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那些伤害,不是你现在一句年幼无知或者开个玩笑就可以被原谅的。」
他垂下头,仿佛羞愧难当,沉默片刻后拔腿跑了。跑得太急,跨门槛时还被绊得踉跄一下,背影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静静看着,忽然觉得无趣。
「姐姐。」
我听到声音转头,见到二芽垂手站在远处。
「吃饭了。」她小声开口。
「怎么不等我,自己跑去做饭?」我向她走去,「灶台会不会有点高?」
「我踩着凳子做的饭。主要是姐姐在前面忙,怕姐姐会饿。」二芽见我走近,伸出小手牵住我,「姐姐,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此后一连半个多月过去,褚三都没有再出现。
没有他的骚扰,宝丰堂的生意总算有所回暖,却依然不容乐观。
更糟糕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景安城里最大的药材商高老板提出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宝丰堂。
前后已经来了三拨说客。
第一拨人还算客气有礼,只恭恭敬敬询问。第二次来的人态度便有些蛮横。
今日这拨人最是麻烦,统一青衣青裤,是专门负责处理一些腌臜事的长青帮成员。
我刚去巷子口买了屉包子回来,还没进屋就被拦下。
为首男子瘦长如竿,自我介绍姓赵,外号赵二麻子。
「刀老板,大家都是体面人,好说话。我这边收到的命令是最迟七月中旬,您这儿必须得腾出来。当然,我也知道宝丰堂上上下下只有你一个小姑娘,没人照应,所以有什么麻烦、不方便的地方,您都可以跟我赵二麻子讲,咱俩有商有量一起发财,对不对?」
赵二麻子说完,吸了口烟,偏了点位置吐出口烟雾在我头顶,不慌不忙等我回话。
「赵先生是吧?」我挥手赶走那些呛人烟雾,「不是我不配合,而是高老板把价钱压得这么低,我实在很难同意。」
赵二麻子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我一介孤女看到他们长青帮来了还敢这么硬气地直接拒绝。
片刻后,他敲了敲烟杆,低着头漫不经心道:「刀老板是不是不认识我们这身衣服?」
「认倒是认识。」我捏了捏手里的包子,面上仍淡淡的,「只是不明白,高老板宁肯花钱请你们出面,也不肯把收购价钱调高一些是为哪般?」
赵二麻子扯起嘴角:「我就是个打杂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刀老板问我也无济于事。」
「那赵先生打算怎么个消灾法?」我问道。
「大门泼狗血?半夜扔砖头?找人装死讹您……」赵二麻子拿着烟杆在手心敲着,每说一样便敲一下,表情无辜得很,「刀老板您也得体谅我们,我们专门干这一行的,可不敢砸自己招牌。您若是愿意合作,那最好。您不愿意,那我们也没别的更好的办法对不对?」
「倒是新鲜,哪家的高老板做事这么霸道?人家店铺好好在这里开着,你一张嘴皮子上下张合就敢逼人强卖。」一道嘲弄的声音响起。
我转身,发现是前些日子花钱找我教爬树的那位年轻公子。
他手摇折扇翩翩往前,一袭蓝衣比初见时风采更盛,走到近前还不忘冲我点头微笑:「好巧啊爬树姑娘,又见面了。」
「是挺巧的,刚刚我去街口买包子,看见你们跟人打听宝丰堂的位置。」我回以微笑。
年轻公子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话锋转向赵二麻子:「说来听听,哪家的高老板,这么厉害?」
不等赵二麻子回答,他又转首问起跟随自己而来的随从:「新竹,你有没有听过景安城什么姓高的人物?」
新竹立时心领神会,配合道:「回少爷,小的不曾听过,大抵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赵二麻子被这主仆俩联合起来戏耍了一番,有些恼羞成怒,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出自哪家?我是长青帮门下……」
「什么长青帮短命帮,小鱼小虾的名字不用说出来污了爷的耳朵。」年轻公子收起折扇,理了理衣袖,对随从吩咐道,「提着东西,随刀老板进屋吃饭。」
随从应了,恭敬地对我一弯腰,伸手示意请。
主仆俩全然不将这群青衣汉子放在心上,甚至还有闲心反客为主,要进宝丰堂吃饭。
我心中觉得荒唐,但看他们对长青帮有恃无恐的姿态且帮了我一次,还是顺了他们的意,领着二人进了内堂。
赵二麻子傻了眼,在背后喊道:「公子倒是报个名号,好叫赵某人死心。」
随从回身关上大门,对他的叫问理也未理。
门外人群骚动,听声音是其他青衣汉子低声问赵二麻子:「赵二哥,咱们就这么算了?」
「算个屁!」赵二麻子怒吼,「给老子查,那俩人什么来头,敢不把我们长青帮不把高老板放在眼里,查不到今天不准吃饭!」
「倘若是个装蒜的草包,爷爷我非得亲手扒了他的皮。」
我看向那年轻公子,年轻公子对这番恐吓威胁毫无反应,显然是真的不惧。
奇了怪了,他说话的确是景安口音,可我跟在褚三身边也算见过些景安城里的富家公子,对这人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好似凭空出现一般。
「我姓梁,行四。」年轻公子施施然坐下,用眼神示意随从打开食盒,「单名一个起。」
梁起?
