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欺负我到大的少爷说要追我,我以为他疯了。
从小欺负我到大的少爷说要追我,我以为他疯了。
后来才知道,少爷没疯,他只是跟人打了赌,赌追到我不需要一个月。
赌注是一盆花。
连续三天,褚三天天带人堵在我家药铺门前摆摊。
摆摊做什么?嘿,卖冰粉。
瞧瞧,这是富家少爷该干的事儿吗?
第一天,他们人多,我忍了。
第二天,他们人更多了,算了。
第三天,我盯着账本上连续两日的收入零,终于忍无可忍提着扫帚去赶他。
结果他依旧嬉皮笑脸地同我插科打诨,逼得我不得不请来了巡街的衙役。
衙役倒是来了,听完我的陈述,当场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义愤填膺地表示立刻把褚三锁走。
还没等我鼓掌叫好,褚三反手就塞给那衙役一枚碎银。
衙役推拒一番,被褚三按头耳语几句,才勉为其难收了,悄咪咪转过身来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冲我眨了三下。
这是我们本地的黑话。
意思是那块碎银他七我三分成。
东照国民风开放,民间这种简单的纠纷,允许私了。
私了的普遍方式就是由被告方付出代价,只要让原告方和办差的人都满意,就可以当场了结不再追究。
否则双方都要往县衙去一趟。
我手颤巍巍指着衙役,连摇五下头。
三七分帐?做你的春秋大梦。
最少也要五五。
衙役妥协,为了避嫌,到隔壁铺子借戥子称了重量,竟足足有一两。
衙役笑开了花,又请店家帮忙将碎银绞了,扔了其中一半给我。
「这位公子给得实在太多,你姑且忍上一忍。」衙役满脸正义,临走时不忘回头叮嘱,「下次他再烦你,记得还来找我。保证价格公道,贫富无欺。」
我心满意足将热乎的碎银揣进袖袋,挥挥手让他别废话赶紧走。
原本以为褚三应该被我这番操作气得七窍生烟了,回头一看,得,半点没受影响,还站在他那个破摊子前笑吟吟抱臂望着我。
「当败家子就这么快乐吗?」我实在搞不明白。
大概是自小就穷,穷怕了的缘故,我真的无法理解褚三的脑回路。
他点点头,脸上洋溢着笑容,无声地告诉我他确实很快乐。
待我经过,他又顺手从小跟班手里接过一碗加了碎冰的冰粉,殷勤地递给我:「降降火。大夏天的,跑去找衙役累了吧?」
我捂紧自己装银子的袖袋,坚定摇头。
好不容易有点收入,给二芽父母的钱快要攒够,谁都别想把我的银子骗走。
「爷心里头高兴,不要你钱。」褚三还是笑着。
活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再次摇头,避开他回到自己家药铺,打算关门插门闩。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爹娘去世后,宝丰堂里的坐堂医师全都走了,我也不太懂医术,生意便直线下降。
正愁得焦头烂额之际,这货又带着府中下人来支个摊,愣是把入铺口挡得严严实实,搞得我根本做不了生意。
加上他褚三那张衰脸往门口一摆,更没有人敢上门来。
一时间,门可罗雀。
来我铺中问药的人甚至还没买他摊子上高价冰粉的人多。
正当大门即将合拢时,一双白皙且骨节匀称的手紧紧抓住了门。
手的主人自然是褚三。
这双手说实话,我很羡慕。一看就是从来不干活的富贵闲人手。
褚三当然不叫褚三,他只是姓褚,行三,全名叫褚安石。据说还有个什么字什么号,反正我是搞不懂。
一个人取那么多名字有什么用,能喊得过来吗?
