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情敌别粘我
凤舞天下,我为凰
太子向皇上请旨,执意与我退婚。因为他看上了丞相府三小姐。
全京城都知道三小姐前阵子落水昏迷后,再醒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才惊四座,如今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我想见识下这位三小姐是个怎样的人,便找上门去,不料她牵起我的手:「我的目标不是太子,是你。」
我勾唇一笑,我也不是来抢男人的,我只是想告诉她:「太子配不上你。」
现如今的京城,贵族女眷的圈子中,要说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当属唐净言。
她是丞相家的三小姐。前一阵子失足落水,昏迷三天,太医都叫准备后事了,鬼门关口走了一遭大难不死醒了过来。而她醒来之后,仿佛一夕间变了个人,才惊四座,美艳张扬。
只是京中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她会张扬到胆敢在我的婚事中横插一杠。
皇上早早把我许给了太子许济祈,只待时候一到便要成婚。我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总之,如今许济祈被唐净言迷了心窍,非要跟我退婚娶她不可,闹得沸沸扬扬。
此刻我就在诗会上观察着她。我冷眼看着,她这个身处风暴中心的主角倒是泰然自若处变不惊,还有心思到处赴宴玩乐吟诗作对。
她似乎还没意识到我这个情敌跟她出现在了同一场诗会上,吟诗的声音清丽高亢。她笔下有「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姝丽;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洒脱;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风骨。
我确实由衷折服,不仅折服,还好奇。她到底经历过多少事,才能写出这些诗句。
于是我走向她。她暂且停下来,站在原地望着我,笑盈盈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在她面前站定,低头看着她:「唐姑娘,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我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打量过来。我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唐净言在我的婚事中横生枝节,在京中又这么高调,估计有不少人在等着看我出手整治她大抵他们此刻都等着看好戏呢。
但是很可惜,他们要失望了。
我没准备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不体面的事。
唐净言笑眯眯地仰头看着我,看似纯良无害,我却不敢轻易信她。
我能看出来,她那双笑意盈盈的眼分明在打量我,审视我。
「我认得你,你是五公主林宝筝。」她说着,环视了一圈,视线最终又回到我身上,「这儿苍蝇多。公主要是不想叫人看热闹,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还是说,您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个难堪,才出得了心头那口气?」
这理应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才对,她怎么会认识我?她口齿很伶俐,堵死了我的选择,提前给自己找好了退路。
她不是只有脸漂亮而已,怪不得能拐走许济祈。
她背着手,探究地看着我:「你是为了许济祈的事来找我的吗?」
我没回答。
她等不到我的回应,自顾自往下说:「虽然实话很伤人,但我还是得说,我建议你趁早放手吧,别争了。许济祈他已经变心了,他心里已经只有我了,不管你怎么做,都不会有你的位置的。我可是出于好心才劝告你的,你没必要守着这一棵树吊死吧?」
世风日下,后来者的气焰也能如此嚣张。
不过,反正我不在乎。所以我依旧是一张平静而审视的脸。
她打量了我半天,再开口时,底气不那么足了:「你说句话啊?你什么都不说是什么意思啊?」
我勾唇一笑,平静地开口,「你放心吧。太子殿下属于你了,你接下来的对手可不是我,是他府里那十几号丫头侍妾。」
