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泪眼朦胧的看着手中的被血染红的剑穗,将它放在段溯的手中:「我本就是想送你的。」
他看着我,有些错愕。
我带着还挂在脸上的眼泪冲他笑:「哥哥,我要回家了,剑穗送给你,你一定要成为大将军,一定要保护更多更多的人。」
段溯点了点头,压着哭腔:「好。」
后来,他终于成了名声在外的将军。
爹爹被调到京城,于是举家迁至京城,也再少能见到段溯。
从边塞频频传来的捷报我才知道,他这次大获全胜,不日便回京听封。
我不日便缠着爹爹问,段伯伯何日进京。
爹爹盘算着,与段伯伯多年未见,此次他父子回京定要喝个痛快。
我嘴上是问的段伯伯,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在心中窃喜,爹爹粗枝大叶没发现我的小心思。
娘亲拉着我的手,感叹着:「上次去边塞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过了这么些年,娘亲还是那样,是典型的江南姑娘,温柔文弱。
她摸着我的发髻:「我们阮阮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以后就是个大姑娘了,很快就要嫁人了。」
爹爹愤愤不平的说着:「阮阮才多大?哪家小子敢嚣想老子闺女,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成亲,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词,可不知为什么,娘亲说起嫁人的时候我想着的却是舞着银剑的段溯,一时间脸上烧了起来。
娘亲摸了摸我滚烫的脸,打趣道:「我们阮阮这是有心上人了啊!」
还没等爹爹说些什么,我便逃似地离开了,生怕被他们看出端倪。
12
再见到段溯时,他与小时候很不一样,不再是那个会带着我偷溜出府的小哥哥了。
段溯高高束着发,是个极漂亮的少年,眼眸明亮,身板挺直。
他朝我行礼,再没了小时候的亲昵,规矩得当。
而只多看他一眼,我便心动许久。
酒桌上,段伯伯和父亲许久未见,吃多了酒说着胡话,将我许配与段溯。
我红着脸躲在屏风后偷听,段溯嗓音清润,语气有些无奈:「爹,你喝多了。」
我心里的雀跃扑空,他好像并不喜欢我,也是,他要成为大英雄。
大英雄怎么能被儿女情长牵绊住。
可爹爹和段伯伯的话又总让我心烫。
我一面期待着,一面小心翼翼的隐藏着我的心意,害怕被人看见。
段溯在京城待了几日便离开了,而我却守着那句酒后戏言心中止不住的欢喜。
娘亲带着我去赴花会。
一位皇子不慎射下一位姑娘的纸鸢,作为赔罪给那姑娘重新绘一幅,许多姑娘围着看。
我站在人群外,看那位皇子身边一个小姑娘,看似在看纸鸢,眼睛里充满了艳羡,我有些不解,不过是一只纸鸢罢了。
那些姑娘围在皇子身边,许多都不是为了看纸鸢。
我心里装着心思,不愿凑上去,一个人溜到了小河边逗鱼。
遥遥见到一个人,他穿着白色的袍子,坐在凉亭中吹笛,像极了栖息我梦里的段溯。
我不自觉的想要走上前去,笛声泠泠似水,猛然惊醒,那人不会是段溯。
段溯的手握着的是剑,不会是笛子。
察觉我靠近,那人的笛声戛然而止,我朝他行了礼,逃似的离开了,也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后来,那个吹着笛子的白衣少年,成为了我的夫婿。
他说,他第一眼看到我,就心悦于我。
我苦涩的笑了笑,可那时我心里装得不是他。
段溯喜欢的也不是我。
我及笄那日,段溯出征,我等了许久,只等来了一串红珊瑚手钏。
我抱着它,欣喜若狂,日日将它戴在手腕上。
段溯在外做大英雄,我戴着他送的手钏,好像也增添了许多勇气。
偶遇一群少年围着一个瘦小的姑娘扔石头,骂她是怪物,我带着府里的侍卫拦下了。
这是我平时绝不会做的。
见到那姑娘时,我也有些惊讶,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仍旧可以看出那红得发烫的颜色,一双眸子里竟有两个瞳孔。
我握着她的手,将荷包赠予她。
赤发小姑娘很是感激,她说,她爹娘都死了,所有人都把她当怪物,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要带她回府,她拒绝了。
她说,不能给姐姐惹麻烦。
她问我,哪里可以去。
我看着她一头红发,我知道,她这样特殊的模样留在中原还会有旁人欺负她。
我让她去塞北。
去邦市。
那里有许多黄头发,蓝眼睛的人,他们不会说她是怪物的。
有段溯在那里,他是大英雄,他会保护好她的。
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舍不得将我许配人家,直到十九岁都没有嫁人。
