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凤行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做凡人的时候,我爱而不得,舍了性命去追寻那个下凡历劫的神仙。
后来我也成了仙,他想要回头重修旧好。
可惜,我的心上人已经不是他了。
01
刘嬷嬷死了,我在凡世做公主那些年,她对我有抚育之恩。
于是我同盛景告假,到凡间去送她最后一程。
她儿女争气,丧事办得风光,漫天纸钱飘落,有些落在我身上,我拾掇起来,默念往生咒,给她一张张烧过去了。
算一算,凡世里与我有瓜葛的人,竟是一个都不在了。我成仙日短,看着故国旧景,难免生出几分「国破山河在」「访旧半为鬼」的凄切之情。
正当我酝酿出眼泪时,斜刺里倏忽伸出一只手来,来人紧紧抓着我,咬牙切齿里带着点莫名其妙的颤抖,他问:「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小五?!」
抬眼一看,是个故人——贺扬。
从前我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两人爱到肝肠寸断时,曾经用过一句「偏偏此时、偏偏此地、偏偏此人、偏偏此景」。
现下这境况正是偏偏此时、偏偏此地、偏偏此人、偏偏此景。
还可以再多加一句……偏偏此情。
只是这个情,已成追忆,可念,不可说。
我与贺扬,青梅竹马。
他是恭肃侯的儿子,偏偏生得同我父王有五分相像,显而易见,他是生在恭肃侯头上一顶明晃晃的绿帽。我父王昏庸无道,唯独一张脸长得不赖,可是当这份独一无二的难得优点遗传到贺扬身上时,就成了个十全十的缺点。
而我,乃是母亲封妃六月而生,也是生在父王头上一顶明晃晃的绿帽。听说我那被生生鞭死的生父是个写得一手好诗的文人,宁死不屈,很有一些傲骨在身上。不管怎样,母妃生得极美,性子又烈,被强掳进宫后,一把摔碎了那碗本该夺去我生命的堕胎药,又拿着碎瓷片比在自己脖子上,才最终保下了我。
所以我和贺扬,两个身份尴尬的倒霉蛋,在某种程度上,又当得起一句——同病相怜。
为着这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我曾经跑到边关去陪他吃了五年沙子。
尤记得分别之时,他领回来一个叫云柔的姑娘,说是人很好,会在他上场杀敌的时候,到庙里去给他求平安符。
我不理解,平安符再有用,毕竟不会像我一样冲在他前头,替他挥剑斩断对面射过来的羽箭。
而现在贺扬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显然那符是很有用的。
不知道那位姑娘拜的是哪位靠谱的菩萨,待回天上去,定要登门拜访结识一番,求他也给我写上两张。
本来我是有一肚子话要问贺扬的。
比如:「我死之时,你在哪里?」
又如:「怎的许久不见,你也成仙了?」
但我按凡人年纪算,已五十有八,心态沉稳,早不是当年那个一袭红衣灿若玫瑰的少女,此时恬静地坐在窗边,心思百转千回,也才淡淡地说出一句:「好久不见。」
而贺扬,这位虚岁六十的老年人,表情就浮夸得多,他立在原地,似喜似悲,似哭似笑,最后紧紧地抱住了我道:「你……你他妈的,宁可跳城楼也不来找我。」
嗓子很哑,犹似火烧。
这话好生奇怪,明明是他指天画地叫我不要再去寻他。
02
多年不见,自是要叙上一番旧。
我寻了城里最大那家酒楼,要了两坛烧刀子,让店小二上了几个下酒的好菜来,又特意交代他:「烤羊腿要多放香菜,不放辣。」
贺扬在旁边看着,摸了一把我的头笑道:「沧海桑田,你一点没变。」
我不知道他笑什么,毕竟这是他最爱的一道菜,我好端端地给他记着,还要被他嘲笑。
他甚至笑出了眼泪。
贺扬点菜点了个红红火火。
他先是熟稔地替我盛了一勺水煮肉片,又夹起一只干辣椒丢到自己嘴里,在我震惊的目光中几口咽下肚去,面不改色地同我道:「西域产的魔鬼椒,还行,你要尝尝看吗?」
