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逐红莲

「为什么我的同窗,要在替我寻来名贵典籍,赶走同乡欺凌我的人,让我以为自己能够实现梦想后,任由我被诬陷舞弊却不替我作证,眼见我被打断双腿、被人拖出去,死在东郊破庙口?!

「为什么,要在我幼时对我关护有加,成为我心中向往的明月之后,又让我回想起这些东西来?!」

顾诀几近嘶吼,那张素来温和好看的脸,被泪水沾湿打乱,变得狼狈不堪。

我的少年,他脆弱着,无助着,他想起了部分关于我和他的前世,可惜那只是些不太令人快乐的回忆。

我忍不住抬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眼下,替他拭去眼泪。

泪渍沾湿了我的衣袖,顾诀一怔。

那些溢满胸腔的委屈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他整个人近乎崩溃般将脸颊使劲朝我掌心贴来。

「姐姐,不要抛下我,别再不要我了……」他的泪水决堤,极尽哀求着,在我眼前跪倒乞怜。

「阿诀,你要成婚了。」我近乎怜爱地看他,指尖拨开他脸颊的发丝,一点一点安抚地顺着他如墨的黑发轻拍。

顾诀哭泣的声音顿住,我亦蹲下身来平视他,目光平和,声调温柔:「这次,你要动作更快点,找回力量,不然的话,我又会杀了她。」

杀了楚谣,就像第一世,她作为战乱中逃荒的孤女误入我与顾诀的小家后,想要嫁给他时一样。

她被长剑从身后刺穿心口,鲜血喷洒满周身,成了她最好的嫁衣。

杀了她,阿诀,你会回想起被偷窃走的一切。

  • 在顾诀觉醒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件事。

    我带着楚谣来到后殿里,这里放置着千百年来凡人对神明的供奉。

    金石玉器,珠宝琳琅。

    在楚谣的国度里,一副被烧毁的贵妃屏风就足够她离家出走逃了出来,如今这满目的珍宝让她瞬间看直了眼。

    「选吧。」我冷声说道。

    「我都可以拿?」她似乎被天大的惊喜砸中,一时间面上的喜色难抑。

    楚谣在那些珍器中挑挑拣拣,还不忘回过头来冲我得意。

    「流青姐姐真是大方,景哥哥说得果然没错,只要阿诀想要的,流青姐姐怎么都会成全。只是在我心中,景哥哥也是很不错的人呢,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去选。」

    她说着,目光落在一块嵌了硕大夜明珠的发冠上,再也移不开眼。

    于是我指尖微动,那枚王冠便稳稳落在楚谣手心中,她面上划过得意,整个人越发飘飘然。

    我便顺势问道:「你认为景戎很在意你。」

    「自然。」楚谣将王冠戴于发顶,「若不然,他如何随意便将流青姐姐的弱点告诉我,又一步步指导我如何来让姐姐妥协呢?

    「流青姐姐,你那强大的力量使用不了几回了吧,在船上的时候,我都看到了。」她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我的弱点,又或者是有了景戎做倚仗,语气中再没了先前的忌惮。

    见我不回应,她倒也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话题一转:「景哥哥说他并不想让我与阿诀成亲呢。」女孩笑起来是眉眼弯弯,「若是到了我嫁阿诀那日,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完,她状似苦恼地看着我:「怎么办,流青姐姐,他们都好爱我,我该选谁好呢?」

    「都好。」我难得地笑笑,朝她走近些,指尖掠过她鬓边凌乱的长发,目光却越过楚谣,落在她身后暗处的景戎身上。

    昏暗的室内,两道视线甫一交汇,硝尘四起,瞬息之间,已是千军万马。

  • 烛泪低垂,蓝火幽幽。

    楚谣一身华服,头戴王冠走进了殿内。

    阴森的廊道尽头,站着她的新郎。

    他们今夜便要成婚。

    不知景戎是如何说服她的,想要两头通吃的楚谣定下心来,将在今夜同顾诀成亲。

    经过好几日的调整,顾诀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在这期间,他不止一次来询问我,要如何才能找回他所谓的力量,令我满意。