这年,段溯回来了。
他好像并不是很开心,坐在座上心不在焉的喝着酒。
段伯伯又提起我们的亲事,段溯苦笑着说:「我心里有人了,不想让阮阮受委屈。」
此话一出,爹爹和段伯伯都傻了。
段伯伯性子急,不断问他,险些就要掀了桌子打他。
他看着酒杯,将烈酒一口灌下,绝口不提。
我不知道他心里的人是谁,但我知道不是我。
我躲在房间伤心连段溯走了都没有去送。
待我出来时,娘亲将段溯留的信拿给我,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他说:
抱歉阮阮,我心中有了喜欢的姑娘。
虽然我知道我与她再无可能。
但我不想辜负你。
我看着泪水模糊了墨迹,上面的字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形状。
13
娘亲知道我难受,日日陪着我,也不说些什么。
爹爹见我模样,气的直骂娘,说要把他绑回来。
我看着爹爹和娘亲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娘亲摸着我的头,说我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
我看着手中的红手钏,告诉娘亲,其实喜欢也不一定要在一起。
娘亲沉默的摸了摸我的手,许久,才说:「阮阮是大姑娘了。」
我去庙里上香,遇见一人,正是那年的站在一旁看纸鸢的小姑娘,她叫沈明姝。
她好像认识我,拉着我的手,很温和的笑了:「看来你很喜欢。「她看着手钏,却像是在看别人,眼里却没有笑意,更像是在妥协。
她,大概就是段溯心里的人吧!
沈明姝是要嫁给那位皇子的。
他们的确不可能。
可我明明知道她是段溯的心上人,可我却对她恨不起来,反而很心疼她。
她看着我,就像是那年看纸鸢一样,满是艳羡。
我知道,比起她,我要自由许多。
我将手钏卸下送给她,好像要将这份勇气也一起送给她。
卸下手钏那一刻,我好像并没有那么难过了。
好像我对段溯的喜欢,全都放进了手钏,送给另一个,他喜欢的姑娘。
我对他的心动,也慢慢冷却成幼时一样。
苏家上门提亲,爹娘知道我心悦段溯,小心翼翼的找我商议。
我看着爹爹,他是个粗人,说不出好听的话,只说:「苏家那小子我见了,虽说弱得跟个小鸡子似的,但他答应,以后不会纳妾。」
娘亲看着我,将爹爹支开,说起了她与爹爹如何在一起的。
她说:「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他。
可他对我极好,上门求娶时,口笨说不出好听话来。
我向来喜欢话本子上的佳人才子,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打动了我。」
我问:「哪句话?」
娘亲温柔地笑了笑,她眼中的秋水泛起涟漪:「他说,他是个粗人,不会说好听话,但他会一直对我好。」
我知道娘亲是想劝说我,可她不知道,不知从那刻开始,我好像并没有那么执着于他了。
他就像是我回忆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那个要成为大英雄的哥哥。
从前,他会保护我,现在他是大将军,他会保护许多人。
14
嫁给苏澄后,我与段溯反倒没有断了联系。
他时常与我写信,大多是有关战役的事,大概是真的将我当作了妹妹,甚至还会和我打听沈明姝的事。
苏澄待我很好,下朝时会特地给我买我爱吃的糕点,捂在心口,生怕凉了。
他喜欢穿我亲手缝制的衣裳,每次收到后都会欣喜得跟个孩子似的,生怕弄脏了。
那年宫宴,我随苏澄一同进宫。
入宫前,他絮絮叨叨叮嘱我,让我站在他身边,不能走远。
我觉得好笑,取笑他:「在外正经古板的苏御史在内竟是这个模样。」
苏澄无奈的朝我笑:「一切以夫人为重。」
不知为何,许久没有跳动的心竟在此刻悸动。
我看着苏澄,他一身官服,可我却记起了他少年时的模样。
我问他:「你是不是当初吹笛子的……」
苏澄打断我的话,颇为无奈道:「夫人现在才发现。」
许多年前,我因为他像段溯而心动,许多年后,我为了和段溯不像的他,再次心动。
宫宴上,苏澄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
我看着坐在皇帝旁边的明姝,她比从前更加端庄,可那双眼睛,再也看不出其他的情绪了。
那位皇子如今已经成为皇帝,高高的坐在主位上,明姝的下位就是传闻中宠冠六宫的陈贵妃。
可皇帝却数次不经意的将目光放在明姝身上,却又很快移开,不让她发现。
我想,他大概也是喜欢明姝的。
回府后,苏澄问我:「怎么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
我摇了摇头:「就是觉得挺遗憾的。」
他不解:「为何?」
我将看见的告诉他,他却笑了:「有时候,并不是喜欢就可以的。越是身处高位,越是身不由己。」