这番举止让我悚然而惊,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令我立时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手掏出把折扇来替他扇风,一手抄起杯凉茶就要往他嘴里灌。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的反应会这么大,微怔几秒,而后险险截下那杯茶,一把将我按回座位道:「小五……我没事。」
我细细端详着他,见他面色如常,额间连一粒汗珠也无,一颗扑通乱蹦的心这才稳当当跳回原位。
经了这一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木然地扒了一口白饭,讪讪道:「沧海桑田,你却变得太多。还是换两个甜口的吧,不然我吃着有些心惊肉跳。」
贺扬黑眸中有浓烈的情绪翻滚,半晌,他把筷子轻轻一放,哑声道:「可是你喜欢吃辣,如今我也很爱吃辣,可以陪你一起吃。」
我是很喜欢吃辣,一口咬下去,辛辣刺激的味道热情绽放在舌尖,强硬逼迫你感受它的存在。吃完辣后再来一杯冷水,从食道至胃一阵哆嗦,心中酣畅淋漓,强烈的感官刺激提醒着你:你还活着。
……好吧,其实是母妃走后,我在父王那彻底失宠,冬天肯定是享受不到银炭和地龙的,唯有进厨房偷一点辣椒来驱寒。
久而久之,我无辣不欢。
可惜贺扬养尊处优,是一点辣不沾的。
所以在边关那五年,为了陪他一起吃饭,我也滴辣未沾。老天,这甚至比边关杀人的风雪还要让我难熬。
现下他居然吃辣了,魔鬼椒下肚也无须一杯水来压一压,果然岁月是一把最锋利的刻刀,或许再过四十年,他还能学得一手好女红,待我下次嫁人时,送我个鸳鸯戏水的被面在床上用。
我咳了一声,敬了杯酒过去。
「你同云柔姑娘成婚时,我也不曾在,今日凑巧,和你讨杯喜酒喝,倒不是我小气,只是今天这顿酒钱,合该你付。」
贺扬原本尚可的脸色骤然煞白,他嘴唇轻颤两下,说道:「我和她……没有成婚。」
啊?
我一不留神,说错了话。
想来是仙凡有别,又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事情棒打了鸳鸯让他抱憾终身,不然贺扬也不会随意出现在凡界,可见他心里对这桩情事十分放不下。
我熟知安慰一个人最大的技巧是比惨,于是我努力往回找补道:「世事无常,情深缘浅也是有的。就譬如那陈国四皇子蒋彻,如今做了皇帝了,按理说我本该是个做皇后的富贵命,谁承想却落得那般田地,所以说成不成婚,并不打紧的,只要两情相悦即可,你记挂着云柔姑娘,她也心悦你,这就很让旁人羡慕了。」
贺扬默了好一会,才道:「我并没有记挂她……我当年是做戏给你看的。」
我手一滑,酒盅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店小二端着热腾腾的烤羊腿吆喝着过来。
「上菜咯——客官麻烦让一让。」
03
在成为贺扬的青梅竹马之前,我曾经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做他的小跟班。
我初见他,是在我母妃的葬礼上,虽然她对我父王从来没个好脸,但父王总是巴巴地凑上去百般讨好,还让她以贵妃的礼仪下葬。
我并不为母妃的死而感到悲伤,毕竟,她活得太苦了。
像一碗熬得黏稠的汤药,但是又为了我,这碗快要熬干的汤药又不得不咕嘟咕嘟地拼命滚出两个气泡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干透,还能再熬上一熬。
听刘嬷嬷说,母妃曾经想过杀了我,再自杀,一了百了。她从母妃手中抢下我时,我已经哭不出声了,而素来冷静自持的母妃却泣不成声,她说:「我们一家三口到地下去团圆,有什么不好?」
是啊,有什么不好?