    我如同寻常爱惜弟弟的姐姐一般替他解惑:「谜底在你的新娘身上。」

    在过去千百世的轮回中,楚谣不止一次差点同顾诀成亲,但最后都被我阻挠了。

    每一世,我都是这样告诉他。

    在楚谣对他满心欢喜之时,愿意为他奉献自己,与他成为一体时时,他便能感知自己的力量。

    到那时候,就是我与顾诀的较量。

    「让我验收一下吧,这数千年来对你教导的结果。」我轻捧着顾诀的面颊,与他抵首低语。

    「……为什么。」满心困惑的少年这样开口问我。

    「我爱你啊,阿诀。」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应当想起我的存在。

    想起我究竟是谁,又曾在你的生命中留下怎样深刻的足迹。

    「阿诀?」楚谣略微偏了偏身子,将顾诀从恍惚的思绪中唤回。

    「谣谣。」那积累千百世的遗憾,此刻又在眼前重演。许是心中愧疚,顾诀看向楚谣的眼神格外坚定温柔,「你今日很美。」

    我在廊道的另一端,远远看着心爱的少年娶亲,缓缓勾起唇角。

    「佳偶天成,流青若是歆羡,我也可以自我牺牲一下。」景戎实在是阴魂不散,到如今,即便我冷着眼看他,他也能自顾自地耍嘴皮子得出乐趣来。

    「景戎。」我难得正眼看他,后者闻声露出兴奋的神色。余光里顾诀携着楚谣将行的脚步也随之止住。

    景戎面上乐开了花,笑吟吟地朝我凑过来,被我不着痕迹地躲开。

    随即我对他莞尔一笑:「今夜我替阿诀主持婚事,神殿外防守之事便有劳你。」

    景戎闻言后退半步,挽起手臂置于胸前:「不才十分乐意效劳。」

    说完,他看似心情很好,朝顾诀遥遥投去一眼,随即身影消失在神殿中。

    安排好景戎之后,我重新朝着顾诀和楚谣走过去,直至越过新人,站在最前方高位。

    「阿诀,我很欣慰。」我的目光落在顾诀与楚谣相牵的手上,愉悦开口,「千年百世,这是你最令我满意的一回。」

    「我会照顾好阿诀的。」不待顾诀回应,被忽略的楚谣朝我迫不及待地示威抢白,「等回去之后,我便知会父王,从此以后和阿诀相携白首,恩爱一生。」

    她说着,骄傲地扬起下巴:「今夜劳烦流青姐姐为我们做个见证,只是此后我与阿诀夫妻之间的事,便不劳姐姐费心。」

    楚谣以为我会被这样的话刺痛,进而发怒。

    却不想我只是面上愉悦地带着笑,盯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确认道:「你愿意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他吗?」

    流金色的术力伴随着我的言语从空中溢出,一待回应,便成誓约。

    楚谣有些发怵,目光游移着,只是我步步紧逼,那不得答案誓不休的偏执模样,让她的面色一寸寸惨白下来。

    到最后,她几乎被我全然欺近身前。而她身后是冰冷的石墙。

    「你是否愿意,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他?」我冷眸觑她,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问道。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我才是他将过门的妻!」楚谣退无可退,近乎崩溃地大喊起来,伸出手便想将我推开。

    我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身形飘动,早已坐回堂前高座上。

    顾诀扶住有些失控的楚谣,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不赞同。

    「谣谣是最无辜的人,阿姐何必为难她。」

    我不曾理会他,只是端坐于高座上,把玩着玉白的酒盏,自顾自开口道:「阿诀,她说愿意为你付出她的全部。」

    「我也可以。」

    言罢,我起身拂袖,登时,幽蓝色的火焰化作喜红的长袖,华室溢彩,鸳床芙帐。

    层层叠叠地垂落,顾诀和楚谣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

    「不要让我失望。」

    我步出室外,轻声呢喃。

    穿堂而来的夜风将我的发丝掀起,红帐内,相互倚靠的新人手执酒盏,交杯对饮。

    我阖上眼眸的瞬间,能看见重复了千百次的从前。

    顾诀牵住楚谣的手,将自己的软肋毫无防备地敞开,向她施展自己的善意。

    每一次,每一次。

    那个被我精心教养得单纯无害的少年,面对叵测的人心,总是重复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我只好亲自动手,刺穿那面上喜色未敛,眼角眉梢皆是贪婪得逞的快意的女孩。

