默着,刚站起身就被明华拉住了。我忽然想起明华的胳膊上还带着伤,今日也未来得及换药,那日我下嘴太狠了。
皇后只在一旁看着我,旁的宫女也不敢出声,明华攥着我的一截袖子不撒手,开口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通过明华拉着我的那只手,我能明显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别,别去,娘娘,危险。」
那士兵总归还是有些礼貌的,看向明华,「还请明华姑娘放手。」
明华一愣,颤抖着松开了手,在空中悬了半天才收回去,嘴唇都白了。我冲明华点了点,叫她安心。明华却一副呆愣的模样,许是吓到了,我叹了口气,跟着这人走了出去。不知与儿与念儿怎么样了,还好慧姑姑在,倒能叫我安心些。凤翔宫被围,江越渊与老皇帝那边也没有消息,江越澄倒也不像是个弑父杀兄之人,我记得他一向对皇帝宝座没什么兴致。
到了院子里,江越澄正站在墙边,那半只鸳鸯佩挂在腰间晃悠着,显然江越澄刚刚把玩过。见我出来了,他面上有些高兴,「你出来了。」
「瑾王这话说的,请我我不出来,难道还等您派人拿刀架我脖子上等我出来?」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越澄,别过脸去不看他,却又担心养心殿的情况,「你把皇上和太子怎么了!」
「你就这么担心江越渊?」江越澄的脾气不好,脸变得快我是知道的,可他掐着我的下巴将我抵到墙上,我倒是始料未及,看得出来江越澄很生气,额角的青筋都显出来了,「我哪里不如他了?」
江越澄的醋意浓烈,我的后背顶在宫墙上磨得难受,我伸手拽江越澄的胳膊不得,恼极了迅速给了江越澄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清脆,那个请我出来的士兵便要上前。
「退下!」江越澄松了掐着我下巴的手,转头看了一眼。趁他回头,我迅速将头上的一根发簪拔了下来,江越澄我是打不过,对我自己下手还不行吗?果然江越澄见我抵着自己的喉咙,瞬间慌了,「你做什么!」
江越澄了解我的性子,他若是上前一步,我定是要将这根簪子插进喉咙的。
「你想想你的孩子!把簪子放下!江越渊他哪里有资格让你为他如此!」
我靠在墙上,簪子握得紧,簪子头磨得极尖,只是抵在喉咙处,还未扎进去就疼得我想哭,「你有什么脸提我的孩子!」
江越澄造反成功,江越渊和我的孩子都必死无疑。我是太子妃,他却要杀太子,「从你决定造反的那一刻开始,咱们之间就已经横上血海深仇了!」
江越澄不上前,也不说话,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脖子实在是疼,只低了低头,江越澄就一把夺过了我手里的簪子。
我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要完蛋,江越澄却握着那簪子走了。
身体失力,我靠着墙缓缓滑了下来坐到地上,喘了几口粗气,眼泪就下来了。我与江越澄数十年的情分,今朝几句话便全毁了。儿时一起纵马射雁的时光,终究是完完全全地过去了。
我还颓废着,却有人来扶我。方才请我出去的小士兵居然没走,我拭干眼泪,「你倒是没跟着你的主子走。」
见我站定,这个士兵松开了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他人都走了,我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辛苦太子妃再忍耐一下,回去我一定给娘娘的弓配上好箭。。」
苏阔!是苏阔!方才明华在殿里那般模样,明显是认出苏阔来了。一时间我脑子里的疑问多得几乎要将我的脑子挤炸。苏阔在这里做什么?什么叫让我再忍耐一下?江越渊早就知道江越澄要谋反了!无数个画面涌进我的脑海,江芙玥说江越澄作死,江越渊不愿让我进宫,他们都知道!却只叫我蒙在鼓里!江芙玥怕我告诉江越渊,以至于江越澄计划夭折早赴黄泉,江越渊怕我透漏给江芙玥,叫江越澄躲过一劫。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的朋友,却都这般瞒着我。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殿内时,殿内已经乱作一团。明华用一片碎瓷抵在皇后的脖颈处,几个宫女哭作一团不敢上前,皇后的大宫女骂得难听。所有的声音乱糟糟地绕进我的脑中,烦躁至极,我莫名有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怒气全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所有的忍耐都湮灭,姐姐的哭声犹在耳侧,「都给我安静点!」
见我进来了,皇后的大宫女急忙过来拉我,「太子妃,您看您教出来的好奴婢!还不快叫她放了皇后娘娘!」
