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答他之前,天空赫然划过「守好」两个大字,唔……盛景神君果然修为了得,都会未卜先知了。
好在这日那个乌眼鸡一般煞风景的人不在,我得以耐下心来同贺扬将往事一件件捋过。
我道:「初见你时,我年纪尚小,误以为咱两一个没爹一个没妈十分登对,缠了你这么些年,实在不好意思。」
他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愿意缠着我,是我的福分。」
我道:「能花凡世一辈子去追寻个仙人脚步,这其实是我的福分。父王不问国事沉迷修道,居然还天天让国师炼什么长生不老丹,若他早知你的身份,岂不是要把你供奉起来?」
他苦笑:「现在你也成仙了,我们……能不能从头来过?」
如何从头来过呢?凡界那些年我在他身上付出许多,竹篮打水一场空,平白吃得一身苦楚。从城墙落地时的那种疼痛,筋骨尽碎,我如今还时常觉得骨头翻来覆去地痛。
我轻叹:「经了这一遭,有些事情于我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贺扬,你念着我,在凡间寻我,我心里很感动。可人总要往前看的,我现在在栖梧宫,过得很快乐。」
他仍旧执着:「小五,你若是忘了,又怎会去祭拜刘嬷嬷呢?我晓得你恨我。当时……我法力被封,有很多事身不由己,若能重来,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苦。」
世间事,哪有什么若能重来,下次一定?
我站起来,转身背过他,拉下了衣带,轻轻抚摸着蝴蝶骨处的一道枪伤——和亲前夜雪地里留下的。
「坦白地讲,从前我是喜欢你,可是喜欢你太痛了。那日你说你同云柔是做戏给我看,我回来想明白了,你就是变着法想逼着我嫁给蒋彻。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逼着我嫁给他,是为了荣华富贵吗?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眼里满是迷茫和痛苦:「你若是不喜欢我,拒绝了便好,我也不是没皮没脸的人。你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嫁给别人呢?我同你戍守边关,为的是不要叫姜国的子民被人践踏了,可你又为什么舍得,叫别人来践踏我?」
贺扬上前一步,急切道:「我不是,你听我解释——」
当是时,屋外传来一声暴喝:「你干什么?!」
哦呵,盛景回来了。
07
我尚处在尴尬之中,忽见一道亮光从眼前划过。
贺扬反应极快,他离得近,一把将我扯进怀里,将我衣服拉上肩头。
下一瞬,金光扑面,盛景杀到,剑风直指贺扬。
其实我觉得贺扬是能躲过去的,但他不避不让,任由利剑捅穿了他的掌心。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剑再进一分伤的就是我,盛景半途收力拔剑,喉头翻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来。
他抬手抹去血迹,阴郁地看了我一眼,冷冷道:「过来。」
贺扬没有说话,只用力扣紧了放在我肩头那只手,显然是不放人的意思。
滚烫的液体顺着我衣襟流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你确定要动我栖梧宫的人?」
贺扬也召出了剑,面上流露森然冷意:「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她先是我的小五,而后才是栖梧宫的人。」
「呵,」盛景脸上扬起一个轻蔑的笑,「你的小五。仙友可知,我捡到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
贺扬骤然蹙起眉,沉声道:「总归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与你何干?」
这是什么修罗场,我只盼小八此刻飞来拽我走,便是将我薅成个秃子也认了。
但是小八不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战在即,一触即发。
所幸,水君——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他闯了进来。
