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
凤舞天下,我为凰
程昱掌管暗卫营,满朝文武都敬他三分。
如此大好前程,他自该继续拼搏奋进,将来娶一个世家小姐……
娶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该进入我的院子,做一个让人瞧不上的面首。
1
胤都的人都知道,我一向不大看重自己的名节。
市井流言于我来讲,不过是随意听来一笑的玩意儿。
可总有人将说书先生编排的故事当真,认为我是个欲求不满的色中饿鬼。
但凡遇见那平头正脸的美少年,便会被我夺回府中。
红纱软帐,榨得他们个个身娇腿软。
为此,来我公主府送礼的,奇珍异宝只是少数。
更多的都是些窄腰长腿的美少年。
我家十三哥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最会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年前,他去锡城「体察民情」,回来时拉了一马车劳民伤财的稀奇特产。
挨个亲贵府邸走了一圈,最后才神秘兮兮将压轴大礼送来我府上。
彼时,我正倚在榻上听程昱汇报工作。
从宫中秘闻到边境敌情,他掌握了大胤第一手的情报网。
我放空脑子,全当在听八卦。
偶有好奇追问,他都愿细细剖开讲给我听。
陈小四坐在一旁给我剥葡萄,一颗接着一颗。
他偶尔也会侧目看一眼程昱,然后我就在他的情绪里读到了肉眼可见的嫉恨。
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然后,十三哥便自行闯了进来。
因动静闹得太大,惹得程昱献险些误会。
若非我及时喊停,十三哥此时怕是已经被捅了个三刀六洞。
十三哥捧着胸口说了好一会儿「可吓死我了」。
然后立即恢复了他的兴高采烈:「我给你寻了个宝贝,快来看看!」
看着院子里的马车,我便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宝贝。
可当我掀开车帷帘幔,却还是有些震惊于眼前少年的绝世容颜。
什么唇红齿白,貌若潘安,只怕都很难形容他的仪表不凡。
倒也多亏本公主见多识广,否则定要怀疑他是什么山间精怪。
「锡城东部有个鱼市,那里的渔民常与一个叫千机谷的地方互市往来。」
「这千机谷地处偏僻,自成习俗。他们以女子为尊,男子则生来低贱。」
「我听着有趣,特意前往,恰好凑上了当地青楼拍卖头牌初夜的热闹。」
「我瞧着你会喜欢,便花重金将人买了回来。」
十三哥这夸耀的语气,像是青楼老鸨在介绍自家头牌一般,「妹妹瞧着,可还喜欢?」
即便我说不喜欢,十三哥应该也是不会相信的。
我询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名字。」十三哥再次插嘴,「等你赐了名,他便彻底是你的人了。」
我连记人家的名字都觉得费劲,这让我取名,不如让我直接登天。
我盯着这少年又认真看了半晌,认真评价道:
「既然公子生得这样肤白貌美,不如就叫大白吧。」
一直跟在我身后沉默似不存在的程昱此番没忍住,突然笑出声来。
一院子的人齐刷刷看向他,这多少有些暴露了我的御下不严。
程昱很快就板住了脸,他单膝跪下:「臣下失仪,这就下去自领刑罚。」
他说完便走了,我那句「倒也不必」就这样生生卡在嗓子眼。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十三哥笑着问我:「程昱今年多大了?」
「十八。」
「都说女大十八变,却不想男子这十八岁的变化也是翻天覆地的。」
十三哥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我的肩,「他如今出落得这般好看,你竟也忍得住?」
我狠狠在他的鞋面上踩了一脚:
「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崽子下手,我倒也没有饥不择食到那般禽兽的地步。」
「我二十六岁的妹妹怎么一张口便似那六十二岁的老妪。」
十三哥摊开了手,十足纨绔子的做派。
