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绿茶情敌别粘我

绿茶情敌别粘我

凤舞天下,我为凰

太子向皇上请旨,执意与我退婚。因为他看上了丞相府三小姐。

全京城都知道三小姐前阵子落水昏迷后,再醒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才惊四座,如今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我想见识下这位三小姐是个怎样的人,便找上门去,不料她牵起我的手:「我的目标不是太子,是你。」

我勾唇一笑,我也不是来抢男人的,我只是想告诉她:「太子配不上你。」

现如今的京城,贵族女眷的圈子中,要说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当属唐净言。

她是丞相家的三小姐。前一阵子失足落水,昏迷三天,太医都叫准备后事了,鬼门关口走了一遭大难不死醒了过来。而她醒来之后,仿佛一夕间变了个人,才惊四座,美艳张扬。

只是京中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她会张扬到胆敢在我的婚事中横插一杠。

皇上早早把我许给了太子许济祈,只待时候一到便要成婚。我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总之,如今许济祈被唐净言迷了心窍,非要跟我退婚娶她不可,闹得沸沸扬扬。

此刻我就在诗会上观察着她。我冷眼看着,她这个身处风暴中心的主角倒是泰然自若处变不惊,还有心思到处赴宴玩乐吟诗作对。

她似乎还没意识到我这个情敌跟她出现在了同一场诗会上,吟诗的声音清丽高亢。她笔下有「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姝丽;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洒脱;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风骨。

我确实由衷折服,不仅折服,还好奇。她到底经历过多少事,才能写出这些诗句。

于是我走向她。她暂且停下来,站在原地望着我,笑盈盈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在她面前站定,低头看着她:「唐姑娘,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我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打量过来。我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唐净言在我的婚事中横生枝节,在京中又这么高调,估计有不少人在等着看我出手整治她大抵他们此刻都等着看好戏呢。

但是很可惜,他们要失望了。

我没准备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不体面的事。

唐净言笑眯眯地仰头看着我,看似纯良无害,我却不敢轻易信她。

我能看出来,她那双笑意盈盈的眼分明在打量我,审视我。

「我认得你,你是五公主林宝筝。」她说着,环视了一圈,视线最终又回到我身上,「这儿苍蝇多。公主要是不想叫人看热闹,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还是说,您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个难堪,才出得了心头那口气?」

这理应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才对,她怎么会认识我?她口齿很伶俐,堵死了我的选择,提前给自己找好了退路。

她不是只有脸漂亮而已,怪不得能拐走许济祈。

她背着手,探究地看着我:「你是为了许济祈的事来找我的吗?」

我没回答。

她等不到我的回应,自顾自往下说:「虽然实话很伤人,但我还是得说,我建议你趁早放手吧,别争了。许济祈他已经变心了,他心里已经只有我了,不管你怎么做,都不会有你的位置的。我可是出于好心才劝告你的,你没必要守着这一棵树吊死吧?」

世风日下,后来者的气焰也能如此嚣张。

不过,反正我不在乎。所以我依旧是一张平静而审视的脸。

她打量了我半天,再开口时,底气不那么足了:「你说句话啊?你什么都不说是什么意思啊?」

我勾唇一笑,平静地开口,「你放心吧。太子殿下属于你了,你接下来的对手可不是我,是他府里那十几号丫头侍妾。」

她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变得犹疑,直到茫然。

我猜许济祈从来没告诉过她,他府里有十几号没正经名分的女人。她大约以为这身居高位又潇洒儒雅的太子殿下,除了诗书骑射便两耳不闻窗外事,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二十来年,如今终于找到她这个命定之人,便从此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把皇家中人想得真简单,天真得可怜。

她看起来很挣扎,似乎还有什么想说,还没说出口时,宫里的人过来了,说皇上急召我回宫。

临走之前,唐净言上前来扯我的袖子:「你会怨我吗?我们以后可以做朋友吗?」

我告辞离去,没有回应她。我在宫中活了这么多年,早养成了谨慎的性子,凡事从不轻易许诺,但也不轻易拒绝,进一步退一步都有余地。

至于朋友。

身在天家,不需要朋友。

我回宫时,许济祈跪在殿中央,皇上见我进来,下令赐座给我。

堂堂太子殿下都跪着,我哪里敢坐?不用弄清发生了什么,我只要乖觉地跪到许济祈旁边,准备聆听皇上的教诲,绝不出错。

皇上望着我,重重叹息一声:「是朕没管教好济祈,以至于叫他辜负了你。」

原来是为了退婚的事。

我和许济祈是一起长大的,准确来说,我和皇上的所有儿女都是一起长大的。

我爹娘都习武,双双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早年皇上起事时出了很大的力,几乎为如今的太平盛世打下了一半的江山。后来我爹为了保护皇上皇后战死沙场,我娘被敌军生擒,被千刀万剐后挂在城楼上曝尸半月。

那年我十二岁。

自那之后,皇上就把我接到身边当亲女儿养着。后来天下平定,我和他的女儿一样都封了公主,谁也不敢轻视我半分。

只是毕竟不是亲生的,地位终究尴尬。就算再尊贵,也只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罢了。

在我小时候,皇上指着旁边读书的许济祈问我,宝筝啊,等你长大了,就嫁给济祈做皇后好不好啊?