    我已经快忘了那是哪一世了,只记得那世,他仍旧很早便被我收养,跟在身后唤我阿姐。

    他是由我执手任教,教出来的纵横沙场的小将军。

    那夜正是他们新婚时,可城外烽火高燃,杀声震天。

    「边境失防!敌军攻入城了!!」

    「有奸细!我们之中有奸细!偷走了城中布防图!!」

    奔走的牙兵在营帐外嘶喊,很快,便被连天的箭矢射成筛子。

    而顾诀就坐在喜房之内,看着倒在一旁的楚谣身下漫出血泊,沾湿了我的长靴和裙裾。

    就在刚才,装作孤女混入营中的楚谣趁着他们的婚礼将营中布防图送了出去,伴随着敌军声,她被我杀死于和顾诀的新房中。

    刚刚经历了一场莫大的背叛,他的眼神却依旧那么清澈温和,眼睫微微耷下时,模样乖巧得令人心疼。

    最终,我用被血液染红的手轻轻捂住他的眼。亲手将长剑刺入他的胸口,顾诀的鲜血浸透了我的衣裳。

    我将他紧紧拥在怀中,鸣泣落泪。

    「阿弟,我们又失败了,这一次,由我亲手来结束你好不好,你快些去入轮回,我也快些重新寻到你。」

    我的手掌抚在他的后背拍拍轻哄,泪珠不断地从冰凉的面颊上滑过:「我已经等待了太长太长的时间。」

    我等不起了。

    漫长又孤独的时光将我本就荒芜的心侵蚀得千疮百孔。

    我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在顾诀觉醒失败后退守一边看着他生老病死。

    尤其是在我发现,我不杀他,我的少年依旧会被命运折磨,在受尽他人凌辱后早逝。

    那还不如……由我亲自来。

    顾诀没有任何怨言,他轻轻靠在我的肩头,气息微弱,我能听见他因疼痛挣扎着呼吸的抽气声。

    他用最后的声音祈求我:「阿姐……救救城中百姓。」

    那一夜,在屠尽攻城敌寇后,我放了一把火。

    烈火吞噬了我原本可以自由掌控自然之力的身体,火苗卷噬将我的血肉烧焦时,我仍旧无法从莫大的空洞中感知到疼痛。

    于是我轻轻抵上顾诀的面颊,低声呢喃:「阿诀,下一次再找到你时,我们如何也不分开。」

    幻梦惊醒的瞬间,我周身杀意暴涨,星月罗盘在我身后显形。

    破空而来的杀意裹挟着夜里幽凉的露气,直逼我面门,空气中,是熟悉的背叛。

    仅是瞬间,三寸长通身漆黑的匕首被暴走的术力绞成碎片,颓然散落在地面。

    「哎呀,失败了。我可是头一次在流青面上看到那么脆弱的神色,还以为此次必能得手呢。」景戎从夜色中现身,面上全是惋惜的神色,「专门让鲛皇还了你一场好梦,沉沦往事的滋味如何?」