他跟抱着个烫手山芋似的,一路风风火火掂着个什么火红色的东西进来,慌慌张张地道:「盛景仙君,小仙快压不住他了。」
盛景此时心情正坏,闻言一道光毫不留情打过去,那火红色的东西浑身一颤,而后老老实实暗下去,化成一颗珠子,落到盛景手中。
这下多了个真正的外人,若是打起来,传出去毕竟不好听。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松动,二人各自收剑。
我给贺扬施了个诀止住血,又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他哑着嗓子问:「你是不是希望我走?」
我没说话,眼神已是最好的答案。
他默了一阵,小声道:「我懂了。」
我有点难受,不管怎样,我总是条件反射看不得他难过。
他又道:「我听你的,不叫你为难。待下次见面,你戴着那个簪子好不好?」
这语气几乎可以算得上恳求了,他何曾对我这样小心翼翼过。
我一时有些恍惚,只道:「下次再说吧。」
满室喧嚣静。
盛景早带着水君不知去了哪里,贺扬也走了,我将一地狼藉打扫干净,然后直愣愣地坐在门口。
直到望舒姐姐驶着月车从头上驰过,我才惊觉夜已深了。
盛景叫我好好守着宫里,我办砸了差事,他一定被我气得不轻,别罚我俸禄才好。
他今日差点跟贺扬动手也是为了护我,我想,还是去给他道个歉吧。
我敲开他的门,见他正握着一卷佛经在看。
疑惑的话先于道歉脱口而出:「主子,你怎么愿意看这了?」
「有事?」他语气并不好,果然还在生气。
「唔……我来找你解释来着,白天你看到的属实是场误会。」
盛景没搭腔,风马牛不相及地回了一句:「先来后到?」
?
话题转移太大,没等我转过弯,他迎面丢过来一颗珠子,转身关上了门。
「离火之精,你拿着,以后下凡带上,可避水。」
低头一看,赫然是白天那颗,再抬头时,他屋里已熄了灯。
08
云荒城仍旧不安生。
虽说盛景收了离火之精,那里总算不再干旱,但坏事频发,先是昼夜紊乱,飞沙走石,如今周遭山林里的鸟兽都隐有异变。
盛景与水君商议,决定再下去好生看看情况。
一切收拾打点妥当,临走前,盛景转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道:「你一同去。」
水君脸皱成一团:「那处危险,以凛阳仙子的修为,恐怕……」
盛景一眼横过去,水君猛地刹住嘴,盛景满意地挪开眼,继续道:「你在家,我更不放心。」
……我在盛景心里已经有前科了吗?
「你怕吗?」
我摇了摇头。
盛景负手而立,神情傲慢:「放心,你主子自然护你周全。」
我们落在云荒的一处后山,刚落脚就觉得空中隐隐有股腥气,越往山里走,腥气越重。
走了不过一刻钟,忽然一阵飞沙走石,天地变色,黑夜骤然降落。
「小心!」
盛景抓着我往他的方向一拽,在一片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的风沙中,我感觉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贴着我刚刚站的地方飞快游过去了。
水君掌心托起一团亮光,顺着光一照,我瞧见盛景手上抓着一条两个头的蛇。
那双头蛇吐着芯子,竖瞳赤红,已然妖化,被盛景手起刀落斩成两截。
「盛景仙君,这……这是……?」
「看来山里有大家伙要出世了,啧,藏得怪好,上回我竟没看出来。走吧,且去会会他。」
盛景满不在乎冷哼一声,撑起个屏障挡在前面,叮嘱道:「跟紧了。」
越行妖气越重,双头蛇跟下雨似的时不时打在屏障上,发出铎铎声响。
在一处洞穴中,腥气几乎凝为实体,第一次除妖就是大妖,我紧跟着盛景,心里有些紧张。
小凤凰皱着眉头在我耳边吩咐:「等回去了,你去天池给我打些三清水来,我要沐浴。」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我不由得抬头瞪了他一眼。
他顺手把什么东西插到了我头上,用手一摸,像是支羽毛形状的钗子。
嗯?不是说栖梧宫不得佩戴头饰?
盛景似是看出我的疑惑,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别那么紧张,你把我袖子都攥皱了,相信你家主子,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说罢,盛景闪身进洞,绛红色衣袍在黑暗中格外瞩目。
水君看我发髻的目光格外羡慕,他搓搓手感叹:「仙君待你真是好啊。」
我:?