「作为胤都最尊贵的女人,便是皇帝都得喊你一声姑姑。只要是你想要的,那便该是你得到的。不要在意那些束缚女人的道德观,反正你本来就没什么道德观。」
我很想反驳他。
我只是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名声,但基础道德观,我还是有的。
2
我以为程昱所谓的自领惩罚不过是去刑房让掌刑者随便意思两下。
不料他却是个实心眼的,硬生生要求人家打了三十藤条。
负伤以后,他也没告假,尽职尽责守在我门前。
他的背影看起来,依旧挺拔又慵懒。
我唤他进来:「我可有觉得你犯了错?」
「公主未曾责备,但臣的确是犯了错。」
「这错值三十藤条?」
「公主若是觉得少,臣可以再加。」
我沉默了,我怕再多说一句,他便把自己罚得命都没了。
于是,我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养伤。
他盯着我,半晌,一言不发。
程昱八岁跟着我,至今已有十年。
虽然性子与我一般懒散,但又格外在意我们之间的尊卑身份。
他很少这样直视我,那眼神,热烈却又隐忍。
我被盯得发麻,下意识坐直身子,又拢了拢躺得有些杂乱的头发。
我干咳一声,认真询问:「可还有事?」
「殿下今晚要宿在大白处?」
我犹豫了。
实不相瞒,因一直记挂着他身上的伤,我倒是忘了十三哥给我送来那样一位尤物。
「先不去……」我实话实说,「他才刚来,得先适应适应,我怕贸然过去,唐突了他。」
许是因为这里是公主府,由我当家做主,而院里这些男人都要依附我而活。
所以,我总要为他们顾虑许多。
久而久之,我说话的语气就很像那种讲礼貌的老色胚——虽好色,但也色得还算有些分寸。
程昱蹙着眉,往外走,结果身子还没彻底出去,便又转过头来:「他今年多大?」
我不知道。
程昱继续道:「我瞧着,怕是还没有十八。」
我点头,认同了他的看法。
「臣今年,也十八。」他看着我,一字一顿。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毕竟每年为他准备生辰礼,都要浪费我一番精力。
程昱沉默好半晌,到底还是离开了。
我琢磨着他的意思,但总觉并非我所琢磨的那个意思。
他才十八,便已统领了我公主府的暗卫营。
公主府的暗卫并非只是为了保护我的私人安全,而是掌管着整个大胤见不得人的另一面。
当年父皇年过六十遇见了我母妃,登时便觉从前那六十年当真是过得浑浑噩噩。
他一把年岁与母妃生下我这个女儿,自然将我视作掌上明珠。
父皇临终前,将皇位托付给太子,为保我余生地位与尊贵,便将掌管了大胤所有情报网的暗卫营交付给我。
父皇希望我利用这份情报,辅助皇兄让家国安定。
为此,我不是徒有虚名的公主,我是掌有一定实权的胤都长公主。
虽然,我并不想要这份权力。
我想当条咸鱼,就那种不愁吃不愁穿且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咸鱼。
现下身上有如此重担,倒也不得不为大胤的未来殚精竭虑。
后来,我皇兄病逝,他儿子登基为皇。
换句话说,当朝皇帝是我侄儿,虽然我比他还小上几岁。但按照辈分,他该唤我一声姑姑。
程昱掌管这样的暗卫营,满朝文武都该敬他三分。
如此大好前程,他自该继续拼搏奋进。
将来娶一个世家小姐……娶谁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该进入我的院子,做一个让人瞧不上的面首。
3
我知我名声不好,却也不曾想会败坏至如今这般田地。
那些说我贪财好色的传言被民间编成段子让人深信不疑也就罢了。
也不知为何在流言蜚语中我又变得残忍嗜杀了起来。
七日前,陛下召我入宫,说苏南水患,朝廷拨了赈灾粮。
当地太守上奏说水患已除,百姓现下安居乐业。
可我的人却带回来另一个版本的消息——苏南太守贪下九成的赈灾粮,上下打点,与一些不知死活的官吏将粮食银钱共同分了个七七八八。
我的侄儿皇帝是个好皇帝,为此,他需要最为确切的消息。
于是,他找到我,希望我能亲自跑这一趟。
我原想偷懒躲过去,可程昱却在我身边吹起了耳旁风:「陛下的担忧是对的,苏南那般境况,的确需要有些威望与实权的人亲自走上一遭。」
为了父皇临终前的叮嘱,我想,本次苏南之行我应是躲不过去了。
临行前,院中一众美少年齐齐站在门前与我挥手送别。