像褚三这样的,倒不如多长几颗良心。
可无论我怎么用力,大门依旧纹丝不动。这人看着弱不禁风,力气着实不小。
无奈之下,我只得抬头看他:「你既不让我开门做生意,又不让我关门去睡觉,到底想做什么?」
「刀鱼儿,你要相公吗?」
褚三笑得一脸温柔,配上这句话却叫我毛骨悚然。
这货跟我同年岁,三岁时剪我头发,五岁时害我摔破膝盖,七岁时拉我顶锅,九岁时逼我给他抄作业,十一岁那年我好不容易被父母赎回家终于离开他的魔爪,好日子没过上几天,他又出现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如今我父母也没了,独我一人守着宝丰堂,他又天天来摆摊堵门。
他那样好面子的一个人,亏他舍得下自己那张脸亲自来摆摊。
我好绝望。
褚三见我不应,又换了个问题:「你看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下意识回了一句。
「我当你相公怎么样?」他继续问道。
「你有病吧!」我愤愤松开手,索性门也不关了,径直往后院走去。
爱谁谁吧。
摊上这么个人,晦气。
不就是给他当过几年丫鬟吗?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爱拿我寻开心。
丫鬟怎么了?丫鬟也是肉体凡胎,也是人。
当初要不是哥哥生了重病需要用钱买药,爹娘才不会忍心把我送去褚府当丫鬟。
后来哥哥还是没救回来,家里又欠了许多债,爹娘花了好多年攒钱才终于把我赎出褚府。
原本一切都过去了,只是这褚三,总阴魂不散。
「刀鱼儿!」褚三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急切。
「你有病就去吃药,别来烦我。」我转过身破口大骂。
他噎了一下,解释道:「我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我,好不好?」
「为什么?」我问。
他愣住,抓耳挠腮想了许久,才回:「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
我冷笑一声:「你也知道知根知底。我刀鱼儿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绝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我哪种人?」
「不懂人间疾苦,整日以戏耍折腾人为乐。」我一步步逼近他,「不事生产,不知好歹…」
「够了。」他下意识厉声喝止,顿了一瞬,又有意缓和了表情看我,「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
嘁,还算有自知之明。
我伸手指向大门:「请。」
请你出去。
褚三没有犹豫,转身离开,还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屋内顿时变得昏暗,只有细碎的光通过门缝钻进来。
没有脚步声响起。
他似乎静静站了许久,最终只是低声重复了一句:「刀鱼儿,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背靠着大门,仰头望向屋顶的横梁。
不要信他的鬼话。他只是又无聊了,才来找乐子。
像他这种人,绝不可能有真心。
就算有真心,也不会是对你。
想清楚后,我转过身,平静地把门闩插好。
正好后院很久没有打扫了,趁这个机会来个大扫除。
自爹娘走后,宝丰堂一直冷冷清清,前后都是我一个人在忙活。
我在褚府当了太多年丫鬟,根本不懂医术,药材好坏也只是勉强分辨得清,经营起来常常觉得有心无力,一度想将药铺盘出去,做点别的。
但一想到这是爹娘毕生的心血,就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
待到天黑,终于收拾完毕。
我躺在凉椅上,一下一下打着蒲扇。不远处架子上悬挂着数枝艾草,正静静烧着。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微风拂过,带来缕缕艾草香。没过多久,我便睡着了。
次日,天亮得极早。
我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酸痛。看来凉椅再好也只是个椅子,不那么适合睡长觉。
想到这里,我打了桶井水起来将脸擦了擦,又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戴起草帽背起药篓打算出门。
为了躲褚三,也为了省点收药材的开支,我打算今日关门,自己出城去附近的山头树林采点药再回来。
以我对褚三的了解,他最多也就能新鲜半个月。半个月后,想必不会再来献这种莫名其妙的殷勤。
临出门前,我看到旁边靠墙立着的高竹竿,想了想,还是将竹竿拿上了。
如今已然入夏,运气好的话想来会碰到蝉蜕。
一路上,花儿香,草儿绿,天也蓝,水也清。看不到褚三那张脸,压抑多日的颓废一扫而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
不得不说,褚三那厮,当真是害我不浅。