「我教出来的好奴婢?」我只觉得恶心,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将大宫女一把推倒在地,在她的心口处猛踢了一脚,疼得她在地上滚了一圈站不起身来,「当初你们毒害我姐姐时,怎么不说她是我教出来的?」
一直稳坐在位子上的皇后娘娘开了口,任由明华抵着她的脖子也不挣扎,冲着我笑,「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也好。」
走近了我才看清,明华手里的瓷片已经插进了皇后的脖子里,只要稍稍一用力,她的喉管就会被割开。我无暇顾忌其他,俯身打量皇后的脸,「您不告诉我为什么?到了这一步,您不后悔吗?」
「有什么好后悔的,左右你姐姐也不是个好东西。」皇后把眼一闭,面颊上划过几滴泪,「都是她害了韩郎!她死不足惜!」
这要从很早很早说起了,早到我姐姐还是闺阁小姐时。爹娘带姐姐进宫参加宴会,姐姐被几位官宦小姐劝了酒,喝得有些多了去御花园醒酒。姐姐倒霉,撞见了皇后与韩老将军私会。
「我一时心软将她放走,不是叫她去江时宴那里告状的!」皇后睁开眼,对上我的目光,笑得有几分凄惨。
江时宴正是老皇帝的名字,而我的姐姐,用这个秘密去老皇帝那里换了一个奖励,成为太子妃,嫁给江越渊。
「你可知道太子妃的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那天江时宴的诏书都写好了,因为你姐姐多嘴,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心心念念的姐姐,不过也是个贱人!」
我突然知道了姐姐什么时候跟皇帝下过棋。
皇后与韩老将军青梅竹马,老皇帝本就是横刀夺爱。姐姐揭发他们私会,所以老皇帝才会将韩老将军赶出京城,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给他留。
「你自己不知检点,关我姐姐什么事!」我的嘴唇有些颤抖,伸手便要去按下明华手里的碎瓷。
「等等!」一直未出声的明华伸出一条胳膊横在我面前,声音颤抖得几乎拧不成一句话,「娘娘你能不能帮我把袖子卷起来。」
我不明所以地摸上明华的袖子,褐色的衣服上显不出来别的颜色,可是我却摸了一手黏稠,袖子卷起来以后,被我咬伤的地方血流不止。
然后那流出来的血,被明华尽数送进了皇后的嘴里。明华将手松开,身体跟着瓷片一同掉到地上。
明华笑了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嘴里的血,一如我姐姐当年中毒身亡之时,我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艰难地开口,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明华的瞳孔渐渐涣散,「娘娘,您说待会儿我在下面见了先太子妃,她是不是还会教我念诗?」
明明昨日那个大夫才来送了解药,明明我一直安排慧姑姑在她的床底下盯着她吃药。我起身揪住皇后的衣领,近乎癫狂,「你身上有解药是不是!你身上有解药是不是?你给我拿出来!你给我拿出来!」
皇后被我拽得从椅子上滑下来,拖着我一同摔倒在地。大宫女爬到我身边,将我从皇后身上推开,我又再次摁住皇后,「拿出来!我叫你拿出来!」
大宫女推搡我不成,在一旁疯狂叩头,涕泗横流,「太子妃您放开娘娘吧!娘娘真没有解药!求求您了,您看在娘娘是太子生母的份上,饶了娘娘吧!明华中的是裂心,她的血是无解之毒!娘娘已经不行了,您就放开娘娘吧!」
皇后的血沾了我满手,我怔在原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有些眩晕。皇后念着「韩郎」,明华念着「先太子妃」,两人的声音在我的耳中无限放大,像是魔咒一般箍在我的心头。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似乎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姐姐说「思思,我们去放风筝。」
……
距离宫变那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却仍旧会梦见当时自己躺在明华和皇后中间,满身是血的样子。
我从帐中坐起来,绛绛站在帐外小心翼翼,「皇后娘娘,芙玥郡主来给您辞行。」
我揉了揉太阳穴,从惊恐中醒过神来,「让她进来吧。」
江越渊登基,我做了皇后,我到底记得答应芙玥的事情,费尽心力将江越澄保了下来,连让他假死的招数都使了出来。江越渊未必不晓得此事,他给江芙玥划了封地,远离京城,大概便是叫江芙玥带着江越澄走吧。
我打开江芙玥递到帐中的盒子,是一对完整的鸳鸯玉佩。江芙玥走后,绛绛见我坐了起来,忙给我披衣服,「娘娘,现下秋天快来了,风大雨多,您仔细着凉。」
我将盒子合上,坐在床边有些茫然,隐隐约约听见外面似乎下雨了。
天怎么说冷就冷了呢?