    「景戎,你想要什么?」

    「东方帝国屹立千年不倒,是因为背后有你在对吧?」他满是恶意地说着,「这统领整个大陆的王者,也该换个人来当了。」

    下一秒,他的身形骤然弓起,发动了第二次袭击,这一回,他终于不再保留实力,拳风携着强悍霸道的气劲,一次又一次猛攻前冲。

    我抬手应付着景戎的进攻,一开始我不过是随意应付他。

    直到我伸出右手挡下他迎面冲来的一拳,而那只已经不堪重负的手瞬间化作齑粉碎裂。

    我有瞬间的愣神,下一刻,充盈于身躯的术力如沙般飞速流失。

    被我用术力支持着的明火暖烛,喜气洋洋的神殿内景闪烁片刻,随即幻象破灭,变回了先前森冷空寂的内堂,长明灯幽蓝的焰火散发出不祥的意味。

    景戎的攻击还在继续,我再一动身,心力明显较先前支绌许多。

    终于,再一个闪身避开景戎的进攻后,潜伏于黑暗中的偷袭者登场。

    我一回身,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是鲛皇,他口中是尖厉的呼啸,十指利爪如钢,向我的胸膛刺来。

    可他如何进得了神殿?是谁帮他?

    来不及细想,我抬起完好的右手,挥袂为刃,将他的身躯劈成两半。

    「咔哒。」

    伴随着我身上皮囊的碎裂声。

    蓝色的鲛人血如瀑般喷洒,与我淡漠的眼眸相辉映。

    「是蓝瞳!她就是蓝瞳!景哥哥,阿诀,你们快看啊!!」

    楚谣的尖叫声从身侧响起,我回过身,正看见顾诀手持本命剑站在我身后,替我挡下景戎的攻击。

    我的眼中依旧一片深沉,没有楚谣所惊呼的蓝瞳。

    景戎的攻击缓了下来,颇有看好戏的姿态,顾诀微微皱眉,轻声道:「谣谣,那只是鲛人的血液映在了眼下,不是蓝瞳。」

    楚谣要出口的话噎住,这是她第二次提关于蓝瞳的事,她没曾想过即便这般,顾诀依旧向着我说话。

    这时候,一道黑影突然獠牙大张向着楚谣扑去,是仅剩上半截身躯的鲛皇,楚谣离顾诀站得近,她想也不曾多想便朝着顾诀跑去,可是终究来不及了。

    到最后关头,她索性心一横,双臂张开,决然挡在顾诀身前。

    那无畏的身影像是唤醒了顾诀的某种回忆,下一刻,我看见顾诀瞳孔乍然紧缩、头痛欲裂的模样。仿佛连呼吸都被抽走,只能徒然张口要去挽留那道挡在他身前替他决然赴死的身影。

    随后,鲛皇的身躯在空气中碎裂炸开,只剩一个头颅咕咚滚到楚谣脚边,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她头冠上的明珠。

    那嵌于华冠上散发出金色光芒的珠宝,与鲛人的眼睛是那么相像。

    楚谣惊叫一声,像是见了鬼一般撑着地面往后缩去,一直到抱住景戎的小腿。

    我站在顾诀身前,发丝微扬,蓝色的光华在瞳孔中流转。

    一再动用能力,这副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碎裂的痕迹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我的侧颊边。

    「终于逼你露出本来面目了,星月魔女,只是,你好像要撑不住了。」说这话的人是景戎,志得意满的景戎。

    只是下一刻,见我抬手唤来风雷,景戎猛然变了神色。

    「你想做什么?!」

    狂风呼啸间,整座神殿开始剧烈摇晃。

    伴随着一声炸响,四下的墙面开始坍塌。

    楚谣紧紧攀着景戎的腿,闭上眼睛呜咽,而顾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蓝色的眼睛,那道目光像是隔了千年向我投来。

    神殿崩塌了,埋伏在外面的鲛人不再受到禁制,咆哮着冲了进来。

    我在狂风的呼啸声中一步一步朝前踏去,周身裂痕逸散出的术力化作飞刃四下冲开。

    景戎心中察觉不对,本能地后退两步。

    我便趁此机会将吓傻的楚谣和恍惚的顾诀一同抓走,离开时,看着如潮水般包围而来的鲛人,我用一种完全冰冷的,丝毫不带有人类情感的声音朝着景戎开口:「南境的皇帝,既然你与鲛人合谋想要杀我,那就留在这里,给这些失了首领的鲛人一个好好的交代。」

