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逐红莲

先前还信誓旦旦要保护同伴的楚谣恨不得整个人缩进景戎怀中,她走着走着,脚下不注意踢到枚碎石子都足以令她失声惊叫。

「这里面有房子!」船头突然指着雾气勾勒下的一道殿宇回头喊道。

众人赶紧跟上,走到跟前才发现,巍峨伫立于眼前的,赫然是……

「这里怎么会有神殿?」船员们发出惊叹声,随即纷纷伏下身跪拜起来。

两排蓝色的烛火幽幽悬于殿前,这是千年前的神殿形制,最上头用古文字雕刻着鲜红的两个字「月墟」。

「看来这里面供奉的是一位古神。」楚谣轻轻开口道。

「小谣儿,你认得这殿上刻着的字?」景戎好奇开口道。

「嗯。」楚谣轻轻颔首,「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出生起就识得古文字,尤其是带有星月术力的字眼,每每看见,就会觉得格外亲切。」

她说着,忽然抬头朝顾诀投去一眼,随即羞红了脸小声道,「诀这个字,也是受到星月术力的祝福的……」

所以她对于顾诀,总是多了两分亲切。

这是她没说出来的台词,我却早已听过许多回。

越过她,直接走到殿门前,抬手化出一方星盘,腾升起的术力将之催化、抬升到半空,一直到破除雾色干扰,于深空上的星光相呼应。

星盘之上登时绽开璀璨光华,投注到「月墟」二字之上,尘封已久的古朴大门缓缓展开。

「这里是受星月之力保护的地方,可以进去休息。」我说着,率先步入寂静空旷的神殿之中。

难得的,楚谣没有跟在顾诀身边,而是小跑步朝我追了上来,她一边笑着向众人展示她的善意,一边用只我二人的声音小声说道:「流青姐姐,你好像也并非无所不能。」

她说着,朝身后的顾诀看去一眼,近乎挑衅般开口:「那么强大的你,若是被夺走心爱的东西,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想到景戎阴鸷的眼神,我只觉得当前楚谣这样的挑衅太过弱小无力,我不屑入局中回应。

可她却很得意,她说完开心转过身朝顾诀跑去,猛然环住他的胳膊,甜腻腻地撒着娇。

「阿诀,你现在比刚才还要好看些。」

少年被这些话撩拨得不争气红了耳尖,忍不住将人微微拉开些:「你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鬼主意,打算捉弄我。」

一旁查看神殿的景戎似乎对二人的互动极为不满,蓦然拔高音量,指着满室幽幽的蓝色烛火挑眉开口:「全是长明灯?」

「是。」顾诀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朝离他近些的烛火凑近些看,「油灯无味无香,烛火焰蓝,过手不烫,这是用百年鲛皇油熬成的长明灯。」

「你是说,这是用鲛人的尸体做的?」楚谣的声线都在发抖,体力不支般后退几步倒在景戎怀中,「这太残忍了……」

景戎接住她,蓦地笑开,看似在安慰她,说出口的话却恶意满满:「小谣儿别怕,伤害你的鲛人已经让哥哥我杀光了。」

楚谣前一秒还在因着可怜鲛人低声抽泣,后一秒身子就僵住,眸子中的泪要掉不掉,看起来滑稽极了。

显然,她会错了意,这里的人,除了有闲心的顾诀,没有人会对她为鲛皇的悲伤感同身受。

景戎指出长明灯,是在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你说,这里是陵寝?」顾诀白日里还和景戎发生过冲突,这会接他的话时倒已经全然没了先时的语气僵硬。

「不是你们说的吗,这里是古神殿。」景戎手欠地拿下一枚烛火,指着他冲顾诀开口,「古神的要求那么多,谁敢在那群东西的神殿里放引渡冥河的长明灯?」

顾诀无可反驳,有些戒备地环顾周围,最终询问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仍旧只有那句话:「此处受到神的保护。」