在我童年时期,曾经真切地疑问过,为什么父王待我有两副面孔。
比如,他考察诸位皇子公主功课时,会有意地略过我,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又如,倘若母亲在场,他也会抱起我,将我扛在他的肩头骑马。
而每当我与父王嬉闹出声时,母妃的表情总是十分复杂,复杂过后也会为父王端上一碗热茶。那是我记忆里他们最和谐融洽的时候。
后来我才晓得,拜父王所赐,我的生父已早早去世。
在母妃那十分复杂的表情里,三分隐忍,三分痛恨,四分对我的爱——她在努力给我撑起一个尽量正常健康的小家。
可见父王十分懂得如何拿捏我母妃的命门。
待明白前因后果之后,我便彻底断绝了从父王那里得到宝贵父爱的念头。
扯远了,再说回贺扬吧。
第一次见他,粗麻的哀服下面露出一角黑色劲装,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无论如何摧残也不会弯折的树,站在吊唁的人群中十分醒目。
我震惊于他的外貌,毕竟在诸位皇兄中,也没有谁能同父王这么相像,我几乎立刻认出了他,临安王贺扬,大名如雷贯耳。
我从没想过他是那么肆意潇洒的神态,毕竟同样是绿帽子,我活得要窝囊许多,他居然可以坦坦荡荡地站在阳光下,让人不敢逼视。
那一瞬间,有一种奇异的联系构建在我同他身上——我渴望我的背脊有一天能同他一样笔直,也渴望这棵不会弯折的树能在我挺直背脊前替我遮挡一二风雨。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从他以后对我的诸般态度来说,他并没有替我遮挡一二风雨的念头。
我迫不得已做了他许多年小跟班来讨他欢心。
我时常奔逐在宫内大大小小曲折的回廊里去寻找贺扬的身影,御书房外、昆华池畔、御花园里,每一处都因沾得他一丝半片衣角而熠熠生辉。
贺扬是个十分有骨气的,我送纸鸢送苹果送竹蜻蜓送草编蚱蜢,他自屹然不动,爱搭不理。
老天,如果有人送我这些,我情愿为他抄写两篇课业。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两个小太监的对话。
一人道:「李公公,你说,这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呀,后宫上上下下都赏遍了,独独淑妃娘娘连根簪子也没落到,你说……皇上是不是存了冷落淑妃娘娘的心思?」
另一人年纪稍长,当即哟呵一声骂道:「没眼力见的东西,淑妃娘娘差你这一根簪子吗?皇上赏淑妃娘娘家人进宫团圆,这哪是不得宠?做奴才的,连这点小事都看不懂,还怎么伺候主子?」
「是是是,公公教训的是,多亏公公提点。」
年长者又训道:「你记好了,送礼需送到人心坎上才算得送礼,各宫的喜好你要记得比自己的生辰八字还牢,比如郑美人,好诗书;咸福宫那位,好丝竹……」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一道天光霎时点破我那不太聪明的小脑瓜,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大孩子怎么会喜欢蚱蜢竹蜻蜓这些小玩意儿呢,我决意送他一把宝剑,一把我亲手雕刻的宝剑。
没有人教过我如何刻剑,全凭本公主天资聪颖无师自通,也亏宫里木头多的是,耗费大半月,终于得了一柄锋利的宝剑,剑身轻薄如蝉翼,剑柄还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刻了个「扬」字上去。那一段时间,我手上全是木头划出的倒刺,但只要一想到贺扬配上这把宝剑威风凛凛的样子,想到他会因此感动,然后与我做朋友,进而做我的大树,这一切便十分值当。
宝剑原计划在除夕夜宴送出。
彼时刘嬷嬷早已被调去服侍别的主子,我彻彻底底混成了个光杆司令,受内务府苛待,每顿只有一碗白粥并两个素菜吃。
是以夜宴上,所有人都端着架子浅尝辄止,唯有我在尽职尽责地吃肉,乘人不备还偷藏了几块糕点到袖中做明天的口粮。
待散席时,众人鱼贯而出,我仗着个子小,像只小兔般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中穿来插去,正当寻到个酷似贺扬的后脑勺时,这般急匆匆的样子不幸引起了四哥的注意,他伸腿绊了我一下,不怀好意地问道:「五妹这是找什么呢?」
有松软的雪垫着,扑倒在地倒是不疼,只是与地面亲密接触那一下,我清晰地听见「咔嚓」一声——那把木剑断掉了。
还未来得及哀悼木剑的英年早逝,一只手弯下来,拾起了自我袖中滚出的一块糕点。四哥掂量着那块沾满泥点子的糕点,傲慢的声音自我头顶上空响起:「五妹适才没吃饱吗?趁还热乎,赶紧把这块糕点吃掉吧。」
