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风雨来

「我一时心软将她放走,不是叫她去江时宴那里告状的!」皇后睁开眼,对上我的目光,笑得有几分凄惨。

江时宴正是老皇帝的名字,而我的姐姐,用这个秘密去老皇帝那里换了一个奖励,成为太子妃,嫁给江越渊。

「你可知道太子妃的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那天江时宴的诏书都写好了,因为你姐姐多嘴,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心心念念的姐姐,不过也是个贱人!」

我突然知道了姐姐什么时候跟皇帝下过棋。

皇后与韩老将军青梅竹马,老皇帝本就是横刀夺爱。姐姐揭发他们私会,所以老皇帝才会将韩老将军赶出京城,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给他留。

「你自己不知检点,关我姐姐什么事!」我的嘴唇有些颤抖,伸手便要去按下明华手里的碎瓷。

「等等!」一直未出声的明华伸出一条胳膊横在我面前,声音颤抖得几乎拧不成一句话,「娘娘你能不能帮我把袖子卷起来。」

我不明所以地摸上明华的袖子,褐色的衣服上显不出来别的颜色,可是我却摸了一手黏稠,袖子卷起来以后,被我咬伤的地方血流不止。

然后那流出来的血,被明华尽数送进了皇后的嘴里。明华将手松开,身体跟着瓷片一同掉到地上。

明华笑了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嘴里的血,一如我姐姐当年中毒身亡之时,我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艰难地开口,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明华的瞳孔渐渐涣散,「娘娘,您说待会儿我在下面见了先太子妃,她是不是还会教我念诗?」

明明昨日那个大夫才来送了解药,明明我一直安排慧姑姑在她的床底下盯着她吃药。我起身揪住皇后的衣领,近乎癫狂,「你身上有解药是不是!你身上有解药是不是?你给我拿出来!你给我拿出来!」

皇后被我拽得从椅子上滑下来,拖着我一同摔倒在地。大宫女爬到我身边,将我从皇后身上推开,我又再次摁住皇后,「拿出来!我叫你拿出来!」

大宫女推搡我不成,在一旁疯狂叩头,涕泗横流,「太子妃您放开娘娘吧!娘娘真没有解药!求求您了,您看在娘娘是太子生母的份上,饶了娘娘吧!明华中的是裂心,她的血是无解之毒!娘娘已经不行了,您就放开娘娘吧!」

皇后的血沾了我满手,我怔在原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有些眩晕。皇后念着「韩郎」,明华念着「先太子妃」,两人的声音在我的耳中无限放大,像是魔咒一般箍在我的心头。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似乎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姐姐说「思思,我们去放风筝。」

……

距离宫变那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却仍旧会梦见当时自己躺在明华和皇后中间,满身是血的样子。

我从帐中坐起来,绛绛站在帐外小心翼翼,「皇后娘娘,芙玥郡主来给您辞行。」

我揉了揉太阳穴,从惊恐中醒过神来,「让她进来吧。」

江越渊登基,我做了皇后,我到底记得答应芙玥的事情,费尽心力将江越澄保了下来,连让他假死的招数都使了出来。江越渊未必不晓得此事,他给江芙玥划了封地,远离京城,大概便是叫江芙玥带着江越澄走吧。

我打开江芙玥递到帐中的盒子,是一对完整的鸳鸯玉佩。江芙玥走后,绛绛见我坐了起来,忙给我披衣服,「娘娘,现下秋天快来了,风大雨多,您仔细着凉。」

我将盒子合上,坐在床边有些茫然,隐隐约约听见外面似乎下雨了。

天怎么说冷就冷了呢?