  • 神明曾经光顾过这片大陆。

    他是创世主偏爱的孩子,慈悲、温和、仁爱,毫不吝啬地向每个同他祈祷的人献出祝福。

    可惜神明亦会陨落。

    第一世我找到他时,他是顺着江面漂流而下的孩子,无父无母,我在江边搭了个小木屋,避开世人,守着他长大。

    他乖巧、懂事、悲悯万物。

    我们倚靠渔樵而生,那些游鱼便会在他每日捕鱼时主动投进他的网中,近乎虔诚般献身。

    他亦从不多取,尽管少年正在生长身体,每一顿带回来的食物,也仅够堪堪饱腹。

    可他从不知苦,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那个雨夜,独自逃荒而来的少女在江边迷路,无助地敲开了我们的家门。

    她说,神明陨落之后,整座大陆就陷入了战火,如今外头全是战乱,她的家乡也被毁灭了,她不知道能够去哪。

    屋内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少女楚楚发白的面色。

    她含着泪,请求我们收留她。

    少年同意了。

    于是少女在这里安然住下,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对英俊善良的少年心生好感,可她实在无法忽视,少年那看起来和他年岁没有差多少的姐姐在看向自己时阴郁的眼神。

    终于有一天,她在江边折了一束花递给了少年,轻声请求少年娶她为妻。

    少女说,她已在江边与少年同居,若少年不娶她,她也无处可去。

    少年答应了,而少年的姐姐选择了远离,将往后的生活归还给他。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发展,直到依旧是一个雨天,几个流匪来到了江边,认出了与他们曾是同乡的少女。

    那些早已丧尽良知的流匪想要侵占她的清白,少女苦苦哀求,她与少年快成婚了,为求自保,她告诉流匪们,少年家中,有一个形若天仙的姐姐。

    她可以帮忙让他们得到她。

    流匪们并无诚信可言,表面看似答应放过她,却在她本该与少年就着红烛拜堂的夜晚闯入了少年的家中,笑得恶劣疯狂。

    那些人凶神恶煞挥刀冲过来时,少年本想寻找武器保护她,却在那之前被她推向了匪徒的刀锋。

    少年死了。

    而本已选择离开的姐姐在感知到危险赶回后,只看见少年倒在血泊中单薄的躯体。

    愤怒仇恨的火焰在她的眼底燃烧,她在发狂之中亲手抓碎了那些匪徒的心脏,夜色中,一双蓝色的眸子幽冷如野兽。

    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想起了一个久远的传说,关于蓝瞳的、自满月中诞生的魔女。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被少年的姐姐用长剑从后背刺穿心脏。

    「去赎罪吧。」冰冷的声音响起。

    像是在宣告对她的审判,也像是魔女对自己的低语。

    ……

    「看清楚了吗?那些扭曲的、自私的、贪婪的面容,全部都是你。」我轻轻扶住楚谣的头,迫使她往下看。

    这里是神殿下的地宫。

    景戎猜得没错,这里确实是神明的陵寝,连接着通往来世的忘川之水,名为归墟。

    地脉里流过的黄泉水,倒映出楚谣此前的生生世世。

    「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楚谣眼中是惊恐的泪,她不住地摇头,想要朝后躲去,余光瞥见我碎裂的面容,又止不住地尖叫。