以陈小四为首的婉约派哭得声泪俱下,剩下几个阳气十足的倒也不忘叮嘱我保重身体。
大白远远站着,一袭白衣独有一股子清冷的气质。
这不禁让我想起十二三岁的程昱。
那会儿他特别迷恋江湖侠客的话本子。
他虽不能似侠客们一般活得潇洒肆意,但基本达到了白衣自由。
我为了哄他高兴,特意让胤都最好的绸缎庄送来了最好的白色布匹。
可惜,如今十八岁的程昱再不爱穿白,相反,他迷恋上了黑衣。
「穿颜色重的衣服可以更好地遮住血迹,以免污了殿下的眼睛。」
十六岁的程昱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时惊得我摔了手里的茶盏。
我当时很是愤怒,恨铁不成钢道,「程昱,我将你养至这般大,可不是为了让你这般认真负责有出息!」
这话一出,屋里其他人齐齐一起惊掉了手里的东西。
什么团扇、帕子和果子倒也罢了。
最要命的是宋小二,他手里刚刚烧开的水壶整个砸中了自己的脚,养伤养了半年有余。
我们上路了。
这一路还算顺畅。
入了苏南,不见饿殍遍野,却见安居乐业。
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穿着体面的衣料。
周太守很是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干人等,我入了行宫,下意识夸赞了一番对方布置的品位。
寒暄过后,我们终于将人送走。
我摇着团扇看向窗外,然后懒懒询问程昱:「关于此地,你怎么看?」
「暗卫营查到的消息,不会有假。」他说得笃定,「殿下稍安毋躁,咱们且看看周太守如何出招。」
周太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讨好我。
他设了宴,宴席上有数不清的美少年。
有通音律的,有会题诗写字的。尤其是那个会跳舞的,纤腰扭动。
倒也当真是精准拿捏了我的喜好。
为防自己在声色犬马中迷失,我选择歪头偷瞄程昱。
平头正脸的美少年的确是招人喜欢,可我到底也没市井传言似的好色到那般田地……
我终归还记得自己的目的和身份。
周太守见我依旧坐得端庄,当即又唤来一群捧了奇珍异宝的小清倌。
这些人身上衣料轻薄,大面积裸露在外的肌肤甚是香艳。
我瞧着眼熟,便都多看了两眼。周太守忙解释道:「这些男孩儿都来自千机谷,那可是个盛产美人的好去处。」
难怪眼熟,这些人身上的气质,的确与大白有七八分的相像。
小时候的程昱,我记得也有这种清冷又勾人的气场。
这货身世成谜,莫不是与这些少年来自同一故地?
因在想事,所以我未对这第二波攻势有太大的反应。
周太守倒也不急,挥了挥手,意思正式开宴。
只见那特制的圆桌中间开了一个洞,一只看起来应该尚未成年的小猴被紧紧禁锢其中。
穿着讲究的厨子当着我的面净了手,然后一一打开他的厨具。
滚烫的油、带齿的锯、白绿相间的葱花,还有一系列我不认识的佐料。
我蹙眉询问:「这是何菜?」
「回禀殿下,此为猴脑。」他毕恭毕敬。
「厨子会用锯子打开猴子的头骨,此时,猴子还不会死。待将滚烫的热油泼进去,就能得到最新鲜的猴脑。口味鲜香,感官刺激。」
我用团扇掩住嘴巴:「是否有些过于残忍?」
「能为殿下而死,是它的福气。」
「太守从前吃过?」
「未试过的东西,又怎敢拿到殿下面前卖弄?」
我笑着坐直了身子:「你说,能为本宫而死,是它的福气?」
「正是。」
「那本宫便将这福气赐给周太守好了。」我冷下脸来,幽幽冷笑。
「都说猴子是与人最为接近的动物,那人脑的滋味想来是与猴脑相差不大。来人,让周太守亲自享受一番这为本宫而死的福气!」
周太守反应极快,他自知这是死罪,下跪求饶已然无用,不如转身便逃。
程昱自然不会让他轻易逃掉,他没亲自动手。
只是随口吹了一声哨子,便有数不清的暗卫出现,将人五花大绑了起来。
我要杀他,必得师出有名。
我懒得给他细数,便让程昱代劳。
他上前一步,守在我身前:
「周成辅,你贪污受贿,私吞朝廷赈灾粮,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此为罪一。」
「你欺上瞒下,关押难民,企图营造百姓安居乐业的假象欺瞒长公主殿下,此为罪二。」
「你行贿讨好,试图投公主所好,让殿下对您网开一面,此为罪三。」