番外:沈虑远篇

我叫沈虑远,是思思的姐姐,是丞相府嫡女,在刚刚那一刻成了先太子妃。

我从疼痛中解脱出来,明华的哭声也渐渐远去,被两个鬼差引着,进了阎罗殿。长舌头那位鬼差大人叫我不要害怕,阎王爷要问问我的生平,才能决定我到底该去哪儿。我点点头,对着端坐高位的阎王爷行了礼,等着他发问。

或许是我过于平静,阎王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表现出兴致来,「你这鬼魂倒是不哭不闹,死了还顾及礼数。」

阎王这话倒是叫我想起我那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堂哥沈璟之来,他便总是说我拘着规矩不够活泼。我飘在大殿的中央,压下好奇心,「回大人的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知守礼数却是不论做人做鬼都可以自己坚守的。」

「哦?那可要细细翻一遍你的生平了。」阎王爷将手中的册子翻了一番,抬起头来,问了个叫我出乎意料的问题。

「你这一生中可有什么后悔的事?」

后悔的事?我的脑海里突然显现出我妹妹的笑脸来,我点了点,「回大人,有的。」

我这一生过得还算是顺遂,父母疼爱,姊妹亲厚,下人尊重,穿喜欢的衣服,吃喜欢的东西,还嫁了喜欢的人。可是叫我后悔的事不是没有的,年少时做的肮脏之事成了我一生的耻辱,后悔到一想起来就宛如中了裂心之毒肝肠寸断。

从我出生起,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我是丞相府的嫡长女,天之娇女,一言一行都要符合这个身份。我学琴棋书画,我念诗词百家,我被这个身份束缚着,却也享受这个身份带来的荣光。我按照所有人的期望一年一年长大,知书达礼,温文尔雅。

在旁人恭维的话里,渐渐出现了另一个人,当朝太子江越渊。他们说,我与江越渊合该是一对儿璧人。晚上睡觉时,阿娘总是坐在床畔,替我将被角掖好后笑着打趣我,「我们远远这般的妙人,还真是只有太子殿下才配得上。」慧姑姑在一旁笑着点头,将烛火吹灭。

我躺在床上,闭眼之前在心里默念,江,越,渊。

我在宫宴上见过他,俊俏的少年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意,白衣胜雪,稳坐在皇后娘娘身侧,好似一尊玉俑。

后来每一次的宫宴,我都会偷偷看他,看他含笑推掉朝臣递来的酒杯时的唇角,看他安静地聆听圣上教诲时摩挲衣料的指尖,看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

有的人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心里。

雷雨交加的夜晚,院子里的树都被劈倒了一棵。思思跑到我的床上,轻车熟路地钻进了我的被窝,抱着我的胳膊,嘟着嘴让我给她讲故事。思思是我唯一的妹妹,说起来我最骄傲的身份不是丞相府的嫡长女,而是思思的姐姐。我将思思的脚抱进怀里,给她讲仙女爱上凡人的故事,思思歪着小脑袋问我,「姐姐有喜欢的人吗?」我点点头,「思思就是姐姐喜欢的人呀。」 思思头一次对我说的话提出了异议,摇了摇头,「我说的是阿爹对阿娘那种喜欢!」

阿爹对阿娘的喜欢?外面的闪电突然落到院子里,照得我的屋子亮堂堂的,我摸了摸思思的脑袋,太子的名字就自己从嘴里跑了出来。

我想着,我是能配得上江越渊的吧。

所以那日我跌跌撞撞从御花园跑出来撞到皇帝时,他对我说,「丞相教养出来的都是好女儿,朕觉得你也该是个好太子妃的。」 我心底的秘密好像突然被挖掘出来,让人羞愧却隐隐有些兴奋。皇帝同我下棋,将我的黑子杀得惨败,我盯着手里的白子,皇帝的声音绕进心里来。

「人生如同下棋,每一步都要谨慎,有时候稍有差错,就会和想了一辈子的东西失之交臂。」

我一直觉得我不过是帮助皇后迷途知返罢了,韩老将军在我大婚前两日被皇帝赶出了京城,皇后禁足凤翔宫。阿娘坐在床边感叹圣心难测,我摸着自己的嫁衣默默不语。

我一遍一遍地梦到太子殿下那日坐在我对面时,冲我微微一笑的场景,直到大婚的前一夜,这个梦还是那样绚丽。

大婚当日,我坐在喜床上等着这个我日思夜想的人,等他走进来,等他掀开我的盖头,等着与他共寝到天明,等着往后的日日相伴。可我等来的是喝得烂醉的江越渊一把拽下我的盖头,看着我的脸痴痴地喊了一声「思思」。