她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变得犹疑,直到茫然。
我猜许济祈从来没告诉过她,他府里有十几号没正经名分的女人。她大约以为这身居高位又潇洒儒雅的太子殿下,除了诗书骑射便两耳不闻窗外事,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二十来年,如今终于找到她这个命定之人,便从此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把皇家中人想得真简单,天真得可怜。
她看起来很挣扎,似乎还有什么想说,还没说出口时,宫里的人过来了,说皇上急召我回宫。
临走之前,唐净言上前来扯我的袖子:「你会怨我吗?我们以后可以做朋友吗?」
我告辞离去,没有回应她。我在宫中活了这么多年,早养成了谨慎的性子,凡事从不轻易许诺,但也不轻易拒绝,进一步退一步都有余地。
至于朋友。
身在天家,不需要朋友。
我回宫时,许济祈跪在殿中央,皇上见我进来,下令赐座给我。
堂堂太子殿下都跪着,我哪里敢坐?不用弄清发生了什么,我只要乖觉地跪到许济祈旁边,准备聆听皇上的教诲,绝不出错。
皇上望着我,重重叹息一声:「是朕没管教好济祈,以至于叫他辜负了你。」
原来是为了退婚的事。
我和许济祈是一起长大的,准确来说,我和皇上的所有儿女都是一起长大的。
我爹娘都习武,双双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早年皇上起事时出了很大的力,几乎为如今的太平盛世打下了一半的江山。后来我爹为了保护皇上皇后战死沙场,我娘被敌军生擒,被千刀万剐后挂在城楼上曝尸半月。
那年我十二岁。
自那之后,皇上就把我接到身边当亲女儿养着。后来天下平定,我和他的女儿一样都封了公主,谁也不敢轻视我半分。
只是毕竟不是亲生的,地位终究尴尬。就算再尊贵,也只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罢了。
在我小时候,皇上指着旁边读书的许济祈问我,宝筝啊,等你长大了,就嫁给济祈做皇后好不好啊?
那时候的我对这句话的分量全无概念,只知道皇后的衣服很漂亮,宫里很华贵,人人都敬重。于是我就用力点点头说,好啊,我嫁给太子哥哥做皇后。
许济祈作为唯一的嫡出皇子,从小就是太子。皇上有意培养他和其他皇子之间的尊卑等级,培养他作为储君的威严,让其他皇子公主对他执臣子礼,为的就是避免他百年后兄弟阋墙。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许济祈从小就看不起其他的兄弟姐妹,还总是拿腔拿调。我其实,不大喜欢他。
而且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不喜欢他。
许济祈作为太子,勤勉端正,从不忤逆皇上。只有这一次,他几次请旨不成,甚至以死相争,非要悔了这门婚事。
皇上左右为难没有办法。而且我也看出来了,皇上已经心软了,准备给太子一个台阶下,只是碍着我这边,不好松口罢了。
因此,当皇上问我的意思的时候,我干脆地松了口,同意退亲。
皇上见我这么委曲求全很是愧疚,赏了我一个园子和一块封地聊做补偿。他信誓旦旦地许诺我说,宝筝,你放心,即使你嫁不成济祈,朕也绝对不亏了你,这天底下的好男儿随你挑,不管你挑谁,朕都想尽办法成全你。至于那个唐家小姐,你大可放心,济祈即便不娶你,朕也绝不让她来做这个太子妃。
皇上这近乎夸张的许诺,随便听听也就罢了。他只是借着跟我说话来不动声色地敲打许济祈。
出了乾元殿,我开心得几乎要笑出声了。
这其实是顺了我的意的。
在我原本的计划中,我会选一个合适的日子离开京城,然后再也不回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要谢谢唐净言才对。
谢她成全了我,我又免了背上恶名。
只是一想到她那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要嫁给许济祈,总觉得,可惜了。
出了乾元殿之后,我估摸了一下时辰。大约这时候诗会还没散,倘若我现在回去,也许还找得到唐净言。
先前我离开得匆忙,总觉得她还有话没说完。我也是。
我不讨厌她,甚至很欣赏她那份才情和天真。或者说,那其实是一种羡慕。
坦白说,我觉得许济祈配不上她。
我回到诗会所在的庭院,还没进门,正遇见许济祈和唐净言相携而出。
唐净言冲我眨眨眼,刚想说话,就被许济祈打断了。