确实从未听说过景安城有这号人物。
我疑惑看着他。
他却冲我抬了抬下巴:「该你了。」
「刀鱼儿。」我只好回。
「我叫新竹。」随从笑嘻嘻凑过来。
「我叫…… 刀二芽。」细细的声音自角落传来。
梁起新竹齐齐扑哧一声,梁起更是直接笑道:「你们家怎么净取些食物名字?」
「……」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真是。
「好养活。」二芽慢慢挪近,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同样很黑的眉毛下显得格外有神。
她瞪大了双眼,语气满是赞叹:「这位哥哥长得真好看。」
「……」我嘴角微抽。
「我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姐夫就好了。」她又补充。
噗的一声,梁起喷了我一脸水。
二芽顿时脸一垮,忙不迭跑去找干净帕子,恼火道:「还是算了,太笨了。」
梁起愤愤地看向我,我只好低头扶额装死。
真不是我教的。
吃过饭后,又聊了聊天。
我这才知道,梁起之所以极有底气,是因为他是梁太师的幼子。
对民间百姓而言,梁太师还有一个更耳熟能详的身份——松涛书院山长。
松涛书院是东照国一家老牌书院,存立世间至少已有五百多年,只收男子,入学条件极为苛刻。
与只收女子的红枫馆、男女混校的明华院和西魏的靖院并称为中域四大书院。
四大书院并没有官面上的排名,但私底下大家都以松涛书院为首。几乎人人都以能考上松涛书院为荣。
松涛书院的山长,即便是去西魏,也会被皇室奉为座上宾,更别提在本国东照,更是地位超然。
如此大一尊佛,愿意踏足小小的宝丰堂,我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梁起看出我脸上的尴尬,却没有出言安慰,反而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我今儿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见你发呆来的。」他擦了擦嘴,放下帕子正色道,「昨儿我好像看到你跟人打听怎么能建一所平民女子学堂,我当时忙别的事,就没顾上叫住你细问。你一个开医馆的,打听这个事情做什么?」
竟这么巧被他撞见了,偏他对此又有极浓厚的兴趣。
我只好将各种原委娓娓道来。
其实是在把二芽接过来之前就隐隐有了一个简单的想法,只是最近闲下来才有功夫认真思考这事的可能性。
古往今来,整片中域女子地位一直比男子低。
东照国这些年算是做得不错,是因为出了几任极贤明的皇后,建立了能改变女子命运的红枫馆。
前后花了将近两百年时间,才逐渐有所成效。
当今朝堂之上,偶有女子为官,不再被一味排挤。似我这般的孤女,也能独立支撑起商户不被旁族兄弟打着亲人的名义侵占资产。
但这远远不够。
还有更多的,像二芽一样或者比二芽更惨的小姑娘。
她们不识字,挣钱的渠道单一,见解有限,能力也有限,连温饱都难以解决,何谈摆脱命运?