从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不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原来我毁了我最爱的人的幸福。我逼着江越渊日日面对我这样一张与思思几乎十成相似的脸,忍受着我到底不是思思的痛苦。

原来当朝太子江越渊捧在心尖的姑娘,竟是我的妹妹沈慎思。

那思思呢?我一遍一遍在心底安慰自己,起码,起码思思是不喜欢太子的,起码我还不算罪大恶极。可是皇后呢?她与韩老将军此生再无可见之日。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不过几句话,就毁了皇后娘娘一辈子的牵挂。

我到底还是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你可知告密者是要割舌的?」阎王爷在我的生平册上写下几句话,抬头看我,「念在你还算是个有良知的,便罚你化作一场秋雨,洗净凡俗之心后,抛却一切再入轮回吧。」

我磕头领命,或许,我还能在太子殿下的肩头落一落呢?

番外:江芙玥篇

我叫江芙玥,我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刁蛮郡主,现下因为新皇刚登基就借着赐我封地之名,将我贬斥至定州不毛之地而沦为笑柄。

登上去定州的马车前,我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将江越渊里里外外骂了个透彻,眼看着连思思都要骂上了,我连忙制止,「好了好了,爹爹,皇后娘娘若是不拦着,女儿早没了。」

上了马车,我瞧着闭目养神的江越澄,叹了口气。几日未同我说过话的江越澄,开口便是他的鸳鸯佩去哪里了。我摸了摸腰间原本挂着那半只鸳鸯佩,现在却空荡荡的地方,换了我闭口不言。

那半只鸳鸯佩我在腰间挂了少说也有十几日,江越澄却从未注意过,就好像我喜欢了江越澄十几年,他从未知晓过一般。

我娘去得早,我爹没有续弦,府上的丫鬟婆子也不敢管我,我从小就是个没规矩没礼貌的丫头。皇上是我爹的亲哥哥,待我极为温和,怜惜我自小没有母亲教养,便允了我随意进宫玩耍。我整日混迹在皇子中间,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可是大公主江越彤讨厌我讨厌得很,她说我虽然顶着郡主的名头,可到底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我将这话告诉江越澄时,他不以为意,反倒说我怎么什么话都能听进去,却偏偏听不进夫子的话。江越澄是个面冷心热的,这我知道,可是我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第二日便将大公主绊倒了,听说大公主的门牙都磕掉了两个。

因着这件事,江越澄被宸贵妃罚跪,还不许吃饭。我带了朱果偷偷去看江越澄,江越澄一边吃,一边夸我仗义,他跟我说,以后不管谁欺负我,他都会帮我出头。我美滋滋地想着,那我就是除了宸贵妃外,江越澄心里最重要的女人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江越澄学武时,我没有听我爹「男人到底是喜欢人家沈大姑娘那样的女人」的忽悠,而是拼了老命跟着去,是不是那样的时光就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到了定州后,江越澄日日在城楼上喝酒,我便日日遣人守着他。若是他哪天想不开在城楼上一个翻身,我与思思那一番周折算是白费了。

重阳那日,我正想着遣人将江越澄从城楼上喊下来,回府里赏菊,我派去守着江越澄的仆从就慌里慌张地来报了,江越澄已经从城楼上下来了,对,翻下来的。

江越澄那个死小子,除了摔伤了条胳膊,别的啥事没有,倒是把城楼底下摆摊子卖阳春面的刘大爷吓得半死,人家本来就残破不堪的小棚子被他砸得稀碎。我将作为赔礼的定州繁华地段的一家店面的地契递到刘大爷的手里时,刘大爷一边往怀里塞地契,一边叮嘱我,「郡主,您可别再让那位公子干这种想不开的事了,年纪轻轻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我琢磨来琢磨去,决定还是保持沉默。

这世上的坎儿啊,无非分两种,一种是这坎已经成山了,横在你面前你过不去,一种是你自己不想过。

我瞧着郎中给江越澄的胳膊上药,明明胳膊肿得像猪肘子一样,江越澄却毫无反应。我得出了结论,这道坎儿,是江越澄自己不想过去。打小跟着我的婢女木城问我,「郡主,您不劝劝王爷吗?」我捂住她的嘴,「慎言!」