他站在门槛内看着我,微微仰头,威严尽显,表情愠怒,言语嘲讽:「宝筝,父皇已然许了你不少东西,你何必跟我到这里来?死缠烂打不体面,你也明白的。咱们虽结不成亲,但日后我不会亏待你。你别连我最后一丝愧疚也耗尽。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我猜,在我和许济祈四目相对的时刻里,他大约没有看见我眼中的嫌恶。不然他断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
他着实有些自作多情,还以为我对他情根深种旧爱难舍,以为天下女儿个个要将嫁入天家当做最大的福气。
唐净言扯扯许济祈的袖子,仰头问他:「太子哥哥,不是要带我去吃最好吃的桂花糕么?」
少女情态最动人,她有一副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痴情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动。
许济祈转向唐净言时,换了一副面孔,笑容温和,连眼神里都是柔和的笑意:「饿了吧?我们这就去。你先去马车上等我,好吗?」
唐净言点点头,先迈出门槛。路过我身边时,不动声色地扯扯我的袖子,往我手心里塞了一个圆球。
我没有低头去看,手缩进袖子里捏了捏,不太硬。
许济祈走到我面前:「宝筝,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发生。净言很介意你的存在,你别上赶着给净言找不痛快。」
他说完,大踏步走了。我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
想问的还没来得及问,我摊开手心,一个蜡球静静地躺在那,我捏碎,里面卷着一张纸条:
「申时我在梨花巷苏记玉石行等你,不见不散哦漂亮姐姐~」
最后这个拐弯的线条,挺奇怪的,没见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线条,就好像听到了她微微上扬的尾音,很生动。
我朝上方摆了摆手,一个男人仿佛凭空出现,从房顶跳了下来,在我面前站定:「小姐。」
「走,去赴约。」
沈结璘的父母都死在战争中,十二岁的时候,敌国已经无兵可用,开始丧心病狂地征兵。
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上了战场。
他中箭倒在乱军之中,我父亲看他身形瘦削还是孩子,可怜连年兵燹作孽,就把他捡了回来,给他治好伤,教他习武,让他看顾我,成了我的侍卫。
那年我八岁,他十三岁。
后来,我的父母也都死在了战场上。我不得不进宫,他从我的侍卫变成了我的暗卫。他不能进宫,就在皇城附近定居守着我。只要我出了皇城,他就会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招招手就能出现。
我从林家的小姐变成了宫里的五公主,但只有他固执地不肯改口,这么多年,始终喊我小姐,始终对我忠心耿耿。
申时,我如约到了梨花巷苏记玉石行,不过唐净言却没有来。我百无聊赖地在店里闲逛,沈结璘始终跟在我身边,手一刻不放松地按在腰间,随时能抽刀出鞘。
「小姐,恕属下直言,这极有可能是陷阱。」
「我知道。」我没有回头,抚摸着一个精致的玉雕:「不然就不必带你来了。没摸清她什么来路之前,我不会贸然相信她的。只是说到底,京城里也没几个人有胆子公然对我动手的。」
「如果她真有意加害于您,凭她丞相府三小姐的身份,有能力调动足够的人手。」
我还没接话,身后突然响起了唐净言爽朗清丽的声音:「是吗?那你看我单枪匹马来的,像不像要加害你家小姐呀?」
我和沈结璘双双回头,都是悚然一惊。沈结璘牢牢护在我身前,我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唐净言:「你习过武?」
「诶?」她笑着摇摇头,「从来没有过啊。」
她不简单。
我指指沈结璘:「他自幼习武。除非习武之人提气轻身,不然绝无可能别人走到他身后他都无知无觉的。」
唐净言耸耸肩:「人家比较轻啦。」
我还想追问,她已经很聪明地转开了话题:「真不好意思啊林姐姐,甩开许济祈费了点儿功夫,所以迟到了。简直就是个狗皮膏药!」
我这才注意到,她额上挂着薄薄一层汗。
明明之前还痴心一片,怎么转眼间,许济祈在她口中就变成了狗皮膏药?
我递上帕子给她:「擦擦吧。」
她接过去,却没立刻用,而是先闻了闻:「你的手帕好香。」
我正要说话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那个恬不知耻抢别人夫婿的唐家小姐吗?怪不得老远就闻到了一阵骚气,原来是狐狸精在这呢!」
我们转头望去,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江棠雪站在门口,面带嘲讽。
这也是个官家小姐说得出口的话?