凭良心讲,红枫馆是个极好的书院。
我以前跟在褚三身边时,见过红枫馆的女学生。
她们跟男子一样,修礼、乐、射、御、书、数六门,包括近些年突然兴起的修行课程,也有涉猎。
唯一的缺点就是束脩太贵。
不算伙食费和住宿费,光是学费一年至少交上十金。寻常人家根本支付不起这个费用。
而且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里面很多科目内容并不是他们迫切需要学习掌握的,他们更需要的是能改善当前生活质量、更接地气的知识。
了解到这些之后,我便萌生了办一所平民女子学堂的想法。初期请不起教习,我可以兼任。
还是托褚三的福。
他虽然对我不好,坑过我许多回,但跟在他身边我学会了认字,也看过不少书,还会做很多小玩意儿可以用来卖钱。
只是连日打听之下,才发现想法固然美好,实施起来却并非易事。
我一没有场地,二没有相关资质,道道手续极其难办不说,还需要向相关衙门缴纳押金。
我手头虽有余钱,却远远不够。光是打通其中关节,便是无底洞。
正愁眉不展间,又碰上高老板向宝丰堂施压,因此格外烦躁。
「我可以帮你。」梁起静静听完,以扇点桌,「但我有个条件。」
我眼睛倏地亮起:「什么条件?」
「我要当这个女子学堂的名誉山长。」梁起直言。
「没有问题。」我并不贪图山长的名头。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答应得如此快,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愣在那里。
还是新竹提醒他,他才眉飞色舞地蹦了起来,同新竹击了个掌。
他同新竹击完,又转过身快步来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掌对拍:「合作愉快!」
他的眼睛里满是快活。
我傻眼了。
见我不理解,他又重新坐下跟我解释:「前段时间我爹刚给我出了个题目——如何改善底层女性地位并增强其话语权。我苦思许久一直不得要领,直到昨天无意中听到你跟别人那番谈话,顿时茅塞顿开。」
他将椅子拉得离我更近,神采飞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会她们如何自强自立,靠自己养活自己,才是建立话语权,提高地位的根本。」
「正好,你有这个想法,也了解这个群体。我呢,有钱有渠道,咱俩合作,正好互补。」梁起说得兴起,猛拍桌子,「而且有我当你这个女子学堂的靠山,像刚才说什么要往你大门泼狗血的那个麻子,绝对不敢再出现。」
他眼里闪着喜悦和自信的光,渐渐的,我的心也被他感染地沸腾起来。
「怎么,高兴傻了?」他停下滔滔不绝的阐述,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挥了挥,「怎么不说话?」
我认真地看着他:「有些难以置信。我以前运气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小的时候被卖进富贵人家给人当丫鬟,天天被欺负。后来哥哥死了,爹娘也死了,宝丰堂也因为各种原因经营不善。」
「抱歉。」梁起脸上的愉悦稍稍收敛,「我没有经历过你的人生,所以无法感同身受。」
「但你既然遇见了我,便不会再有坏运气。」他脸上复现笑容,眉眼弯弯,「因为我梁起,是全天下运气最好的人。所以我决定将我的好运气分一点给你,爬树姑娘。」
他咧开嘴,冲我露出一个极大的笑容。
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对待,我心中似有暖流淌过,还有些手足无措。
「别太感动,你还需要写一份详细的计划书。我来之前跟我爹提过一嘴,他说想看看,可行的话,我们尽快筹备,争取秋天之前能正式开学招生。」梁起端起水杯润了润嗓子,喝完后低头看了眼杯里,「那天摘的槐花?」
「嗯。」我点头,「槐花茶可以清肝泻火,适合这个季节喝。」
梁起眯眼冲我比了个大拇指,又道:「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你还欠我三次免费的药。这次送点槐花给我?我带回去给我爹喝,免得他成天骂我。」
我扑哧笑出声:「好。」
待梁起走后,我点灯熬了大半夜,简单草拟了一份计划书,打算再修改几次就将方案送去梁府。
却不料,次日早晨一开门,见到个意外来客。
赵二麻子恭恭敬敬跪在大门前,也不知跪了多久,周围围着一群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
「赵先生今天唱的是哪一出?」我脚步轻移,避开他跪的方向,免得折寿,「威逼不成改卖惨?」
好家伙,玩得还挺花。