我不懂,他明明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达。
苏澄笑而不语,没有再说话。
许多个日子后,我怀孕了,苏澄初为人父,显得极为欢喜。
每日下朝都会小心翼翼的抱着我的肚子听,我看着他孩子模样,傻气的和我说,他听见了,这是个小姑娘。
我摸着尚为平坦的小腹,有些不可思议,这里面竟孕育了个小生命。
看着苏澄的样子,我不禁想,若是个男孩,我定要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像段溯那样,保护许多人。
段溯收到我的信得知我怀孕了,寄了一把木剑回来,说是给孩子的贺礼,作为舅舅的一份心意。
我看着木剑,苏澄现在我身后,说:「塞北苦寒之地,冬日极冷,给舅哥做件冬衣吧!」
我看着苏澄温和的脸,一下有些心燃,紧紧的抱着他。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比谁都聪明。
可他却愿意毫无芥蒂的接纳我,慢慢对我好,直到占据我整个心。
我摇了摇头:「我只给你做衣裳,给哥哥做双鞋吧!」
苏澄喜欢我亲手做的衣裳。
段溯算是我的义兄,给家中哥哥做双鞋,也算是一份心意,算不上逾矩。
15
可我鞋底还没糊好便收到了他战死沙场的消息。
那时,我即将临产,哭得不能自已,险些小产。
我执意要纳完那双鞋,看着靴子终于在我手中成型,可我却开心不起来。
明明他信中说,若是个男孩他会教他学武,女孩的话,就送她许多许多京城没有的稀罕玩意。
可他还没等到孩子出生就走了。
苏澄抱着我,他说:「阮阮,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看着他,苏澄已经不是那个身影像极了段溯的少年。
他面容端正,一身书生气眉宇之间尽是坚定,他不是段溯的影子,苏澄只是苏澄。
临产那日,我疼得不行,苏澄站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一直在抖,比起我,他比我还要害怕。
一向恪守规矩的苏澄,不顾产婆阻拦,执意进入产房陪我。
他蹲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给予我许多勇气。
可这种疼痛,让人时刻要昏迷,恍惚间,我见到许多人。
是满脸血污的段溯,死在马下的外邦老妇人,姿态端庄的明姝,还有,满脸泪痕的苏澄。
他哭得像一个失去糖果的孩子,他说:「阮阮,我们不生了,不生了……」
我忍着疼,笑着将他脸上的眼泪拭去。
索性,还算幸运。
过程虽艰难,可我还是平安生下一子。
我看着满脸皱巴巴的婴儿,这一刻,我不想他成为什么大英雄了,他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我想,做大英雄太辛苦了,他平庸一点也好。
苏澄给孩子取名苏洄。
苏澄说,生这个孩子费了许多力气,以后他一定要保护好他娘亲。
他说,孩子的舅舅是英雄保护了许多人,即便不在人世,但他一定一定要记住。
我笑着看着孩子,我不要他保护我,只要他平安就好。
只是记忆中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再也回不来。
他的名字在史书上可能只有寥寥几笔,可在我的回忆中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惊艳了我少年的时光。
他始终是我心中最崇拜的兄长,是所有人的大英雄。
苏澄,他不是艳丽的色彩,墨水淡淡染透我全部的心。
16
番外,折枝
「我嫁给了我的青梅竹马,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这是手札上的第一句话。
我叫苏折枝,是这大昌第一位女史。
前些日子,太后薨逝,我从太后的遗物中发现一只有些年头却保存完好的纸鸢,和一本手札,也因此推开了尘封多年的往事。
信纸上洋洋洒洒一篇,笔墨流畅,偶有停顿,最后的字迹有些潦草,几不可闻。
合上手札,我深深叹了口气,记忆中很少见过这位太后,大多时候,她都是守在佛堂中。偶有遇见,也只能看出她是位极威严端庄的人,竟想不到有这段故事。
我看着那句「唯一的孩子」眉头紧锁,不知是否应将手札呈给皇上。
思量片刻,我还是决定将手札呈给邝嘉。
邝嘉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看完手札后沉默许久,最后深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母后一直过不去。」