太傅一定是没有教好皇室礼仪,才叫四哥全然不懂尊老爱幼为何物,在一片哄笑中,远处那个生得十分周正的后脑勺终于转了过来——真是贺扬。
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影,我瞧见他冷眼朝这边看了一瞬,然后漠然地收回视线,继续转过身走了。
嗯,一定是夜色太黑的缘故,他没有认出我来。
挺好的,至少他没有看到四哥把鞋蹍在我头上的样子。
和四哥的这场架,以我咬下他一块肉而为告终,而贺扬,自始至终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此时此刻,这个后脑勺正埋在我身前。
贺扬执我手半蹲着,皱着眉斥道:「一个酒杯,碎便碎了,你捡什么,可划破了?」
我假装整理头发,不着痕迹抽出手来,道:「碎碎平安嘛,说起来,你是何时成的仙,我怎的没在天上遇过你。」
「这些年我一直在人间没回去过,若早知你飞升了,我又何必在人间苦寻。」
顿了顿,贺扬笑着问道:小五,你现在在哪里呢?我们该常走动才是。」
我原只是客套,不想他却说出要常走动的话,我只好变着法婉拒。
「现下在栖梧宫做事,主子管得严,不便外出,若是得空,以后再联系。」
这一回轮到贺扬打碎酒盅了。
他眼珠子转得极轻,僵着脸,用极其缓慢的语调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在哪里?」
「栖梧宫啊,怎么了?」
他一脸的不可置信,喃喃道:「是……凤凰吗?哈……凤凰……凤凰……」
他这态度彻底把我搞迷糊了,正要跟他问个明白,忽见他踉跄两步,吐出一口血来。
待要上去扶他,他却又自个儿弯着腰在那闷声大笑起来。
邻座的客人听得这哭哭笑笑的动静,朝我这桌看了好几眼,放下银两,急急忙忙结账走了,仿佛遇上两个疯子。
贺扬用手遮着脸道:「小五,你是不觉得我疯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也觉得我疯了。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04
傍晚时分湿气总是格外重,待我沾着一身凡露回到栖梧宫时,一道绛红色身影正倚在树下小憩。
他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随意叠在一块,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压着卷翻盖过来的佛经在眼前遮光,听得响动,佛经顺着侧脸滑下来,露出艳丽得近乎浓郁的面容。
容盛三江月,貌比四时景,这便是我现在的主子了——盛景。
他在佛经「啪」的一声落地前利落地将其截住,抬起眼皮打量我几下,勾了唇同我道:「还以为你要哭着回来。」
我接过佛经拍落里面夹着的落叶,唏嘘道:「大差不差吧,半路遇到个熟人,说了两句话。」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倨傲地扬起下巴道:「等了你两个时辰,饿了。」说罢也不管我尚穿着一身半湿的衣裙,负手大踏步直奔饭厅而去。
有时候我就觉得,一定是因为我飞升前做了几年公主,食万民供奉,老天才罚了我做盛景的仙侍。
便是父王宫里那位每日要吃岭南新鲜荔枝的跋扈美人郑氏,见了盛景,也要扼腕叹一句自愧不如。
只因他是只凤凰,就要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日日吹毛求疵以刁难我为乐。
听说盛景被打发来做文官乃是天帝要磨一磨他的性子,自我飞升以来,主子的性子磨得如何不知道,感觉尽磨我的性子了。
倘若哪日天上要举办个内务大赛,我定能拔得头筹,毕竟不是谁都能切出细到能穿针的豆腐丝。
如果四十年前我就有这一手好刀法,漠北那一夜,便不会受辱。
可惜了,现下这一手好刀法无人识得,只能抄起袖子去给盛景炒豆腐丝。
待马不停蹄追进饭厅,只见桌上已放好四五道精致的小菜,盛大人纡尊降贵,正在摆碗筷。
我感觉这场景实在有些诡异,迟疑片刻道:「你做的?」
他眼角凌厉地往上一挑,脸色莫名有些发红:「我看着像是会做饭的吗?」说罢将一双筷子塞到我手里,凶神恶煞道,「别说话,饿死了赶紧吃。」
「……哦。」
随意尝了几口,刚放下筷子,就见盛景一双眼睛热切地将我望着,虎视眈眈的视线快要将我扎穿。然后在一阵沉默中,他那亮晶晶的眸子一点点沉寂下去,抿了嘴同我道:「你就不吃了?」
我诚恳答:「我在人界吃过了,你不是饿吗?多吃点。」
又是一阵沉默,他忽然瞪了我一眼,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来拂袖而去。
……?
