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曾经光顾过这片大陆。
他是创世主偏爱的孩子,慈悲、温和、仁爱,毫不吝啬地向每个同他祈祷的人献出祝福。
可惜神明亦会陨落。
第一世我找到他时,他是顺着江面漂流而下的孩子,无父无母,我在江边搭了个小木屋,避开世人,守着他长大。
他乖巧、懂事、悲悯万物。
我们倚靠渔樵而生,那些游鱼便会在他每日捕鱼时主动投进他的网中,近乎虔诚般献身。
他亦从不多取,尽管少年正在生长身体,每一顿带回来的食物,也仅够堪堪饱腹。
可他从不知苦,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那个雨夜,独自逃荒而来的少女在江边迷路,无助地敲开了我们的家门。
她说,神明陨落之后,整座大陆就陷入了战火,如今外头全是战乱,她的家乡也被毁灭了,她不知道能够去哪。
屋内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少女楚楚发白的面色。
她含着泪,请求我们收留她。
少年同意了。
于是少女在这里安然住下,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对英俊善良的少年心生好感,可她实在无法忽视,少年那看起来和他年岁没有差多少的姐姐在看向自己时阴郁的眼神。
终于有一天,她在江边折了一束花递给了少年,轻声请求少年娶她为妻。
少女说,她已在江边与少年同居,若少年不娶她,她也无处可去。
少年答应了,而少年的姐姐选择了远离,将往后的生活归还给他。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发展,直到依旧是一个雨天,几个流匪来到了江边,认出了与他们曾是同乡的少女。
那些早已丧尽良知的流匪想要侵占她的清白,少女苦苦哀求,她与少年快成婚了,为求自保,她告诉流匪们,少年家中,有一个形若天仙的姐姐。
她可以帮忙让他们得到她。
流匪们并无诚信可言,表面看似答应放过她,却在她本该与少年就着红烛拜堂的夜晚闯入了少年的家中,笑得恶劣疯狂。
那些人凶神恶煞挥刀冲过来时,少年本想寻找武器保护她,却在那之前被她推向了匪徒的刀锋。
少年死了。
而本已选择离开的姐姐在感知到危险赶回后,只看见少年倒在血泊中单薄的躯体。
愤怒仇恨的火焰在她的眼底燃烧,她在发狂之中亲手抓碎了那些匪徒的心脏,夜色中,一双蓝色的眸子幽冷如野兽。
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想起了一个久远的传说,关于蓝瞳的、自满月中诞生的魔女。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被少年的姐姐用长剑从后背刺穿心脏。
「去赎罪吧。」冰冷的声音响起。
像是在宣告对她的审判,也像是魔女对自己的低语。
……
「看清楚了吗?那些扭曲的、自私的、贪婪的面容,全部都是你。」我轻轻扶住楚谣的头,迫使她往下看。
这里是神殿下的地宫。
景戎猜得没错,这里确实是神明的陵寝,连接着通往来世的忘川之水,名为归墟。
地脉里流过的黄泉水,倒映出楚谣此前的生生世世。
「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楚谣眼中是惊恐的泪,她不住地摇头,想要朝后躲去,余光瞥见我碎裂的面容,又止不住地尖叫。
「对不起!对不起!」她崩溃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不住地朝我叩首。
我只是淡漠地看着。她真正对不起的并不是我。
是她曾女扮男装以同窗之名撩拨过的青年书生,她在搭上了主考官后任由他被人诬陷,从而顶了书生的榜首之名,又刻意在殿试当日暴露了女儿身,引起龙椅之上的人的关注。
那一日她春风得意,可书生被人打断了腿,身死破庙中。
又或者是同情她是被送来和亲的公主,对她多有照拂的少年帝王。
在她与摄政王把持朝政后,一杯鸩酒送到皇帝眼前,结束了本该有着无限可能的一生。
又或者是怜她孤女身份,养在营中,却被她偷走边境布防图交给敌国的小将军。
她该道歉的人,从不是我。
「你看,他们都在那里。」我略一拂手,黄泉中登时浮出数百具空洞的身躯。
山村渔童、少年皇帝,那些都是顾诀,每一世的顾诀。
无法摆脱因果,在轮回里苦苦挣扎,回归神位失败的顾诀。
他被人偷走了神格。
在凄惨身死后被我带来归墟,抛入黄泉中,永久地封存起他被凡人拉入泥潭后,留下各式伤痕的脆弱躯体。
那些遍布不同处的伤痕,记录着我一次又一次的愤怒与心痛。
我指尖微动,少年单薄的身躯便从泉水中浮出,落入我的怀抱中,我的脸颊轻轻贴在少年冰冷的颈弯,我朝楚谣轻轻笑开:「他很可爱,不是吗?」
由我亲手抚养长大的,纯白无垢、单纯善良的神明,那么地温柔和善。
「对不起……对不起……别杀我……」楚谣面上泪渍凌乱,整个人狼狈地求饶,已经听不进其他的话。
于是我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望向那被置于祭台上沉睡着的少年。