他闻言抬头看向我,满脸诚恳又带着点惶恐:「小的来给刀老板赔罪。昨儿个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还望贵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贵人肯定不是我,所以他们定然是打听出梁起身份了。
左右也没真的吃亏,我索性挥手让他起身:「多大点事,别跪门口了,影响我做生意。」
赵二麻子立刻露出会意的表情,膝盖蹭着地往旁边挪去,一直挪到最边上才停止。
我看得目瞪口呆。
他停顿跪好,又双手将一个方形木盒捧过头顶:「这是我家大哥特意命我送来的赔罪礼,一点心意,还请刀老板收下。」
我走近随手接过,手腕一沉,才发觉盒子虽小,重量却不轻。狐疑打开,一摞金条整整齐齐排列在我眼前,被太阳一照,反着金灿灿的光。
啪的一声,盒子被我盖上。
我将盒子又递还给他,道:「我接受你们的道歉,礼物就不必了。还有,高老板如果还想买店铺……」
「我们一定会全力阻止高老板。」赵二麻子立刻斩钉截铁道。
我嘴角微抽:「那倒也不必。只要价钱合适,还是可以谈的。」
毕竟医馆在我手里一直半死不活。我后面如果能把学堂办起来,也顾不上这边。
赵二麻子又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刀老板放心。」
他这样一承诺,我反而不放心了。
不过肚子饿了,吃饭要紧,我不欲同他多费口舌,遂干脆道:「礼物拿回去,替我转告你们大哥,缺德事少做,人在做天在看。」
「是是。」赵二麻子连连点头。
我摆摆手:「赶紧走吧,看着碍眼,还耽误我吃饭。」
「是,是。」赵二麻子这下终于没有领会错意思,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我长出口气,打算先去巷口买几个包子,却看见新竹站在不远处。
他见我看向他,大步走来,近了之后才恭敬开口:「刀老板。」
「早。」我点点头,「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笑着摇头:「少爷担心昨日那伙人不识相还来闹事,因此吩咐我来看看。现在看来,应当没有问题了。」
我莞尔,心想梁起这人看着不靠谱,做事还挺周全,遂回道:「有劳二位帮忙。」
「只是举手之劳。」新竹微笑,「刀老板不必客气。」
…………
接下来就是吃饱喝足好干活。
连续打磨了三日,我满意地看着最新版的计划书,决定就它了。
二芽好奇凑过来,歪在我身边仰头问道:「姐姐是要建学堂吗?」
「是啊。」
「我可以去吗?」她揪着散落在肩头的头发,巴巴地看着我。
「当然可以。」我捏了捏她的脸,「你会是我们的第一批学生。」
二芽漆黑的眼睛顿时笑眯成一条缝。
就是现在,出发吧刀鱼儿。
之前梁起走时曾特意叮嘱,计划书完成后直接拿去梁府,跟守门的侍卫说明身份,他们会放我进去。
我将计划书小心翼翼卷好,塞进纸筒里,背在身上,打算出门。
临出门前想了想,第一次登门拜访空手似乎不太好,正好梁起还剩下两次免费药材机会,干脆捡几副清暑益气的药材带过去好了。
想到便做,等全部捡好后,我又将宝丰堂的镇店之宝——一棵品相极好的两百年老山参一起装上了。
下血本了这是。
因为东西多,最后的结果就是我背着个藤编背篓来到了梁府门前。
好高大的门头。
我深吸口气,双手握紧背带,走向守门的侍卫:「这位大哥,请问这里是梁太师府上吗?」
侍卫态度疏离,语气倒还算温和:「是的。姑娘有事吗?」
「我叫刀鱼儿,之前跟你们四少爷梁起约好了来这里。」不知为何,临到门前,我突然有些紧张。
到底是高门府邸,也不知道梁府规矩多不多。
那侍卫耐心听完,语气更加和善:「原来是刀小姐,四少爷此前吩咐过我们,若是刀小姐来,直接通行即可。」
直接…… 通行?
你确定我认识路?
侍卫大概看出的我的疑惑,解释道:「我带刀小姐去花厅稍作休息,另外会有专人负责通报。」
他伸出手,向前示意:「请。」
我紧随其后。
进入大门后,里面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整体建筑风格稍显简约古朴,不似褚家那般富丽堂皇。
不过我只左右大致瞟了两眼,之后就垂下眼帘认真走路,不再四处乱看。
到底是在别人家,不好放肆。
也不知像梁太师这种盛名在外的人好不好相处,虽然传言都说他平易近人且惜才。
就这般杂七杂八想着,一晃眼就到了花厅坐下。
领路的侍卫完成任务离开,又有俏丽的小丫鬟端来茶水。
那丫鬟一双杏仁圆眼乌溜溜,看人时未语先笑,倒是讨喜得很。
我心中紧张之情顿时去了大半。
下人们都还算好相处,主子多半也不会讨厌到哪里去。
没等多久,厅外脚步声响起。
听声音却比梁起沉稳些许。
我忙站起身,探头一看,果真不是梁起,是一个没见过的中年男子,面貌与梁起有三分相像。后面还跟着一名温婉妇人。
那妇人见到我,脸上霎时绽开笑容,极亲切地唤我:「是刀姑娘么?」
我呆呆地点头。
什么情况这是?