我小心翼翼的问着:「你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邝嘉抱着我,头埋在我颈窝里,闷声道:「折枝,答应我,撰写完这段,就入宫好不好。」
我安抚的摸着他的后背答应道:「好,不过我一定要弄清楚那段历史。」
邝嘉顿了顿,像是想到些什么,又说:「宁安长公主不日就入宫,你可以问问她,有些东西,我也不太清楚。」
宁安长公主是陈贵妃的女儿,说起来也奇怪,陈贵妃被赐死后,她膝下一对儿女并未受到许多影响,只是曾经如日中天的陈家却一振不起,没了声音。
而太后的母族也逐渐式微,让人不禁多想。
不多时,我便见到那位长公主。
听宫中老人说,昔日的陈贵妃长得明艳动人,而我面前这位长公主虽也有了些岁数,可眼神纯澈,比起豆蔻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亲切的拉着我的手,笑问:「阿嘉一直不愿立皇后,原是为你留着的,我原还想,到底是哪位佳人,现下看来,确实是个娇俏美人。」
长公主夸的我直脸红,只是我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太史令,邝嘉想我进宫顶多也就是个昭仪,哪里敢嚣想皇后之位。
面前这位长公主却是真娇俏美人,也难怪,她这是真尚了位心投意合的好驸马。
那位驸马是她真心悦见的,也是位寒门状元,两人感情极好,这厢我同她说话,驸马便静候在偏殿喝茶。
从公主口中,我也得知了一个和太后手札中更加鲜活的陈贵妃。
她说:「母妃要强了一生,自我有记忆来,她便将我当作儿子来养,哥哥所学,我也一个不落。
只可惜哥哥天生愚钝,许多简单的文章都难以吞咽,消磨许久,才能悟出三四。
而我,偏不是这方面的料,想着左右我只是个女儿,随便糊弄就好。
我记忆中的母妃极美丽,站在一众嫔妃之中也是最为出彩的。
因此,她也要求我们争气,常常有些过于严厉,让我和哥哥都有些畏惧。
而她在父皇面前却又如小女儿一般,我也撞见过几回,娇痴的模样与教我们默书时的大不相同。
而父皇走后,她又正颜厉色的训诫我们不争气,读书不成,就连哄父皇欢喜也不成。
一直以来,她活得都很累。
即便位同副后也从未掉以轻心过。
刚开始,她将宫中稍貌美的妃子当做威胁,再后来,更年轻貌美的秀女入宫,让她如临大敌。
母妃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母妃生我时动了胎气,难产,九死一生,寒气钻进身体,每逢小日子都痛得直冒冷汗。
那时候有个妃子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将军,为人极娇蛮跋扈,与母妃也极不对付。
我站在旁边瞧着,那妃子原就不是个聪明的,母妃讥讽两句便动起手来,一把将她推向湖里。
彼时春深,湖水冰凉,母妃不会水,那妃子见她快要沉入水中,忙跳下去救人。
可她没想到,自己已有一月不到的身孕,坠了孩子不说,身子也被冰冷的湖水泡坏了,往后再想生育都是难事。
而我母妃却彻底失去了生育的机会。
父皇得知后盛怒,不仅降了妃子的位份,也连累了她那手握重权的爹。
母妃躺在床上,一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她紧握着哥哥的手,告诉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定要一击毙命。」
果真,父皇再未宠幸那位妃子,她也渐渐的消没在鲜活的时光中。
听闻一直守在中宫的皇后差人送了碗汤给父皇,母妃不顾病体,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描眉画唇,直到看不出半分病弱的样子。
她穿着锦绣的衣裳,耳边拇指大的东珠熠熠生辉,如同芍药灼灼。
她回来后,果然疼得几近昏迷,可嘴角始终带着笑意,像是胜券在握一般。
我看着她,心里有些心疼,可我还是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后来,皇后娘娘有孕,父皇也很少来了,母妃嘴上不说,却更严厉的鞭策我与哥哥读书,教人喘不过气来。
皇后最后生了个皇子,母妃急得嘴边起了一圈燎泡,脾气也更是郁躁,就连舅舅求见也拒之门外。」
她端起茶碗轻抿:「后来,你也知道了。」
后来,陈贵妃的弟弟,陈思华因为贪污被许多大臣联名上书,而陈贵妃谋害太子与其他众多皇子妃嫔,罪无可恕。
盛极一时,如日中天的陈家就此没落。
17
公主走后,我仔细看着手中的梨木簪。
这簪是陈贵妃的旧物,与她往日华贵的首饰不同,这簪简单得有些粗糙。
见我盯着看,公主卸下发簪,只是说:「这是母妃的,放在妆匣中,我瞧着顺眼便一直戴在头上。你若喜欢我便赠予你。」
我连拒绝:「这是贵妃留给你的,做个念想也是好的。」