「不知道神保不保护在他坟头撒尿的人。」景戎讥谑的言语中处处透露出对神的不屑。

楚谣插不进话,又看了看景戎不善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挪到顾诀身边,低声开口道:「阿诀,我们先休息吧,大家都很累了。」

「也好。」因着先前楚谣的示好,顾诀面对她时格外多了分耐心温柔,他颔首应下,随后提着剑朝殿门口走去,「我去布下结界。」

一旁扎成团的船员们登时对楚谣投来感激一笑。

那些船员没能活过下半夜。起先,是殿外荒草地里响起了生物从上爬行经过的窸窣声。

我睁开眼,不多时,几名船员的哀号声伴随着楚谣的尖叫声一同响起。

顾诀第一时间赶了出去。

本该在殿内的几个船员不知何时偷偷溜了出去,此刻被前来复仇的鲛人抓获。三两下就被利爪掏空了胸膛,尚且温热的人血溅了楚谣满身。

她崩溃哭号起来,冲着顾诀直喊救命。

神殿不知何时被鲛人包围了,顾诀冲进战圈,三两下解决了抓走楚谣的鲛人,正要往回赶时,一道凄婉的歌声传来。

直摄人心魂,楚谣几乎是瞬间被控制住,她扑入顾诀怀中,猛得抽出锋利的匕首朝他腰腹处捅去,刺伤了既要御敌又要分心保护她的顾诀。

「哎呀,小情人反复成仇了。」景戎不知何时站到我身侧来,他不知在什么时候起,双耳中已经塞进了两枚纸团。

他见我仍旧一副凉薄模样便啧啧感叹:「不去救你的小男孩吗?那些尝了人血的鲛人发起狂来,三两下就能将他撕碎。」

顾诀若是实力只有这么弱的话,那么早在他跟我离开帝国的前半年里就死在各式各样的秘境中了。

只不过那时候我与他配合,从无后顾之忧,如今多了一个楚谣拖着他,不知他会如何选择。

果然,在顾诀凭借着强烈的痛感从鲛人的歌声中清醒过来后,

面对四下如潮水般朝他扑去的鲛人,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拍晕已经迷失心志的楚谣,将她扔了出来,自己则被吞没在鲛人的浪潮中。

错过了最佳反击时机,顾诀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啧,是我的话,我会把乖乖谣儿推出去做饵。」景戎捏着下颚点评。

说完,他又来问我会如何做。

十分可惜,我并不会有那样狼狈的时刻。

眼见着顾诀被鲛人吞没,生机将失,景戎面上看热闹的神色淡了,他面对着我,难得正色:「你早就猜到了,是吗?」

我心情颇好,颔首回应。

景戎的局已经做得这么明显了,他如何就以为我会乖乖入套呢。

因为数量巨多族群庞大,鲛人本就是海洋之中最难缠的生物。而那被鲛人包围在最中心,歌声哀婉凄绝,有些摄人心魄能力的,正是新一代的鲛皇。

这些被神明抛弃的生灵,是不被允许活着踏入神殿的。

景戎屠杀了一处鲛人大本营,又故意留下踪迹引鲛人来此寻仇。

为了避免我不出手,他拉拢了楚谣帮他,引顾诀出去。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只要顾诀陷入危险,我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而楚谣,楚谣巴不得我能立刻消失。