这是梁太师和他夫人?
不对啊,梁起是老来子,梁太师听说年纪挺大了,这人长得稍显年轻了些。
「四弟有事出了府,已经派人去喊了。爹今日去了书院,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中年男子温和开口,「我是梁起大哥,你也跟着叫我大哥就行。」
话音刚落,那中年妇人便暗暗掐了他一把,对着我笑容款款道:「他不会说话,刀小姐勿见怪。」
我讷讷点头,双手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搓着自己大腿。
老天爷,什么鬼。
什么叫你也叫我大哥就好。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喂。
想到这里,我尴尬地笑笑:「既然梁起不在,我改天再登门拜访吧。」
说着,便想弯腰去拿地上的背篓。
刚弯下腰,门外又传来一道轻快愉悦的声音。未免失礼,我只好又直起身来。
「我听说刀姑娘来了,赶着来看看,人还没走吧?」
余音袅袅间,人已婷婷而至。
是个约莫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
她先看见我,嘴角一勾,便露出两个梨涡来:「这位想必就是刀姑娘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水灵标致的一个小姑娘。」
闻名?闻什么名?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她从哪里闻的名?
我被扑面而来的热情搞得有点发懵。
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更不行。
年轻妇人同我说完,又盈盈笑着看向梁起大哥:「大哥大嫂倒是来得早。」
中年妇人嗔她一眼,调侃道:「你都嫁去隔壁了,还想比我们快不成?」
年轻妇人又跟她说笑两句,方才想起自我介绍。
她拉起我的手:「我叫梁昭,是小起的三姐,幸会。」
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很想问,但不知从何问起。因为来花厅的人越来越多。
正当我坐立难安之际,谢天谢地,梁起回来了。
他一踏进花厅,看见满花厅的人,表情比我还要诧异几分,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娘……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姐,三姐夫,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我几乎泪流满面。这话简直问出了我的心声。
「今日无事,出来溜达溜达。」梁太师夫人中气十足地笑了笑。
「对,对。」其他人连连附和。
梁起困惑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追问,转而看向我:「刀鱼儿你跟我来,我爹在书房等。」
「哦,哦,好。」我长出口气,弯腰去提地上的背篓。
梁家大哥立刻踢了梁起一脚:「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怎么能让女孩子提这么重的东西?」
梁起被踢得莫名其妙,摸了摸屁股回道:「她又不是提不动。」
见大哥又要一脚踢过来,忙举起手妥协:「好了好了,我提我提,我提就是。」
说话间,他已经将背篓从我手中抢过,就这样抱着一路去了书房。
梁太师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中仍后怕不已。
那群人真的,太能聊了。
感觉自己被扒得干干净净。
「刀姑娘?」梁太师叫我。
我猛地回神,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走神了,连忙道歉。
「没关系,我们继续。」梁太师放下计划书,和蔼地看着我,「刚刚说的都没有问题,但有一点,我想问问你。」
「您请说。」我正襟危坐。
梁太师沉吟道:「我刚刚大致看了一下,你拟定的课程里,除了基础的识字记账之外,还有绣工,园艺、厨艺这类市面上不常见的课程,为什么?」
「是这样……」我下意识站起身想要解释。
梁太师笑着摆手:「不急,坐下慢慢说。」
我只好重新坐下:「是这样,这些课程所修内容确实不是穷人家的必学项,但这种特长类的知识学成之后可以帮助她们找份工钱高点的活,比替人洗衣或者缝缝补补要强很多。」
我示意梁太师翻到最后一页:「包括最后写的关于束脩收取的内容,也与这个有关。」
「怎么说?」梁太师依言翻到后面,温和询问。
我继续道:「这个女子学堂,面向的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所以束脩如何收取是件很讲究的事情,既不能完全免费,也不能将价格定得过高。」
「不应该免费吗?」梁起坐在一旁安静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嘴。
我摇头:「若完全免费,他们就会怀疑把自己孩子送到学堂来是否真的能学到有用的东西。」