    「对不起!对不起!」她崩溃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不住地朝我叩首。

    我只是淡漠地看着。她真正对不起的并不是我。

    是她曾女扮男装以同窗之名撩拨过的青年书生,她在搭上了主考官后任由他被人诬陷,从而顶了书生的榜首之名,又刻意在殿试当日暴露了女儿身,引起龙椅之上的人的关注。

    那一日她春风得意,可书生被人打断了腿,身死破庙中。

    又或者是同情她是被送来和亲的公主,对她多有照拂的少年帝王。

    在她与摄政王把持朝政后,一杯鸩酒送到皇帝眼前,结束了本该有着无限可能的一生。

    又或者是怜她孤女身份,养在营中,却被她偷走边境布防图交给敌国的小将军。

    她该道歉的人,从不是我。

    「你看,他们都在那里。」我略一拂手,黄泉中登时浮出数百具空洞的身躯。

    山村渔童、少年皇帝,那些都是顾诀,每一世的顾诀。

    无法摆脱因果,在轮回里苦苦挣扎,回归神位失败的顾诀。

    他被人偷走了神格。

    在凄惨身死后被我带来归墟,抛入黄泉中,永久地封存起他被凡人拉入泥潭后,留下各式伤痕的脆弱躯体。

    那些遍布不同处的伤痕,记录着我一次又一次的愤怒与心痛。

    我指尖微动,少年单薄的身躯便从泉水中浮出,落入我的怀抱中,我的脸颊轻轻贴在少年冰冷的颈弯,我朝楚谣轻轻笑开:「他很可爱,不是吗?」

    由我亲手抚养长大的,纯白无垢、单纯善良的神明,那么地温柔和善。

    「对不起……对不起……别杀我……」楚谣面上泪渍凌乱,整个人狼狈地求饶,已经听不进其他的话。

    于是我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望向那被置于祭台上沉睡着的少年。

    时光好似回到最初,他是孤独温柔的神,高坐于神坛之上,目光悲悯垂向人间。

    身染时疫将死的少女为他献上一束花,祈求他降下恩泽。

    神明同意了,可少女却欺骗了他。

    少女得到全新的生命后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同神殿的祭祀一起,妄图杀死神明,窃取永生的能力。

    贪婪的人类,欲望永远不知满足,她利用并辜负了神明的善良,窃取了神明的神格,致使神陨落,自己也没有得偿所愿。

    每一世,每一世。

    命运的轮盘拨转,缠绕在众人身上的因果,让彼此被深深捆绑住,共同沦陷于漆黑的泥沼中。

    「流青,求求你原谅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楚谣死死扒住我的脚踝,涕泗横流,「我也想过好好对他的,只是我想活下去……」

    「我知道了,可怜的孩子。」于是我蹲下身,指尖捏住了她的下颚,与她平静对视:「那你赎罪去吧,好不好?」

    楚谣面上的表情是惊愕、恐惧与迷惑。

    于是我耐心地开口解释道:「将你从他那里偷走的东西还给他。」

    在神明彻底陨落之前,制造出我的创世主曾说过这样的一段话。

    他说神明被凡人的因果所累,无法归位,我若要他真正回来,就要由他亲手斩断因果。

    我想,那从他这里被夺取的神格,应当由他亲自取回。

    我想,当他下手时,那女孩应该像他从前为人类付出时一样的心甘情愿。

    于是那千年百世的轮回中,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促成他们,他们成婚的场面我见了千百遍。

    只是在那之前,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指点着他,要亲手杀掉那个女孩,取回属于他的力量。

    可我的神明是温柔的、无私的,他无法对凡人众生痛下杀手。

    我等待着他的回归,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直到这一次,我决定介入到最后,让转世为凡躯的他回想起这一切。