毕竟在这片汇聚了数百鲛皇怨念的孤岛上,与现有的鲛皇对战,对方很容易暴走失控。

到那时候,我便不得不再借用自然之力来消灭眼下的鲛人。

这会使我这副躯体变得更加虚弱,也更方便景戎试探出我的底线。

他的目标向来清晰明确,一直是我,从未变过。

只是眼下到了此刻,我仍对陷落其中的顾诀冷眼旁观。

景戎以为我留有后招,怕被我攻击,想要离去。

然而他身形刚动,就已被我一把抓住。我擒着他一道飞出神殿,朝着最中心的鲛皇冲去。

景戎本来还要反抗,见我带着他直往人群中的鲛皇冲去,他反而停下动作大笑起来:「流青,我也可以做你的刀,你要相信,我们这样的疯子才般配。」

说罢,他翻身跃下,抽出肩头漆黑的匕首向着鲛皇刺去。

下一秒,吞没顾诀处的鲛人群里光华大盛,金色的术力流转在夜色中,将他整个人温柔包裹起来。

周遭的鲛人缓缓退去,顾诀双眸低阖,额心一枚星芒痕迹闪烁,缓缓结成印记。

这是我归还了属于从前的顾诀的部分力量,与之一道觉醒的,还有这许多年的部分记忆。

顾诀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

少年周身覆满光华,容颜似玉,遗世独立。

随着他身上部分力量的觉醒,已被景戎欺身逼近的鲛皇忽然发出一声凄鸣。

那是从天性上存在的压制。

鲛皇灰色的面颊上划下两行蓝色的血泪,朝着顾诀所在的方向颤抖着伏拜下去,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怨毒。

其余的鲛人也各自效仿,不消片刻,先前还挥舞着獠牙利爪的鲛人们已然全数跪成一片,随后往外撤去,无声消失在海边。

「这也是你的杰作?」景戎不知何时已收回匕首凑到我身边来,「谣儿说她亲眼看见你对顾诀施展了怪异的术力,原来从那时候起,你便在防着我了。」

他说着,还摆出一副怆然神伤的表情,恶趣味十足。

清醒过来的楚谣从地上爬起来,她本想投向景戎。

却又看见我全须全尾地站在景戎身边,眸中浮出一丝惊异,随即毫不犹豫地朝着静立于一旁的顾诀奔去。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靠拢,便被环绕在顾诀周身的术力狠狠弹开。

楚谣不死心,爬起身来后又想跑过去,景戎便好心出声提醒她:「小谣儿,在他身上的术力完全转化前,你若一直打扰他,是会被他护身的术力击杀的。」

楚谣单薄的身躯猛地一颤,随即停下了动作,冲着景戎身旁的我可怜巴巴开口:「流青姐姐,我方才被歌声控制住了,不是故意要伤害阿诀的。」

她亦知晓擅自动了顾诀会激怒我。

我没有收拾她,哪怕要将她碾碎化作齑粉,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罢了。

她还有用。

  • 在成为所谓的圣巫女前。

    我曾在这片土地上游走了千年。

    做过渔女,当过帝师,替皇帝开辟过国界,也曾归隐入山林。

    千百年来,世世代代,守护着一个人。

    他生在哪里,我便出现在哪里。

    我要他,回忆起真正的我是谁。

    若是做不到,我便亲手杀了他。

    再进入下一个轮回,千百数万次,一直到他,能够真正想起我的存在。

  • 「阿诀,你醒了!」少女雀跃的声音从旁传来。

    我在神殿内缓缓睁开双眼,正看见楚谣倦鸟投林般扎进顾诀的怀抱。

    「臭阿诀,你让我担心死了。」不过两声,她的眼泪便出来了,少女抽抽噎噎地说着,忍不住伸出拳轻轻砸在顾诀胸口,随即又似想起顾诀先前被她捅出的伤,神色紧张低头去看。

    全程不曾注意到,顾诀看向她时的神情陌生又恍惚。

    楚谣拉着顾诀,仍在喋喋不休。

    我起身走了出去,顾诀远远看见,立刻甩开楚谣起身朝我快步跑来,口里欣喜地唤着:「阿姐!」

    可还没来得及等他跑到我跟前来,他便又定在远处,目光落在我冷淡的眼眸上,低声喃喃起来。

    「是阿姐……没错的……」他好似仍未清醒,周遭的一切对他来说如梦似幻。

    「阿诀,过来。」我在前方冷声唤他。

    顾诀却像是被牵动了未知的神经般猛然抬头看我,那双向来澄净温柔的眼中写满了慌乱与惊惧。

    「阿姐……要杀了我……」他艰难地朝后退去一步,声音像是从喉咙间挤压出来般怪诞,似哭又似笑。

    随后,他被追来的楚谣从身后紧紧抱住,少女头埋在他后背上,眼泪好似不要钱般:「阿诀,你究竟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顾诀这才从余光中瞥见少女的存在,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