公主笑道:「与其一直念着过去,如今活的痛快就好,况且我此次来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就当是见面礼了。」
她这么说,我也没再拒绝,只是收下。
这簪虽不够精致,可见制作者也用了心,若不细看,很难发现祥云样式的簪头有一道细微的缝隙,我拽下簪头,果然这簪是中空的。
而梨木簪中掉出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陆生。」
公主离宫后,我便一直整理明德年间所发生的事,查过许多记录着宫中大小事宜的册子,一个名字跃然于纸上。
「陈连衣。」
这是陈贵妃的陪嫁丫鬟,入宫后便成了才人,与陈贵妃共处一宫,也是那件事中唯一幸存者。
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是个有些苍老的妇人,从脸上沧桑的痕迹仍能瞧见年轻时的风华。
当我问及陈贵妃时,她笑着和我说,当年的贵妃是个极美的人,年近三十的人了,一嗔一笑都跟个小姑娘一样。
而我提起陆生时,她却愣住了,那双不再清明混沌的眼里也泛起涟漪,很快她回过神,语气也不如之前从容:「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将那只梨木簪和里面的纸条递给她时,陈连衣双手有些颤抖的接过,仔细端详着。
许久不语。
我有些失落,要离开时,她张开口,语气极为疲倦叙说起另一段往事:「陆生是已故光禄寺卿陆大人的独子,也是我们小姐的青梅竹马。」
她没有再称呼贵妃,像是那段回忆将她带回许多年前,豆蔻年华的陈贵妃,以及自己。
「这簪是那年小姐及笄,陆公子托我带给小姐的,簪是公子自己做的,为这簪甚至磨破了手。
公子性子温吞,一双手写得出锦绣文章,做出的东西却没天分。
小姐嫌簪丑,扔进妆匣中不愿戴,出嫁那日,我偷摸着将它戴上,公子大概不知,小姐至死都没戴上过,也不知其中玄机。」
她看着纸条上端正秀丽的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陆公子与小姐青梅竹马,本我家老爷官至五品侍郎,陆大人万看不上眼的,可他执意要娶,这才妥协。
那年花灯会上,公子就想将簪送与小姐,可恰巧那日人满为患,我们与小姐走散了。
再找到她时,是六皇子,也就是先皇亲自送她回来的。
公子这簪就没能送出去。
再后来,小姐成了六皇子妃,这簪便再未拿出来过,更不知公子的心意。」
两滴老泪自她眼中流出:「我本还劝说公子换句,却没想一语成畿。」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陆生对陈瑾瑜的心意如山上的雪一般纯洁,像云间月亮一样皎洁。
却没想到,陈瑾瑜意不在他。
18
「景和二十三年,孝广帝及位,皇后沈氏,端庄淑娴,封号敬德。帝后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邝嘉来了,看着笔墨还未干透的册子,薄唇紧抿,没有说些什么。
我看着身穿龙纹朝服的邝嘉,沏了杯茶给他:「一下朝就来了?」
他接过茶盏,想了片刻,最终开口道:「折枝,我要娶皇后了,钱大学士的孙女。」
我点了点头:「钱大学士的孙女是极好的,品性温顺,往后你可要待她好些。」我见过那位姑娘,气质如兰,谈吐得当,是极好的。
他又说:「可我不愿。」
我有些不解:「为何?」
「我不想和父皇一样,情埋心口吐不出,左右顾忌。」
「折枝。」他唤我。
我轻声答应着:「嗯。」
邝嘉像是很疲倦的揉了揉眉心:「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
那年我五岁,父亲带我入宫,而我贪玩,和领路的宫女走丢了,在御花园中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那时年幼,和熟悉的人走散了,不免有些害怕,又想起母亲耳提命面的说,不能在宫里哭哭啼啼,便偷偷躲在假山旁捂着嘴哭。
却不想,遇见了一个穿着锦衣的小哥哥。
他牵着我的手,帮我擦掉了眼泪,可我还是哭个不停,他便叫来他爹一起哄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哄我的小哥哥是太子,而那个一直逗我笑,给我扎纸鸢的伯父竟是皇上。
奇怪的是见到我哭成那样竟没半句责怪。
直到我看了太后那本手札我才明白。
邝嘉又说:「小时候,我觉得父皇没有担当,既是想见她,早已是万人之上却只不远不近的偷偷看着她。」
「他那时说了个故事,他说,皇祖父那时有一个极喜欢的妃子,他不敢对那个妃子有过多的宠爱,甚至死后都不敢给她名分。」
「我问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是皇帝了。」可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邝嘉大概才能知道他们的难处。