「仙子不知道吗?龙有逆鳞,凤有血羽,仙君刚刚等于是给了你一道保命符啊。」
没等我反应过来这个血羽是个什么东西,水君已抓上我,颠着小碎步,朝行走的大保命符追着去了。
这洞穴向下蜿蜒,深不见底,走了许久,也逐渐摸出个规律来,这里每过一炷香时间,昼夜就会自动颠倒一次。
也不知道是第几个黑夜,走在前面的盛景终于停住了脚步。
良久,听他嗤道:「我当是什么大妖?原来是老朋友。还劳水君回天上去报个信。」
「但凭盛景仙君吩咐,小仙一定带到。」
「你就给天帝说,九阴……快要修成烛阴了。」
身边的水君闻言僵在原地,我扭头看去,只见一滴冷汗从他额头滴落。
下一秒,一道禁制隔在我们与盛景中间。
那道熟悉的声音此刻决绝。
「带她走!」
09
「烛阴是什么?」
水君拉着我马不停蹄地跑:「仙子刚飞升有所不知,烛阴视为昼,暝为夜,息为风,难怪咱们这一路来昼夜紊乱,狂沙漫天。」
「那、那盛景有危险?」
水君脚下微微一错,随即用更快的速度冲刺:「烛阴双眼通九幽地狱,咱们快点叫援兵下来,或许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是什么意思……
我猛地挣脱水君:「大人,我不和你走了,我要回去找他。」
「凛阳仙子,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呀,还是快和老夫回天上搬救兵吧,再说了,盛景仙君也不希望你去送死。」
「我不管,大人,我意已决,你别管我们了,快回天庭去吧。」
「你!哎!你们坚持住,我马上带人下来。」水君无奈地一拂袖。
「好。」
我扑腾着冲回去,盛景仍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禁制隔了声音,那头静悄悄的,安静得让人发慌。
我不敢想里面是什么样子。
他的禁制我自然打不开,一次又一次试图冲过去,一次又一次被弹回来,原来紧张到极点的时候,摔在地上是不觉得痛的。
额上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下来,用手一抹,是血。对了……血羽,用血羽一定能打开!
拔下发间的钗子,再试,果然!
冲进去的时候盛景正在和一男子对峙,洞穴被打塌了一半,两人都笔直地站着,看不出谁受了伤。
「你来干什么?」
「陪你。」
「胡闹,快走!」
我摇摇头:「我怕我在家你不放心。」
「我确实不大放心,怕吗?」
「不怕。」
盛景闻言笑了,把我拽到他背后。
掌心交握处,一片湿热,我又顺着摸了摸,发现他袖管也是湿的,只是他着红衣,看不大出来。
盛景不动声色地对我摇了摇头。
「哟,这个小娘子好生脸熟,本王想了好半天,这不是乱葬岗里那个?你们还在一起呢?来得正好,你们两个,本王一块收了。」
盛景不屑地嗤了一声:「九阴,嫌命长可以直接说,我能封你一次,就能封印你第二次。」
对面那男子神情阴鸷,恶狠狠地道:「次次都是你坏我好事,不过……」他又笑起来,「多亏你封印我,不然我如何能顺着地脉找到烛阴残魂,如今功法大成,还要多谢你了。」
「功法大成?上古神兽的残魂也是你能轻易炼化的?不过得了几分力罢了,也好意思说大成。」
「哼,本王不与你做口舌之争。」
话毕,那男子身形展开,在一片灰烟中,化为人首蛇身的怪物——烛阴。
盛景执剑再战,几个回合后,他飘然而落,脸色苍白。烛阴显而易见受了伤,胸腹处被剜去一大块鳞片,滋滋冒着青烟,他被薄膜覆盖着的心腔上钉着一把剑。
烛阴踉跄两下,有些站不稳。
这是……赢了?