有些坎儿啊,不是别人劝劝就管用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想通了。

当年我为了救宸贵妃与皇后为伍,狠心将沈虑远推进了水里。我本着邀功的心态将这件事告诉江越澄,却换来了他满脸的厌恶,那是江越澄第一次拂掉我拽着他袖口的手,他说,「芙玥,你不该推思思的姐姐。」

看吧,不是因为我推人落水,也不是我为虎作伥,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是沈慎思的姐姐。自那以后,江越澄喜欢沈慎思便是我跨不过去的坎。

我知道江越澄是我的堂哥,若是我胆敢爱上他,那我就是整个皇家的耻辱。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喜欢着江越澄,我借着兄妹之名给他我所有的爱。我甚至狭隘到想过无数种羞辱坑害沈慎思的办法,可在她得知我的苟且后,仍旧坚定地告诉我「这都是爱」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对她心服口服。我日日去太子府蹭沈慎思的朱果吃,梗在我心头的刺也一点一点消融。

定州偏远,气候炎热,也只有晚上时才会有阵凉爽的风。我抱着酒坛子上了城墙,占了江越澄一直以来饮酒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坛子里的酒被我喝得干净。我从城楼上往下望,一个没站稳便要栽下去,幸而被人从背后拽住了衣裳。我转过头,江越澄架着一条胳膊,落了满脸的月色,刚刚因为惊吓醒过来的酒意又涌了上来。

江越澄架着我从城墙上往下走,我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我相信你说的你上次从这儿下去是因为喝多了没站稳了。」

江越澄不说话。

定州气候炎热,连晚风都是暖的,熏得人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扯住江越澄,站定不走了。江越澄终于开口,「你什么毛病?」

还是那么欠扁,我笑了笑,眼泪却下来了,「江越澄,我喜欢你,不是兄妹的那种喜欢。」我甩开了江越澄的胳膊,蹲到地上,放声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听见江越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知道。」

定州天气炎热,连晚风都是暖的,吹得久了,心也是暖的。

番外——皇后篇

我叫秦莞尔,我爹说因着他和我娘总是想不到一处去,所以我的名字定下来的特别晚,还是我爹的同僚韩大人说我从小就喜欢笑,不如叫莞尔吧。这个名字我爹娘都很满意,于是我三岁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爹和韩叔叔的友情从此正式开始,连带着我和韩韫也因此相识。

韩叔叔刚刚从地方调到京城,还没有在京城找到心仪的院子,一家人住在客栈里,颇不方便。在我爹的忽悠下,韩叔叔盘下了我们家隔壁的院子,与我们一家做了邻居。

我娘与韩叔母常常带着我与韩韫互相串门,我年纪尚小,不过是个三岁的奶娃娃,我娘和韩叔母交流绣品的新花样的时候,韩韫就抱着我在一旁玩。韩韫也只长我五岁,他带我放风筝,带我吃点心,同我讲故事。

后来我长大些了,父亲就给我请了教书先生,我识了字,在书上看到「青梅竹马」这个词就记住了,第二日我拉着比我早上了好几年学的韩韫蹲到墙角偷偷问,「韫哥哥,什么叫青梅竹马啊?」

这话被我娘听了去,与韩叔母笑作一团,我娘将我和韩韫拉到身边,「你和你韫哥哥就是青梅竹马啊。你是你韫哥哥的青梅,韫哥哥是你的竹马。」韩叔母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听了我娘的话,直接认了我这个儿媳妇。

我娘和韩叔母都很满意,我悄悄抬头看韩韫,韩韫也冲着我笑。那个时候,我就从心里觉得,我将来是要嫁给韩韫,同韩叔母一样被人称呼韩夫人的。

我爹和韩叔叔交好,两人颇能聊得来,就连被重用也是一同的。我爹和韩叔叔都升了官,被皇上重用,连带着我与韩韫也沾光。韩韫做了太子江时宴的陪读,我则是陪着文悦公主,我们四个人总是待在一起玩儿,连皇上都说我们像是亲生的兄弟姐妹。我俩每天一起坐轿子进宫,一起坐轿子回家。