「你残忍嗜杀,想出如此有违人道的菜系。且你与千机谷私下往来,买卖人口,此为罪四。」
「这桩桩件件可有一件冤枉了你?殿下判你这热油泼脑之刑,你可有异议?」
周太守讲不出什么异议,便只能一味磕头求饶。
这些年来与太多心怀鬼胎之人打交道,对于其中不少人的小心思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周太守,我原本想的也是循序渐进见招拆招。
可他到底还是踩到了我的底线——有些连我都觉得残忍的事,若是有人做。
那我便也得让他明白,我以牙还牙的手段。
4
我用那样的法子杀了这明面上的罪魁祸首。
多少起了些敲山震虎的作用。
苏南水患这事儿,解决得比我想象的还要顺畅许多。
就好像有人一路在推着我前进,无论是被关押起来的难民,还是贪墨赈灾粮的官员,找起来都格外一帆风顺。
我虽怀疑,但也没有深究。
毕竟我有程昱,有他替我管理的暗卫营,说我在整个大胤手眼通天也是不为过的。
我这骄傲自得的心态一直维持到我遭遇了行刺。
对方训练有素,且对我颇为了解。
不过拼杀十回合,我这边的暗卫便被对方给冲杀得散开了。
到最后,只剩程昱自己护着我。
程昱是我的暗卫,按理来说,他就该一直保护着我。
可不知是不是他年纪太小的缘故,我始终不愿他当真为了我而去拼死拼活。
捡到程昱那年,我十六岁。年纪虽轻,但名声已经相当不好了。
胤都有头有脸的富家公子们见了我都要绕道走,生怕被我瞧上后强行逼迫他们入我府中成为我的面首。
遇到程昱时,我刚刚被丞相家的儿子退了亲。
年近古稀的老丞相跪在我面前哭得涕泗横流,说他家儿子纨绔,实在配不上我的金尊玉贵。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我私生活混乱,实在配不上他们家根正苗红的独生子。
我父皇在时,他不敢退亲。
我皇兄在时,他也不敢退亲。
现下他们都去了,我虽有些实权但管的也都是暗地里的事,为了家族正统与兴旺,他自然是拼了老命也要退了与我的这门亲事。
我没怎么伤心,毕竟我那未婚夫就是一根长得不太好看的木头。
回家时,路过程园,我见到了快要饿死的程昱。
我打开食盒,将所有糕饼都拿给了他。
他跟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想要离开的我。
随侍的丫鬟大声吓道:「放肆,你可知我们……」
我打断了她的话,歪头问这愣头愣脑的人类幼崽:「可是渴了,要喝水吗?」
「我是故意在这里等你的……」他扯开干裂的唇,仿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耗尽全身的力气。
「我知道您是承德长公主,我等在这里就是想问一句,您看我生得如何?」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因为那时的程昱看起来真的就是一只脏兮兮的小泥猴子。
然后,也不知是谁率先笑得开了花,接下来所有人都陷入乱哄哄的笑。
我敛着笑意,哄孩子似的问他:「我觉得你生得好如何?生得不好又如何?」
「听说您喜欢收好看的男孩子入府做面首,您看我可以吗?」
十年前,我的名声就已经坏到妇孺皆知了。
我笑着告诉他:「你还太小。」
「我会长大。」
「你可知面首是什么意思?」
「只要做了您的面首,我从此便能吃得饱穿得暖了。」
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想给自己寻一个长久的饭票罢了。
公主府内缺人缺德就是不缺钱,养一个孩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我瞧他有趣,便将人带了回去。
程昱这名字是我给取的,程是程园的程,昱是光明之意。
这是我此生取得最用心的名字,以此可见……我年轻那会儿倒也没懒到如今这个程度。
我养尊处优得惯了,逃命路上也忍不住在喊累喊饿。
程昱扛着我便跑,我看到了他背上的伤,那样深的口子,可他却是没有抱怨一句。
我闭了嘴,再也不敢矫情。
我们逃进林子,追兵迷了路,算是暂且安全。
程昱这才将我放下,他累得脸色惨白,却还始终将我护在身后。
为不再给程昱增加负担,我发誓,他让我往东我便往东,喊我往西我便往西。
这一路,他替我杀退三回刺客。