她还算有些尊卑规矩,走进来先冲我行了个礼,然后转向唐净言:「你抢了别人的夫婿,人人唾骂,你自己不晓得么?不好好在家思过,还好意思出来招摇,还正撞到五公主面前,是故意给五公主找不痛快的么!」
江棠雪喋喋不休地说,一边训斥唐净言,一边还偷眼瞧我,我都看在眼里。
我在宫里长大,见风使舵的事见得太多了。她以为我必然厌恶唐净言,以为辱她的脸面就能讨好我。
我看她分明是早就看不惯唐净言近日来在京中大出风头,此刻正叫她抓住了机会,借着给我出头的由头发泄她自己的怨气。
别说我并不讨厌唐净言,哪怕我厌恶她到极致,也轮不到外人来我面前狐假虎威地耍威风。
相比之下,我更厌恶江棠雪这种拜高踩低不顾脸面的人。
我干脆利落地打断江棠雪:「江小姐,恕我直言,你逾矩了。」
江棠雪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啊?」
「我是当朝公主,她也是丞相之女,尊卑有别你当记住,不是什么人都能随着你编排置喙的,尤其是事涉太子殿下,你一言一行更当谨慎,这叫犯上。你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却不见得知礼,这些话你轻飘飘地挂在嘴边,叫人听了要说礼部尚书教女不善的。最后,敬告你一句,少煞有介事地对别人的事说三道四,谨言慎行,没坏处。」
我没说什么重话,只是我天生就长着一副阴沉的脸,看着好似动怒了一般。江棠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嚅了半天,小声辩解:「公主息怒,臣女是为了帮你,臣女只是看不下去她这般……」
我刚要说话,唐净言先我一步出了声:「别什么都往五公主的身上推,你是帮她,还是借机发泄你自己的怨怼,你最清楚,难道还要人多说?你找我麻烦的时候还少么?少在这往公主身上泼脏水。你要是知错了,就同公主告罪认错再回家闭门思过去,不然公主要是心情不好,免不得要治你个犯上之罪,抬你出去打四十大板!」
江棠雪一个闺阁女儿,哪里见识过什么犯上之罪,叫四十板子吓得面无血色,当即朝我跪下去,伏着身子:「公主饶命,臣女知错了。」
我瞥了唐净言一眼,倒是没看出来,她也有这样言辞尖刻犀利的时候。
我看着地上的江棠雪:「我敬告你可不是在害你。你只向我认错也不够,毕竟说到底,你污言秽语辱骂的人可不是我。」
江棠雪怔了怔,明白了我的意思,看向唐净言,脸上有几分不可置信,也有几分不甘。她大约是想不通,我和唐净言理应是死敌,又怎么会帮她说话?
但情势压在这,由不得她不认。她只得又冲唐净言道歉,心不甘情不愿:「我今日猪油蒙了心了,言语多有冲撞,请妹妹原谅我这一回。」
唐净言挑挑眉,语气又活泼了起来,「那我就大度点儿原谅你了,以后可别再犯了。」
江棠雪自讨没趣闹了个没脸,匆匆离去。
我一转头,唐净言凑上来抓我的袖子:「谢谢你肯为我说话呀。」
因为许济祈的存在,我们成了所有人眼中不死不休的敌人。
但她似乎没有这种自觉,看着我甜甜地笑:「你年长我两岁,我觉得你好亲切,我是庶出,和自家的姐姐关系不好的,我一直想要个亲近的姐姐……我能叫你姐姐吗?」
她倒是不认生,上来就套近乎,一口一个姐姐喊得甜。不知道是因为她长得俏丽,还是因为她的语调,总之听着并不反感。
我似乎能理解为什么许济祈会喜欢上她。开朗大方俏丽明媚,确实惹人喜欢。
不像我,我从小性子就阴沉,宫里人都不愿靠近我。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把我的沉默当做默许,开始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起来了:「姐姐,你这么漂亮,就应该找那样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好男儿。」她一边说,一边把一个玉钗比在我发髻上,「你戴这个多好看,阿姐,以后你就戴这个出嫁,我亲自帮你戴。」
我死死盯着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住抓住她的冲动,当场问问她,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
此刻我再看向她的脸,怎么会,怎么会那么像?我之前怎么没发觉?我明明见过她一面了,我怎么全无察觉?