正要长舒一口气,只见烛阴怪笑两声:「盛景,你要杀我,没那么容易,本王以身为祭,送你一份大礼。」
说罢,恶狠狠拔出胸上的剑,双瞳翻转为黄色的大灯,霎时天地变色,自他背后回鬼影绰绰,恶鬼哭嚎,不住地撕咬结界。
这是……九幽地狱。
盛景眸色深沉,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扇地狱之门,我感受到他眼中的凌厉狠绝之意,正要拉住他,他忽然朝我笑了一下,而后一掌将我拍出,血羽化作金莲,一瓣又一瓣,将我死死锁着。
下一秒,凤凰化形,空中席卷起一场烈焰,铺天盖地,眼前唯有漫天火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禁制终于松了,火光渐熄,凤凰哀鸣一声,跟片落叶似的从天上掉下来。
我扑过去接住他,他衣服湿得厉害,简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我不知道他什么地方能碰,颤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盛景枕在我膝上,勉强抬手搂了我一下:「你主子打赢了,别怕。」
顺着看过去,他的手上少了一大块皮肉,指甲也掉了一个,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又有多少处伤。
盛景怎么能不好看呢,我忍着眼泪,夸道:「主子厉害。」
他「嗯」了一声,放松下来,半合上眼,我心里一惊,紧紧抓住他的手。
我问他:「你是不是要死了,你别骗我,我见过很多死人,你瞒不住我。」
他睁开眸子,瞧了我好一会,才道:「你这个样子,倒叫我想起初见你的时候。」
「别岔开话题,」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又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他依然没有回答,我瞧着他的神情有些涣散。
他轻轻地说:「我晓得你以前吃了很多苦头,可是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那么煞风景,珍惜一下眼前人吧。」
什么意思,我不珍惜他吗?
「我就知道绕着弯跟你没法说,榆木脑袋。」
他扯出个笑来,然后手上用力,把我头按下去,强行吻住了我。
虽说是吻,其实他嘴里全是血,似是生气,他狠狠咬了我一下,双唇缠绕到最后,已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
10
被水君带人救回天宫后,我每日都用天池的三清水给盛景擦身,可是他一直都没有醒来。
贺扬每天都来,守在院门外,可我实在没有心思和他纠缠。
只一回,我从后门溜出去时,被他截住。
原本期冀的目光在触及我发间血羽后彻底黯淡下来。
「你们……」
「对,我们。」
「罢了……他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你不如先跟我回去,我、我可以和你一起照顾他。」
「多谢,只是我能应付,况且……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转身去架子上寻上前次他送我的簪子,想要还他,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放在一旁的离火之精不知怎的,突然异动,蹿出一道冲天火焰来。
贺扬离得近,首当其冲。他的术法比盛景柔和许多,眨眼间一条水龙激荡而出,张口将火柱吞噬下去。
我眼尖,瞧见他肩上衣服被火燎破了个口子,里面露出的肌肤隐隐有纵横的伤疤。贺扬也注意到了,微微皱眉,一拂袖换了身衣裳,又变回个飘逸脱俗的仙君。
「你无事吧?」
「无妨。」他俯身拾起那颗赤红色的小珠子,打量一会,又递给我,「它可能要化形了。」
「这珠子还能化形?」
「万物有灵,怎么不能?」他眼底浸着笑意,下意识地伸手要拍我头,却接到了我递过去的簪子。