我指向前面的那些课程,补充道:「而这些内容,在她们熟悉到一定程度后,我们就可以跟一些商家合作。比如绣工,我们可以固定承接一些绣楼的活。我问过了,绣楼那边按绣品成色估价,即便成色差一些,他们也收。」
「到时候我们把所得工钱按比例进行分配,一部分用于学堂建设和必须的日常开销。一部分为授课教习所有。剩下的一部分,则按绩效分给那些孩子们,让她们后期可以补贴家用。如此,大家就会更愿意将孩子送过来。」
「园艺课也是。大户人家基本都喜欢养些花花草草,擅园艺的人,工钱给得都不低。」
除了褚三那种花痴,很少有主人家会亲自动手去伺弄花草,因此总会需要专门做这些的园丁。
当然,这些全都需要时间去积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我不必细说,眼前两个人都能理解。
又聊了好一会儿,聊得兴起,时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天都快黑了。
眼看该商量的已经商量得差不多,我起身道别。
梁太师放下笔,跟着起身送我出门:「之前起儿回来跟我们讲,说他把自己考试得第一我奖励给他那一百两花了,只为了跟一个小姑娘学爬树。我们当时就好奇,心想起儿平时花钱也不大手大脚,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他这么大方。」
我闻言诧异不已,忙看向梁起。因为那一百两,我一直以为梁起是个花钱没数的阔绰公子哥儿。
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故事在里面。
梁起连忙替自己辩解:「不是因为她我才大方,而是我本来就打算用那一百两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犒劳自己。」
梁太师不理他,继续同我道:「后来没过多久,他又回来说,又碰上那个会爬树的姑娘了,而且这姑娘竟然想办一所平民女子学堂。话里话外,全是夸奖。我们就更加好奇,想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梁起放弃挣扎,无语望天。
「隔天,他又去见你一次,回来依然好一通夸。」梁太师抚须笑道,「不只他,新竹也对你赞不绝口。」
我讷讷不知该如何接话。
心想怪不得,今天这么大阵仗。
梁起到底夸了我什么?引得这些人好奇成这样。
大概是看出我的无措,梁太师不再说这个,转而提议让我留下吃饭。
我没有在别人家吃饭的习惯,连忙拒绝:「不麻烦大家了,家里还有个妹妹在等,回去晚了她会担心。」
「这样啊,也好。」梁太师也不作为难,「起儿,你送刀姑娘回家,务必保证送到家门口。不然小姑娘自己一个人,路上不安全。」
梁起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走神,直到这时才啊一声,表情有些郁闷:「我还没吃饭呢爹,她不安全可以多派两个侍卫送……」
直到他爹一个眼神飞过去,方才改口:「好,知道了,我送。」
说罢,左手提起背篓,右手拉过我就往外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我低头憋笑。
直到坐进马车,梁起还苦着一张脸:「我也没吃饭,还要陪你跑这一趟。」
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他好可怜。
「那,我请你吃晚饭?」我试探着开口。
「就这样说定了。」他顿时来了精神,冲车厢外喊,「齐哥快一点!」
「好嘞,二位坐稳了。」齐哥应得很是开心,接着策马疾驰。
是真的疾驰。
以往在褚家时坐了那么多次马车都没事,今天才知道,原来我还会晕车。
到了宝丰堂后,我扶墙把早上吃的都吐了出来,二芽忙前跑后给我拿毛巾递水。
梁起则站在不远处拧眉看着:「你这样子,还能做饭吗?」
我捏紧拳头抬头瞪他。
他立刻从善如流:「你好好休息,我去街上买。」
没过一会儿,外面传来奇怪的动静。
我正好缓过来些,示意二芽坐下,自己起身去看。
却见褚三歪歪斜斜坐在宝丰堂大门外,熏天的酒气。
他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刀鱼儿,莲瓣兰没了。」
我想说活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口。
只因他说完这句,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无论如何,你今天得听我说完。」
我背靠着门,看着长街那头若隐若现的熟悉人影,嘴里回道:「你说。」
「小的时候,我没什么朋友。」他缓缓开口,没想到是回忆往昔。
「褚家家规严明,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老大做官,老二经商,再往后,不管是老三老四老几,一辈子都只能当个游手好闲享清福的富家少爷。」他仰起头看我,眼神迷蒙,「我与二哥本是孪生子,不过生得晚了一盏茶的功夫,外面人人都笑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永远没出息。」
「所以呢?」我冷冷问道。
这些与我有何干系?