走到半路才猛地想起,出门太急,竟忘了吃早饭,还忘了带水。
只是现在回去…… 倘若见到褚三……
算了,还不如在外面中暑。
我摇摇头,拄着竹竿继续前行。
今日要去的,是景安城附近的老关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个不算高的坡。老关山位于两个村落之间,是一片无主荒地。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快走到山坡脚下。
远远就看见几棵极高大的树,树上垂下串串白花。
我心中一喜,待近了仰头一看,发现果真是槐花,忙解下药篓放在附近地上,开始小心翼翼往树上爬。
托褚三从小就对我百般刁难的福,我爬树还算厉害,不多时便吭哧吭哧上了树,跨坐在树上开始折枝。
五月槐花香,最佳的采摘期也就在这几天,错过今年须得再等一年。
书上写槐花味苦、性平、无毒,晒干后可以入药,也可以用来制茶饮、做包子馅儿、煮粥、蒸鱼。
我一边摇头晃脑背医书,一边口水直流,加快了手中折枝的速度。
正在兴头上,下方突然传来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
我一惊,整个人晃了一下,差点摔下树去,遂恼火地拿着已经摘好的槐花枝条三五下便下了树。
下树一看,谢天谢地,不是褚三那厮,顿时松了口气。
那年轻男子摇着折扇,再次开口:「姑娘还会爬树?」
瞧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懒得看他,蹲下身开始仔细分拣拿下来的花,口中奚落道:「不仅会爬树,还会揍人,想看看吗?」
大概是褚三留给我的阴影太重,如今我一见到这种看似人模人样的翩翩公子就打心眼里反感。
那年轻男子身后带的随从厉喝道:「大胆!」
我抬头瞥了一眼,正好见到年轻男子用折扇挡了挡随从,示意他不得无礼。
又是这一套。
贵公子惯用的招数,坏人都是手下当,黑脸都是别人唱,主子永远清清白白又平易近人。
我不以为然,自顾自将摘好的槐花用大布袋装好,放进药篓里。
年轻男子见我无动于衷,仿佛来了些兴趣,撩开衣摆蹲下身问道:「姑娘采这槐花是为了泡茶吗?」
我睨他一眼,回道:「卖钱。」
「哦?」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怎么个卖法?」
「公子要新鲜的还是晒干炮制好的?」我这才端起笑脸看他,「不同状态,卖价不一样。」
年轻男子明显一愣,道:「呃,我不买,只是问问。」
我撇了撇嘴,不再管他,撸好袖子利落爬上树打算多摘一些。
再下树时,发现那年轻男子竟然还没走,反而用折扇支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我恼火。
年轻男子脸上笑容霎时扩大,一本正经回道:「没见过美人爬树。」
「再看收费。」我没好气道。
「好。」年轻男子莞尔,朝随从伸手,「拿少爷我今天新得的那张银票来。」
「……」我狠狠剜他一眼,背起药篓,捡起竹竿往山坡上走去。
没成想他又跟着我走,一直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姑娘,你还爬树吗?」
「我刚才瞧了你半天,觉得你爬树的模样甚是有趣。」
「有趣?」我猛地转身,将竹竿重重杵在地上。
你当看猴戏呢,还有趣。
年轻男子愣了愣,改口道:「可爱。」
我深吸一口气,拔起竹竿就走。
他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没话找话。
我烦不胜烦,终于停下问他:「这位公子,请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想看姑娘爬树。」年轻男子答得极快,似乎怕我不信,扬了扬手中的银票,「姑娘若是能在半个时辰内教会我爬树,这一百两便是姑娘你的。」
一百两啊。有了这一百两,二芽的事情岂不是就不用愁了?
我吞了吞口水,有些跃跃欲试。
那随从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到底不敢吭声。
「怎么样?」年轻男子似乎笃定我会同意。
见他这副模样,我突然警醒,真的只是教爬树这么简单?
一百两可不是一百文!
我狐疑地看着他:「只是教你爬树?」
年轻男子点头。
「骗人者不得好死?」
这话很不中听,随从已经面有愠色。
年轻男子却失笑:「真心实意,只有这一个要求,没有其他任何附加条件。」
「你是不是先天哪里有问题,死活爬不上树的体质?」我指了指自己脑袋。
他这样子,看起来实在不是很聪明。
「放肆!」随从忍无可忍,挺身上前。
那年轻男子轻飘飘扫了随从一眼,随从立刻噤若寒蝉。
我咽了咽口水。
年轻男子又道:「所以姑娘有钱不赚?」
「王八蛋!」我顺口接了下去。
说完立刻补充:「我爹爹以前常说,有钱不赚王八蛋。」
绝不是故意在骂你。
「所以姑娘是教?」年轻男子问道。
我刚想点头,又想起一个问题:「若是公子学不会呢?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倒不是我多疑。
实在是我刀鱼儿这辈子一直倒霉透顶,真能有这么大个馅儿饼砸到我?
