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皇叔

李晋复又拜下,「臣的性命是公主殿下搭救的,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久坐有些腰酸,起身踱了两步,「西城外十里有一处墓地,上面写着『小七之墓』。你带几个人去刨开看看,当日那人死于大火,但尸身损毁不厉害。葬他的人心中有愧,用了上好的楠木,想来两年时间也不至于腐朽太甚。若我所料不错,尸身左侧腰上应有红色的梅花胎记。」

李晋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另外本宫记得太医院现任院判夏幽方是你的学生吧,让他调出我皇祖父的医档记录你仔细查看。叶澜修回宫后不久我皇祖父就得了风邪之症,卧于病榻,口不能言,不到一年就驾崩了。本宫怀疑他是被人所害。」

李晋悲愤不已,落下泪来,「当时臣在狱中听闻先帝卧病的消息还觉得奇怪,臣一直为先帝诊脉,先帝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发病!」

我打断了他的悲鸣,哭有什么用,不若把满腔悲愤用来复仇,「我派几个得力的人手助你。你且将所有的证据收集齐全,再着人在市井中散布出去。」

李晋走后,我站在窗前,久久地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

曾几何时,人心本也如明月般无暇,只是沾染了世俗,沾染了权欲便扭曲了,污浊得连自己都不忍直视。

那个熏风醉人的夏天,那个丰神俊朗的莫小武都离我越来越远。

8

几个月后叶澜修如约而至,以半幅皇后仪仗将我风风光光地接回宫。

他牵着我的手自皇宫正门穿过,在我耳畔轻声道:「刚才为你诊脉的太医告诉我,你腹中胎儿健康,且是个男胎。待皇儿降生,我便封他做太子。」

我手抚着已经显怀隆起的肚子,笑得娴静优雅,「全凭圣上做主。」

时至今日,我称他「圣上」而非「皇叔」,他听了越发欢喜,在宽袍大袖的掩映下摩挲着我的指尖。

为了让我安心养胎,在我回宫之前叶澜修就以忤逆的罪名将许皇后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如今后位空悬,就待我诞下皇子,便能入主中宫。

回宫的第一晚,我住进了叶澜修着人为我修葺一新的凤鸾宫中,宫婢都是眼生的面孔,皇宫内熟悉灵犀公主的宫人不是遣散出宫,就是莫名暴毙了。

再也没有人叫我公主,如今我是圣上亲封的梅贵妃。梅嫤如是我的新身份。

午夜,睡在我身旁的叶澜修忽然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浑身汗湿。

我在黑暗中握着他冰凉的手,轻声问道:「圣上,臣妾刚才于噩梦中醒来就听见你的呼喊,你也会做噩梦吗?」

他浑身僵住,低声叹息道:「每晚梦魇,备受煎熬。」

「阿蘅,」他翻身面向我,「你在梦中又看到那个害你的恶人了吗?」

我沉默片刻,摇头道:「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我希望你永远也看不到那个恶人的脸。」

「若有一天,我认出他了呢?你会替我报仇吗?」我忍不住问他。

他呼吸清浅,几不可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只需记住,即便我作恶多端,永沦地狱,我也绝不会害你。」

我轻声笑了,「我也是。」

叶澜修在朝堂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是三更半夜才能结束议政回凤鸾宫陪我。我知道他如今腹背受敌,朝堂上我舅舅王氏一族联合了不少大臣于政务上处处掣肘,许氏旧部也对他有诸多不满,暗中与王氏形成联手之势。

坊间突然传闻肆起,直指皇室血脉的正统问题。叶澜修惊怒下以武力镇压,却依旧压制不住来自各方的质疑。谣言一旦兴起便如洪流,堵得住人口,却堵不住人心。

元昭三年二月十二,天降陨石,砸塌了西山皇陵地宫的一角。

皇室血统不纯招来天谴之说越演越烈。连带我腹中的胎儿也被传为是妖童转世。

叶澜修回到凤鸾宫时已是身心俱疲,见我脸色不好,仍上前扶我坐下,关切地问:「今日可还腿肿?吃了什么?腰酸不酸?」

太医过来请脉,为我诊脉后满脸忧色,「贵妃忧思过重,气血有亏,心脉渐弱,臣恐怕生产时……」

叶澜修大惊,痛骂了请脉的太医一顿,拉来太医院所有的御医会诊,又让他们开了一堆补药和安胎药给我。

看着我喝下安胎药后,叶澜修忧心忡忡地将我揽在怀中,「天塌下来有我呢,你哪来那么多的忧思。」

我在孕期并未发胖,反而瘦了,越发显得形销骨立弱不禁风。我睁着大而无神的眼睛,神经兮兮地抓着他的袖口,「这两日孩子动得厉害。你说,我们的孩子会不会生下来有三条腿,或是六根手指?」