越是身处高位,越是身不由己。
「你知道吗,当你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你也会失去一些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是圆满的。」我笑着回答他,当我答应邝嘉进宫的时候,我便失去了与相爱之人同衾共桲的资格。
再后来,我年岁渐长,这件事也就淡。会不会变,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陈贵妃,但我不后悔我的选择。
邝嘉却笑说:「我知道。」
明知答案,可我心里还是有些失落,邝嘉握着我的手:「我选择你。」
我有些诧异,权衡利弊之下,这如何都不是个聪明的选择。
他又说:「我选择遵从本心。」
19
封后前夕,长公主进宫见我,送了一对成色上佳的镯子于我:「我早知,这对镯子终究还是给你。」
我笑道:「公主极聪慧,这世上难有公主猜不到的事。」
我面前这位娇憨的公主便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我猜不中的是你。」公主半眯着眼,眼中清明,好像能透过我的皮相看清楚内里。
「公主哪里不解?」
「你一直打听当年那件事,到底为的是什么?」
「你不是能猜到吗?」我半真半假的说着。
「但你亲口说出来的,不是更准确吗?」
我看着染得鲜红透亮的指甲,意有所指道:「可我说的,也不一定都是真的,不是吗?」
她像是略微思考了下,随即笑道:「的确。」
我有一位舅舅,名段溯。
成为女史,打听那段历史,不过是为了知道他究竟是怎样死的。
每个人说的都不同,而人往往会把自己最肮脏阴暗的地方藏起来,那段有关先皇,太后以及陈贵妃的故事中,舅舅的死大概也是机关算尽最清白。
陈贵妃不爱陆生,也不爱先皇,她为的是从小到大那口气,甘愿为此明知先帝对她无情还是处处配合。
先皇和从前许多皇帝一样,对沈家的顾忌大过于太后。
太后和先皇是一种人,在某些方面,他们的狠心不亚于陈贵妃。
可她终究是个母亲,她不敢见邝嘉,她躲在佛堂画地为牢,为他们赎罪。
而先皇直到死,都没能再见她一眼。
母亲对于舅舅的死一直耿耿于怀。
而舅舅的确是战死的。
邝嘉力排众议立我为皇后,我有些意外。
我与邝嘉也算青梅竹马,我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自他坐上那个位置就变了许多。
新婚之夜,龙凤烛灯火摇曳。
邝嘉揭开我的盖头,目光温柔,如一汪春水融化,他唤我:「折枝。」
我依礼:「陛下。」
邝嘉皱了皱眉,最后独自将合卺酒灌进腹中。
「折枝。」他靠在榻边,轻轻合上眼,有些疲惫:「其实,第一次见你并不是在假山旁。」
我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第一次见你是在国子监,那时你大概有这么高。」他在腰间比划着。
「你穿着一身脆生生的绿罗裙,扎着一对双螺髻,踮着脚去够树上还未成熟的果子。
可你还没摘到果子,你爹就来了,训斥你让你不要放肆。
那时候我就想,这世上怎么有这般可爱的姑娘。若我以后能娶到她,我一定不会训斥她,一定让她摘到果子。
如果她摘不到,我就帮她。」
我小时并不是个守规矩的姑娘,静不下来,总喜欢乱跑乱动。
他又说:「可我终于娶了你,你却因我固守成规。」
邝嘉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坐在他旁边,让他靠在我身上。
「你说的对,世上什么事都有代价,可我希望我的小姑娘能踮起脚,若是踮起脚也够不到,她可以不用顾忌,跳起来去够。而不是因为所谓规矩,放弃她想要的果子。」
我抱着他,顺着他的背:「但是你不知道,小姑娘为了你,愿意放弃果子。」
可能青梅竹马会像太后与先帝一样,情埋心口说不出,只能心生嫌隙,相行渐远。
可能青梅竹马也会像陈贵妃和陆生一样,郎有情,妾无意。
可能他会爱我很久,再去爱别人。
可那都是很以后的事。
可能青梅竹马也能恩爱两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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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8-01 14:26 · 禁止转载
皇叔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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