「大哥娶的是官家小姐,知书达礼。二哥喜欢的是下河联盟谢家的一个姑娘,也算门当户对。只有我,」他看着我,神色茫然,「我好像喜欢你。」
梁起已经买好吃食回来,站在不远处好奇看着这一幕。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虎头虎脑地很可爱,想逗逗你。没想到逗着逗着,自己栽了进去。」褚三微微笑着,笑容还没扩开,又哭起来,「可你为什么是个丫鬟呢?我已经不如大哥二哥了,连喜欢的人也不如他们。我不甘心。」
「你现在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我不耐烦再听下去,出声打断他。
褚三低头:「之前他们用莲瓣兰跟我打赌,赌我能不能追到你,我其实很开心。因为终于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你。」
「对不起。」他挣扎着爬起来,晃晃悠悠站到我身前,「之前那些事都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
「不好。」
我不曾开口,回话的是梁起。
他终于走过来,将手中提的食盒顺手递给二芽,接着看向褚三:「我听明白了,你缺的不是真心,是尊重。」
「借着与狐朋狗友打赌的机会才敢表明心迹,你是不是还暗自窃喜,觉得自己很是高明?明明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还要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
他嗤笑:「倘若赌赢了,既能得心上人,又不失面子,多美的事情。」
褚三僵在原地。
梁起继续道:「奉劝公子,如果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不管道歉还是补偿,都应该白日清醒时过来,如此才算真心诚恳。而不是酒壮怂人胆,到第二天又推脱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我心中觉得荒谬,还有些累,因此不想多说,便顺着梁起的话道:「梁公子说得对,三少爷请回吧。」
褚三愣愣地看着我。
他突然转向梁起,开始自报家门:「褚安石,家父褚有期。」
「梁起,家父梁真。」梁起平静回。
「梁起,梁真……」褚三眉头紧皱,喃喃念着,突然瞪大了双眼,「你是那个甚少露面,结果今年一出现就在松涛书院秋季招生考试中六科全甲的那个梁起?」
「你是真醉还是装醉?」梁起蹙眉。
「大概是真醉了吧。」褚三忽地低头一笑,笑过之后,跌跌撞撞走了。
他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很突然。
梁起叫来车夫:「你跟着他,确保他回褚家去。不然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别跌河里淹死了。」
一顿饭吃得静默无言。
梁起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心里想的是褚三。
他那番话并未打动我,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他委屈,他不甘,就来折腾我?我活该被他折腾?
什么狗屁逻辑!
他觉得喜欢我丢人,趁早别喜欢就是啊。
梁起放下碗筷,轻声道:「刀鱼儿。」
「嗯?」我从思绪中回神,疑惑地看着他。
「我说过,从遇见我开始,你就再也不会是以前那个不幸运的刀鱼儿。」他说得无比认真,「我从不喝酒,也不说胡话诓人,所以从我嘴里说出的话比酒鬼可信。」
「嗯。」
「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喜欢你,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是个很棒的人,值得被喜欢。」
「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喜欢,是他懦弱,不是你的错。」
「我想说的就这些,吃饭吧。」梁起重新拾起筷子,一本正经地继续吃饭。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碗,觉得心里好像瞬间被什么东西填满。
第一次有人告诉我:刀鱼儿,你是个很棒的人。
…………
太阳东升西落,日子飞快过去。
女子学堂的事情已经落实地七七八八。场地、资质办理、教习安排这几方面都由梁起出面。
我只负责招生。
招生说来简单,想要说服那些穷苦人家将女孩送进我们学堂却并不容易。
他们担心的问题很多:交多少钱?家里少了个干活的人怎么办?能学到什么东西?等等等等。
我在景安城周边挨家挨户上门说服,也只招到十一个孩子。
「已经很不错了。」梁起安慰我,「第一个学年大家都在观望。等他们发现确实是有用,能给家里带来好处之后,肯定会争先恐后把孩子送进来。」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新学堂,任你舌灿莲花,人家没看到成果,不信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继续加油!」我给自己打气。
「加油。」梁起笑着与我碰了碰拳头。
他笑起来真好看啊,眼睛里永远有光。
很快,新学堂正式成立。
因为城东和城北的平民较多,故选址在城东与城北的交界处。