他吓了一跳,「你浑说什么!」

「我记得以前听宫里的姑姑说过,」我在他怀里缩成一团,「血亲作孽生下的孩子会是畸形怪胎。」

叶澜修睁着通红的眼睛,苦笑着摩挲着我的头发,「阿蘅,你且放宽心,我们的孩子绝不会是畸形怪胎。」

9

内忧外患之际边境又传来战报,沧月国的阿都沁带领草原两万骑兵越过天漠山,占领了大周边境的三座城池,理由竟然是和亲的明月公主身份低贱。

阿都沁声称大周将许氏宗族的女儿嫁给他,如今许氏落寞,许皇后被贬为庶人,这桩联姻是对他甚至是对沧月国的羞辱。他不信叶蘅已死,坚称叶蘅的死讯是大周懦弱无耻的障眼法。阿都沁逼迫大周将真正的公主嫁给他,不然他就挥兵南下,直取大周国都。

叶澜修于金銮殿中接到阿都沁的战书后怒不可遏,当即决定御驾亲征。

「大周的武将那么多,为何你要亲自去?」我为叶澜修奉上一杯暖茶,轻声问他。

他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方缓缓说道:「我登基不过两年有余,根基不稳又没有母族支撑,很多臣子质疑我的出身,如今更是有我并非先帝血脉的谣言。此次御驾亲征便是要博个贤名威望。此役获胜,朝中便再不敢有质疑之声了。」

「天子以身犯险,终是大忌。」我面露忧虑,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他看着我的双眼,仿佛能将我看穿,淡笑道:「我若死了,便无从再考证血统,你和我们的孩子才能不受世人的诟病。」

那一刻我们心照不宣。我知道他所有的阴谋,他也明白我所有的欺骗。

但我们都没有点破,我如常地为他打点出征的行装,他也如常地反复叮咛要我保重身体。

这一出戏,我们都已经演累了,只是大幕还没有落下,便还要尽职尽责,不能提前散场。

天子御驾亲征果真令大周的军队士气大增,不过两个月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夺回被阿都沁占领的城池,将沧月的骑兵赶回天漠山以北。

然而在归程中叶澜修身中流矢,战报说是小股遗留在大周境内的沧月国散兵游勇所为。但我知道舅舅王甫庭豢养了一队私兵,尾随大周的军队出征。这支私兵以弓箭精良而著称。

大周军队班师回朝那日天降暴雨,叶澜修在疾风骤雨中被抬到凤鸾宫。

他胸口缠着的白布透出殷殷血迹,面颊凹陷枯败。我知道他已是油尽灯枯,不过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回来见我一面罢了。

叶澜修无力地挥挥手,屏退了殿内的太医和宫婢,空旷的大殿只有我们两个人。

恶有恶报,天道轮回,这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吧,可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都结束了,这场争斗他输了,我也没有赢。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纯真、善良、信念、内心的富足与平静……

在这场皇权之争中我们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被同化,被腐蚀,被吞啮,最终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10

闪电撕裂雨幕,将大殿照得雪亮。

在轰隆的滚滚雷声中,一声叹息冲破叶澜修瘦骨嶙峋的胸膛,他幽幽道:「其实在我决定御驾亲征之时便已报赴死之念。死对于我来说是最后的救赎。当年我只是流落街头的一个小乞丐,看到小七被人欺负救下他。小七的母亲戚贵妃收我为义子,教我读书识字。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她收留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义母去世时将小七托付给我。我答应义母会照顾他一辈子的。我以为自己的一生会这样过去,谁知你像一道耀眼的光闯入我的生活。我从你随身的腰牌上窥视到你的身份,你是那样的高贵,是我不敢奢望的幻梦。我身不由己地被你吸引,却又知道自己与你有云泥之别,终此一生都无法企及。直到有一天我从衙门处得知先帝正在寻找失落民间的皇子,生辰八字与小七一模一样,其母的容貌特征也与义母无二。我便存了心思,在你面前假借了小七的身份,又带你去义母的墓地,让你看到墓碑上她的名字。」