    我已上前几步朝着他们走去。

    「阿诀,不要让我说第二次。」语调压低,是这一世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严厉。

    终于,顾诀承担不住混乱心绪的冲击,再度昏倒过去。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出乎意料地,楚谣将顾诀护在身后,冲着我恶狠狠地开了口,只是我一个眼神后,她便又怂了。

    这副敬畏恐惧又不服的模样取悦了我,于是我难得好心地为她开口答疑:

    「让他想起一些,他应该想起的东西。」

    顾诀再醒来时,整个人已经恢复正常。

    只是他躺在神殿内宫的石床上,醒来第一件事,是握住守在他身边的楚谣的手腕,要与她成亲。

    「成亲?在这里?」楚谣听起来有些惊讶。

    「是,你信我,否则一切便来不及了。」顾诀说着,越过楚谣的肩头朝一旁的我投来一眼。

    那是一种此前我从未见过的,警惕、疏离的眼神。

    「这、这太突然了。」楚谣羞涩地转过身去,与角落里的景戎交换一个眼神,最终朝着顾诀低声回应道,「你容我再想想。」

    少女娇羞的姿态让顾诀神色放软,浓浓的愧色自少年精致的眉眼间浮现,望着少女跑去一旁的背影,他低声许诺:「这一次,我定然保护好你。」

    话音落下,他直直看向我,目光中有仇恨的星火乍燃。

    他在向我宣战。

    我亲自驯养了千年的少年,在拿回部分记忆后,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

    「玩脱了?」景戎拿肩头支支我,十分讨嫌地开了口,「他眼下这般恨你,日后可只有我能保护你了,你还不速与我相亲相爱。」

    「滚开。」我言简意赅。

    「好嘞。」景戎乐呵呵地离开了。

    在景戎离开之后,我从暗处走出来,一直站到顾诀身前,居高临下看他时,神色依旧冷淡。

    「想起了什么?」

    这样的问话似乎刺激到了他,顾诀猛然抬头,少年精致的面容因愤怒染上一层薄红,尽管他压抑着,那双浸着绯色的眼依旧出卖了他心中的仇恨。

    他说:「我想起来,我的阿姐是如何哄骗着我长大,去爱人,然后再一朝将之尽数毁灭。」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来,我与他面对面时,才猝然感叹,不知何时,他已比我高出许多来了。

    顾诀牙关紧咬,见我仍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怒极反笑,冷嗤出声:「对了,不只是阿姐,您还是我的师长、我的同窗、我自幼最敬仰的圣巫女,是在我生命中占据过千百种特殊位置的人。」

    「是,阿诀,我是你最为重要的人。」这话是他曾经向我亲口许诺过的。

    只是到了眼下,对于顾诀来说,这样的话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覆上一层水光,我知道,仇恨只是他的保护色。

    真正搅乱少年内心的,是被抛弃过无数回后内心无尽的悲伤与委屈。

    这是他头一次冒犯我,顾诀两手箍在我的肩头,力气极大,手背青筋迸起,他的泪水也随之滑落:

    「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最亲爱的阿姐,要在我娶妻成婚的当日,将我的妻子杀死在我眼前?为什么我最敬爱的老师,要在费尽心机辅佐我登上帝位后又将我抛弃,放任宫变,冷眼见我悬死宫门前?!

    「为什么我的同窗,要在替我寻来名贵典籍,赶走同乡欺凌我的人,让我以为自己能够实现梦想后,任由我被诬陷舞弊却不替我作证,眼见我被打断双腿、被人拖出去,死在东郊破庙口?!

