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能地感到厌恶,只是没有展露。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我片刻,才开口:「你都被许配给二弟了,明日就成婚了,这会儿不好好在宫里待着,跑到我这来,你我关系尴尬,不怕人言可畏么?」
我没回答,而是直入主题:「你那么喜欢唐净言,你不去救她?还有心思在这醉倒温柔乡?皇上的旨意,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他抬起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这应该是我头一遭在他面前说话这么直接,这么不留情面。
他盯了我片刻,疑问的中心最终还是落到唐净言身上:「你这么关心她么?」
「你知道她过了正月就要被烧死了吧?你竟然不去救她?」
他目光犹疑地看着我,语气中充满试探:「……难不成你是希望我去救她?竟不知你们何时这样姐妹情深了。你可知,我不能再为她求情?」
我知道。毕竟皇上非要杀了唐净言的动因在那摆着,许济祈再去求情,只能是火上浇油。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开口时,语带无奈:「父皇亲自下令处决她。她是妖孽。我是不会,也绝不可能跟妖孽扯上关系的。」
「妖孽?你真信所谓的妖孽之说?你明知道皇上究竟是为什么才非杀了她不可,我不强求你去为她求情,事实上我也清楚,你去求情只会让她死得更快,可你在这个位置上,你能做很多事。只要你能把她从大理寺捞出来,我就可以带她走……」
许济祈看着我,眼神意味不明。我从来没期待过他什么,只有此刻,我无比期待他能和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他明明那么喜欢唐净言的。
但最后,他只是不耐地摆了摆手:「你走吧。」说完便转身回了内室。
我对这种结果不是全无准备。
我很明白,太子终归是太子。我能看出来他对唐净言是有情的,只是天家情义从来凉薄,在现实面前,这份情意不堪一击,他绝不会违抗皇上一丝一毫。所以唐净言下了狱,他却在家里醉卧美人膝,我不知他究竟是全然不在乎,还是以此麻痹自己。
许济祈喜欢她时明明那样声势浩大,如今却轻易便退缩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没有善终不如不要善始,最后竟是要靠我这个明面上的情敌出手搭救。很多时候能拯救一个女人的往往并不是男人,而是另一个女人。
我带上沈结璘往大理寺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点点落在人间,没能浇灭上元节的热闹烟火气,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了。
我一想到她那双期冀着的寄托着的眼睛,就觉得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难解难消。
我辜负了她的指望。
沈结璘为我撑着伞,一片叫卖声和呼啸的风声里,他突然开口,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小姐,你真心想救那位唐姑娘么?」
沈结璘不说废话。他既然这么问,我相信他就是有办法。于是我看向他,他垂着眼,仿佛没察觉我在看他一般,照旧跟在我身边:「由属下把她替出来。」
「不行。」
我是想救唐净言,可没理由为了我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牺牲他。
「属下明白小姐顾虑什么。大理寺的人很容易就会发现已经狸猫换太子,到时便会搜捕她。所以留给你们的时间并不多。而到时候,大理寺陷入混乱,我便趁乱跑出来。」
我沉默地看着他,许久,他终于抬起眼。
我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来,看见的却只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雪越下越大,明明他离我近在咫尺,我却觉得似乎风雪阻隔的是万水千山,我看不清他在想什么。模糊的雪幕中,他开口,声音沉静凛冽:「只要是小姐想做的,属下都会拼尽全力去做。」
哪怕是为了我,去救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么?