骨节分明的手僵在半空,过了很久很久,他接过簪子,黯然道:「如果……在凡间的时候,我没逼着你嫁给蒋彻,我们的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我摇摇头:「或许也没什么不同,蒋彻只是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你知道小木剑吗?」
「什么小木剑?」
我用手比划起来:「大概这么长的一把小木剑,我亲手打磨的,原想送给你,后来宫宴上和四哥打架,被弄坏了。」
「是、是吗……?」
「是啊……太可惜了,我找过宫里面的工匠,他说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不值得修,我原本还蛮喜欢那把剑的,毕竟我用心磨了好久。」
「别说了……」
我从没见过贺扬这么悲伤的表情。
他紧紧咬着牙,额头上冒起青筋,像是努力在忍着什么。
可是他的眼睛里又分明盛着水,像是被人丢弃的流浪狗。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听说盛景仙君是用命护的你,他……果真很好呢,你和他在一起,我很放心。」
想起盛景,我莞尔道:「他确实待我很好,就是嘴硬了些,像极了养的那只八哥。」
头上被人狠狠揉了一把,贺扬红着眼睛,轻声道:「好了别说了,给我也留两分体面。我走了,你和盛景好好过,记得请我喝喜酒。」
见他终于释怀,我心下长舒一口气,对他送上我此生最真挚的祝福:「贺扬,你要过得好。」
他离去的背影潇洒,举起手摇了摇表示收到:「放心吧,姜皇宫我不就混得比你好?你还是多操心操心那只凤凰吧。」
11
水君说,旁的都是皮外伤,只是那一场大火,烧的是凤凰本源之力,但好在凤凰能涅槃,于他性命无碍,只是他什么时候能醒来就不好说了。
无妨,他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等着他就是。
那天在云荒,盛景在我怀里失去知觉。
我把全身的法力都渡给了他,还不小心探到了他的神识。
他的神识广阔如大海,里面住着一个小姑娘。
九阴性淫,为诱降九阴,盛景仙君能屈能伸,扮作新寡的美娇娘引蛇出洞。
在乱葬岗,他遇见个小姑娘,筋骨尽断,头发上沾着泥血,胡乱地贴在额头上,像一个被人丢弃的、不要了的破布娃娃。
破布娃娃抓着他的衣角,用小心翼翼的语气,向他讨要一张纸钱祭拜故国。
心里某根弦忽然动了一下。
神怜悯众生,自然也好好对待这个破布娃娃。
带回天上去,好好养着。
破布娃娃梳洗干净,也是个顶漂亮的仙女,只是不大爱说话,愣愣地出神,一呆就是一天。
老这么发呆也不行啊,又不是点她上来作南天门柱子的。
那就给她找点事做吧——比如切出能穿针的豆腐丝。
养花种草、研墨下厨,破布娃娃一天比一天鲜活灵动起来。有一回,小八薅了她几根头发作窝,她追着上树,把人窝给拆了,编成个环,险些将小八气得早逝。
她坐在树上,上上下下颠着那个鸟窝改编的花环,双腿荡着,笑盈盈地问他:「主子,你晚上想不想吃烤八哥。」
这才对,她笑起来很好看。
她才多大年纪,就应该这么天天笑着。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盛景原来待我这样好。
如此过了三四个月,又到凡界立春的日子,我打三清水回来,远远地,就看见栖梧宫上方一阵电闪雷鸣。
离火之精要化形了吗?
它能不能熬过雷劫?
遭了,盛景还在里面!
仓惶着冲进宫里,宫内全是焦土和被劈碎的器皿,一片青烟中,独独不见人影。
茫然四顾间,传来一声猫似的啼哭。
盛景手上托着个穿红肚兜的白玉团子卷帘而出。
见着我,他眼神亮起来,扬着眉道:「立春又不是惊蛰,怎么能打这么大的雷,真是吵人睡觉,本君得去找雷公论论理。」
「在此之前,凛阳,你先过来,让我好好抱抱。」
贺扬番外
我八百岁那年,有幸被南极长生大帝收做弟子,师尊对我寄予厚望。
他说我什么都好,悟性也不错,就是对众生少了些怜悯之心,为了历练我,让我带着神识去凡界走一遭。
我挑拣一番,投了个私生子的胎,这个「贺扬」只有三十年寿数,没长到让我受不了,也不至于短到没法跟师尊交差。
可是我被一个同是私生子的丫头片子缠上了,她似乎觉得大家都是私生子,应该会比较有话聊。
谁跟她有话聊?