那时候的我对这句话的分量全无概念,只知道皇后的衣服很漂亮,宫里很华贵,人人都敬重。于是我就用力点点头说,好啊,我嫁给太子哥哥做皇后。

许济祈作为唯一的嫡出皇子,从小就是太子。皇上有意培养他和其他皇子之间的尊卑等级,培养他作为储君的威严,让其他皇子公主对他执臣子礼,为的就是避免他百年后兄弟阋墙。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许济祈从小就看不起其他的兄弟姐妹,还总是拿腔拿调。我其实,不大喜欢他。

而且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不喜欢他。

许济祈作为太子,勤勉端正,从不忤逆皇上。只有这一次,他几次请旨不成,甚至以死相争,非要悔了这门婚事。

皇上左右为难没有办法。而且我也看出来了,皇上已经心软了,准备给太子一个台阶下,只是碍着我这边,不好松口罢了。

因此,当皇上问我的意思的时候,我干脆地松了口,同意退亲。

皇上见我这么委曲求全很是愧疚,赏了我一个园子和一块封地聊做补偿。他信誓旦旦地许诺我说,宝筝,你放心,即使你嫁不成济祈,朕也绝对不亏了你,这天底下的好男儿随你挑,不管你挑谁,朕都想尽办法成全你。至于那个唐家小姐,你大可放心,济祈即便不娶你,朕也绝不让她来做这个太子妃。

皇上这近乎夸张的许诺,随便听听也就罢了。他只是借着跟我说话来不动声色地敲打许济祈。

出了乾元殿,我开心得几乎要笑出声了。

这其实是顺了我的意的。

在我原本的计划中,我会选一个合适的日子离开京城,然后再也不回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要谢谢唐净言才对。

谢她成全了我,我又免了背上恶名。

只是一想到她那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要嫁给许济祈,总觉得,可惜了。

出了乾元殿之后,我估摸了一下时辰。大约这时候诗会还没散,倘若我现在回去,也许还找得到唐净言。

先前我离开得匆忙,总觉得她还有话没说完。我也是。

我不讨厌她,甚至很欣赏她那份才情和天真。或者说,那其实是一种羡慕。

坦白说,我觉得许济祈配不上她。

我回到诗会所在的庭院,还没进门,正遇见许济祈和唐净言相携而出。

唐净言冲我眨眨眼,刚想说话,就被许济祈打断了。

他站在门槛内看着我,微微仰头,威严尽显,表情愠怒,言语嘲讽:「宝筝,父皇已然许了你不少东西,你何必跟我到这里来?死缠烂打不体面,你也明白的。咱们虽结不成亲,但日后我不会亏待你。你别连我最后一丝愧疚也耗尽。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我猜,在我和许济祈四目相对的时刻里,他大约没有看见我眼中的嫌恶。不然他断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

他着实有些自作多情,还以为我对他情根深种旧爱难舍,以为天下女儿个个要将嫁入天家当做最大的福气。

唐净言扯扯许济祈的袖子,仰头问他:「太子哥哥,不是要带我去吃最好吃的桂花糕么?」

少女情态最动人,她有一副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痴情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动。

许济祈转向唐净言时,换了一副面孔,笑容温和,连眼神里都是柔和的笑意:「饿了吧?我们这就去。你先去马车上等我,好吗?」

唐净言点点头,先迈出门槛。路过我身边时,不动声色地扯扯我的袖子,往我手心里塞了一个圆球。

我没有低头去看,手缩进袖子里捏了捏,不太硬。

许济祈走到我面前:「宝筝,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发生。净言很介意你的存在,你别上赶着给净言找不痛快。」

他说完,大踏步走了。我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

想问的还没来得及问,我摊开手心,一个蜡球静静地躺在那,我捏碎,里面卷着一张纸条:

「申时我在梨花巷苏记玉石行等你,不见不散哦漂亮姐姐~」

最后这个拐弯的线条,挺奇怪的,没见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线条,就好像听到了她微微上扬的尾音,很生动。

我朝上方摆了摆手,一个男人仿佛凭空出现,从房顶跳了下来,在我面前站定:「小姐。」

「走,去赴约。」

沈结璘的父母都死在战争中,十二岁的时候,敌国已经无兵可用,开始丧心病狂地征兵。

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上了战场。

他中箭倒在乱军之中,我父亲看他身形瘦削还是孩子,可怜连年兵燹作孽,就把他捡了回来,给他治好伤,教他习武,让他看顾我,成了我的侍卫。

那年我八岁,他十三岁。

后来,我的父母也都死在了战场上。我不得不进宫,他从我的侍卫变成了我的暗卫。他不能进宫,就在皇城附近定居守着我。只要我出了皇城,他就会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招招手就能出现。