    「为什么,要在我幼时对我关护有加,成为我心中向往的明月之后,又让我回想起这些东西来?!」

    顾诀几近嘶吼,那张素来温和好看的脸,被泪水沾湿打乱,变得狼狈不堪。

    我的少年,他脆弱着,无助着,他想起了部分关于我和他的前世,可惜那只是些不太令人快乐的回忆。

    我忍不住抬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眼下,替他拭去眼泪。

    泪渍沾湿了我的衣袖,顾诀一怔。

    那些溢满胸腔的委屈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他整个人近乎崩溃般将脸颊使劲朝我掌心贴来。

    「姐姐,不要抛下我,别再不要我了……」他的泪水决堤,极尽哀求着,在我眼前跪倒乞怜。

    「阿诀,你要成婚了。」我近乎怜爱地看他,指尖拨开他脸颊的发丝,一点一点安抚地顺着他如墨的黑发轻拍。

    顾诀哭泣的声音顿住,我亦蹲下身来平视他,目光平和,声调温柔:「这次,你要动作更快点,找回力量,不然的话,我又会杀了她。」

    杀了楚谣,就像第一世,她作为战乱中逃荒的孤女误入我与顾诀的小家后,想要嫁给他时一样。

    她被长剑从身后刺穿心口,鲜血喷洒满周身,成了她最好的嫁衣。

    杀了她,阿诀,你会回想起被偷窃走的一切。

  • 在顾诀觉醒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件事。

    我带着楚谣来到后殿里,这里放置着千百年来凡人对神明的供奉。

    金石玉器,珠宝琳琅。

    在楚谣的国度里,一副被烧毁的贵妃屏风就足够她离家出走逃了出来,如今这满目的珍宝让她瞬间看直了眼。

    「选吧。」我冷声说道。

    「我都可以拿?」她似乎被天大的惊喜砸中,一时间面上的喜色难抑。

    楚谣在那些珍器中挑挑拣拣,还不忘回过头来冲我得意。

    「流青姐姐真是大方,景哥哥说得果然没错,只要阿诀想要的,流青姐姐怎么都会成全。只是在我心中,景哥哥也是很不错的人呢,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去选。」

    她说着,目光落在一块嵌了硕大夜明珠的发冠上,再也移不开眼。

    于是我指尖微动,那枚王冠便稳稳落在楚谣手心中,她面上划过得意,整个人越发飘飘然。

    我便顺势问道:「你认为景戎很在意你。」

    「自然。」楚谣将王冠戴于发顶,「若不然,他如何随意便将流青姐姐的弱点告诉我,又一步步指导我如何来让姐姐妥协呢?

    「流青姐姐,你那强大的力量使用不了几回了吧,在船上的时候,我都看到了。」她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我的弱点,又或者是有了景戎做倚仗,语气中再没了先前的忌惮。

    见我不回应,她倒也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话题一转:「景哥哥说他并不想让我与阿诀成亲呢。」女孩笑起来是眉眼弯弯,「若是到了我嫁阿诀那日,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完,她状似苦恼地看着我:「怎么办,流青姐姐,他们都好爱我,我该选谁好呢?」

    「都好。」我难得地笑笑,朝她走近些,指尖掠过她鬓边凌乱的长发,目光却越过楚谣,落在她身后暗处的景戎身上。

    昏暗的室内,两道视线甫一交汇,硝尘四起,瞬息之间,已是千军万马。

  • 烛泪低垂,蓝火幽幽。

    楚谣一身华服,头戴王冠走进了殿内。

    阴森的廊道尽头,站着她的新郎。

    他们今夜便要成婚。

    不知景戎是如何说服她的,想要两头通吃的楚谣定下心来,将在今夜同顾诀成亲。

    经过好几日的调整,顾诀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在这期间,他不止一次来询问我,要如何才能找回他所谓的力量,令我满意。