    我看向神坛之上的顾诀,目光温柔缱绻:「阿诀,这是最后一次。」

    「这次之后,我没有来生了。」

    我连修补破碎身躯的力量都没有了。

    我既非神明,亦非人类,创世主最开始制造出我时,并没有赋予我名字,他要我降生于世间,陪伴着他最深爱的孩子。

    再后来,我自满月中显形,降临大陆,人们给我起了一个称呼,叫作星与月的魔女。

    而我所有的力量,源于我崇拜着的司掌星月的少年神明,源于我深爱着他的那颗心。

    而这颗心,在千百年来漫长又孤独的岁月中,在一次又一次见他身死,回归遥遥无期时剧痛着,撕裂着。

    哪怕我总穿白衣,也无法洗去身上的尘埃。

    那些独属于人类的七情六欲支配了我曾经无垢的心灵,我早已无法回归那位于九天之上的乐土。

    可我,仍想再见见他。

    仍想回到过去那段相互依偎的时光中。

    我们于混沌之初便已相生相伴,那由我教养长大,信赖依恋着我的神明。

    在神明尚且弱小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张开双臂挡在他的身前,无畏勇敢。

    我可以为他献出我的一切,他曾是我生命的全部。

    而现在,他高坐神台之上,看向我的目光是无尽的温柔与悲悯。

    「杀了她,阿诀。」我看向他,柔声说道,「亲手斩断因果,拿回你的力量。」

    「姐姐!」高台上的少年在唤我,神情是那么地悲伤难过。他的泪珠挂湿了纤长的睫毛,清澈的眼眸被哀伤浸染。

    回忆起一切的他,用几乎鸣泣的声音告诉我:「神明,不会为因果所缚。」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中似有轰雷炸响。

    所有的过往尽数浮现于我的脑海中,最后化作一句荒诞至极的「神明,不会为因果所缚」。

    那么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创世主一个恶意的玩笑。

    神明不会沾染因果……神明不会沾染因果……

    我近乎崩溃地松开手,朝后倒退去,早已吓晕的楚谣被我摔落在一旁。

    我失魂落魄地喃喃着这几个字,忽然仰天痛呼,似悲似笑。

    神明不会沾染因果,那么一直以来,牵绊着他无法回归乐土,在红尘中辗转轮回的人,竟是……我。

    被拖入因果中,束缚住手足,苦苦无法脱身的人,是我。

    是最初的那个雨夜中,在癫狂之下杀死楚谣和那些流匪的我。

    是在深夜敲响主考官府邸大门,血洗他家中数十口人的我。

    是为了替少年将军报仇,将敌将掏心斩首的我。

    是为了少年转世后再无挫折,以铁血手腕建立皇朝秩序,掌控朝政的我。

    是……

    最初降临大陆时,裹挟着怒火幽焰,噬尽全部生灵的我。

    从那时起,我就注定已经不能回归。

    我的心被污染了,它早已在一场又一场的屠杀中变得疯魔。

    而我的神明,他从来不会被因果牵绊,只会为众生的苦难驻足,他放弃了回归,进入了轮回,一次又一次,陪伴我行走于苦难红尘中。

    他用身为神明的生命为代价,一次又一次身死于凡人手中,为我赎罪。

    我的神明,在试图拯救我。

    只是……

    我闭上眼,朝忘川的流水中倒去,任由身躯在空中逐渐碎裂,发丝于狂风里翩飞:「阿诀,我的罪孽赎不清了。」

    那些在狂乱中犯下的恶行,我不辩。

    我合该坠入九幽地狱,受业火炙烤折磨,直到那颗心被重新锤炼得纯粹无垢。

    倒下的瞬间,有一双手拉住了我,我睁开眼,看见了景戎那张布满伤痕的脸。

    「流青!」他几乎是愤怒地嘶吼出声,「你一定要这么犟吗?你也可以示弱,让我来保护你!」

    不必了,我反手挥开景戎,身躯继续下坠,在我的身后,是径自向我而来的顾诀。

    「景戎。」诀别之前,我同他这样讲道,「这并非我第一世遇见你。」

    一对温柔的手臂在我坠入幽冷泉水时将我护在怀里。

    我睁开眼,看向顾诀清澈的眼,胸腔处是无尽的空虚与疲惫。

    「阿诀,至今为止,我仍不知什么是真正的爱。」从被制造之初,我就是那般空洞的生命,因为你,才头一次有了信仰。

    「我只是,单纯地不舍你离去。」我们有着那样漫长的生命,太空寂太孤独。

    一个人的岁月里,长生变成了诅咒,我在千百年的轮回中,逐渐迷失于因果,忘却了本心。

    我本来……只是想将你带回。

    顾诀的眼泪落下,一滴又一滴,在水中莹莹散发着光芒,珍珠一样。

    「好孩子,不要哭泣。」我的掌心轻轻贴合于他的面颊上,用尽最后力气,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顾诀埋下首,将我拥得更紧。