我从林家的小姐变成了宫里的五公主,但只有他固执地不肯改口,这么多年,始终喊我小姐,始终对我忠心耿耿。

申时,我如约到了梨花巷苏记玉石行,不过唐净言却没有来。我百无聊赖地在店里闲逛,沈结璘始终跟在我身边,手一刻不放松地按在腰间,随时能抽刀出鞘。

「小姐,恕属下直言,这极有可能是陷阱。」

「我知道。」我没有回头,抚摸着一个精致的玉雕:「不然就不必带你来了。没摸清她什么来路之前,我不会贸然相信她的。只是说到底,京城里也没几个人有胆子公然对我动手的。」

「如果她真有意加害于您,凭她丞相府三小姐的身份,有能力调动足够的人手。」

我还没接话,身后突然响起了唐净言爽朗清丽的声音:「是吗?那你看我单枪匹马来的,像不像要加害你家小姐呀?」

我和沈结璘双双回头,都是悚然一惊。沈结璘牢牢护在我身前,我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唐净言:「你习过武?」

「诶?」她笑着摇摇头,「从来没有过啊。」

她不简单。

我指指沈结璘:「他自幼习武。除非习武之人提气轻身,不然绝无可能别人走到他身后他都无知无觉的。」

唐净言耸耸肩:「人家比较轻啦。」

我还想追问,她已经很聪明地转开了话题:「真不好意思啊林姐姐,甩开许济祈费了点儿功夫,所以迟到了。简直就是个狗皮膏药!」

我这才注意到,她额上挂着薄薄一层汗。

明明之前还痴心一片,怎么转眼间,许济祈在她口中就变成了狗皮膏药?

我递上帕子给她:「擦擦吧。」

她接过去,却没立刻用,而是先闻了闻:「你的手帕好香。」

我正要说话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那个恬不知耻抢别人夫婿的唐家小姐吗?怪不得老远就闻到了一阵骚气,原来是狐狸精在这呢!」

我们转头望去,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江棠雪站在门口,面带嘲讽。

这也是个官家小姐说得出口的话?

她还算有些尊卑规矩,走进来先冲我行了个礼,然后转向唐净言:「你抢了别人的夫婿,人人唾骂,你自己不晓得么?不好好在家思过,还好意思出来招摇,还正撞到五公主面前,是故意给五公主找不痛快的么!」

江棠雪喋喋不休地说,一边训斥唐净言,一边还偷眼瞧我,我都看在眼里。

我在宫里长大,见风使舵的事见得太多了。她以为我必然厌恶唐净言,以为辱她的脸面就能讨好我。

我看她分明是早就看不惯唐净言近日来在京中大出风头,此刻正叫她抓住了机会,借着给我出头的由头发泄她自己的怨气。

别说我并不讨厌唐净言,哪怕我厌恶她到极致,也轮不到外人来我面前狐假虎威地耍威风。

相比之下,我更厌恶江棠雪这种拜高踩低不顾脸面的人。

我干脆利落地打断江棠雪:「江小姐,恕我直言,你逾矩了。」

江棠雪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啊?」

「我是当朝公主,她也是丞相之女,尊卑有别你当记住,不是什么人都能随着你编排置喙的,尤其是事涉太子殿下,你一言一行更当谨慎,这叫犯上。你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却不见得知礼,这些话你轻飘飘地挂在嘴边,叫人听了要说礼部尚书教女不善的。最后,敬告你一句,少煞有介事地对别人的事说三道四,谨言慎行,没坏处。」

我没说什么重话,只是我天生就长着一副阴沉的脸,看着好似动怒了一般。江棠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嚅了半天,小声辩解:「公主息怒,臣女是为了帮你,臣女只是看不下去她这般……」

我刚要说话,唐净言先我一步出了声:「别什么都往五公主的身上推,你是帮她,还是借机发泄你自己的怨怼,你最清楚,难道还要人多说?你找我麻烦的时候还少么?少在这往公主身上泼脏水。你要是知错了,就同公主告罪认错再回家闭门思过去,不然公主要是心情不好,免不得要治你个犯上之罪,抬你出去打四十大板!」

江棠雪一个闺阁女儿,哪里见识过什么犯上之罪,叫四十板子吓得面无血色,当即朝我跪下去,伏着身子:「公主饶命,臣女知错了。」

我瞥了唐净言一眼,倒是没看出来,她也有这样言辞尖刻犀利的时候。

我看着地上的江棠雪:「我敬告你可不是在害你。你只向我认错也不够,毕竟说到底,你污言秽语辱骂的人可不是我。」

江棠雪怔了怔,明白了我的意思,看向唐净言,脸上有几分不可置信,也有几分不甘。她大约是想不通,我和唐净言理应是死敌,又怎么会帮她说话?

