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皇家青梅

皇家青梅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1

明德九年,荣宠一生风光无限的陈贵妃薨逝。

「这杯毒酒,臣妾先喝为敬,在地下恭候皇后娘娘!」陈婉瑜说罢将毒酒一饮而尽。

不多时便断了气,一代美人,香消玉殒,结束了这数十年的荣宠。

我站起身俯视她,踏过她华美的衣衫,推开宫门,阳光洒进来,照亮了尘封的记忆。

景和二十七年,先帝驾崩,邝诩及位,我为后,封号敬德。

世人皆知帝后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是真,琴瑟和鸣是做给外人看的,我与邝诩只维持了面上和谐,实则两见相厌。

景和十一年,那年我五岁,还是个懵懂的孩童。任由乳母将珠钗别进我头上的双丫髻中,仔细端详着我的模样,极满意的点了点头:「姑娘这般模样,颇有皇后娘娘年轻时候的风采。」皇后娘娘便是我嫡亲的姑母。

早些年滑胎伤了底子,膝下多年无所出,皇帝恩准将六皇子邝诩予其抚养。

姑母虽是六宫之主,别人敬她畏她,就连邝诩都不敢在她面前多言。可她待我极好,不仅会早早的准备好吃的点心给我,还会为我裁好看的衣裳,外人都羡煞不已。

姑母告诉我,以后,我会坐在她的位置上。

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姻缘不会由得我做主。

姑母隔三差五将我接进宫中小住,为的是和邝诩培养感情。

我不喜欢他,他亦如此。

邝诩面上答应姑母带我好好玩耍,却在拐角处故意将我丢下,在姑母找来前又露了面,一副乖巧顺和的样子。

他将我丢在御花园,我那时年岁小,恰身边没了亲近的人,只能蹲在假山旁偷偷掉眼泪,我不敢发出声,生怕被人听见。

我入宫前我娘三令五申的告诉我,不可在皇宫里哭哭啼啼,要欢欢喜喜的,否则姑母再不会喜欢我。

我实在怕的紧,又记着娘亲的话,只能躲着哭。

可最后姑母问过,我还是语笑宴宴地告诉她,邝诩待我可好,在宫中甚是开心。

邝诩看了我一眼,他长我四岁,高我一个头,那一晚里像是嘲讽我这件事的虚伪。

邝诩仍然不待见我,但我从未和姑母说过他半句不好,总是在他抛下我被姑母知晓后,为他找借口粉饰太平。

2

其实那日,段将军带着独子段溯回朝,段溯被公公引入御花园,他向来耳力过人,在假山中找到我,把我抱在怀里,用衣袖帮我擦尽了眼泪。

段溯彼时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轻声细语的哄着我,陪我玩了好一会便要离开了。

临走前,我叫住他,将头上的珠钗塞进他手上:「哥哥,我叫沈明姝,你叫什么?」

段溯半跪着和我平视:「我叫段溯。」

我有些舍不得他:「哥哥,我父亲是沈云岑,我家住在沈国公府,你能不能常来找我玩。」

他摸了摸我的发顶,和我约定道:「好,我会常去找你玩。」

我伸出短短的小拇指:「拉勾!」

「好好好,拉勾拉勾……」

可后来,我在家日复一日的都没有等到段溯上门,为此我难过了许久。

再后来,我年岁渐长,这件事也就淡。

多年后再见时,他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镇南将军。

他伸出手想要摸我发顶却又缩回去了,只是哑着嗓子笑着说了句:「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看着他,却不记得他。