「不需要。」年轻男子毫不犹豫,「不过学不会只能给你五十。」
「五十文?」那也行啊,蚊子再小也是肉。
年轻男子笑道:「五十两。」
果真有这种好事?不管了,赌一把。
我摩拳擦掌:「公子想爬什么树?」
「竹子。」
「竹子好啊。」我点头,点到一半僵住,「竹…… 子?」
「怕你太紧张,开个玩笑。」年轻男子笑了笑,「就前面那棵吧。」
他随手一指,还是一棵槐树。
我松了口气。槐树算是比较好爬的树,树皮粗糙,树干粗细也适中。
像那种树皮特别光滑,或者树干比碗口细比水缸粗的树爬起来就要费劲许多。
竹子则是想都不要想。
我长这么大,只听南来北往的货商讲过有个地方以竹为生,那里的竹农为了让竹子更好地生长,会在暴风暴雪来临之前爬上竹子顶端,将最上部分的竹尖砍下。这样可以降低竹子高度,让竹子更耐风,减少折断造成的经济损失。
不仅如此,他们中有厉害的还能利用竹子的弹性从一棵跃到另一棵。
简直像传说中的仙人一样。
反正我是做不到,更别提教这个新手。
槐树就要简单得多。
我解下药篓往地上一放,走到槐树边,转头看向那年轻男子:「公子你仔细看,我先给你演示一遍。」
年轻男子含笑点头。
「先用两个胳膊搂住树干,再将腿也盘上来,脚踩在树干凸起的位置,整个身体都贴在树干上,接着用腰部和脚蹬的力量,推动身体往上。双手往上挪,吐气提腰蹬树,这样一步一步,慢慢就上来了。」
说话间,我爬到了树枝分叉的位置,蹲在上面,低头看到年轻男子认真聆听的模样,又补充道:「攀枝丫可以节省些力气,但不要选那种细的或者干枯的树枝,容易摔。」
说完,我沿着原路下树,落到地面站稳,拍了拍手,问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年轻男子笑着摇了摇头。
我便示意他走近那棵槐树:「那公子试一试吧。爬树这种事情,试一试就简单了。纸上谈兵没什么用。」
那年轻男子依言走到树下,按照我说的一步步做了,爬了两下,才到半人高的距离就松开手跳了下来。
「怎么了?」我忙上前问。
年轻男子转身向我,满脸无辜:「衣服刮坏了。」
我一惊,定睛仔细看了看他手指向的地方。那处果然被粗糙的树皮蹭破。
我下意识挠了挠自己下巴,感觉到脸上肌肉隐隐有些抽搐。
穿丝绸衣服爬树,确实有点…… 那啥。
年轻男子倒不是很在意,仍命随从将那一百两银票递给我,嘴里道:「这爬树没想到这么好学,就是可惜了这件衣服。回家免不了被唠叨一番。」
他这样洒脱,我反而不好意思接了。
三两句话便挣一百两,这钱收着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
「公子还有别的想学的吗?我还会很多。」我掰着自己手指数,「像什么编草鞋,绣手帕,做头绳这些我也会,还会做一些简单的木工活,公子想学的话,都算在这一百两里。」
「不了。只有爬树一项是因为家中约束甚多,所以一直未曾得偿所愿。今日一见姑娘,勾起了小时候的渴望。如今亲身试过一次,才发现也不过如此。」年轻男子神情有些惘然。
那随从趁机将银票塞给我:「姑娘还是收着吧。我家小少爷不喜别人拂他的意。别拖下去好事变坏事,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年轻男子举着折扇敲了敲随从头顶,笑骂道:「别总吓唬人家一小姑娘。」
随从应喏退下。我拿着银票心道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收吧,好像我也没做什么,总觉得收了不踏实。
不收吧,这确确实实是我挣来的,交易双方你情我愿的买卖。
正为难间,突然灵光一闪,喜道:「这银票我收下。往后公子家中有个头疼脑热,可以去景安城城西桥头药市荣万巷里的宝丰堂拿药,我给公子免费三次。」
嗯,不愧是我。
「你说免费就免费,家中大人不说你?」年轻男子戏谑道。
我弯腰背起药篓捡起竹竿,回道:「不会说,我们家是我作主。」
不仅如此,还真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年轻男子见我还要继续上山,好奇问道:「已经挣了一百两,还要上山去做什么?」
我听到这话回首看他,认真道:「看看山上有没有蝉蜕。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只是碰见公子才耽误了点时间。」