    我如同寻常爱惜弟弟的姐姐一般替他解惑:「谜底在你的新娘身上。」

    在过去千百世的轮回中,楚谣不止一次差点同顾诀成亲,但最后都被我阻挠了。

    每一世,我都是这样告诉他。

    在楚谣对他满心欢喜之时,愿意为他奉献自己,与他成为一体时时,他便能感知自己的力量。

    到那时候,就是我与顾诀的较量。

    「让我验收一下吧,这数千年来对你教导的结果。」我轻捧着顾诀的面颊,与他抵首低语。

    「……为什么。」满心困惑的少年这样开口问我。

    「我爱你啊,阿诀。」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应当想起我的存在。

    想起我究竟是谁,又曾在你的生命中留下怎样深刻的足迹。

    「阿诀?」楚谣略微偏了偏身子,将顾诀从恍惚的思绪中唤回。

    「谣谣。」那积累千百世的遗憾,此刻又在眼前重演。许是心中愧疚,顾诀看向楚谣的眼神格外坚定温柔,「你今日很美。」

    我在廊道的另一端,远远看着心爱的少年娶亲,缓缓勾起唇角。

    「佳偶天成,流青若是歆羡,我也可以自我牺牲一下。」景戎实在是阴魂不散,到如今,即便我冷着眼看他,他也能自顾自地耍嘴皮子得出乐趣来。

    「景戎。」我难得正眼看他,后者闻声露出兴奋的神色。余光里顾诀携着楚谣将行的脚步也随之止住。

    景戎面上乐开了花,笑吟吟地朝我凑过来,被我不着痕迹地躲开。

    随即我对他莞尔一笑:「今夜我替阿诀主持婚事,神殿外防守之事便有劳你。」

    景戎闻言后退半步,挽起手臂置于胸前:「不才十分乐意效劳。」

    说完,他看似心情很好,朝顾诀遥遥投去一眼,随即身影消失在神殿中。

    安排好景戎之后,我重新朝着顾诀和楚谣走过去,直至越过新人,站在最前方高位。

    「阿诀,我很欣慰。」我的目光落在顾诀与楚谣相牵的手上,愉悦开口,「千年百世,这是你最令我满意的一回。」

    「我会照顾好阿诀的。」不待顾诀回应,被忽略的楚谣朝我迫不及待地示威抢白,「等回去之后,我便知会父王,从此以后和阿诀相携白首,恩爱一生。」

    她说着,骄傲地扬起下巴:「今夜劳烦流青姐姐为我们做个见证,只是此后我与阿诀夫妻之间的事,便不劳姐姐费心。」

    楚谣以为我会被这样的话刺痛,进而发怒。

    却不想我只是面上愉悦地带着笑,盯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确认道:「你愿意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他吗?」

    流金色的术力伴随着我的言语从空中溢出,一待回应,便成誓约。

    楚谣有些发怵,目光游移着,只是我步步紧逼,那不得答案誓不休的偏执模样,让她的面色一寸寸惨白下来。

    到最后,她几乎被我全然欺近身前。而她身后是冰冷的石墙。

    「你是否愿意,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他?」我冷眸觑她,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问道。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我才是他将过门的妻!」楚谣退无可退,近乎崩溃地大喊起来,伸出手便想将我推开。

    我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身形飘动,早已坐回堂前高座上。

    顾诀扶住有些失控的楚谣,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不赞同。

    「谣谣是最无辜的人,阿姐何必为难她。」

    我不曾理会他,只是端坐于高座上,把玩着玉白的酒盏,自顾自开口道:「阿诀,她说愿意为你付出她的全部。」

    「我也可以。」

    言罢,我起身拂袖,登时,幽蓝色的火焰化作喜红的长袖,华室溢彩,鸳床芙帐。

    层层叠叠地垂落,顾诀和楚谣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

    「不要让我失望。」

    我步出室外,轻声呢喃。

    穿堂而来的夜风将我的发丝掀起,红帐内,相互倚靠的新人手执酒盏,交杯对饮。

    我阖上眼眸的瞬间,能看见重复了千百次的从前。

    顾诀牵住楚谣的手,将自己的软肋毫无防备地敞开,向她施展自己的善意。

    每一次,每一次。

    那个被我精心教养得单纯无害的少年,面对叵测的人心,总是重复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我只好亲自动手,刺穿那面上喜色未敛,眼角眉梢皆是贪婪得逞的快意的女孩。