连文悦公主都说将来我一定会嫁给韩韫的,她拉着我去找太子,跟太子说,「哥哥以后你一定要给莞尔和韩韫赐婚啊!」太子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为什么一向总喜欢多说几句话的太子殿下,没有出声应下这件事。

后来三年陪读的时间到了,韩韫被徐将军看重,带进了军中。韩姨母每每来我家串门,总要跟我阿娘说这句话,「韩韫那个死小子,一点不懂事!跟着姓徐的就走了!在军营里也不知道想不想我!」 说完以后还不忘记问问我,「小莞尔想不想你韫哥哥啊?」

我若是害羞地点点头,我娘和韩叔母就会开心地一起打趣我,我若是不说话,她们……她们还是会一起打趣我……

韩叔叔倒是想得很明白,他跟我爹说,孩子喜欢什么就放手让他们去吧。于是我爹回到家中,把他藏了几近半个月的文悦公主的信给了我。

文悦公主说她在宫里特别无聊,想要我进宫住一段时间陪她,我给她写了回信,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自从韩韫走后,我在家里过得也无趣味,阿娘总将我拘在房里叫我绣花。连中秋节都要我早早睡下。

往年中秋节时,韩韫都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花灯,给我买糖人和兔子灯,分五仁馅儿的月饼给我吃。我们沿着小河走,将手里的祈愿灯放进河里,一起许愿。去年在河边,韩韫将我揽进怀里吻了我,他说等到我及笄他就娶我。

中秋过后我进了宫,与文悦公主住在一起,我总觉得不合规矩,想要搬到偏殿去,可是皇后娘娘却说,文悦难得有这样合得来的伙伴就住在一起吧,文悦也说难道我回家住了几天就生分了。皇后娘娘和文悦都不知道,我不愿意住在凤翔宫里,还另有原因。

彼时太子江时宴已经住进了东宫,可是他日日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总是要碰见。我怕极了这位太子爷。

那日文悦与我在御花园里玩捉迷藏,我眼上蒙着帕子,循着脚步声去捉她,文悦却突然没了声音。文悦是素爱往假山后面藏的,我伸手摸索着循着假山转了一圈,果然摸到了人。我没来得及扯下帕子,就被人摁在了假山上。我伸手去推,被这人捉住了手腕,隔着帕子只觉得眼前的光线都没了,这人唇瓣覆上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是谁。他吻得动情,我死死咬住他想搅进来的舌头。

我这辈子都记得,江时宴满嘴的血,文悦嘴里好看的眉眼堆满阴鸷,笑着掐着我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一字一顿,「秦莞尔,你这辈子也别想嫁给韩韫。」

后来我时常梦见这一吻,恶心得我几乎在梦中闭过气去。

就在我马上要及笄的那天,边关战乱爆发,徐将军带兵抵抗死于敌将刀下,韩韫是徐将军最得意的弟子,他戴上了徐将军的盔,继续抵抗敌军。敌军来势凶猛,朝中分为两派,一派请求停战,另一派以我爹和韩叔叔为首,请求一战到底。

皇上到底听了我爹和韩大人的意见,韩韫也没有让我爹和韩叔叔丢脸。

我原本以为,韩韫回来了,我就可以嫁给他了,不用再做这个被人吻得满嘴是血的噩梦。可是迎韩韫入城的那一天,我被一道圣旨堵在了家里。

我成了太子妃。

我原以为这样已经够糟了,可是更糟的是,迎接韩韫的不只是夹道欢迎的老百姓,还有怀里抱着给韩韫和文悦赐婚的圣旨的江时宴。

文悦心悦沈谦,江时宴不是不知道,可他还是在皇帝面前,给韩韫讨了这个所谓的赏赐。皇帝不过是想要表示他对韩韫的重视,与皇室联姻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可是他没想到韩韫会抗旨不遵。