「一百两,够换很多蝉蜕了吧?休息也无不可。」年轻男子有些疑惑。
我只好解释:「永远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尤其是偶得这种意外之财的时候,更不可形成依赖,有侥幸心理,幻想改天还有这种好事。」
要知道人一变得懒散,再多的意外之财都会被败光。
「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说起道理来倒是一套又一套。」年轻男子好笑道。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
穷人家的孩子,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因为没人在身后兜底,生怕一朝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
哪像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为了区区一个童年念想就能随手花掉一百两。
我摇摇头,不再理他,径直向山坡上去。
又忙活了好一会儿,眼见着日头快要升到正中,我擦了擦额头和颈间的汗,背起药篓下山去。
早饭也没吃,真是有些饿了。
只是没想到,刚踏进荣万巷,远远就瞧见阿升在我药铺大门前急得团团转。
阿升是附近的小乞丐,与我有过一些接触。
我加快脚步走过去。
他很快看到我,眼睛倏地亮起,脸上的焦急神色怎么也掩不住。
「可是碰到了什么事情?」我皱眉问道。
「二芽!」阿升慌张开口,「二芽要被她爹娘卖了!」
我心里一突,忙问道:「之前不是跟我约好说这个月二十五是最后期限吗?今儿才十七。」
「是。」阿升重重点头,又焦急道,「可二芽她爹反悔了。非说宝丰堂这种半死不活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凑到十两银子买下他家姑娘。不如早早卖给那姓赵的富商,还能多赚一点。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去通知赵家喊人来看了!」
我胸中怒火腾起,抓着阿升转身就往巷外去。
却在巷口被褚三拦住。
褚三依旧带着他那群跟班,个个手上都捧着精美礼盒,站成一排,将本就不算宽敞的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劳烦让一让,有急事。」我勉强耐着性子开口。
褚三不理,下巴一抬示意那些跟班将礼盒打开,露出里面各色首饰和布匹。
「喜欢吗?」他不慌不忙拿起其中一盒,递至我跟前。
我握紧拳头,再次开口:「三少爷,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时间陪你玩这些。」
他闻言不悦:「什么事情,比我送你礼物还重要?」
「少爷,这世界上多的是比绫罗绸缎更重要的事情。」我冷冷看他一眼,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推开。
待我紧赶慢赶赶到二芽家时,赵家派来的管事已经到了一会儿。
那管事衣着得体,表情却十分不耐烦。
「你们叫我来之前,说得好好的,小姑娘十岁,能干,身子骨好,口齿伶俐。跟我好一通夸,好说歹说我才答应来看看。」管事嫌恶地指着躺在地上不停抽搐的二芽,「这就是你们跟我承诺的身子骨好?」
二芽她娘哈着腰不停道歉,她爹则是直接上脚踹了几下二芽,骂道:「装什么装!装什么装!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了?」
二芽仍是翻着白眼抽搐。
那管事连道晦气:「我们这丫鬟可是招来贴身伺候二小姐的,天大的福气,别人抢都抢不来。你们家没这个命!」说罢,招呼着随从坐轿离开。
任二芽她娘如何解释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我心中冷笑,好一个天大的福气。
那赵家二小姐才十二岁,这些年换了多少个贴身丫鬟?每一个都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但凡还有点良心的爹娘也不忍心把自己家孩子往赵二小姐跟前送。