宝笙……
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妹妹。她叫宝笙。
宝笙比我小两岁,从降生就体弱多病。父母都征战沙场,我们也跟着一起连年辗转,因为风尘奔波,宝笙的病一直都不好。
我娘虽是一介女流,却骁勇善战,比起男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攻城之战中,敌军弹尽粮绝,已是末路。敌方主将在走投无路之际狗急跳墙,派了麾下一个过去行偷盗的兵士,竟然趁夜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大营。
他掳走了宝笙。
而我因为半夜去厨房偷找吃的,逃过一劫。
第二天一早,我娘看见宝笙出现在城楼上,刀刃架在她脖子上,反射着朝阳的光芒,看起来那么灼目,那么寒冷。
这是我娘被生擒的真相。她用自己把宝笙换了回来。
她在敌营受尽侮辱,然后被千刀万剐,挂在城楼上曝尸。
但是,她用命换回来的宝笙,本来就体弱,被掳走时受了风,又受惊吓,回来之后,只活了三天。
父母都忙碌至极,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因此,宝笙最亲我这个姐姐。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曾经把自己最喜欢的小银钗戴在我头上,跟我说,阿姐,娘说以后我们都要出嫁,你就戴这个出嫁,我亲自帮你戴上。
那个小银钗至今还在我头上,如今看来寒酸至极,我却总也不舍得摘。
时至今日,我依然经常梦到宝笙。梦里的她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岁那一年。有时候她笑着对我伸出手说,阿姐,我好想你。也有时候,她哭喊着问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每一次,每一次做梦醒来,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倘若宝笙还活着,长到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倘若好好活到今日,她也十六岁了。
唐净言,也是十六岁。
看着她的脸,我恍惚觉得,宝笙若是活到现在,大抵就是长成这副模样,俏丽活泼。
她们那么像。
那么像。
我不再抗拒唐净言叫我姐姐,甚至私心想让她多叫几声。
她全然不知我心底惊涛骇浪,像小孩子一样一个一个往我头上比首饰,一边比划一边说:「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实话,其实我的目标才不是许济祈呢。」
我的注意力全在她的脸上,本来听得有一搭没一搭,这句却入了我的耳,难以忽略。
我低头看她,追问道:「怎么?」
她咂咂嘴:「女人还是要努力搞事业嘛,男人才没什么好的呢。这一点其实我早就明白了,我接近他是有原因的啦,我不喜欢他的。」
「事业?」我打量她。我不知道女子能有什么事业可言。非要说的话,过往倒也不是没出过名满天下的女商贾,近的就有我母亲,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但那都是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她到处赴风雅之宴,是醉心诗书么?