    我已经快忘了那是哪一世了,只记得那世,他仍旧很早便被我收养,跟在身后唤我阿姐。

    他是由我执手任教,教出来的纵横沙场的小将军。

    那夜正是他们新婚时,可城外烽火高燃,杀声震天。

    「边境失防!敌军攻入城了!!」

    「有奸细!我们之中有奸细!偷走了城中布防图!!」

    奔走的牙兵在营帐外嘶喊,很快,便被连天的箭矢射成筛子。

    而顾诀就坐在喜房之内,看着倒在一旁的楚谣身下漫出血泊,沾湿了我的长靴和裙裾。

    就在刚才,装作孤女混入营中的楚谣趁着他们的婚礼将营中布防图送了出去,伴随着敌军声,她被我杀死于和顾诀的新房中。

    刚刚经历了一场莫大的背叛,他的眼神却依旧那么清澈温和,眼睫微微耷下时,模样乖巧得令人心疼。

    最终,我用被血液染红的手轻轻捂住他的眼。亲手将长剑刺入他的胸口,顾诀的鲜血浸透了我的衣裳。

    我将他紧紧拥在怀中,鸣泣落泪。

    「阿弟,我们又失败了,这一次,由我亲手来结束你好不好,你快些去入轮回,我也快些重新寻到你。」

    我的手掌抚在他的后背拍拍轻哄,泪珠不断地从冰凉的面颊上滑过:「我已经等待了太长太长的时间。」

    我等不起了。

    漫长又孤独的时光将我本就荒芜的心侵蚀得千疮百孔。

    我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在顾诀觉醒失败后退守一边看着他生老病死。

    尤其是在我发现,我不杀他,我的少年依旧会被命运折磨,在受尽他人凌辱后早逝。

    那还不如……由我亲自来。

    顾诀没有任何怨言,他轻轻靠在我的肩头,气息微弱,我能听见他因疼痛挣扎着呼吸的抽气声。

    他用最后的声音祈求我:「阿姐……救救城中百姓。」

    那一夜,在屠尽攻城敌寇后,我放了一把火。

    烈火吞噬了我原本可以自由掌控自然之力的身体,火苗卷噬将我的血肉烧焦时,我仍旧无法从莫大的空洞中感知到疼痛。

    于是我轻轻抵上顾诀的面颊,低声呢喃:「阿诀,下一次再找到你时,我们如何也不分开。」

    幻梦惊醒的瞬间,我周身杀意暴涨,星月罗盘在我身后显形。

    破空而来的杀意裹挟着夜里幽凉的露气,直逼我面门,空气中,是熟悉的背叛。

    仅是瞬间,三寸长通身漆黑的匕首被暴走的术力绞成碎片,颓然散落在地面。

    「哎呀,失败了。我可是头一次在流青面上看到那么脆弱的神色,还以为此次必能得手呢。」景戎从夜色中现身,面上全是惋惜的神色,「专门让鲛皇还了你一场好梦,沉沦往事的滋味如何?」