但情势压在这,由不得她不认。她只得又冲唐净言道歉,心不甘情不愿:「我今日猪油蒙了心了,言语多有冲撞,请妹妹原谅我这一回。」

唐净言挑挑眉,语气又活泼了起来,「那我就大度点儿原谅你了,以后可别再犯了。」

江棠雪自讨没趣闹了个没脸,匆匆离去。

我一转头,唐净言凑上来抓我的袖子:「谢谢你肯为我说话呀。」

因为许济祈的存在,我们成了所有人眼中不死不休的敌人。

但她似乎没有这种自觉,看着我甜甜地笑:「你年长我两岁,我觉得你好亲切,我是庶出,和自家的姐姐关系不好的,我一直想要个亲近的姐姐……我能叫你姐姐吗?」

她倒是不认生,上来就套近乎,一口一个姐姐喊得甜。不知道是因为她长得俏丽,还是因为她的语调,总之听着并不反感。

我似乎能理解为什么许济祈会喜欢上她。开朗大方俏丽明媚,确实惹人喜欢。

不像我,我从小性子就阴沉,宫里人都不愿靠近我。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把我的沉默当做默许,开始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起来了:「姐姐,你这么漂亮,就应该找那样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好男儿。」她一边说,一边把一个玉钗比在我发髻上,「你戴这个多好看,阿姐,以后你就戴这个出嫁,我亲自帮你戴。」

我死死盯着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住抓住她的冲动,当场问问她,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

此刻我再看向她的脸,怎么会,怎么会那么像?我之前怎么没发觉?我明明见过她一面了,我怎么全无察觉?

宝笙……

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妹妹。她叫宝笙。

宝笙比我小两岁,从降生就体弱多病。父母都征战沙场,我们也跟着一起连年辗转,因为风尘奔波,宝笙的病一直都不好。

我娘虽是一介女流,却骁勇善战,比起男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攻城之战中,敌军弹尽粮绝,已是末路。敌方主将在走投无路之际狗急跳墙,派了麾下一个过去行偷盗的兵士,竟然趁夜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大营。

他掳走了宝笙。

而我因为半夜去厨房偷找吃的,逃过一劫。

第二天一早,我娘看见宝笙出现在城楼上,刀刃架在她脖子上,反射着朝阳的光芒,看起来那么灼目,那么寒冷。

这是我娘被生擒的真相。她用自己把宝笙换了回来。

她在敌营受尽侮辱,然后被千刀万剐,挂在城楼上曝尸。

但是,她用命换回来的宝笙,本来就体弱,被掳走时受了风,又受惊吓,回来之后,只活了三天。

父母都忙碌至极,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因此,宝笙最亲我这个姐姐。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曾经把自己最喜欢的小银钗戴在我头上,跟我说,阿姐,娘说以后我们都要出嫁,你就戴这个出嫁,我亲自帮你戴上。

那个小银钗至今还在我头上,如今看来寒酸至极,我却总也不舍得摘。

时至今日,我依然经常梦到宝笙。梦里的她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岁那一年。有时候她笑着对我伸出手说,阿姐,我好想你。也有时候,她哭喊着问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每一次,每一次做梦醒来,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倘若宝笙还活着,长到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倘若好好活到今日,她也十六岁了。

唐净言,也是十六岁。

看着她的脸,我恍惚觉得,宝笙若是活到现在,大抵就是长成这副模样,俏丽活泼。

她们那么像。

那么像。

我不再抗拒唐净言叫我姐姐,甚至私心想让她多叫几声。

她全然不知我心底惊涛骇浪,像小孩子一样一个一个往我头上比首饰,一边比划一边说:「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实话,其实我的目标才不是许济祈呢。」

我的注意力全在她的脸上,本来听得有一搭没一搭,这句却入了我的耳,难以忽略。

我低头看她,追问道:「怎么?」

她咂咂嘴:「女人还是要努力搞事业嘛,男人才没什么好的呢。这一点其实我早就明白了,我接近他是有原因的啦,我不喜欢他的。」

「事业?」我打量她。我不知道女子能有什么事业可言。非要说的话,过往倒也不是没出过名满天下的女商贾,近的就有我母亲,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但那都是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她到处赴风雅之宴,是醉心诗书么?

想到这,我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的诗写得不错。」

她挑挑眉,语气和刚才不同,变得严肃了些:「坦白告诉你也没关系,那些诗可不属于我。我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去,李白不是我的花名,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他们才信啊。再说了,那可不是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嘛……」她住了口,又成了先前那副活泼俏丽的模样,「我可是真心觉得男人没什么好的。相比许济祈,我当然更喜欢漂亮姐姐啦~」

她说这话时一直盯着我看,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

她和我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我在深宫中长大,早学会了分辨别人脸上的油彩,可面对她,我却探不清她的真面目究竟如何。

我好奇她的目的。

她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最开始比划在我头上的玉钗更好,便把那玉钗插在我头顶:「美玉配美人,你还是戴这个更好看,这玉质嫩白温润,衬你。」

我没有拒绝。

这和当初宝笙往我头上戴那个小银钗的情景何其相似。

她轻轻碰了碰我发髻上的小银钗:「好别致的钗子,真好看呀。」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旧旧的钗子寒酸。

只有她说别致,好看。

我越发觉得她就是我的宝笙。

只是心底理智尚存,还清楚地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我的宝笙再也不会回来。

「姐姐,上午你进宫走得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喜欢许济祈吗?刚才他跟我说,皇上已经同意退亲了?你很喜欢他吗?会因为这件事而怪我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简直叫人怀疑之前训斥人时那个尖刻严肃的人不是她。