我又想起唐净言说,沈结璘对我的感情不仅仅是臣下的忠心……
「为什么?」
他微微偏头,似是不解。
「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唐净言和你无亲无故。」
「属下的命是老爷夫人捡回来的,却没能报答,只有尽心为小姐,才能报得万一。」
比起唐净言所说的因由,我更愿意相信这个答案。
我们到了大理寺。唐净言一见到我,就跑到栅栏边:「如何?」
看见我的表情,唐净言大约就已经明白了,目光黯淡下去,垂着眼:「……我猜到了。这个世界和我生活的世界有太多不同,有人掌握着生杀大权,处处危机四伏。我果然还是……太小瞧这个地方了,是吧?」
我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她。
她沿着墙滑坐下来,抱着膝盖:「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尝试呼唤我的系统。我相信拯救恋爱脑的任务,我应该算是已经完成了的。就算判定我没完成,有系统给的金手指,我也能想办法逃狱的,但是不行,系统完全没有回应我,系统为什么不回应我……」
话音未落,监牢的门被砰一声推开。
天亮了。
外面有大理寺的人马,可领头的却是个御前侍卫。
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皇上已经得知了这件事。
是锦衣卫,还是许济祈?
时间这样巧,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许济祈……」
我咬牙切齿地念出他的名字。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
许济祈从人群中闪出来,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和栅栏后的唐净言。他脸上还有酒醉的酡红,但眼神清明口齿清晰,分明没有醉意:「宝筝,你别怪我。兹事体大,我必须上报父皇。」
「牢里关的是唐净言!就算你不顾我的性命,连她你也不顾了吗!」
他没回应,而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或许正是在用这种方法,和唐净言撇清关系。他曾经为了唐净言闹到被皇上下令圈禁,如今即便唐净言下狱,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依然和唐净言绑定。而如果他将我密谋救人出狱的事告诉皇上,无疑昭示了他的忠心,表明了他和唐净言再无关系。
他在割席。
御前侍卫一左一右把我架过去,许济祈淡漠地看着我:「你放心,父皇还是念着养了你这些年,念着你将嫁给二弟,至多只关你到今晚,今晚你便成婚了。」
我死死盯着他:「那唐净言呢?」
他眼皮一颤,但什么都没说,背过了身。
似乎一切都已注定,终局已经提前到来。
可是,总觉得好不甘心啊。
我不能……不能就这么被抓回去。
沈结璘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出手,我拧着脖子看向他,嘶吼着:「结璘!救我!我不能回去——!」
我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动了。似乎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牢狱中地方太小,对方人多难以施展,沈结璘就没这个顾虑了,他武艺高强,辗转腾挪十分灵活,轻而易举把我抢了下来护在身后。
任何时候,这个人都是我的退路和保护。
而我再也回不去。从他动手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已然和皇家为敌,除了靠沈结璘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唐净言一起走之外,我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我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把自己逼到这样退无可退的地步,只是谁又能一辈子进退有度游刃有余呢?没有遇见那个戳在心上的一直以来渴望的东西,就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孤注一掷。
但是对方毕竟人数众多,双拳难敌四手,沈结璘渐渐落于下风。他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却还是执着地护在我身前。
唐净言一直在焦急地念叨:「快快快,响应我一下!不能一直都 bug 啊!算我求你了!!」
突然之间,她露出欣喜的表情。下一瞬,她朝我伸出手:「林姐姐!抓住我的手!!」
我来不及思考,依她所说把手伸过去,但眼睛依然盯着激战正酣的方向。沈结璘正回过头来看我,目光落在我和唐净言紧紧握住的手上。
就在他分神看我的时候,他身前的方向,剑光一闪。
「小心——!!!」
我拼尽全力嘶吼出声。
但还是晚了一步。
凛冽的刀锋穿过他的身体,不规则的血色痕迹在他身上绽开,灼痛我的眼,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涌出来,我的视野因此变得一片朦胧。
「沈结璘!」
他颓然倒在地上,我想伸手去抓他。
可是办不到。
我的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我的灵魂好像在漂浮……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失去了意识,世界都变成了一片虚无。
我大概,也要死了吧。
孤注一掷,没有成功啊。
我在一个很陌生很陌生的地方醒来。
房顶没有横梁。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床铺都是雪白一片。见不到一根蜡烛,但却特别亮,亮如白昼。如果不是听到露胳膊露腿的女孩子确实说了什么「竟然晚上就醒了」之类的,我确实很难相信这么亮的地方是夜晚。
我脸上还扣着什么东西,我不敢碰。
我右边还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女孩子。我转头去看她,发现她也看着我。
她长得很奇怪。不是五官奇怪,而是她的头发竟然是粉红色的。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的头发能长成这样。
沈结璘呢?唐净言呢?