    「景戎,你想要什么?」

    「东方帝国屹立千年不倒,是因为背后有你在对吧?」他满是恶意地说着,「这统领整个大陆的王者,也该换个人来当了。」

    下一秒,他的身形骤然弓起,发动了第二次袭击,这一回,他终于不再保留实力,拳风携着强悍霸道的气劲,一次又一次猛攻前冲。

    我抬手应付着景戎的进攻,一开始我不过是随意应付他。

    直到我伸出右手挡下他迎面冲来的一拳,而那只已经不堪重负的手瞬间化作齑粉碎裂。

    我有瞬间的愣神,下一刻,充盈于身躯的术力如沙般飞速流失。

    被我用术力支持着的明火暖烛,喜气洋洋的神殿内景闪烁片刻,随即幻象破灭,变回了先前森冷空寂的内堂,长明灯幽蓝的焰火散发出不祥的意味。

    景戎的攻击还在继续,我再一动身,心力明显较先前支绌许多。

    终于,再一个闪身避开景戎的进攻后,潜伏于黑暗中的偷袭者登场。

    我一回身,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是鲛皇,他口中是尖厉的呼啸,十指利爪如钢,向我的胸膛刺来。

    可他如何进得了神殿?是谁帮他?

    来不及细想,我抬起完好的右手,挥袂为刃,将他的身躯劈成两半。

    「咔哒。」

    伴随着我身上皮囊的碎裂声。

    蓝色的鲛人血如瀑般喷洒,与我淡漠的眼眸相辉映。

    「是蓝瞳!她就是蓝瞳!景哥哥,阿诀,你们快看啊!!」

    楚谣的尖叫声从身侧响起,我回过身,正看见顾诀手持本命剑站在我身后,替我挡下景戎的攻击。

    我的眼中依旧一片深沉,没有楚谣所惊呼的蓝瞳。

    景戎的攻击缓了下来,颇有看好戏的姿态,顾诀微微皱眉,轻声道:「谣谣,那只是鲛人的血液映在了眼下,不是蓝瞳。」

    楚谣要出口的话噎住,这是她第二次提关于蓝瞳的事,她没曾想过即便这般,顾诀依旧向着我说话。

    这时候,一道黑影突然獠牙大张向着楚谣扑去,是仅剩上半截身躯的鲛皇,楚谣离顾诀站得近,她想也不曾多想便朝着顾诀跑去,可是终究来不及了。

    到最后关头,她索性心一横,双臂张开,决然挡在顾诀身前。

    那无畏的身影像是唤醒了顾诀的某种回忆,下一刻,我看见顾诀瞳孔乍然紧缩、头痛欲裂的模样。仿佛连呼吸都被抽走,只能徒然张口要去挽留那道挡在他身前替他决然赴死的身影。

    随后,鲛皇的身躯在空气中碎裂炸开,只剩一个头颅咕咚滚到楚谣脚边,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她头冠上的明珠。

    那嵌于华冠上散发出金色光芒的珠宝,与鲛人的眼睛是那么相像。

    楚谣惊叫一声,像是见了鬼一般撑着地面往后缩去,一直到抱住景戎的小腿。

    我站在顾诀身前,发丝微扬,蓝色的光华在瞳孔中流转。

    一再动用能力,这副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碎裂的痕迹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我的侧颊边。

    「终于逼你露出本来面目了,星月魔女,只是,你好像要撑不住了。」说这话的人是景戎,志得意满的景戎。

    只是下一刻,见我抬手唤来风雷,景戎猛然变了神色。

    「你想做什么?!」

    狂风呼啸间,整座神殿开始剧烈摇晃。

    伴随着一声炸响,四下的墙面开始坍塌。

    楚谣紧紧攀着景戎的腿,闭上眼睛呜咽,而顾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蓝色的眼睛,那道目光像是隔了千年向我投来。

    神殿崩塌了,埋伏在外面的鲛人不再受到禁制,咆哮着冲了进来。

    我在狂风的呼啸声中一步一步朝前踏去,周身裂痕逸散出的术力化作飞刃四下冲开。

    景戎心中察觉不对,本能地后退两步。

    我便趁此机会将吓傻的楚谣和恍惚的顾诀一同抓走,离开时,看着如潮水般包围而来的鲛人,我用一种完全冰冷的,丝毫不带有人类情感的声音朝着景戎开口:「南境的皇帝,既然你与鲛人合谋想要杀我,那就留在这里,给这些失了首领的鲛人一个好好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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