看出她在试探我,于是我一本正经地扯起谎来,「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的。」

她肉眼可见地着急了起来:「啊?你真的很喜欢许济祈吗?真的吗??」

我点点头。

我觉得,她比较希望我和许济祈成不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对她这么重要,以至于她不惜舍身饲虎,赌上自己的姻缘和清白,也要在我们当中横生枝节勾了许济祈去?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林姐姐!你可不能被区区一个男人给迷了心窍!许济祈是太子,以后会是皇上,肯定会有无数妃妾三宫六院啊,他现在就有一大堆女人了!你想想你要那么多人共事一夫你就不觉得心里堵得很吗!他可配不上你!你一定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对你的男人才行啊不是吗?就应该一夫一妻,一个男人只能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才公平啊!而且你也不是自愿嫁给许济祈的吧?你们之间不是皇上指婚吗?你得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连婚姻都由着别人做主啊!应该要恋爱自由嘛!」

她越说越着急,似乎是急切想说服我。

坦白说,她所说的这些,我并不是完全没想过。

这世间哪个女子没想过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真挚情意?只是想得再多,心底却也清楚,都是妄想罢了。

她不仅敢想,还敢说,甚至还当真了。

实在是天真得过分。

可这份天真,也曾经是我的渴盼。

年幼的我和宝笙看着爹娘一起读诗,一起练剑,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家中都是琴瑟相谐,再也没有旁人能掺杂其间,那时的我们,想的大约都是,以后嫁了人,也要像爹娘这样。

我适时开口:「我对许济祈无情。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总之现在,他归你了。只不过……」

唐净言先是怔愣一瞬,然后如释重负地摆摆手:「什么归我啊!我都说了我对他没兴趣的!让你和太子结不成婚,就是我的目的!相信我,我是在帮你,我会一直帮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你才不是什么雌竞女恋爱脑,我看人很准的,肯定是系统出了问题……等等?你说只不过什么?」

「上午我也有句话没来得及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得嫁进太子府了。你肯推心置腹,我自然也据实相告,只一句,太子不是良配。」

她一撇嘴:「这种大渣男当然配不上我,我早说过了我只喜欢漂亮姐姐嘛。」她说着,拿起和送我的那一支一模一样的钗子,「好姐妹就要戴一样的,以后我就叫你姐姐,我们就是好姐妹啦!」我凝视着那支玉钗,一时之间有些愣。

好姐妹。好遥远的词。

眼前这个女孩儿正以她独特的方式闯入我的领地,而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对我领地外沿的扩张,还是一种蚕食。

但起码目前为止,我还不讨厌这种感觉。

也不讨厌她。

一个月后,太后寿诞。

太后上了年纪,最爱热闹,经常叫各家小姐入宫陪她说话。因此,她的寿诞不仅有宫里的人,给各家的小姐也发了帖子。

我环视了一圈,果不其然,唐净言也在。她始终风头很盛,当然在列。

太后身子不好,早早便要去吃药休息,临走之前和善地嘱咐我们尽兴。只是她虽走了,皇上皇后却还在。

凭我深宫生活多年的直觉,气氛似乎不对。

帝后依然端坐主位,今日分明要出事。

皇上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朕全部的儿女当中,朕最中意的,当属宝筝。」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宝筝的父母,都是为国捐躯的忠臣,林家世代骁勇,满门忠烈。过去朕执意要太子娶宝筝,是因为朕认定,宝筝会是最好的皇后人选。」

皇上此言非虚。

十五岁那年,我在无意间听见皇上和皇后的闲谈。

当时皇上说,我就是日后最好的皇后人选。丞相在朝中结党营私,他的女儿不可以做皇后;将军常年在外戍守边关,怕拥兵自重,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将军家的女眷也不可以。

而我,林宝筝,样貌好,性情温和,出身荣耀,父母都是为皇上而死,体面能够服众,但又没有外戚之虞,毕竟我家满门忠烈,都死了个干净。并且我从小就和这些皇子公主一起长大,以后还指望我安抚甚至弹压宗亲。

在皇上口中,我似乎是极好的,只是却都是像物件儿一样的好,唯独不是作为林宝筝,作为一个人的好。

「既然太子没那个福分,济祯。」

二皇子许济祯跪下了。

「朕便把宝筝许给你,你要好好待她。朕请太史监算过,明年二月二就是好日子,到时,你们便成婚。」

一时间,场中诸人神色各异,许济祈的表情尤其精彩。

我明白这是对许济祈的警告。这阵时日来,为了唐净言的事,他没少忤逆皇上。

皇上总得敲打敲打他,以此让他知道,他的太子之位也不是万年稳固。

说来多可笑,皇上说着他有多么喜欢我,结果我却成了敲打许济祈的那根棍子,他随随便便就定了我的婚事,甚至没有问过我一句。

可是我又能如何?我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只能规规矩矩地随着许济祯一起向皇上谢恩。

谢他皇恩浩荡。

皇上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示意我和许济祯回席,而他端着酒杯,接着说道:「前阵子,西域派了使臣来。一是纳岁贡,二来,是求娶我朝公主回去做王妃的。」

几个公主都正襟危坐,肉眼可见的紧张,看来这个人选到底是谁,连她们也不清楚。

「这个人选,朕斟酌了半月有余,也没能定下来。今日席间,朕倒是看见好的了。」

席间女眷面面相觑,谁也不想被看中。那里不毛之地终日苦寒,去了怕是此生都回不来了。

皇上的目光轮转,最终落到唐净言身上:「朕早就听闻,唐相家的小女儿才貌无双,才情极好,今日一见,果然不错,朕这些女儿加起来,竟然都不如这位唐三小姐风姿过人。」

此情此景,皇上的夸赞不是好事。他抬举谁,谁便要替他卖命才是,不然怎么对得起皇上赏识,怎么对得起皇恩浩荡?