番外:沈虑远篇
我叫沈虑远,是思思的姐姐,是丞相府嫡女,在刚刚那一刻成了先太子妃。
我从疼痛中解脱出来,明华的哭声也渐渐远去,被两个鬼差引着,进了阎罗殿。长舌头那位鬼差大人叫我不要害怕,阎王爷要问问我的生平,才能决定我到底该去哪儿。我点点头,对着端坐高位的阎王爷行了礼,等着他发问。
或许是我过于平静,阎王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表现出兴致来,「你这鬼魂倒是不哭不闹,死了还顾及礼数。」
阎王这话倒是叫我想起我那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堂哥沈璟之来,他便总是说我拘着规矩不够活泼。我飘在大殿的中央,压下好奇心,「回大人的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知守礼数却是不论做人做鬼都可以自己坚守的。」
「哦?那可要细细翻一遍你的生平了。」阎王爷将手中的册子翻了一番,抬起头来,问了个叫我出乎意料的问题。
「你这一生中可有什么后悔的事?」
后悔的事?我的脑海里突然显现出我妹妹的笑脸来,我点了点,「回大人,有的。」
我这一生过得还算是顺遂,父母疼爱,姊妹亲厚,下人尊重,穿喜欢的衣服,吃喜欢的东西,还嫁了喜欢的人。可是叫我后悔的事不是没有的,年少时做的肮脏之事成了我一生的耻辱,后悔到一想起来就宛如中了裂心之毒肝肠寸断。
从我出生起,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我是丞相府的嫡长女,天之娇女,一言一行都要符合这个身份。我学琴棋书画,我念诗词百家,我被这个身份束缚着,却也享受这个身份带来的荣光。我按照所有人的期望一年一年长大,知书达礼,温文尔雅。
在旁人恭维的话里,渐渐出现了另一个人,当朝太子江越渊。他们说,我与江越渊合该是一对儿璧人。晚上睡觉时,阿娘总是坐在床畔,替我将被角掖好后笑着打趣我,「我们远远这般的妙人,还真是只有太子殿下才配得上。」慧姑姑在一旁笑着点头,将烛火吹灭。
我躺在床上,闭眼之前在心里默念,江,越,渊。
我在宫宴上见过他,俊俏的少年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意,白衣胜雪,稳坐在皇后娘娘身侧,好似一尊玉俑。
后来每一次的宫宴,我都会偷偷看他,看他含笑推掉朝臣递来的酒杯时的唇角,看他安静地聆听圣上教诲时摩挲衣料的指尖,看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
有的人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心里。
雷雨交加的夜晚,院子里的树都被劈倒了一棵。思思跑到我的床上,轻车熟路地钻进了我的被窝,抱着我的胳膊,嘟着嘴让我给她讲故事。思思是我唯一的妹妹,说起来我最骄傲的身份不是丞相府的嫡长女,而是思思的姐姐。我将思思的脚抱进怀里,给她讲仙女爱上凡人的故事,思思歪着小脑袋问我,「姐姐有喜欢的人吗?」我点点头,「思思就是姐姐喜欢的人呀。」 思思头一次对我说的话提出了异议,摇了摇头,「我说的是阿爹对阿娘那种喜欢!」
阿爹对阿娘的喜欢?外面的闪电突然落到院子里,照得我的屋子亮堂堂的,我摸了摸思思的脑袋,太子的名字就自己从嘴里跑了出来。
我想着,我是能配得上江越渊的吧。
所以那日我跌跌撞撞从御花园跑出来撞到皇帝时,他对我说,「丞相教养出来的都是好女儿,朕觉得你也该是个好太子妃的。」 我心底的秘密好像突然被挖掘出来,让人羞愧却隐隐有些兴奋。皇帝同我下棋,将我的黑子杀得惨败,我盯着手里的白子,皇帝的声音绕进心里来。
「人生如同下棋,每一步都要谨慎,有时候稍有差错,就会和想了一辈子的东西失之交臂。」
我一直觉得我不过是帮助皇后迷途知返罢了,韩老将军在我大婚前两日被皇帝赶出了京城,皇后禁足凤翔宫。阿娘坐在床边感叹圣心难测,我摸着自己的嫁衣默默不语。