二芽他爹眼珠一转,见到我,突然一把将我拉过去,恶狠狠道:「是不是你?我家二芽身体一直好,怎得赵家管事一来就发癫?肯定是你指使的!」
我嗤笑一声:「庄叔这话就不讲道理了。你讹谁不好,讹我一开医馆的?」
「那我不管!」二芽她爹梗着脖子瞪着眼,「你一来,二芽就发病。二芽一发病,我们板上钉钉的买卖黄了。我们跟管事都已经说好了十五两银子,这钱无论如何你得赔!」
「她爹,你记错咧。」二芽她娘伸手比划,「哪里是十五两,说的明明是二十两!」
二芽她爹眼神一转,立刻附和:「对,我记错了。二十两!一点不能少!」
二人说罢,一左一右将我围起来。一副我不给钱誓不罢休的模样。
「十两。」我丝毫不惧,冷声开口,「之前说好的十两,如今这情况我也不食言压价。十两银子,二芽以后是我的人,跟我姓刀,与你们再无半分瓜葛。多的一分没有。」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二芽她娘摇了摇头,率先开口:「十两太少了。我们把她从那么丁点儿大拉扯到现在……」
「哎哟喂,可拉倒吧!就你俩那养孩子方式,谁拉扯谁不一定咧!」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村民,都在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先前出头说这话的中年妇女啧啧两声,继续道:「你家二芽还不到我腰高的时候,就天天给你俩端水送菜,还要扫地喂鸡做一堆事情。穿的还都是几个哥哥剩下来的破得不能再破补都没法再补的衣服。去年大冬天冷得过不了,全靠我们几个好心拿自己家孩子的旧衣服给她,才凑合过下去,不然早冻死球了。」
「是啊。」另外有个青年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指着地上的二芽说,「而且我听人家说这癫病可不好治。你们能到手十两不错了,人家往后不定往里搭多少钱。」
二芽她娘急了,立刻推搡了那青年男子一把:「怎么说话呢?谁有癫病啊?我看你才是个癫的!」
二芽她爹上前又一脚踢向二芽。
阿升却是立刻护在二芽身前,一双大而黑的眼睛怒气冲冲瞪着二芽他爹。
二芽闭着眼一直没有动静。
我心中倒是不怎么慌。因为这装病的法子的确是我教给她的。
当时我告诉她,如果她爹娘想将她卖给她不愿意去的人家,就用这个法子。
一般人嫌晦气,都会直接走。
说这个只是以防万一,毕竟已经跟她家约定好了二十五我拿钱带走二芽。
不料真用上了。
只能说,这夫妻俩连自己孩子都下得去手,果真是没什么诚信可言。
看热闹的一群人还在七嘴八舌说着,夫妻俩再也站不住,对视一眼后主动赔笑开口:「十五两,十五两人你带走。以后是死是活跟我们没有关系。」
今儿挣了一百两,十五两我确实出得起。但我一分都不想多给这两个恶人。
「十两。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我沉声开口,「我铺子里还有事,待不了太长时间。」
其实十两已经算是高价。像二芽这个年纪和条件,五到八两才是正常价格。
「行行行,十两就十两!」二芽她爹连连摆手,随即狐疑地看着我,「不过你拿得出十两吗?不能赊账。」
我从怀中掏出一锭十两的足银拿在手上。
幸好从老关山回城的路上去将银票换了散银,不然被他们见到那张百两银票,真有可能被敲上一笔。
又一番交涉,夫妻二人总算点头放人。
「那让二芽收拾一下她自己的东西。」里正做中间人,又拉了两个村民当见证人,签完契约后,提出这点。
二芽她娘顿时柳眉倒竖,唾道:「东西?她哪里有什么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我们花钱买的!现在她都改姓刀了,还想拿我们庄家的东西?」
二芽原本一直躺在地上,此时也缓缓睁开双眼,被阿升搀着站了起来,垂着头抓着衣摆小声道:「阿娘说得对,我没有东西。」
「好啊你这个小妮子!我就说你是受人指使在这儿装病!」她爹忽然暴跳如雷,欲出手将二芽扯过去,「乡亲们看看,这人撺掇着我家二芽装病好压价!」
我一把将二芽带到身后,怒道:「二芽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你要是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就报官处理。就怕你敢闹却挨不起一顿板子。」