他咧嘴无声地笑了笑,「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犹如做梦一般,我入宫做了太子,成了你的叔叔,又做了大周的皇帝。可我不甘心放弃你,于是回绝了所有为公主招驸马的提议,把你藏在深宫,拴在我的身边。」

「小七是你杀的吗?」我终于问出了一直折磨我的问题。

他摇摇头,「我没杀他,但他确实是因我而死。那天你得知我变成了你的叔叔,哭着跑走了。我追了出去,跟在你的后面走了一个多时辰。你失魂落魄,并未发现我。我回家时发现院子里一片火海。小七见我久久不回,自己烧火做饭点燃了灶台边上的稻草,他不懂得逃跑,等我把他从火海中背出来,他已经没了气息。」

他愧疚地闭上眼睛,「我对不起义母,没有照顾好小七,还恬不知耻地盗用了他的身份。」

他继续忏悔着,「先帝将我接回宫后,许文峰找到我,说能助我早日登基,条件是拜他为相,并娶他的女儿许月璃为皇后。我自知身份虚假经不起推敲,唯恐夜长梦多便答应了。我联合许文峰在先帝的寻常药剂里加了超量的乌头,先帝服用后引发风邪之症,浑身瘫软,口不能言。我又怕自己身份败露便想将李晋杀人灭口,举剑之际他说出义母的许诺。我再丧心病狂也不敢罔顾义母的诺言,于是我留了他一命,将他囚禁在隐秘的天牢之中。」

他苦笑,「阿蘅,你如此聪慧,肯定是一早便怀疑到了我的身份。你是如何发现的呢?」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再做戏的必要,「小七每次说起戚贵妃都唤她是娘亲,亲切自然,倒是你对戚贵妃毕恭毕敬,尊敬有加,亲热不足,不似一般母子。再有就是你对我的态度。你在得知自己是我的叔叔后看我的目光依旧炙热,没有丝毫改变。」

「阿蘅,」他叹息道,「所以你并未失忆,你一直知道悬崖上是我在你身后对吧?」

没等我回答他继续道:「你为先帝的病情忧心忡忡,翻看太医院的记录,又抄录药方拿去宫外的药房询问,你恐怕不知道,你去的那家药房正是许文峰的侄儿开的。许文峰知道你已察觉端倪,恐事情败露便在你出宫时派了家丁侍卫追杀你。我得到消息赶去救你,就在悬崖边上,你回头见到我惊恐万分。我没有推你,真的,我发誓,我可以用义母和小七的灵位向你发誓,我没有推你。你惊惧下往后退,脚下一滑,向后倒去。我伸手想拉住你,却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落下悬崖。」

「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多恐惧吗?如果你死了,我要这泼天的富贵,要这皇位有何用?我发疯一样跑到悬崖下,沿着沧澜江寻找,心中只想着你若死了,我便也不再独活。皇天有眼,你被一个农户救下了,苏醒后还丢掉了最关键的那段记忆。」

他低声笑了起来,「其实一直是我自欺欺人罢了,我心里一早明白你的失忆是假装的,你恨我害你落崖,恨我害死你的祖父,恨我抢了你弟弟渊儿的皇位,你留在我身边与我周旋,只是为了复仇。而我却心甘情愿地陪你演这场戏,沉沦在你为我编织的旖梦里。我只想留你在我身边,哪怕只是做个戏中人。」

他说了太多的话,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睛中光芒也越来越黯淡,仿佛将息的炉火。他祈求地望着我,「阿蘅,告诉我,你是爱过我的对不对?」

一滴泪涌出我的眼眶,顺着我脸颊滑落,最终落到他的脸上。我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花香的夏日,身着布衣的男子抬眼间便俘获了我的心。

「我爱那个坐在大树下为我编草鞋的莫小武。」

他眼中的神采骤然一亮,仿佛盛放的烟花,随即又黯淡下去。在生命的最后他叹息着说道:「我死后将我随便埋了吧,我不想进皇陵,这个皇位本就是我偷来的,可我……不后悔……若不是偷得皇位,我又如何能与你相守这两年?阿蘅……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吧……」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吐出了盘踞在胸肺中的最后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元昭三年六月初九,叶澜修驾崩。他死前给我留下一道遗诏,遗诏中封我为皇后。