「这般风姿过人的人物,理应有最好的归宿。今日朕便唐家三小姐为淑仪公主,嫁去西域成了王妃,总也不算委屈了你,这般高位才配你。唐净言,你意下如何?」

我望向唐净言,她眼睫颤动,表情如遭晴天霹雳。

她冲到殿中跪下来叩头:「皇上!恕臣女实难从命!」

我在心底叹息一声。

她不懂。皇上问她意下如何,她能做出的回应只有一种,这会儿只怕皇上派去传旨的公公都到了丞相府上了。

「为什么?」皇上脸上笑意不减。但我了解他,他的眼神分明已经严肃了下来。他最不喜欢有人反抗他。

「即使您是皇上,也不能这么儿戏地决定他人的婚配嫁娶,婚配可以随意做主,可是一个人的情爱欢喜却没那么容易被主宰,不管是拆散有情人还是把两个无情的人硬凑到一起,这都是作孽的事!男欢女爱都应该是自由的,不应该被任何人干预支配!」

唐净言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话音落下时满殿哗然。

皇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这时便轮到皇后出来做好人:「淑仪公主,臣子的女儿封公主,这恩宠可是独一份的。皇上给你许婚,是你的福气,你应当谢恩才是。你是嫁去做王妃的,就算留在京中,你难道还能嫁得比这更要尊贵么?」

唐净言挺直脊背,梗着脖子看着皇后:「如果被送去和亲的,是皇后娘娘您的女儿,您还能这么轻描淡写吗?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如果说原来还有转圜的余地,那现在就半点也没了。

皇上治她个犯上之罪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身为重臣的女儿,她却仿佛全然不懂在京中活下去的规则。

纵使我心中认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我没办法帮她说话。

这个节骨眼,谁站出来帮她,谁就是同她一样犯上,同她一样怀有异心。

我看向许济祈。

他钟情唐净言,满京城都知道。他坐在桌案后,目光压根没有看向她。

他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

皇上到底为什么指了个臣子的女儿去和亲,大家都明白。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许济祈。丞相结党营私,皇上不满已经不是一日,皇上自然不可能放她这个祸水继续在京中勾着许济祈,勾得他脑子都不清醒。

说白了,唐净言落得如今这个下场,都是他害的。

唐净言犹自在抗争,皇后不满她这般不识好歹,撂下一句,「这是天恩,你别这般不懂规矩」便拂袖而去,她去西域和亲,已成定局。

在这个充满了争斗竞逐的权力中心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顺从。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余裕去怜悯别人了。我照样要走上一条我十分抗拒的路,被迫同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成婚。

指望是不能放在别人身上的,变数无从预料。

看来我逃离京城的日期,要提前了。

皇上耳目遍京城,京中遍布着便装的锦衣卫,时时刻刻替皇上监察着京中的风吹草动。他们在暗我在明,我这张脸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只要我有异动,迎来的必将是皇宫精锐的追捕,即使我身边有个沈结璘,也难以逃脱。

但是,纵使锦衣卫个个都是千里眼,也有他们难以看清全局的时候。

正月十五上元节,到时京城所有商坊都会开市,昼夜不休,城门不关,一年也只有这么一天而已。

京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布衣百姓,所有人都会在这一天夜晚上街游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街市成了人山人海。人群会成为我的掩护,如同滴水藏于海,我将在摩肩接踵的河流中消失。

那一天是整个京城的狂欢。

也是我最好的机会。

从和二皇子成婚的旨意下来开始,我就开始做准备。未免惹人注目,我分次将我的金银细软运送出宫,没有任何人怀疑。我都交由沈结璘替我保管,由他帮我安排宫外的全部事宜。这世界上无论谁背叛我,他都不会背叛我。

越接近上元节,我的心就越发躁动不安。

上元节当天,我一如往常起床梳洗给皇后请安,然后悄无声息地出了宫。

天色渐沉,还没彻底黑下去,远处的天光显出一种沉静暗蓝的灰,此刻我方才觉得广阔的天空是如此真实,同以前任何一次所见的感觉都不同。以前即便出宫见到这样的天空,我也始终清楚地知道,它不属于我。

而如今,它触手可得。

我到相国寺去敬香,径直进了西厢房,那是我和沈结璘约定的地点。

他正在里面等我,递给我一身粗布衣裳,离开房间带上门。

我卸下所有金银首饰,荆钗布衣,倘若不仔细看我的脸,搭眼一瞧,我和寻常的农家女也无甚区别,走在街上,没人会注意。

送我出城的车停在巷子口,我在沈结璘的遮挡下往门口走。赶着上元来敬香还愿的人不少,正好成了我们的掩护。

江棠雪带着几个女孩子,正同我们擦肩而过。

她是认识我这张脸的,只是这种日子,她这种身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我这种平民打扮的人身上。