时光好似回到最初,他是孤独温柔的神,高坐于神坛之上,目光悲悯垂向人间。
身染时疫将死的少女为他献上一束花,祈求他降下恩泽。
神明同意了,可少女却欺骗了他。
少女得到全新的生命后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同神殿的祭祀一起,妄图杀死神明,窃取永生的能力。
贪婪的人类,欲望永远不知满足,她利用并辜负了神明的善良,窃取了神明的神格,致使神陨落,自己也没有得偿所愿。
每一世,每一世。
命运的轮盘拨转,缠绕在众人身上的因果,让彼此被深深捆绑住,共同沦陷于漆黑的泥沼中。
「流青,求求你原谅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楚谣死死扒住我的脚踝,涕泗横流,「我也想过好好对他的,只是我想活下去……」
「我知道了,可怜的孩子。」于是我蹲下身,指尖捏住了她的下颚,与她平静对视:「那你赎罪去吧,好不好?」
楚谣面上的表情是惊愕、恐惧与迷惑。
于是我耐心地开口解释道:「将你从他那里偷走的东西还给他。」
在神明彻底陨落之前,制造出我的创世主曾说过这样的一段话。
他说神明被凡人的因果所累,无法归位,我若要他真正回来,就要由他亲手斩断因果。
我想,那从他这里被夺取的神格,应当由他亲自取回。
我想,当他下手时,那女孩应该像他从前为人类付出时一样的心甘情愿。
于是那千年百世的轮回中,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促成他们,他们成婚的场面我见了千百遍。
只是在那之前,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指点着他,要亲手杀掉那个女孩,取回属于他的力量。
可我的神明是温柔的、无私的,他无法对凡人众生痛下杀手。
我等待着他的回归,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直到这一次,我决定介入到最后,让转世为凡躯的他回想起这一切。
我看向神坛之上的顾诀,目光温柔缱绻:「阿诀,这是最后一次。」
「这次之后,我没有来生了。」
我连修补破碎身躯的力量都没有了。
我既非神明,亦非人类,创世主最开始制造出我时,并没有赋予我名字,他要我降生于世间,陪伴着他最深爱的孩子。
再后来,我自满月中显形,降临大陆,人们给我起了一个称呼,叫作星与月的魔女。
而我所有的力量,源于我崇拜着的司掌星月的少年神明,源于我深爱着他的那颗心。
而这颗心,在千百年来漫长又孤独的岁月中,在一次又一次见他身死,回归遥遥无期时剧痛着,撕裂着。
哪怕我总穿白衣,也无法洗去身上的尘埃。
那些独属于人类的七情六欲支配了我曾经无垢的心灵,我早已无法回归那位于九天之上的乐土。
可我,仍想再见见他。
仍想回到过去那段相互依偎的时光中。
我们于混沌之初便已相生相伴,那由我教养长大,信赖依恋着我的神明。
在神明尚且弱小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张开双臂挡在他的身前,无畏勇敢。
我可以为他献出我的一切,他曾是我生命的全部。
而现在,他高坐神台之上,看向我的目光是无尽的温柔与悲悯。
「杀了她,阿诀。」我看向他,柔声说道,「亲手斩断因果,拿回你的力量。」
「姐姐!」高台上的少年在唤我,神情是那么地悲伤难过。他的泪珠挂湿了纤长的睫毛,清澈的眼眸被哀伤浸染。
回忆起一切的他,用几乎鸣泣的声音告诉我:「神明,不会为因果所缚。」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中似有轰雷炸响。
所有的过往尽数浮现于我的脑海中,最后化作一句荒诞至极的「神明,不会为因果所缚」。
那么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创世主一个恶意的玩笑。
神明不会沾染因果……神明不会沾染因果……
我近乎崩溃地松开手,朝后倒退去,早已吓晕的楚谣被我摔落在一旁。
我失魂落魄地喃喃着这几个字,忽然仰天痛呼,似悲似笑。
神明不会沾染因果,那么一直以来,牵绊着他无法回归乐土,在红尘中辗转轮回的人,竟是……我。
被拖入因果中,束缚住手足,苦苦无法脱身的人,是我。
是最初的那个雨夜中,在癫狂之下杀死楚谣和那些流匪的我。
是在深夜敲响主考官府邸大门,血洗他家中数十口人的我。
是为了替少年将军报仇,将敌将掏心斩首的我。
是为了少年转世后再无挫折,以铁血手腕建立皇朝秩序,掌控朝政的我。
是……
最初降临大陆时,裹挟着怒火幽焰,噬尽全部生灵的我。
从那时起,我就注定已经不能回归。
我的心被污染了,它早已在一场又一场的屠杀中变得疯魔。
而我的神明,他从来不会被因果牵绊,只会为众生的苦难驻足,他放弃了回归,进入了轮回,一次又一次,陪伴我行走于苦难红尘中。
他用身为神明的生命为代价,一次又一次身死于凡人手中,为我赎罪。
我的神明,在试图拯救我。
只是……
我闭上眼,朝忘川的流水中倒去,任由身躯在空中逐渐碎裂,发丝于狂风里翩飞:「阿诀,我的罪孽赎不清了。」