夜里蝉鸣真酣,我穿着中衣立在窗前,望着院中树影摇动,有片刻失神。

景和十四年,那年我八岁,正是孩童好玩的时光,母亲待我却极为严苛。姑母为我请了教养嬷嬷,白日教我诗书琴画,夜里教我规矩。

直到我没有半点错处,才能赢得半刻喘息时间。

她带我去赴花会,同龄姑娘皆不如我妥当,外人皆夸赞我举止得体,颇具姑母年少风采。

而我却羡慕那些姑娘可以放一尾纸鸢,纸鸢高高飞在上空,姑娘们笑声如银铃般悦耳。

邝诩曾送过一位姑娘纸鸢,只因他失手将她的纸鸢射下,作为赔礼,邝诩亲手做了一尾纸鸢赠予她。

我在一旁看着他仔细将纸鸢描上金粉,挂上八角的铜铃,好不精致漂亮。

待他们走后,我拾起那个被他射破的上还存着脚印的纸鸢,那也是一尾漂亮的纸鸢,虽不如邝诩送出的那一尾。

当日夜晚,我躺下后不久,因半夜口渴起来吃茶在枕边发现了一尾纸鸢,比起邝诩白日送出的那一尾更加精致好看,不仅挂了铜铃还在背面写了我的名字「沈明姝」。

我小心翼翼的将它收起来,很长时间那都是属于我的秘密。

3

景和二十年,那年的花灯节上,母亲特许我出门,说白了也是为了和邝诩一起游灯会。

邝诩照例在出门后丢了我,独留我一个人在这街市闲逛。

花灯节人满为患,我平日极少出门,没多会便迷失了方向。

我被往来的人群挤到河边,眼看着就要掉下河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腰,这才没掉下去。

我向他行了礼道谢,还未抬头看过便听见他叫我名字:「明姝,你可还记得我。」

我抬着头,看着恩人,恩人穿着一身深紫锦衣,高高束着发,眉眼精致如画却又英气逼人,是个极漂亮的青年。

虽没有邝诩好看,却比邝诩多了份凌厉英气,可我实在想不出他到底是何人。

他样了样我的身高:「长高了许多,不记得我了吗?」

我轻轻摇头,他勾唇一笑却是比空中明月更明媚皎洁:「我叫段溯,沈家小丫头。」

可我始终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他只是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小丫头,你跟着我走,别又被挤下去了。」

段溯带着我四处逛,猜灯谜,放花灯,吃那些我未曾接触过的东西。

段溯猜灯谜很厉害,不一会手上就捧满了他赢来的小东西。

他从里面选了一支精致的珠花别在我头上,颇为欣赏的看了又看。

我们蹲在河边放花灯,对着花灯许愿,我学着他的模样闭着眼许愿,睁开眼却看见河对岸的邝诩。

隔着那条河,邝诩和一位姑娘也在放花灯,姑娘看着花灯,邝诩看着姑娘。

我认得那位姑娘,那就是邝诩送纸鸢的姑娘,她叫陈婉瑜,是个漂亮的姑娘,也是邝诩的心上人,他将我丢下就是为了陪那位姑娘。

邝诩看见了我,淡淡的转过头去,他大概又是觉得我在跟着他吧。

段溯将我送回府,他告诉我,他明日就要出征了,临行前特意来见我一面。

我有些舍不得他,但是我知道这是军令,他必须要去,我只能祝他凯旋而归。

我从颈间将从小带到大的平安扣卸下塞给他,希望他可以平安归来!

翌日,段溯将要出征,我偷溜出府,这大概是我十多年来最放肆的一次。

我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他回头,像是看见了我,冲我挥了挥手。

我回府后,母亲知道我偷偷出门的事,罚我跪祠堂,受了罚我心里并没有不快,只是在担心他是否平安。

4

景和二十一年,已是太子的邝诩不顾姑母阻拦执意要将陈婉瑜纳入府,他这一举动不仅是打了姑母的脸,也是打了我的脸。

母亲在我面前哭诉邝诩的行径,而我却心不在焉,我刚收到段溯的信,他的信上说了这次大获全胜,还说了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我试探的问母亲:「即使如此,他有心上人,我便成全了罢!」

母亲又指责我,说我没有将他看好,竟让别人钻了空子,如此一番数落,我便知道,再无其他可能。

那番数落也冲淡了我心中的欢喜,我将心里那份妄想吞入腹中,再也不提起。

景和二十三年,邝诩登位,他心爱的陈婉瑜封为贵妃,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对儿女,好不恩爱。

大婚那日,邝诩未曾和我同卧一榻,就连帕子上的血都是我割开手腕留下的。

我坐在桌边看着燃烧的龙凤烛,火光闪烁,他看着我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我也懒得装贤惠,半个眼神都未曾给他。