江棠雪身边跟着的那几个女孩子,大约也是什么官家小姐,只是地位大概没有她高,所以只顾捧着她说话。我走到门口,还能听见她们嬉笑着聊天,江棠雪的声调又高又得意,说起话来全无顾忌:「我早看唐净言不是什么正经人,老天爷有眼呐,国师看出了她被妖孽附体。我就说嘛,要不是妖孽,怎么能那么大出风头,还把太子迷得失了心窍?」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回身。她身边的几个女孩子正七嘴八舌地追问:「妖孽附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爹回家说的。国师说,他推算了,真的唐净言早就死了,现在这个,是一个游荡的孽魂附在她身上了,是妖孽,非得烧死了才能绝后患呢。」

有人害怕,有人嘲讽,也有人嘻嘻笑着,谁都没把唐净言的生死当回事。树大招风,这几个月来她招了太多人嫉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的是人看她不顺眼。

江棠雪敬完了香,转身往外走,我赶紧转过身,避免和她打照面。她从我身边擦过去,声音也传进我耳中:「我爹说,皇上的旨意,正月里头行刑不吉利,等正月一过,就把她活活烧死,免得这个妖孽迷惑太子,妨了国运。」

我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也不信什么妖孽。

皇上只是想除掉她罢了。

丞相结党营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女儿又勾引了许济祈,勾得他不惜忤逆犯上。杀了唐净言是给丞相个下马威罢了,还借了国师之口,妖孽毕竟人人得而诛之,丞相又能说什么?

说到底,都是许济祈害了她。

马车颠颠簸簸出了城,上元节只有简单的查验,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沈结璘留心了一路,直到出城许久才放心地告诉我:「小姐,没人跟来。」

我从轿窗探出头回首望去,城门已经离我越来越遥远,明明不久之前我还身在深宫,如今回望,过去那些年却仿佛只是一个真实而长久的梦,此刻才是现实。而这座皇城里的人跟我再也没有关系,皇上也好,许济祈也好,唐净言也好……

我突然间不受控地想起唐净言。

「我是在帮你,我会一直帮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

「我早说过了我只喜欢漂亮姐姐嘛。」

我想起她清丽活泼的声音,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我头上还戴着她送我的那个玉钗,她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她长得那么像宝笙,她叫我姐姐。

她说我们是好姐妹,她说她会一直帮我。她不懂在权利中心的生存法则。纵然她有种种错处,可我却觉得那些错处都戳中在我心上。我认同她说的每一句话,只是这个世界无法认同。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卑劣。我明知道她不喜欢许济祈,我明知道她是因为我才去接近许济祈。我明明早就知晓皇上对丞相的忌惮,却什么都没跟她说,我在宫中养成了谨言慎行的性格,可只要我多提点她那么一句,也许如今就不是这样的境况。

我走上了这条通往自由的路,皇城正离我越来越远,而代价就是她香消玉殒。

说到底,她才十六岁。

当年我没救下来宝笙。

今日也救不下她。

我掀开轿帘,沈结璘回过头:「小姐,有什么吩咐?」

「回头。」

「……小姐?」

「我们回京城。」

他没有停下驾车的手,依旧面无表情,但语气中却多了迟疑:「……这是最后的机会,小姐。」

「我知道。」

我知道。即使我回去,可能也于事无补。最坏的结果是,我没能救下来她,还错过了出城的机会。正月一过,她被当做妖孽活活烧死,而我和一个我不爱的人成婚,我们谁都得不到好下场。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回头,想去试一试。我不知道如果失败了,我会不会后悔,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我没有回去,往后余生不管我过成什么样,我都一定会后悔。

唐净言关在大理寺。我给了大理寺卿一支金钗作为封口费,换我悄悄见她一面。

她那双眼睛依然很明亮,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似乎长得不像宝笙了。

她隔着栅栏怯怯地看着我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林姐姐,你是看我快死了来看我的吗?你真好,我果然没看错你。我是皇上亲自下旨处决的人,谁也不敢跟我有牵连,就连我爹娘都没有来看我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平白有些想哭。

但我不能哭,不能显露出我的情绪,更不能勾动她的情绪叫她绝望。

我看着她:「今日是上元节,怎么会这么突然?」

她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难免有些凄凉:「可能真是我妖孽的身份被发现了吧。」

沉默片刻,我叹息一声:「怎么连你自己也这样说?皇上是忌惮丞相。许济祈对你动心,皇上便疑心你是丞相放出来的棋子,故意来动摇国本,意图换储君。他自然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我想,这事儿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你无论如何都得去和亲。」

她一愣,随即笑起来:「或许皇上真的是像你所说的这样想的吧,但国师也没说错。」

「事到如今你还这样说?」

「我悄悄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呀。」她说着,四下望了望,确认了没有外人,又垂下眸子,片刻后,终于轻声开口,「我其实,真的不是这个世界来的人呀。国师说我是一缕孽魂附身于唐净言,他……没说错。」