我精神濒临崩溃,为让自己保持清醒,不得不开始仔细盘算究竟是谁这般想要我的性命。
「最有可能的便是苏南那些被我查办了的官僚。」我自顾自分析着,「可若我死在回都城的路上,他们必然也无法逃脱干系。我也不曾赶尽杀绝,他们何须铤而走险?」
看来,想要我性命的人,不在苏南,而在胤都。
程昱的步伐逐渐踉跄,然后,他直挺挺倒在了我身前。
晕倒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走……」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是应该丢下他的。
第一,我是公主,他是暗卫。他生来注定要为我拼死拼活,而我却无须对他的性命负责。
第二,那些人要杀的人是我,把他丢在这儿,没准反倒是救了他性命。
可我到底还是将人拖进了一旁的山洞,对程昱,我心软得好似寻常人家的贤妻良母。
我生来就是被别人照顾的,如今要照顾一个重伤昏迷的男人。
这无疑是地狱模式……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
眼见程昱被我「照顾」到奄奄一息时,一个采药的郎中恰好路过。
我想程昱也是命好,不然纯靠我,他的命基本在十八岁时也就结束了。
所以,当他醒来对我说「感谢公主救命之恩」时,我着实心虚了好一会儿。
「与我无关,是你命大。」我端了药碗坐在他身边,「起来把药喝了吧。」
我没说这药是我亲手熬的,更没说和郎中学熬药时我差点儿把自己的头发烧没了。
我不想向他讲述我的付出,我怕他小时候那个想给我当面首的心又活泛过来,毕竟他昏迷不醒时满口都是我的乳名。
「卿卿,是我便不行吗?」
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唤我卿卿了,顾卿卿这名字藏在承德长公主后,我似乎早就已经不是我了。
程昱,不是你不行,而是我不行。
正如当年带他回家时我对他说的话:「我这府中面首太多,倒是不差你这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只是我还缺个暗卫来护我安全,你可愿试试?」
其实我什么都不缺,只是外面天高海阔的,我不想让这小泥猴子永远陷在我的后院里。
他还可以飞,可以当鹰的男人,为何要做我的笼中鸟?
5
我好不容易回了家。
公主府的美少年们排了队来迎接我,辛苦他们,又哭了一波。
我相信他们是真心实意的,毕竟无论他们被送来这里是何原因,最终都得依附我而活。
若我死了,那等待他们的不会是自由,只怕本就多舛的命运会更加坎坷。
一路被追杀的人是我,挨个安慰他们的人也是我。
我似会见他国使臣一般挨个慰问下去,最后等着我的,是十三哥送来的大白。
他看着我,目光盈盈,似林间奔跑的小鹿。
「公主平安归来便好……」他声音轻柔,言辞恳切,好似我们已有数十年的感情。
然后,他走向我,悠悠道,「我一直都在盼着公主回来。」
身后的程昱突然推了我一把,并大喊一声「小心」。
可大白手中的刀子还是插进了我的右肩,这些天被追杀我也不曾受这样严重的伤。
如今他有这功绩,派他来的人应该很骄傲吧。
「留他性命!」我喊住即将对他痛下杀手的程昱,「问问是谁派他来的……」
我很清楚,不会是十三哥。
我信亲情羁绊,我也知这样做对他全无好处。
「公主不必浪费唇舌,便是重刑加身,我也说不出是谁派我来的。」
大白被扣在地上,用布满红血丝的双眸狠狠盯着我:「因为,想要杀殿下的人,就是我自己啊!」
我没对他用刑,也没再追问是谁派他来的。
我只是想要知道,他为何豁出性命想要杀我。
「我原也没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可殿下迟迟不来找我,我实在是没机会了。」
他似笑非笑,整个人看起来都懒懒的,「殿下,是我不够好看吗?」
我:「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其实你挺好看的,但我并没有市井传言那般……饥渴。那个,大白……」
「我叫风翊。」
「风……嗯,好的大白,名字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我不喜欢记人家的名字,尤其这种诗情画意且复杂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杀我。」