想到这,我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的诗写得不错。」
她挑挑眉,语气和刚才不同,变得严肃了些:「坦白告诉你也没关系,那些诗可不属于我。我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去,李白不是我的花名,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他们才信啊。再说了,那可不是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嘛……」她住了口,又成了先前那副活泼俏丽的模样,「我可是真心觉得男人没什么好的。相比许济祈,我当然更喜欢漂亮姐姐啦~」
她说这话时一直盯着我看,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
她和我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我在深宫中长大,早学会了分辨别人脸上的油彩,可面对她,我却探不清她的真面目究竟如何。
我好奇她的目的。
她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最开始比划在我头上的玉钗更好,便把那玉钗插在我头顶:「美玉配美人,你还是戴这个更好看,这玉质嫩白温润,衬你。」
我没有拒绝。
这和当初宝笙往我头上戴那个小银钗的情景何其相似。
她轻轻碰了碰我发髻上的小银钗:「好别致的钗子,真好看呀。」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旧旧的钗子寒酸。
只有她说别致,好看。
我越发觉得她就是我的宝笙。
只是心底理智尚存,还清楚地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我的宝笙再也不会回来。
「姐姐,上午你进宫走得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喜欢许济祈吗?刚才他跟我说,皇上已经同意退亲了?你很喜欢他吗?会因为这件事而怪我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简直叫人怀疑之前训斥人时那个尖刻严肃的人不是她。
看出她在试探我,于是我一本正经地扯起谎来,「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的。」
她肉眼可见地着急了起来:「啊?你真的很喜欢许济祈吗?真的吗??」
我点点头。
我觉得,她比较希望我和许济祈成不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对她这么重要,以至于她不惜舍身饲虎,赌上自己的姻缘和清白,也要在我们当中横生枝节勾了许济祈去?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林姐姐!你可不能被区区一个男人给迷了心窍!许济祈是太子,以后会是皇上,肯定会有无数妃妾三宫六院啊,他现在就有一大堆女人了!你想想你要那么多人共事一夫你就不觉得心里堵得很吗!他可配不上你!你一定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对你的男人才行啊不是吗?就应该一夫一妻,一个男人只能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才公平啊!而且你也不是自愿嫁给许济祈的吧?你们之间不是皇上指婚吗?你得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连婚姻都由着别人做主啊!应该要恋爱自由嘛!」
她越说越着急,似乎是急切想说服我。
坦白说,她所说的这些,我并不是完全没想过。
这世间哪个女子没想过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真挚情意?只是想得再多,心底却也清楚,都是妄想罢了。
她不仅敢想,还敢说,甚至还当真了。
实在是天真得过分。
可这份天真,也曾经是我的渴盼。
年幼的我和宝笙看着爹娘一起读诗,一起练剑,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家中都是琴瑟相谐,再也没有旁人能掺杂其间,那时的我们,想的大约都是,以后嫁了人,也要像爹娘这样。
我适时开口:「我对许济祈无情。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总之现在,他归你了。只不过……」
唐净言先是怔愣一瞬,然后如释重负地摆摆手:「什么归我啊!我都说了我对他没兴趣的!让你和太子结不成婚,就是我的目的!相信我,我是在帮你,我会一直帮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你才不是什么雌竞女恋爱脑,我看人很准的,肯定是系统出了问题……等等?你说只不过什么?」
「上午我也有句话没来得及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得嫁进太子府了。你肯推心置腹,我自然也据实相告,只一句,太子不是良配。」