从唐净言的口中,我得知了世界本来的面貌。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叫做「现实」。

她是带着系统发布给她的任务来的。任务内容是拯救恋爱脑。

没错,就是我。

在她原本所知的剧本中,我,林宝筝,钟情于许济祈。但是他偏偏不喜欢我。他最喜欢那种离经叛道放浪美丽的姑娘,任由我在后面苦苦追赶也不看我一眼。

但我们还是成婚了,我成了太子妃。可是成婚没几年,他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那个青楼女子,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主角。

碍于皇上反对,许济祈不能让她入府。他登基后,我理所当然成了皇后,但他执着让那个青楼女子入了宫,还封了贵妃,恩宠远在我之上,可以说,我除了一个皇后的身份,什么都没有。

我因为太爱他,容忍不了这种女人的存在,便数次加害于她,变得越来越恶毒,却被许济祈和她联手反击,惨不忍睹,最终被废贬入冷宫,在一个雪夜孤单地冻死在了冷宫里,下场堪称凄凉。我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让许济祈和那个青楼女子的爱情排除万难越挫越勇,显得是如此感天动地。

而唐净言,带着系统出现在了我和许济祈成婚之前,干脆利落地勾引了许济祈,以此让我对许济祈死心,让许济祈和我无法成婚,希望因此让我的恋爱脑好转。

但说到底,她也是一个现代女子,对许济祈这种古代渣男没兴趣,反而对我更有兴趣一点,所以不知不觉间,她的策略从接近他,转而变成了接近我。

只要拯救了我那坑死自己的恋爱脑,她就能回家了。

在听这些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实感。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许济祈爱得死去活来……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和她拿到的剧本里写得不一样,不仅不是恋爱脑,甚至压根就不爱许济祈,不爱任何人。

至此,剧情发生了根本性偏移,所以整个系统都因此而宕机,失灵了。她的系统能给她提供很多增益,比如说无声无息走到沈结璘身后而不被发觉,这都是系统的效果。

可是现在,系统失灵,她等于什么都没了。

如果真的行刑,她真的会死在这个世界,就彻底回不了家了。

除此之外,她还附带告诉了我很多别的事。比如说,沈结璘确实是一辈子对我忠心耿耿,但对我的感情似乎不仅是侍卫这么简单。

在她所知的剧情中,当我死在冷宫后,他为了给我报仇,去刺杀许济祈,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千钧一发之际,是那个青楼女子挡的刀。他当场被生擒,为免受辱,夺刀自尽。

这些事说起来短,其实她跟我解释了很久我才完全明白。

她说起她生活的那个世界,说那个世界的风土人情,起初还兴致勃勃,誓要让我明白那个世界的美好之处,可她越讲越难过,讲到最后,眼泪跟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渐渐哭得不能自已。

最后,她哽咽着问我:「林姐姐,我再也回不去家了是么,我想回我自己的世界我想回家呜呜呜呜……」

那是个一夫一妻,自由恋爱,人人平等的世界。

我真羡慕她。

一方面羡慕她来自一个那样自由的世界,女子也能做很多事,不必囿于数不清的束缚和规则被迫把自己困在高墙深宅。

一方面羡慕她,还有个地方可回。

而我,早就无家可归了。

但比起这些,有一个问题,我更迫切地想弄清。

我死死盯着她的脸。

她那已经和宝笙不再相似的脸。

似乎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之前我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她长得像宝笙?

「唐姑娘,为什么在我眼中,你之前和现在长得不一样?」

她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我……对不起。我骗了你,那也是系统的能力,系统可以让我在特定人的眼中长得像特定的样子,可是现在我的系统出 bug 宕机了……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骗子。

她知道我的一切,然后用我的弱点骗我!

「你知道的,这个故事里你不是主角,对你的描写很少的,只有提到你头上总戴着一个旧银钗,是你早逝的妹妹留给你的,她说过要你戴这个出嫁,我只是背出了那两句台词……对不起……但我……我不是真的想骗你,我只是想让你信任我!让你信任我从而彻底远离许济祈!我真的是来帮你的,无论如何,我从来没害过你啊!我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帮你!」

我转身往外走。

心神不定之际,我没留心脚下门槛,一个踉跄,身形载歪,撞到一边儿的门扇上。

头上的玉钗大约是插得松了,被碰掉了,摔成两半。

看着这个玉钗,我又想起在玉器店的那一日。

她骗我,但我寄托在她身上的那难言的感情,不是假的。

于是我走回去,对她说:「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去,但我会尽力救你出去。如果顺利,能在天亮之前救你出来的话,那我们还有时间出城,到时候,我可以带上你一起?」

她在栅栏里重重点了点头,目光中饱含着对我的信任和寄托。

我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我去了太子府。

过年之前,为了阖宫团聚,皇上免了他的闭门思过,把他给放出来了。此刻宫宴早散,他回了自己府上。

我在前厅等了许久,才等来许济祈,他一边走一边还在漫不经心地系最后一颗盘扣,头发有些松散,面色酡红,一呼一吸间还带着浓重的酒气,熏香也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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