11

国不可一日无君,舅舅王甫庭拟出奏章,奉我弟弟叶渊为大周第九任帝王。

渊儿蹦蹦跳跳地跑进凤鸾宫,伸出小手指着我的腹部,「阿姐阿姐,小堂弟何时出生啊?他出来后能陪我玩吗?」

我微笑着掏出锦帕擦去他额上的汗珠,「等他能陪你玩了,你怕是又要嫌弃他烦人了。」

渊儿苦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不对,不对,舅舅说了,不能叫小堂弟,应该是小外甥。」

我敛了笑意,抚着浑圆的腹部淡淡说道:「舅舅说得没错,是该叫小外甥。」

渊儿坐在我身边,以小大人一样的口吻说道:「可我还听舅舅跟身边的人说,最好是个女娃娃,不然会有诸多的麻烦。可我还是喜欢男娃娃,女娃娃又不能和我玩弹弓。这样吧,若是女娃娃,我就封她做郡主,若是男娃娃,我就封他做个大将军。」

曾几何时,渊儿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然而随着腹中的小生命即将诞生,我即将成为一位母亲,心中的天平悄然发生了变化。

姐弟之情终不如母子连心。

我在这吃人的皇宫中浸淫十数载,早已深谙皇权争夺下的黑暗与龌龊。是做皇帝见不得光的姐姐,还是做皇帝的生母,两相比较,优劣不肖言说。我手中留有叶澜修给我的遗诏,是否搅动朝堂风云只在我一念之间。

桌上是一碗汤药,最近天干物燥,渊儿有些咳嗽,这是我特意让太医院熬得清火药。清苦的药香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阿姐,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吧!」渊儿信赖地将小脑袋靠在我的胳膊上。

我端不住药碗的手抖个不停。心中几经挣扎后终究是将药倒进旁边的花盆中。

皇宫是一个尔虞我诈的牢笼,身在其中的人都会迷失本心。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我不愿意再放出心魔,为了一己私欲和不可预知的未来而伤害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伸手揽住渊儿,缓缓道:「对,阿姐会一直陪着你。」

正文完

番外.初遇

我是皇宫中最尊贵的小公主。当今圣上是我的皇祖父。五年前我爹爹薨逝了,我娘亲悲痛欲绝,不几日也撒手人寰,追随我爹而去,只留下了我和不满周岁的幼弟。

我朝子嗣一向不甚兴旺,爹爹身为太子是皇祖父唯一的继承人。太子英年早逝,皇祖父仰天长叹下急扩内宫,皇宫中一时多了很多年轻娇媚的女子。只是几年过去,宫中也没能多个小皇叔或者小皇姑。

皇祖父于是把全部心血放在了我幼弟叶渊身上,可惜渊儿体弱,太医说是娘胎里带的病灶,很难去根。

上个月渊儿又大病一场,皇祖父忧心焦虑下犯了心疾,缠绵病榻数日。

朝中一片恐慌,大臣开始进谏,让皇祖父从皇族中选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封为皇子以保国祚延绵,万无一失。

皇祖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皇祖母萧皇后薨了。太医院的院判李晋捧着官符跪在大殿外请罪,他带给皇祖父一个惊天的秘密。

十九年前贵妃戚氏怀有身孕,为皇祖母不容,指使李晋暗中在戚贵妃的保胎药中加入红花。

李晋良知未泯,以假死药协助戚贵妃逃出皇宫,之后还在戚氏难产时赶去相救。

戚氏艰难产下一子,在京城中躲藏了半年,后来带着孩子消失了,不知所踪。

皇祖父听闻这个消息后又惊又喜,马上召集群臣,「朕有一子流落民间,众卿家速速将此子寻回,事关大周的江山社稷,不得有误。」

然而找了数月却毫无进展,宫里宫外忙个人仰马翻,自然无暇顾及我。

我换了一身普通的衣服,带着腰牌溜出皇宫游玩,在市井中正好遇到几个小混混欺负一个痴儿,揪着他的头发在地上拖来拖去。

那个痴儿虽然话都说不清楚,却有一双纯净如水的眼睛,仿佛孩童般的清澈无邪。

我上前喝止了那些人:「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怎么欺辱一个失智的人?」

为首的是个三角眼的胖子,闻言放开了那个被折磨的痴儿,向我走了过来,「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小娘皮,看着细皮嫩肉的。让我们哥几个放了这个傻子也行,你来陪我们玩玩?」