那些在狂乱中犯下的恶行,我不辩。
我合该坠入九幽地狱,受业火炙烤折磨,直到那颗心被重新锤炼得纯粹无垢。
倒下的瞬间,有一双手拉住了我,我睁开眼,看见了景戎那张布满伤痕的脸。
「流青!」他几乎是愤怒地嘶吼出声,「你一定要这么犟吗?你也可以示弱,让我来保护你!」
不必了,我反手挥开景戎,身躯继续下坠,在我的身后,是径自向我而来的顾诀。
「景戎。」诀别之前,我同他这样讲道,「这并非我第一世遇见你。」
一对温柔的手臂在我坠入幽冷泉水时将我护在怀里。
我睁开眼,看向顾诀清澈的眼,胸腔处是无尽的空虚与疲惫。
「阿诀,至今为止,我仍不知什么是真正的爱。」从被制造之初,我就是那般空洞的生命,因为你,才头一次有了信仰。
「我只是,单纯地不舍你离去。」我们有着那样漫长的生命,太空寂太孤独。
一个人的岁月里,长生变成了诅咒,我在千百年的轮回中,逐渐迷失于因果,忘却了本心。
我本来……只是想将你带回。
顾诀的眼泪落下,一滴又一滴,在水中莹莹散发着光芒,珍珠一样。
「好孩子,不要哭泣。」我的掌心轻轻贴合于他的面颊上,用尽最后力气,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顾诀埋下首,将我拥得更紧。
他说:「姐姐,是我的错,是我牵绊住了你。」
我的神明,在幽冷的泉水中抱住我,与我一同沉沦。
他说:「我陪着你,还你那么长岁月的偏爱,你永不会孤单一人,我们在一起,永世都不分离。」
也罢,这样也好。
我用仅剩的一只手臂回拥住他,我们就这样,在无尽的深渊里,下坠,下坠。
直到所有荒唐的往事,全数被黑暗历史吞噬,遗忘。
后记.
支配大陆千年秩序的魔女抽身离去。
没有了她的术力支撑,世间万物失序,天地重新归于一片混沌。
洪荒时代重新降临,一时间人间沦为地狱,毒蛇猛兽、野鬼游魂、那些畏惧着魔女威仪被压制于暗处千年的魔物重现人间。
其间,就有曾经被神殿祭司夺去血肉膏脂用来装饰神殿的鲛人族。
就在这个时候,手持补天石的勇士站了出来。
他曾是南方国度的皇帝,因缘际会下结识了曾经窃走古神神格的少女,少女凡人之躯,无法承受神的恩泽。
于是被她偷走的神迹,在她的体内转化成为神器补天石,她成为封存神器的仪器,在历经千百世的轮回后,于新洪荒时代到来后,觉醒天命,补天石破体而出,救济当世。
当然,关于这件事还有过另外一个说法。
有人目睹了后来于大地上崛起的那位人皇,亲手掐断了少女的脖子。
少女的身躯也随之消亡。
与此一同被斩断的,是她的轮回之路。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渎神的灵魂,会在业火中炙烤,承受着永生永世的折磨。
而留在地面的勇士,高举补天石,将要开启属于人类的时代。
许多年后,当景戎已经成为这片大陆上唯一的王者后,他仍在怀念,数十年前看过的一双眼睛,
冰冷的、璀璨的,流转着蓝色光芒的眼睛。
他曾是这个世上实力最接近于神的人。
那一日,他试图冒犯守护神明的魔女,魔女问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舌尖舐过唇边鲜血,他想说:「我要你身后的皇朝,但现在,也想要你。」
但他最终将话咽了回去。
无论他如何插科打诨,他都知晓,那二人的故事中,没有他的位置。
「这并非我第一世遇见你。」景戎回想着魔女临终前对他说过的话,逐渐释怀。
或许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努力过了。
说不定那时候的他,就是侍奉在神前,窥得魔女和神明之间的情谊,想要努力挤进去,分得她的一点目光。
他做了一名好的帝王,在他庇护下的大陆,度过了数十年的和平岁月。
可他也慢慢老去,有一日,他独自外出,想替自己寻找一名继承者。
在一片苍茫的海边,他重新见到了记忆中那双熟悉的眼睛,淡漠的、冰冷的,只对一人露出温柔的笑意。
女子与少年并肩而立,他们准备渡海,去寻找新的乐土。
少年说,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爱人,共用着一颗无垢的真心。
他们将离去时,皇帝叫住了他们,请求女子和少年到自己的宫殿中去。他可以将皇位传给少年,让他拥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无上权力。
然后少年轻轻地摇头拒绝,随后握紧了女子的手。
他们要去遍游世界,不受任何牵绊。
权力,金钱,声望。
并非他们所要的。
「那你们究竟想要什么?」皇帝忍不住开口问道。
少年轻轻笑开,替淡漠的女子捋去颊边发丝,温声回答道:「与所爱,共朝夕。」
新的历史即将拉开篇章,遥远的九天之上传来一道叹息。
那是创世主对他所偏爱的孩子的补偿。
由神明和魔女替创世主看管人类的时代落幕,未来的篇章,将由人类自己书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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