    他说:「姐姐,是我的错,是我牵绊住了你。」

    我的神明,在幽冷的泉水中抱住我,与我一同沉沦。

    他说:「我陪着你,还你那么长岁月的偏爱,你永不会孤单一人,我们在一起,永世都不分离。」

    也罢,这样也好。

    我用仅剩的一只手臂回拥住他,我们就这样,在无尽的深渊里,下坠,下坠。

    直到所有荒唐的往事,全数被黑暗历史吞噬,遗忘。

    后记.

    支配大陆千年秩序的魔女抽身离去。

    没有了她的术力支撑,世间万物失序,天地重新归于一片混沌。

    洪荒时代重新降临,一时间人间沦为地狱,毒蛇猛兽、野鬼游魂、那些畏惧着魔女威仪被压制于暗处千年的魔物重现人间。

    其间,就有曾经被神殿祭司夺去血肉膏脂用来装饰神殿的鲛人族。

    就在这个时候,手持补天石的勇士站了出来。

    他曾是南方国度的皇帝,因缘际会下结识了曾经窃走古神神格的少女,少女凡人之躯,无法承受神的恩泽。

    于是被她偷走的神迹,在她的体内转化成为神器补天石,她成为封存神器的仪器,在历经千百世的轮回后,于新洪荒时代到来后,觉醒天命,补天石破体而出,救济当世。

    当然,关于这件事还有过另外一个说法。

    有人目睹了后来于大地上崛起的那位人皇,亲手掐断了少女的脖子。

    少女的身躯也随之消亡。

    与此一同被斩断的,是她的轮回之路。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渎神的灵魂,会在业火中炙烤,承受着永生永世的折磨。

    而留在地面的勇士,高举补天石,将要开启属于人类的时代。

    许多年后,当景戎已经成为这片大陆上唯一的王者后,他仍在怀念,数十年前看过的一双眼睛,

    冰冷的、璀璨的,流转着蓝色光芒的眼睛。

    他曾是这个世上实力最接近于神的人。

    那一日,他试图冒犯守护神明的魔女,魔女问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舌尖舐过唇边鲜血,他想说:「我要你身后的皇朝,但现在,也想要你。」

    但他最终将话咽了回去。

    无论他如何插科打诨,他都知晓,那二人的故事中,没有他的位置。

    「这并非我第一世遇见你。」景戎回想着魔女临终前对他说过的话,逐渐释怀。

    或许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努力过了。

    说不定那时候的他,就是侍奉在神前,窥得魔女和神明之间的情谊,想要努力挤进去,分得她的一点目光。

    他做了一名好的帝王,在他庇护下的大陆,度过了数十年的和平岁月。

    可他也慢慢老去,有一日,他独自外出,想替自己寻找一名继承者。

    在一片苍茫的海边,他重新见到了记忆中那双熟悉的眼睛,淡漠的、冰冷的,只对一人露出温柔的笑意。

    女子与少年并肩而立,他们准备渡海,去寻找新的乐土。

    少年说,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爱人,共用着一颗无垢的真心。

    他们将离去时,皇帝叫住了他们,请求女子和少年到自己的宫殿中去。他可以将皇位传给少年,让他拥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无上权力。

    然后少年轻轻地摇头拒绝,随后握紧了女子的手。

    他们要去遍游世界,不受任何牵绊。

    权力,金钱,声望。

    并非他们所要的。

    「那你们究竟想要什么?」皇帝忍不住开口问道。

    少年轻轻笑开,替淡漠的女子捋去颊边发丝,温声回答道:「与所爱,共朝夕。」

    新的历史即将拉开篇章,遥远的九天之上传来一道叹息。

    那是创世主对他所偏爱的孩子的补偿。

    由神明和魔女替创世主看管人类的时代落幕,未来的篇章,将由人类自己书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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