二芽也从我身后探出脑袋,小声辩解:「我没有装病,只是现在又好了。」
她爹还要再闹,我却不想再同他多纠缠:「大伙儿都知道,这两年因为饥荒的原因朝廷放宽了人口买卖的限制,咱们签的契约是合法合规有效的,你要是再敢碰二芽一根手指头,就算闹到衙门去,理也在我这边。」
见他还要再争,我走近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开口:「再者,你该知道我以前在褚家做过很多年的丫鬟。真把我逼急了到时候去求褚家大少爷,大少爷总归会念点旧情。他们那种人家,哪怕只是动动手指头,也不是你们招架得住的。」
虽然我跟褚家大少爷不熟,但借他的名头来吓唬一下这对恶夫妻还是可以的。
褚家大少爷可不似褚三那么恶劣。他虽有官身,却待下宽厚,又嫉恶如仇,最见不得这类有违人伦常理之事。
二芽爹娘再凶恶,到底只是在乡间撒泼打滚的人,只敢欺负我这种无名小辈,听到褚家的名头就有些犯怵,很快偃旗息鼓,不再闹腾。
回宝丰堂的路上,阿升表情明显松快了很多,围着二芽一阵嘘寒问暖。
二芽却不怎么理他,只满脸担忧地望着我:「刀家姐姐,我吃得很少的,也不爱穿新衣服。而且我身体很好,从来没有吃过药。养我不需要花很多钱,你不用发愁。」
我原本心里在想着别的事,被她说得一愣,以为她是怕我嫌弃她,忙安慰道:「没关系,以后跟着我,你可以多吃一点,也可以穿新衣服。身体不舒服了尽管抓药吃,宝丰堂有的是药,想吃多少都行。」
话一出口,觉得哪里不对,又往回找补:「当然,最好还是不生病,身体健健康康才是福气。」
二芽还是紧紧攥着我衣角,闷闷不乐:「可姐姐你急得嘴都干了,脸也惨白惨白的。」
我抿了抿嘴,这才发觉确实干得厉害,回过神来感觉四肢也有些发软。
这一通折腾,连续几个时辰没吃没喝,又忙活了半天,想必脸色难看得很,怪不得二芽会担心。
我只好又耐心跟她解释原因。她认真听完,频频点头,表情总算开心起来。
没过多久,又走了一段路,她跑到我前面,仰头看着我:「刀家姐姐,我来背药篓吧。以前在家都是我背东西的。」
看她这样懂事,我心里微酸,想起自己以前在褚家当丫鬟被褚三欺负的生活,于是摇摇头:「我是姐姐,比你大,比你高,当然该我背。」
二芽略微不安地歪头:「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她好像很怕我嫌弃她。
「那你跟阿升一起抬这根竹竿好不好?」我笑着建议。
二芽顿时咧开嘴,却争道:「这根竹竿我一个人就可以扛走。」
她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脯:「我很厉害的,不需要他帮忙。」
话音落下,她就将那根竹竿扛在肩上,一溜烟往前跑了。
阿升忙追了上去。
二人说说闹闹,又是好一顿耳红面赤的争执。
之前听阿升说,他和二芽小时候是邻居,一直就爱吵架。
后来他家搬走了,没过几年他父母带他回乡省亲时死于强盗之手,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辗转四处,一路乞讨回了景安。
因他固定在宝丰堂附近讨吃,我有余力时便照顾他一二,时日久了,他就跟我熟悉起来。
二芽的事情,最早也是他来求我帮忙。
我本来自顾不暇,并不打算插手。可听到二芽爹娘做的那些事情,又闻他们要把人卖进赵家,便去见过二芽一次,才下定决心。
其实现今这年头,穷人家过不下去,卖儿卖女卖老婆都是常事,没什么新鲜。
有些运气好的,脱离了糟糕的原生家庭,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好歹能吃饱穿暖,不会饿死,也是幸事。
但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青楼一类的脏地儿。或者像我这样的,遇上了褚三那种爱折腾人的主子,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而全景安最惨的,当属赵家二小姐身边的丫鬟小厮。那二小姐年纪不大,心狠手辣折磨人的手段却是远近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