我堂堂大周朝的公主几时受过这等羞辱。我狠狠地一脚踩在那个胖子的脚上,趁着他抱着脚嗷嗷叫的时候,拉起地上的痴儿夺命而奔。

身后的混混呼啦啦地追过来,「抓住他们,别让那个小娘皮跑了!」

耳中是呼呼的风声,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的混混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抓住我们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出现了。他功夫很好,三下五除二将那几个混混打得落荒而逃。

他扶起累瘫在地的痴儿,细心地替他拢好凌乱的头发,方向我躬身一揖,「多谢姑娘仗义相救!」

他与我在宫中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既没有文人的酸腐,也没有武将的倨傲。俊朗非凡,磊落大方,一身粗布麻衣,却掩不住周身不凡的气度。

他目光向下,瞥了一眼我的裙角,又立刻转开了视线。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的一只鞋子不知何时跑丢了。我掩饰地将那只裸着的脚蜷起来,藏在裙底。

女子的足只能给夫君看,这是宫里的姑姑告诉我的。

他背过身去,撕下自己的一截衣摆,递给我。

我红着脸用那块月白色的麻布包住裸足,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们两个回到了他们的住处。

这是个小小的院落,陈旧简陋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他给我编了一只草鞋,修长灵巧的手指在草席间翻飞,煞是好看。

我托腮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他的侧颜,忽然想起了女官教过的《神弦歌》中一句诗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胸口犹如小鹿在撞,活了十六年,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

他告诉我他叫莫小武,被我救下的痴儿叫小七,是他的义弟。

我慢慢知道了他们的身世。小七本是个孤儿,在街上以乞讨为生。莫小武在街上见到几个小乞丐欺负小七,便将他救下带回了家。莫小武的母亲心善,收留了小七,还认他做义子。母亲三年前病逝,如今只剩下他与小七相依为命。

小七最喜欢我带来的点心,于是我每次去找他们玩都会包一大包宫里御膳房做的点心,什么荷花酥啊,杏子糕啊,茯苓饼啊……

小七吃得香甜,啃出一脸的点心渣。他心智不全却简单快乐,虽然比我还大两岁,但我待他就像待弟弟一样。他也依赖我,每次见到我都开心不已。

我拿起一块雕刻成海棠花样的点心捧到小武面前,「尝尝看,我家的点心肯定比平安大街上杏花楼的还好吃。」

他微蹙着鸦羽一样的眉毛,「我不喜甜。」

「尝尝嘛,我特意嘱咐御……嘱咐家里的厨子少放糖的。」我执着地将糕点递到他的嘴边。

他咬了一口,在我殷殷的目光注视下点点头,「嗯,还不错。」

我笑弯了眉眼,仿佛受到莫大的鼓舞。

小七吃完点心,围着小武团团转,「哥,娘亲……娘亲……」他急急地表达,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武合上正在看的书,「今日是母亲的忌日,我们哥俩要去扫墓祭拜。」

我手脚麻利地把几块点心放在盘子上,自告奋勇道:「祭拜不能少了贡品,我陪你们去。」

一座荒冢,一面石碑,碑上刻着:慈母戚氏雁容之墓。

戚氏雁容。没有几个人知道雁容是戚贵妃的闺名。我也是一次偶然偷听皇祖父和大理寺卿的谈话才知道的。

我的脸孔一下子变得雪白。我看向莫小武,怪不得他如此气宇轩昂,文武双全,一点也不像是市井中人,原来他真的是天潢贵胄。

我因找到皇祖父流落民间的皇子而立下奇功,皇祖父非但没有怪罪我私自溜出宫,还赏赐了我许多的奇珍异宝。

皇祖父为莫小武赐名叶澜修,开启奉天殿,在大周朝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将他的名字记入皇家族谱,并昭告天下,皇子失而复得。

我却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我的莫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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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8-03 11:41 · 禁止转载

黑月何辞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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