他扫了我一眼,接下来说的话虽然态度不好,但内容还算配合:「我来自千机谷,不是我想杀您,是整个千机谷的人都想杀你。」
实不相瞒,我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那些人。
如大白所讲,三十年前的千机谷一派平和。
他们虽以女子为尊,但男子的地位也并没有低到可以被随意买卖的地步。
我的母妃,那个让我父皇年过六十才发觉找到真爱的漂亮女人便是来自千机谷。
她的出现让千机谷的存在不再是秘密,也让大胤的人发现,那个地方的人都生得极为好看。
于是,开始有许多心怀歹意之人跑去千机谷,对那里的男男女女抢劫与掠夺。比如周太守那里的美少年,再比如送来我府邸的不少年轻面首。
「你觉得,是我母妃害了千机谷?」
「与你母亲何干?明明是你贪财好色,不但自己贪图我千机谷男儿的好容貌,还为多赚银钱下令将我们随意买卖驱使。千机谷原本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好去处,如今却因你的贪,变成了声色犬马的腌臜之地。」
说到这里,他有些激动,挣扎着想要扑向我却被铁链困住。
他放弃了,坐了回去,复又冷笑,「胤都最尊贵的承德长公主,背地里做得却都是些龌龊事儿。我如今舍身来行刺,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我死了没关系,自还有别人能要你的命。」
他说得悲壮,好似下一秒我便要让人生生剐了他。
我着实冤枉……
第一,如果不是十三哥和周太守,我甚至从来不曾听过千机谷这三个字。
第二,毕竟他的行刺并没有真的成功,我也没什么想要当真想要杀他的意思。
我只是有些好奇,这句「自还有别人能要你的命」究竟是什么意思。
6
我想让大白活着,可他却还是死了。
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程昱。
「为何杀他?」我歪头问他,态度还算温和。
「臣没做。」他跪在那里,矢口否认。
未等我继续追问,他倒是先伤了心:「为护殿下安全,臣杀过许多人。臣手上沾染人命无数,可殿下从未怪过我。」
他抬头,面无表情,但我还是在他的眸子里看得到哀怨与伤悲。
「如今我未曾杀他,殿下便来疑我,他便那般不同吗?」
我感觉他在转移话题。
程昱继续追问:「他与我一般年岁,殿下可以收下他……换作是我便不行吗?」
事情在朝着我把握不住的方向发展。
他认真与我道:「我对殿下的心,从未改变。」
我倒吸一口凉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程昱……」我唤他的名字,「你也来自千机谷吗?」
他看着我,然后缓缓低下头,犹豫片刻,到底交代了实话:「是。」
「所以,你又是为何来到本宫身边?」
他听着我的自称从「我」变成了「本宫」,那双情绪永远在为我而变的眼睛逐渐暗淡下去。
他认真回答:「臣八岁时经人买卖来到胤都,中途逃离。路上听闻公主府是个好去处,便在您回府的必经之地程园等着您。」
「千机谷的人应该都很恨本宫吧。」
他又沉默良久:「臣不知……臣来到胤都时,年纪还小,并不知千机谷内有那样的传闻。」
「那你呢?」我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捏起他的下巴,「如今听了这样的事,你便不恨吗?」
「臣知这一切皆与殿下无关。」
我冷声嘲讽:「你倒是信任本宫。」
「与信任无关。」程昱淡淡道,「臣的身心性命皆属于殿下,只盼殿下能信任臣,臣这样的身份,不配谈是否信任殿下。」
程昱总是这样,既本分又不本分。
他本本分分记得自己臣子暗卫的身份,却又总渴望跨过边界成为我的房里人。
而我,永远都在装傻充愣搪塞他。我很清楚我们之间有一道绝对不可越界的红线,谁都不该先跨过去。
我松开他,转身只留背影对着他:
「你盼我能信任你,可现在让我如何信你?」
「你是千机谷的人,当初我不愿去苏南时也是你在一力劝我前往。念多年情分,我也不会赶尽杀绝。」
「你走吧,自此以后,我们两不相干。无论我死在你手里还是你死在我手上,都不会再有怨言。」