我大她八百多岁,她送来的那些蚂蚱蛐蛐简直幼稚得可笑。
有一回夜宴后,我瞧见她被四皇子欺负,她应当是希望我去解救她的,但是我走开了。
两只蝼蚁打架而已,我是神。
你会因为两只蚂蚁打架而停下匆匆的脚步吗?
后来,听说她打赢了,咬下来四皇子一块肉,被四皇子母妃赏了一顿板子,躺了大半个冬天才好。
这样甚好,她有伤在身,总不会再缠着我了。
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
开了春,她伤好了,又开始在我面前蹦跶。
有时候想想,在乌烟瘴气的姜皇宫里,她简直纯净得像一只小白兔,我开始不自觉地对她好一些。
有一回,顺手摘了个桃子递给她,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把桃子抱在怀里,用袖子擦了又擦,舍不得吃。
一个桃子而已,值当这么高兴?
下次送她个更好更漂亮的东西。
我嫌姜皇宫明争暗斗实在太恶心,寻了个由头去边关,没想到她也跟着来了。
小白兔拿起了刀剑,冲锋陷阵时甚至挡在我前头。
她是……要保护我吗?
可笑,我怎么会被凡人的刀剑所伤,可是她策马在前的样子,散发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神动了心,也想保护她一生,可是「贺扬」只有三十年寿数,怎么看也太短了。
我以十年凡寿为代价,开了天眼。
凡人之躯总归看得不太清楚,我在她的未来里看到了凤凰。
姜国一看就是亡国之相,倒是陈国那个蒋彻身上隐隐有龙气,小五嫁过去,可以做开国皇后。
我一向知道小五爱慕我,没办法,我只好随便找了个姑娘,对小五说我有心上人了。
现在想想,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那时候我大限将至,每过一秒都是倒计时,我生怕自己走在她前头,唯有派人强压着她回京嫁人。
然后……我收到了她的死讯。
从边关到京都,最快也要八天。
我日夜兼程,跑死五匹马,终于在第四天傍晚赶到离京最近的驿站。
可是我的时间也只有这么多了,贺扬三十年寿数,被我开天眼花去十年,这天是我二十岁寿辰。
还差最后八十里地,我没能走到她身边。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浑浑噩噩回到天宫,师尊动了大怒:「我让你去历练,不是叫你去丢了凡心,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修炼?」
我跪在地上,说:「但凭师尊责罚。」
嗜血藤做的鞭子是最疼的,落在身上,听说鞭痕永世都不会消散。
那又怎样?这是我应得的,是我亲手把她送上绝路的。
受过罚后,我仍然用「贺扬」的相貌在凡世混迹,走过每一处她以前留下痕迹的地方,又百般照以前姜国与她有缘的人。
其实也没几个,对她好过的人太少了。
「贺扬」只有三十年,现在我有无数个三十年对她好,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刘嬷嬷死那天,我眼皮怦怦直跳,一会儿左眼,一会儿右眼,我忧心忡忡,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直到我在人群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眉蹙春山,眼颦秋水,一如当年。
我跟个游魂似的,直愣愣地跟了她一路,几乎看痴了。
直到被个路人狠狠撞了一下,那路人骂我说:「你长没长眼睛,出门不带魂啊?」
我才终于反应过来,这一切竟不是梦,踉跄着冲上去,抓住她,颤抖着问:「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小五?!」
可是,来不及了。
爱情没有先来后到,错过就是错过了。
我想我走时的背影一定很潇洒体面,最后的最后,她同我说:「贺扬,你要过得好。」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摇摇手,我说:「放心吧,我过得好着呢。」做凡人的时候,我爱而不得,舍了性命去追寻那个下凡历劫的神仙。
后来我也成了仙,他想要回头重修旧好。
可惜我的心上人已经不是他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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