我一遍一遍地梦到太子殿下那日坐在我对面时,冲我微微一笑的场景,直到大婚的前一夜,这个梦还是那样绚丽。
大婚当日,我坐在喜床上等着这个我日思夜想的人,等他走进来,等他掀开我的盖头,等着与他共寝到天明,等着往后的日日相伴。可我等来的是喝得烂醉的江越渊一把拽下我的盖头,看着我的脸痴痴地喊了一声「思思」。
从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不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原来我毁了我最爱的人的幸福。我逼着江越渊日日面对我这样一张与思思几乎十成相似的脸,忍受着我到底不是思思的痛苦。
原来当朝太子江越渊捧在心尖的姑娘,竟是我的妹妹沈慎思。
那思思呢?我一遍一遍在心底安慰自己,起码,起码思思是不喜欢太子的,起码我还不算罪大恶极。可是皇后呢?她与韩老将军此生再无可见之日。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不过几句话,就毁了皇后娘娘一辈子的牵挂。
我到底还是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你可知告密者是要割舌的?」阎王爷在我的生平册上写下几句话,抬头看我,「念在你还算是个有良知的,便罚你化作一场秋雨,洗净凡俗之心后,抛却一切再入轮回吧。」
我磕头领命,或许,我还能在太子殿下的肩头落一落呢?
番外:江芙玥篇
我叫江芙玥,我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刁蛮郡主,现下因为新皇刚登基就借着赐我封地之名,将我贬斥至定州不毛之地而沦为笑柄。
登上去定州的马车前,我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将江越渊里里外外骂了个透彻,眼看着连思思都要骂上了,我连忙制止,「好了好了,爹爹,皇后娘娘若是不拦着,女儿早没了。」
上了马车,我瞧着闭目养神的江越澄,叹了口气。几日未同我说过话的江越澄,开口便是他的鸳鸯佩去哪里了。我摸了摸腰间原本挂着那半只鸳鸯佩,现在却空荡荡的地方,换了我闭口不言。
那半只鸳鸯佩我在腰间挂了少说也有十几日,江越澄却从未注意过,就好像我喜欢了江越澄十几年,他从未知晓过一般。
我娘去得早,我爹没有续弦,府上的丫鬟婆子也不敢管我,我从小就是个没规矩没礼貌的丫头。皇上是我爹的亲哥哥,待我极为温和,怜惜我自小没有母亲教养,便允了我随意进宫玩耍。我整日混迹在皇子中间,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可是大公主江越彤讨厌我讨厌得很,她说我虽然顶着郡主的名头,可到底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我将这话告诉江越澄时,他不以为意,反倒说我怎么什么话都能听进去,却偏偏听不进夫子的话。江越澄是个面冷心热的,这我知道,可是我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第二日便将大公主绊倒了,听说大公主的门牙都磕掉了两个。
因着这件事,江越澄被宸贵妃罚跪,还不许吃饭。我带了朱果偷偷去看江越澄,江越澄一边吃,一边夸我仗义,他跟我说,以后不管谁欺负我,他都会帮我出头。我美滋滋地想着,那我就是除了宸贵妃外,江越澄心里最重要的女人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江越澄学武时,我没有听我爹「男人到底是喜欢人家沈大姑娘那样的女人」的忽悠,而是拼了老命跟着去,是不是那样的时光就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到了定州后,江越澄日日在城楼上喝酒,我便日日遣人守着他。若是他哪天想不开在城楼上一个翻身,我与思思那一番周折算是白费了。