程昱默默良久,然后抽出了刀。
我很清楚他的刀锋不会对准我,但我也没想到他能那样快速地去抹自己的脖子。
我捡回来的小泥猴子是个犟种,关于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在听我说公主府不缺面首而我更需要一个暗卫时,他便为我拿起了刀。
当暗卫远比当面首不容易得多,刀山火海,风霜严寒,辛苦不说,还随时会有性命危险。
若只是为了有饭吃有衣穿,他原本该有更多选择。
彼时,我看他实在辛苦,特意又给了他几条路。
当账房,当管家,或者干脆参加科考去,日后入朝为官,自是更好的出路。
可他却反过来问我:「你可需账房、管家,或是一个新科状元?」
显然,我不需要。
确切来说,是不需要他为我特意成为这些身份。
「那便算了。」他认真道,「我只想成为对殿下有用的人。」
我原本想着可以一路看他长大,然后为他操持婚事。
人总不能给别人当一辈子影子,他会在与人结婚生子后走上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我也会真心祝他幸福下去。
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他的心思便生出许多自私来——我不想主动困住他,但如果他愿意,我们也可以始终维持现在的关系。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对他这般自私的?
大概是在他十六岁时。
那一年,宫中设宴,为我的侄儿皇帝庆祝三十岁寿辰。我父皇给我留下的哥哥姐姐诸多,但也不是个个都似我十三哥那般好相与。
总有人嫉恨我手里的权力,明里暗里想要挫挫我的锐气。
比如我的六姐姐,为让我难堪,特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演奏一曲。
世人皆知,我不擅音律。
我笑着敷衍:「姐姐应知,妹妹不擅音律。不如给陛下看看我准备的寿礼,若陛下满意,便也不算我的失礼。」
可惜,六姐姐并不准备放我一马。
等她准备继续不依不饶继续逼迫我时,程昱的剑已经出了鞘。
六姐姐被吓住,再没了声息。
那天,我突然发现,程昱早已不单单是我让他杀谁他便会替我杀谁的剑。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他主观上想要护我周全,而我也很享受这种有人全心为我的保护。
这不是忠心,这大概,算得上是爱情。
我伸手抓住程昱的刀,警告他不准在我面前自戕。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像讲道理一般与我说道:
「当初我让您去苏南,是怕您与风翊过多亲近。我担心,您对他的感情是不同的……殿下,您要么留下我,要么杀了我。当然,您也可以赶我走,但我没有给自己留下这条路。」
没办法,我囚禁了他。
7
陛下三十二岁生辰宴,又是一次大操大办。
我早早去了宴席,在自己的位置上与众人寒暄。
宫中准备了核桃糕,御膳房特殊的手艺,我府中厨子学了许久也未得其中精髓。
我记得程昱爱吃,便习惯性地端起来往身后送去。
可此番随我来的不是程昱,而是新来的暗卫营统领。
他诚惶诚恐看着我的动作,我则哂笑着将盘子收回。
「喜欢吃些什么?」我与他闲聊,「本宫去御膳房替你讨。」
他被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公主折煞微臣,微臣不敢……」
他大概是一把好刀,只是颇为无聊。
十三哥来寻我,有理有据地向我论证了大白行刺我并非由他授意。
「我寻思给你摘朵儿新奇的花,谁能想到全身都是刺呢?」
十三哥言辞惋惜,「我这些日子不在胤都,回来便听人讲了你遇刺的消息。伤得严重吗?我那儿有两根千年老参,你要不要拿去炖了补一补?」
「小声些。」我制止了他的聒噪,「吉时已到,陛下就要来了。」
宴席上,这些人排着队的敬我酒。
我的侄儿皇帝很是敬老地喊了我几声「姑姑」,倒让我没办法拒绝那觥筹交错的应酬。
我醉了,招手想让程昱扶我去花园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