所幸他发怒时逸出的一点灵气将我衣服烤干了,让我总不至于湿着衣服洗碗。
或许是得见故人的原因,这一晚我睡得并不好,梦里兵荒马乱,雪地里鬼影绰绰,开出大朵大朵血红色的花。整夜我都在同那些鬼影厮杀,直至小八用嘴将我戳醒。
它扑闪着翅膀在我身上跳来跳去,也不管羽毛落了我一脸,大着嗓门叫道:「凛阳!不得了了!主子要把你卖掉了!!」
……一顿晚饭不愉快而已,不至于吧。
我神情恍惚,撑起手来在太阳穴上按了几下,想把那些鬼影甩出脑海去。
小八却不容我恍惚,它不容置疑飞到我头上,一嘴叼上我的头发就往外拽。
这一下痛得我两眼飙泪瞬间清醒,天可怜见,我这位五十八岁的少女并不想秃头。小八见我流泪,想我怕是不舍被盛景卖,胸脯一震,愈发卖力扯我头发。
于是我一路流着真情实感的眼泪被小八拽到了前厅时,将将听见那句:「凛阳仙子乃是在下一手养大的妹妹,不想有许多误会离家出走了,叨扰贵府许久,实在过意不去,一点赔礼,还望神君收下。」
「是吗?」盛景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前厅里,法器并灵药灵石琳琅满目摆了一地,一位脸生的青衣仙人见着我,上前来拭了我的泪道:「哭什么?小五,我来接你回家。」
……?!
见我愣神,青衣仙人颇体贴地抬手换了副面容,正是贺扬。
一声笑插了进来,盛景从容将我往后一拉,低着头觑我,笑得很和煦:「我说怎么回了趟人间就吃不下饭呢?你要跟他走吗?凛阳?」
他绯衣似火,「凛阳」二字自他口中念出,尤似啖肉,让人头皮发麻。
跟了他这么久,我晓得,他要发火了。
05
来栖梧宫这么多年,从未觉得这里的景致摆设如此好看过。
你看那桌上摆着的香炉,好看,真的好看!瑞兽鎏金的造型,白烟自麒麟嘴上袅袅腾绕而出,缥缈华丽,平心静气!
你看那盆千年羽生花,好看,真的好看!绿树配红花,龟背做盆琉璃做土,枝蔓缠绕生机勃勃,清新脱俗,富丽堂皇!
你看那地板,汉白玉的,好看,真的好看!板板正正铺延开来,光可鉴人一尘不染,地上那人影,清清楚楚跟照镜子似的,连袖子上云纹的流动都一清二楚。
云纹在地上缓缓流淌,然后稳当当钳住我的下巴,迫我抬起头,对上一双狭长的凤目。
他指尖滚烫,说出来的话却蕴着股寒气。
「哑巴了?去倒杯茶来,莫失了待客之道。」
余光中,小八缩在梁上一动不动,翅膀盖在嘴上,黑溜溜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得很,晚上吃烤八哥。
两位爷隔桌而坐,四只眼睛齐齐往我身上打量,一人目光灼灼盯得我头皮发麻,一人笑里藏刀眼光凛凛,我顶着满头刀光胆战心惊地朝贺扬说道:「我现下在栖梧宫里负责诸多要事,恐怕一时脱不开身,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贺扬斩钉截铁道:「不行!我找别的仙娥来替你。」
我又道:「我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想换地方。」
贺扬道:「昨日我已为你新修了个屋子,同你在漠北的旧宅一模一样,那个老树桩做的棋盘也为你搬来了。小五,你不想回家吗?」
我问:「那门呢?」
贺扬的眼里藏了一点笑意,随手比划道:五道身高杠,每一道都刻在门上,你跟我回去,我再替你刻第六道。」
一年一量身,一岁一道杠,那是我们的约定。
第六道怎么拖了四十年?让我好好想一想。哦……他逼了我回京嫁人来着。
贺扬似乎也想起来了这一茬,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空气蓦然安静,两人各自伤感怀念。盛景极没眼色地硬插进来,让这凉得不能再凉的空气生生结出层冻人的冰霜。
他用杯盖悠悠撇着茶沫子,不紧不慢地问道:「听说凛阳是仙友一手养大的妹妹?这可真是奇了,若不是我路过,这姑娘该早夭了。」
贺扬脸色渐白,我刚想说十八岁早已及笄不算早夭,又听盛景毫不客气地补了一句:「你把她好端端养大了吗?嗯?」
哎,这咄咄逼人的态度,你的待客之道呢?