重阳那日,我正想着遣人将江越澄从城楼上喊下来,回府里赏菊,我派去守着江越澄的仆从就慌里慌张地来报了,江越澄已经从城楼上下来了,对,翻下来的。
江越澄那个死小子,除了摔伤了条胳膊,别的啥事没有,倒是把城楼底下摆摊子卖阳春面的刘大爷吓得半死,人家本来就残破不堪的小棚子被他砸得稀碎。我将作为赔礼的定州繁华地段的一家店面的地契递到刘大爷的手里时,刘大爷一边往怀里塞地契,一边叮嘱我,「郡主,您可别再让那位公子干这种想不开的事了,年纪轻轻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我琢磨来琢磨去,决定还是保持沉默。
这世上的坎儿啊,无非分两种,一种是这坎已经成山了,横在你面前你过不去,一种是你自己不想过。
我瞧着郎中给江越澄的胳膊上药,明明胳膊肿得像猪肘子一样,江越澄却毫无反应。我得出了结论,这道坎儿,是江越澄自己不想过去。打小跟着我的婢女木城问我,「郡主,您不劝劝王爷吗?」我捂住她的嘴,「慎言!」
有些坎儿啊,不是别人劝劝就管用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想通了。
当年我为了救宸贵妃与皇后为伍,狠心将沈虑远推进了水里。我本着邀功的心态将这件事告诉江越澄,却换来了他满脸的厌恶,那是江越澄第一次拂掉我拽着他袖口的手,他说,「芙玥,你不该推思思的姐姐。」
看吧,不是因为我推人落水,也不是我为虎作伥,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是沈慎思的姐姐。自那以后,江越澄喜欢沈慎思便是我跨不过去的坎。
我知道江越澄是我的堂哥,若是我胆敢爱上他,那我就是整个皇家的耻辱。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喜欢着江越澄,我借着兄妹之名给他我所有的爱。我甚至狭隘到想过无数种羞辱坑害沈慎思的办法,可在她得知我的苟且后,仍旧坚定地告诉我「这都是爱」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对她心服口服。我日日去太子府蹭沈慎思的朱果吃,梗在我心头的刺也一点一点消融。
定州偏远,气候炎热,也只有晚上时才会有阵凉爽的风。我抱着酒坛子上了城墙,占了江越澄一直以来饮酒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坛子里的酒被我喝得干净。我从城楼上往下望,一个没站稳便要栽下去,幸而被人从背后拽住了衣裳。我转过头,江越澄架着一条胳膊,落了满脸的月色,刚刚因为惊吓醒过来的酒意又涌了上来。
江越澄架着我从城墙上往下走,我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我相信你说的你上次从这儿下去是因为喝多了没站稳了。」
江越澄不说话。
定州气候炎热,连晚风都是暖的,熏得人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扯住江越澄,站定不走了。江越澄终于开口,「你什么毛病?」
还是那么欠扁,我笑了笑,眼泪却下来了,「江越澄,我喜欢你,不是兄妹的那种喜欢。」我甩开了江越澄的胳膊,蹲到地上,放声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听见江越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知道。」
定州天气炎热,连晚风都是暖的,吹得久了,心也是暖的。
番外——皇后篇
我叫秦莞尔,我爹说因着他和我娘总是想不到一处去,所以我的名字定下来的特别晚,还是我爹的同僚韩大人说我从小就喜欢笑,不如叫莞尔吧。这个名字我爹娘都很满意,于是我三岁才有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