学堂只有一个大门和一个侧门,大门处悬挂着由梁太师夫人亲手所题的牌匾「虞山女子学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忘了说,我后来才知道,梁太师夫人便是大名鼎鼎红枫馆的现任山长。
虞山女子学堂能这么快成立,她在其中帮了不少忙。连防身和礼仪两门课程的教习都是由她举荐的红枫馆往届毕业学子。
我仰首看着牌匾,心中觉得格外踏实。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今日全城的书院统一开学,梁起作为新生已经去了松涛报道。
因此虞山这边只有我一人主事。
门房来报外面有人找。我还以为是学生父母,结果出去一看,竟然是褚三。
「我没喝酒。」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缺教习吗?」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好巧不巧,他来之前我刚收到消息,教园艺的教习因为家里人强烈反对,不能过来,空出一个缺。
于是褚三顺理成章成了虞山女子学堂第一位男教习。
褚三这人,别的本事差点,养花的水平一流。
只要他好好上课,我没有理由拒绝。
一开始我还怀疑他别有用心,观察了一个月之后,发现他真的在老实教学生。
我记得他说过自己已经拿到松涛书院的入学名额,曾问过他,不去松涛书院会后悔吗。
彼时他正翻着新盆里的土,无所谓地笑了笑:「更后悔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不差这一件。」
我知道他说的更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因为这一个月以来,他每天都要为之前的年少愚蠢跟我道一次歉。
道得我更烦他了。
也明确告诉过他:「你如今能变好,我真的很高兴。这意味着你不会再随意欺负别人,不会再有人因为你的恶劣而吃苦。」
「我原谅你,是因为发现你真的认错而且在改。但抱歉,因为过往的那些经历,我无法说服自己跟你做朋友。」
他也不恼不沮丧,日日照常上课,耐心解答孩子们的问题,俨然是名再好不过的教习。
我渐渐放下心来。
至于梁起,他学业繁忙,期间只放假时来这里看看。最开始他见到褚三还有些惊讶,后来也习惯了。
只是说话略有些酸味:「我在松涛一个女孩子都见不到,你倒好,青梅竹马日日相伴。」
我失笑:「这竹马给你你要不要啊?」
他便摇摇头,连连道算了。说完便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似乎又自觉有些尴尬,匆匆止住。
空气立时安静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开口:「你喜欢褚公子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我斜瞥他一眼。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他难得不敢看我,连耳朵也悄悄变粉。
见他这样,我心中有个念头疾速闪过,遂放下笔,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胳膊:「梁起,你是不是喜欢我?」
「才……」他猛地转头,猝不及防跟我对视一眼,又慌张改了调,「猜… 猜对了。」
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语气极其认真:「实不相瞒,我近来上课时常常会想到你。有位教习为人古板守旧,说女子一旦通文识字,就喜欢看曲本小说,凡事知晓些皮毛,就与男子对立为难,倒不如不识字。我就想,这话不妥,明明像你这样的也很好。」
我托腮看着他:「继续。」
「还有,早上在饭堂吃包子时,我又会想,没你家药铺巷子口那家的包子好吃。」
「每次放假,很多同窗都会跟隔壁红枫馆的女学子约着一群人一起出去游玩。」他皱着眉头,「最开始我去过一次,看到有名穿鹅黄衣衫的姑娘,就想到你。想到你肤色更白,穿鹅黄色应当也很好看。」
说着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彩陶制成的人偶,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我:「刚刚来的路上,见到路边卖这个,我停下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很像你,就想着买来送你。」
「我爹说,他刚开始喜欢我娘的时候,也是像我现在这样。」梁起脸愈发红,「我觉得你特别好,方方面面都很好,虽然说有时候脾气差了点……」
「嗯?」我终于开口。
他立刻起身,快速澄清道:「当然,这不是问题。而且,不光我喜欢你,我爹娘也喜欢你。我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三姐三姐夫也都很喜欢你。」
「还有别人喜欢我吗?」我再也忍不住,直接笑了出来。
第一次见他这种模样,还有些新鲜。
「你不要喜欢别人。」他答非所问,神情严肃,「短时间内,我没办法像褚三一样天天陪你。但是你不要喜欢他。」
「好,我不喜欢他。」本来也没喜欢过。
「那你喜欢我吗?」他看着我,眼神明亮而清澈。
「唔。」
怎么说呢?
我喜欢梁起,也许比他喜欢我更早一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