一时间韩韫突然从拯救了国家的英雄,变成了抗旨不遵的乱臣贼子。我进宫去找文悦商量对策,文悦被锁在屋子里,隔着窗子的缝隙伸手抓住我的手,哭得撕心裂肺,「莞尔,江时宴说要是我不嫁给韩韫,就给沈谦安上个随便什么罪名,折磨死他!」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早就病得无法管理朝政了,太子监国,这些圣旨全都是江时宴的意思。

马车停在东宫门口许久,我一直缩在马车里不肯下去。后来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江时宴坐了进来,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情十分愉悦,他的唇角有一处小小的疤痕,那是我咬的。江时宴伸手来摸我的脸,我怔了一下,没有躲开。

与江时宴大婚那日,我听婢女说韩韫被放了出来,他与文悦公主的婚约作废。我无暇估计江时宴的手段,和我以后的日子,我赶去韩家看韩韫,却被拦在门外。

只隔着一扇门,韩韫的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太子妃请回吧。」

后来江时宴登基,我做了皇后,日子一天一天过着,我却觉得我早就死在了江时宴吻我的那天。后来我怀了孩子,江时宴让我取名字,我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孩子,想到了我这一生在遇到江时宴后遇到的所有的事,都是我无法逾越的深渊。

江时宴想着法子哄我,却始终无果,为了讨我欢喜,将文悦的婚事交给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愿意出了凤翔宫走走,已经年满二十二的文悦算是老姑娘了,却仍旧没有出嫁,我敲开她的门,和她哭作一团,我说,「文悦,我没有嫁给喜欢的人,一定会让你等到这一天的。」

圣旨刚拟好,还没有颁下去。城里就传开了消息,沈谦娶了孟娇娇,一向低调内敛的沈谦为了孟娇娇,铺了十里红妆。

沈谦和孟娇娇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天,消息传到宫里,文悦用三尺白绫吊死了自己。我抱着文悦冰凉的身子,怒不可遏,哭闹着一定要派人掐死这个刚出生的孩子。那是江时宴第一次拂了我的意,他说,「莞尔,你明知道这不怪这个孩子。」

我把脸埋在文悦的衣服里,哭得喘不过气来。是啊,不怪这个孩子,我知道不该怪这个孩子。后来我总是对这个孩子抱有一丝愧疚,派人赐了孟娇娇好些补品,回来的人告诉我孩子叫沈虑远,长得很像孟娇娇。

自文悦死后,我再也没有出过凤翔宫。我每天听着关于韩韫的消息,他又去打仗了,他打赢了,他镇守边关了,他回京了。

我与韩韫已经是十几年未见,再见时我的孩子都已经做了太子。在御花园那一遇,我喊住他,问他的夫人可安好。韩韫身边的小厮哈哈一笑,「皇后娘娘您怕不是记错了,韩将军一生为了边关安定,至今未娶呢。」我愣在原地,韩韫冲我点点头,转身要走,我伸手去拉他,却被一声闷响打断。

小姑娘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温温柔柔,像极了当年的我。

我问她是谁,她说,「我叫沈虑远。」

原来是这个孩子,我叹了口气,放了她走。若是我知道日后会发生的事,我一定要将她溺死在御湖里。

后来江时宴知道了我在御花园见韩韫的事,怒不可遏,他揪着我的领子将我甩到地上,双目赤红,「秦莞尔,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朕?」我摔得生疼,几乎要流出泪来,「你用的什么下作手段逼我至此,你不知道吗?」

我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凤翔宫,心如死灰,江时宴怕我寻死,以我弟弟的性命做要挟,勉强保下了韩韫一条命。我在夜里醒来,想到沈虑远,恨得几乎要将牙咬碎。

后来沈虑远如愿做了太子妃,我却很不如意,明知有些过分,却还是将文悦的死和韩韫的被贬全都算到了她头上。她的死讯传来的那天,我在凤翔宫喝得烂醉,江时宴来看我,将我抱到床上时叹气,他说我不该毒死沈虑远。

可是从文悦死的那天起,我就疯了,疯子又有什么不该做的事呢?

又过了很久,久到明华往我嘴里喂毒血的时候,我只觉得解脱。

看着沈慎思的眉眼,我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你和文悦的性子真像。

韩郎,下辈子你再带我看花灯吧。

□ 闻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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