只因他们坐着我站着,是以能清清楚楚地瞧见贺扬藏在袖里的手用力捏了个拳,上面浮起道道青色的筋络。
在我以为贺扬终于要忍不住和盛景打一场架的时候,那只拳头又无力松开,临走时,他从袖里摸出一支步摇来簪到我头上,动作极其怜惜。他说:「小五,不管你信不信,我比谁都希望你好端端的。」
现下我正蹲在梧桐树的荫庇里,托腮打量手里那支过分好看的步摇——银色仙鹤造型,羽翼高高扬起,下面坠着五颗红色珠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滚在手上是暖的,格外温润。
他在天上的名字叫鹤扬。
晴空一鹤排云上,难怪凡界那些年追不着呢……我何德何能,值当得到一位神君的爱?
盛景大马金刀地走过来,劈手夺过那枚步摇,高高举着,不让我抢。
他一手拨动着那几颗珠子,一边磨牙冷哼:「仙娥凛阳触犯宫规,罚俸禄一月。」
「是何宫规?」
「第四十四条,不得佩戴头饰。」
「何时有的这一条?」
「刚刚有的。」
「你也忒不讲道理。」
「本神君府里的白菜被猪拱,你还要跟我讲道理?」
……
过了一会,他的神色有一点不自然,踌躇了一下问道:「他在凡世对你好吗?」
我说:「挺好的。」
摸着良心讲,是好端端养大了的。
如果他不是热衷于将我嫁出去的话。
小时候,我以为长大后婚事自然由母妃来操心,母妃走后,贺扬一手接过了这面大旗,并且对于将我嫁出去这件事表现出十二分热忱、两分眼瞎。
一分瞎在,他居然瞧不出来我喜欢他。
另一分瞎在,他瞧中了蒋彻——陈国四皇子,要我去敌国和亲。
父王择一公主和亲的旨意一下来,贺扬就迫不及待地派兵将我打包回京。
我想,纵然我平日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讨人喜欢,碍了他和平安符姑娘的眼,可是这么多年我们之间总算存着几分情谊,他也不必如此吧。
我说我不嫁。
他说好啊,那么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小五,你想好了,你当真舍得下我们之间这份情谊?
可笑,他有什么脸这么问我?
回京前夜,我独自策马长驱,一时失了分寸,误入陷阱,被群陈国的散兵围困。
被长枪挑落下马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送木剑的那个夜晚,也是大雪天、满弓月;也是独自一个人,守着个不会转过来回望我一眼的背影;也是寒意沁骨,拳头如铁锤般一道道落在我身上。
同那晚一样,也有什么东西在我怀里碎掉了。
再也拼不起来。
我同满地七零八落的尸体在大雪中睡了一夜。翌日天明,又一片片拾掇起那颗同样七零八落的心,辞别贺扬和他那位平安符姑娘,踏上回京之路。
陈国言而无信,和亲当天发兵,国破之时,我从十五丈高的城墙一跃而下。
什么都烂透了,父王烂透了,皇室烂透了,蒋彻烂透了,贺扬烂透了,我也烂透了,只剩一团腐血,散发着腥臭,被丢在乱葬岗等死。
最后被路过的盛景捡走,带回了天上。
他说我一身嫁衣红得周正,合他眼缘。
这一身血一身泥,不晓得合他哪里的眼缘,他说周正就周正吧,我只是太累了,想躺一躺,谁都不要打搅我。
06
需知命运所有的馈赠,早就暗中标好了价码。
盛景总不会平白无故提个人上天做神仙,我自飞升以来思前想后,总算逐渐悟出了一点道理。
他大概是提我上来装点门面的。
因为……盛景神君他……实乃断袖,这个秘密我深埋于心四十年,从未对人说过。
此事得从我们初遇讲起。
他确实是实打实地救了我一命,但是这救着实说不上唯美,与「浪漫」两字更不沾边。
并非戏文里常唱的那种英雄救美——我从墙头纵身一跃,他飞扑过来,拦腰抱着我在空中悠悠转了两个圈落到地上,四目相对滋滋冒火,他的臂膀宽厚有力,我的眼睛柔情似水,缘定此生,非卿不娶。
而是我三更半夜从乱葬岗醒来,远处是几丛幽绿鬼火闪烁,头顶乌鸦悬绕,身下枕着残肢断臂,身边坐了一个同样身穿花嫁衣的雪白美人,正在一沓一沓地往火堆里丢纸钱,不知是妖是鬼。