她看见我就开始哭,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呜呜呜太好了瑶瑶,我们都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再也不去玩攀岩了呜呜呜呜呜……我还以为我回不来了呜呜呜呜呜呜……你知道吗差一点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瑶瑶我要留在好可怕的地方被烧死了呜呜呜呜呜呜……」
虽然声音不一样,但我总觉得,说话时的那个尾音,好像。
有人走进来把我脸上的东西摘了,还在写写画画记录什么,又叫人来,我不知道我在哪,他们正在对我干什么,我只是定定地盯着那个粉头发的姑娘,捕捉着她话音中那熟悉的感觉,遵从自己的直觉,于是我试探地开口问了一声:「……唐净言?」
她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
然后她猛地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可能是因为太惊讶,说话都变调了,眼睛瞪得老大:「林姐姐?!」
看来她所言非虚,确实是一个和我生活的地方好不一样的世界啊,人的头发竟然可以长成粉的。
真神奇。
我占用了唐净言朋友的身体,或者说,是尸体。
在我的世界里,真的唐净言死于落水,然后她来了。
在她的世界里,她叫唐静妍。她和室友祝瑶去攀岩,因为设备问题,两个人双双从岩壁上掉了下来。她运气好,挂在了树枝上,祝瑶就没那么好命了,落进了崖壁下的湍流。理论上来说,应该死掉了。但是阴差阳错,在唐静妍的系统生效的时间点,我竟然也被卷入了传送机制,跟着一起来了。
所以现在,我就是祝瑶。
这里果然就跟她说的一样,是一个很美好的世界。在她的帮助下,我迅速融入了这个世界,已经和现代人没什么差别了。这里不止有她所说的那些东西,还有先进的科技。出行便捷,手机好玩,东西好吃,融入了之后我深刻地明白了为什么她那么想回家。这里确实更好玩,我反正是不想再回去了。
她还多次劝我在这个世界里可以自由谈恋爱,不用非要结婚,让我试试甜甜的恋爱。我觉得没必要。我在原来的世界里就是因为必须和男人绑定我才不快乐,现在有了独自美丽的机会我还不牢牢抓住?
在我用祝瑶本人的存款享受了几个月生活之后,我终于不得不去找工作了。好在我继承了祝瑶的记忆,包括一些专业知识,做好普通工作应该不太费事的。
出小区的时候,我正看见门卫拦着一个男人。
他的表情很茫然,还似乎带着一种面无表情的冷峻。门卫不断让他出示健康码,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门卫:「……那是什么马?」
但是手机就在他手里攥着。
于是我走过去,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他打开了健康码。他顺利进了小区,跟我道谢:「谢谢。请问这里是……?」
「……你不知道这是哪?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随便走的……我……不是本地人。」
「你不知道健康码是什么?」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而警惕,应该是在想怎么圆。
而我开始怀疑他的来历。
「你知道可乐吗?」
他摇头。
「你知道外卖吗?」
他摇头。
「那你知道手机吗?」
他摇头。
这绝对不是现代人!
我扳住他的肩膀:「你从哪来?跟我说,我或许可以帮你。」
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开口:「我最后的记忆是在大理寺……」
脸上一片冰凉,我才意识到我哭了。
我指指自己的脸:「你还认识我吗?」
他摇摇头。
「我是林宝筝。结璘,我是林宝筝。」
他的眼睛蓦然瞪大了:「小姐……」
在这住了几个月,我早就不拿自己当主子了。重遇的喜悦压过了所有其他一切的情绪,我一把揽过他的脖颈抱住他:「你没死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们都离开了那个鬼地方。以后你,和我,还有净言,我们会一起好好生活在这个新世界的,我保证。」
(全文完)
作者:百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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