她一撇嘴:「这种大渣男当然配不上我,我早说过了我只喜欢漂亮姐姐嘛。」她说着,拿起和送我的那一支一模一样的钗子,「好姐妹就要戴一样的,以后我就叫你姐姐,我们就是好姐妹啦!」我凝视着那支玉钗,一时之间有些愣。
好姐妹。好遥远的词。
眼前这个女孩儿正以她独特的方式闯入我的领地,而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对我领地外沿的扩张,还是一种蚕食。
但起码目前为止,我还不讨厌这种感觉。
也不讨厌她。
一个月后,太后寿诞。
太后上了年纪,最爱热闹,经常叫各家小姐入宫陪她说话。因此,她的寿诞不仅有宫里的人,给各家的小姐也发了帖子。
我环视了一圈,果不其然,唐净言也在。她始终风头很盛,当然在列。
太后身子不好,早早便要去吃药休息,临走之前和善地嘱咐我们尽兴。只是她虽走了,皇上皇后却还在。
凭我深宫生活多年的直觉,气氛似乎不对。
帝后依然端坐主位,今日分明要出事。
皇上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朕全部的儿女当中,朕最中意的,当属宝筝。」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宝筝的父母,都是为国捐躯的忠臣,林家世代骁勇,满门忠烈。过去朕执意要太子娶宝筝,是因为朕认定,宝筝会是最好的皇后人选。」
皇上此言非虚。
十五岁那年,我在无意间听见皇上和皇后的闲谈。
当时皇上说,我就是日后最好的皇后人选。丞相在朝中结党营私,他的女儿不可以做皇后;将军常年在外戍守边关,怕拥兵自重,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将军家的女眷也不可以。
而我,林宝筝,样貌好,性情温和,出身荣耀,父母都是为皇上而死,体面能够服众,但又没有外戚之虞,毕竟我家满门忠烈,都死了个干净。并且我从小就和这些皇子公主一起长大,以后还指望我安抚甚至弹压宗亲。
在皇上口中,我似乎是极好的,只是却都是像物件儿一样的好,唯独不是作为林宝筝,作为一个人的好。
「既然太子没那个福分,济祯。」
二皇子许济祯跪下了。
「朕便把宝筝许给你,你要好好待她。朕请太史监算过,明年二月二就是好日子,到时,你们便成婚。」
一时间,场中诸人神色各异,许济祈的表情尤其精彩。
我明白这是对许济祈的警告。这阵时日来,为了唐净言的事,他没少忤逆皇上。
皇上总得敲打敲打他,以此让他知道,他的太子之位也不是万年稳固。
说来多可笑,皇上说着他有多么喜欢我,结果我却成了敲打许济祈的那根棍子,他随随便便就定了我的婚事,甚至没有问过我一句。
可是我又能如何?我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只能规规矩矩地随着许济祯一起向皇上谢恩。
谢他皇恩浩荡。
皇上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示意我和许济祯回席,而他端着酒杯,接着说道:「前阵子,西域派了使臣来。一是纳岁贡,二来,是求娶我朝公主回去做王妃的。」
几个公主都正襟危坐,肉眼可见的紧张,看来这个人选到底是谁,连她们也不清楚。
「这个人选,朕斟酌了半月有余,也没能定下来。今日席间,朕倒是看见好的了。」
席间女眷面面相觑,谁也不想被看中。那里不毛之地终日苦寒,去了怕是此生都回不来了。
皇上的目光轮转,最终落到唐净言身上:「朕早就听闻,唐相家的小女儿才貌无双,才情极好,今日一见,果然不错,朕这些女儿加起来,竟然都不如这位唐三小姐风姿过人。」
此情此景,皇上的夸赞不是好事。他抬举谁,谁便要替他卖命才是,不然怎么对得起皇上赏识,怎么对得起皇恩浩荡?
「这般风姿过人的人物,理应有最好的归宿。今日朕便唐家三小姐为淑仪公主,嫁去西域成了王妃,总也不算委屈了你,这般高位才配你。唐净言,你意下如何?」
我望向唐净言,她眼睫颤动,表情如遭晴天霹雳。
她冲到殿中跪下来叩头:「皇上!恕臣女实难从命!」
我在心底叹息一声。
她不懂。皇上问她意下如何,她能做出的回应只有一种,这会儿只怕皇上派去传旨的公公都到了丞相府上了。
「为什么?」皇上脸上笑意不减。但我了解他,他的眼神分明已经严肃了下来。他最不喜欢有人反抗他。
「即使您是皇上,也不能这么儿戏地决定他人的婚配嫁娶,婚配可以随意做主,可是一个人的情爱欢喜却没那么容易被主宰,不管是拆散有情人还是把两个无情的人硬凑到一起,这都是作孽的事!男欢女爱都应该是自由的,不应该被任何人干预支配!」
唐净言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话音落下时满殿哗然。
皇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这时便轮到皇后出来做好人:「淑仪公主,臣子的女儿封公主,这恩宠可是独一份的。皇上给你许婚,是你的福气,你应当谢恩才是。你是嫁去做王妃的,就算留在京中,你难道还能嫁得比这更要尊贵么?」
唐净言挺直脊背,梗着脖子看着皇后:「如果被送去和亲的,是皇后娘娘您的女儿,您还能这么轻描淡写吗?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