她一边烧,一边振振有词,大抵意思是你个死鬼为何这样短命,留下我孤儿寡母平白受苦云云。
彼时我的境况也不怎样,半截身子埋在死人堆里,蓬头垢面一身血污,只有别人嫌弃我的份,没有我嫌弃别人的份,是以并不计较她的身份。烟熏火燎中眯眼一望,只见这位新嫁娘容貌昳丽,眼睫沾泪,腰身纤细,实在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本公主从十五丈高的城墙越下,按理说是没有活路的,许是雪厚,叫我没有立时毙命,此时回光返照,强弩之末,进的气多出的气少,看她烧了半天纸,最后忍不住道:「姐姐,若是有多的,能不能匀我几张?」
怕她误会,我又补了一句:「不是烧给我,我的国家刚刚灭亡了,我想烧上几张,尽一尽哀思。」
大抵是这般讨要死人钱财的行径犯了忌讳,美人姐姐当即横眉一竖,冲我劈过一记手刀。
后面的事我就不晓得了,再醒来时,没有去见阎王,更无美女姐姐,身前只坐着盛景。
面对我的置疑,他严肃道:「我救你时,并没有什么嫁衣新娘,许是你把我的红衣看错了。」
我一向有个察言观色的优点,听他这么说,便晓得这位主要强,不愿意承认自己穿红嫁衣替死鬼丈夫哭过丧,自然也就不再在他跟前提了。
之前与贺扬说「我在这栖梧宫负责许多要事」并非信口开河,除去日常洒扫,我确实担着一个顶顶重要的职位——在下不才,是这宫里的门面。
盛景神君空长了一副遭人惦记的好相貌,栖梧宫里却连只雌鸟也没有。在我来前,这块风水宝地说好听了是阳气重,说难听了便是座和尚庙,万八千年,就只他一人,并着小八一只鸟过了。
别说众仙友心里犯嘀咕,我有时候也纳闷,这四十多年,只见他日常遛鸟,从未见他动过找道侣的念头。但最近隐隐约约想明白了——盛景总不好明晃晃公开他是个断袖的事情,这事又被我撞破,他困于天条不能杀我灭口,于是索性提了我上来替他遮掩一二,让宫里充斥一点女人的气息,莫要阳刚之气太重。
这一手实在是妙。
需知神仙也分三六九等,我这种靠嗑灵药升上来的,自然是最末流小仙,无依无靠。
他挑个无身份背景的小仙替他遮掩,自然凭他拿捏。若是寻个别的什么仙子,仙子又对他生出些别的什么情意来,他一个断袖定然无法回馈这份情意,届时仙子哭凄凄回娘家一闹,啧啧啧,恐怕要凭空生出许多是非供人闲谈。
在下是个识大体的,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牺牲一点可有可无的名节做回报实在应该,有了这层因果,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相处得十分愉快。
盛景掌四时,水君这日来禀,说凡间有一奇事,任他如何施云布雨,雨帘总落不到一处名为云荒的城池中去。
盛景略一沉吟,问:「可是旱魃?」
水君答:「小仙看着不像,旱魃走行如风,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如今仅是云荒一城无雨,实在奇哉。」
盛景叹了口气难过道:「可怜云荒百姓受苦。」
他一脸普度众生相,耷拉下来的眼角却精光四溢,若不是碍于水君还在,他约莫要放个炮仗来庆祝一番了。
正所谓牛不喝水强按头,某人被天帝强卸了神策军统领一职,困在院里念佛经自是百般不情愿,心里头日日期盼着凡间出点大乱子让他们平乱才好。
果然,下一秒盛景便转过头来同我说:「凡间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本君少不得要走一趟了。你把宫里守好,我去去就回。」
这句话起初我并不当真。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摇曳几簇嫩草,一切都刚刚好,无甚可守。
待前脚把桌上那瓶新插的九瓣白腊梅修剪好,贺扬后脚便到了,他目光炯炯,张口就是一句:「小五,你想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