自那日之后,他再未踏入我宫中,我懒得和莺莺燕燕周旋,就免了她们的请安。

时间一长,宫中只知贵妃荣宠,不记皇后才是正宫娘娘。

我手下的女官多次和我抱怨陈贵妃手下的仗势欺人,我只是摆摆手,不理俗世。

姑母年岁已高,早早退居后宫,成日吃斋礼佛。

日子也一天天过了去,母亲常来宫里,她只是着急我入宫多年未有所出,我面上不显,心里暗笑,我与邝诩从未同房,何来子嗣。

比起怎样得到邝诩的宠爱,我更关心南疆的战事,忽有一日,南疆传来捷报,将军失踪,生死未卜。

我正拨弄着琴弦,听闻这一消息不小心崩断了弦,琴弦勒红了我的手,刻下深深的印记。

我急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可颤抖的手却出卖了我。

平日我最厌恶见到的邝诩此刻变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去往御书房寻他,却被拦在门口,好些时辰过后,他才宣我入内,我知道他是刻意刁难我。

我跪在他面前,他皱着眉:「你这是何意?」

我低头不语。

他冷笑一声:「沈明姝,你是为了段溯而来?」

我看着他:「求陛下派人去寻段将军,臣妾愿意退位让贤。」

邝诩将案上的镇纸砸向我,我没有躲避,任由他砸破我额角。

顷刻间,血流如注,血顺着我脸颊流下,染红我的衣裳。

他走上前,钳住我的下巴:「沈明姝,这是朕的天下,而你是朕的女人,希望你认清这个事实。滚吧,朕不想再见到你。」

我知道求他无果,站起身向他行了礼,便离开了。

额角的血染红了我的视线,我被宫人搀扶着一步步离开了御书房。

我没有在意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我也不想管明日宫中嫔妃该怎样议论我。

5

我关了宫门,让本就冷清的中宫更加冷清。

身边的女官又急又气,急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气外面传的太过于难听,而我只是笑笑,便又去弹我的琴。

秋后,平日冷清的中宫来了位稀客——已经是贵妃的陈婉瑜。

我像是没看见她一般,弹着琴,她将一样东西放在我面前,琴声戛然而止,又断了一根琴弦。

她穿着华美的衣裳,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美得动人,她笑得极好看,说出来的话却让我肝肠寸断:「这是从段将军的尸体上寻来的,他到死都握着这枚平安扣。」

我拿过那枚平安扣,青白的玉扣上面刻着安康喜乐的小字,分明是寻常可见的平安扣却叫我胆战心惊,在细微处有一道划痕,那就是我赠予段溯的平安扣!

我再绷不住平日的面色,眼泪不自觉的往下掉。

段溯,当真死了。

我挤出笑问她:「你为何要告诉我?」

陈婉瑜摸了摸耳上坠着拇指大小的东珠:「你这个位置坐得已经够久了,如今也要换个人了。段溯死了,皇后娘娘却如此伤心,莫不是有私情?我想想,莫非,沈家都是知晓的?」

听着她三下两下就给我定了罪,我觉得荒唐可笑。

「陈婉瑜,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妃。」我站起身俯视她。

陈婉瑜讥笑道:「沈明姝,你和沈家都逃不掉,如今你做什么都是徒劳。」

夜里,邝诩来了。

他带着一身寒气,直直的盯着我。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像是被我激怒了。一把将我扛起在肩,扔到床上。

成婚数十年来,我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他压在我身上,我有点讽刺的着看他,他遮住我的眼,像是不敢和我对视。

泪水顺着耳鬓流下淹湿枕头,我闭上眼,可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

明德十年,三月,春,我生下了我此生唯一的孩子,邝诩给他取名邝嘉。

我望着这个孩子,小小软软的一团,他静静的躺在我身边,触手的温软填补了某个空缺。

邝诩好像很喜欢这个孩子,数十年踏入中宫屈指可数,却为了孩子多次留宿中宫。

他小心翼翼的抱着孩子,即便有过好几个孩子,他轻手轻脚生怕弄疼他,会和我请教怎样带孩子,那时他确实像个父亲。

想来真是可笑,我们相识近二十余年,竟能像平常夫妻一般相处。

这样的平和也只短暂的存在了,宫中孩子易早夭,邝嘉也不能幸免于难,他中了毒。

小小的一团,高烧不退,烧了好几天,身体烫得出奇。

宫中太医用尽办法却不能挽救他,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是死了一样。

邝诩大概也很难受,他像他在的时候一样,每日都来,站在我旁边,看着我摇晃邝嘉曾经睡过的摇篮。

他拽住摇篮,让我不得晃动,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沈明姝,我知道邝嘉死了,你很难过,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哭着喊着要从他怀里挣脱:「不会的,不会的!」

他死死的搂住我,亲吻我脸上的泪水:「明姝,会的,一定会。」

我踢他,咬他,让他滚,他还是死死地搂住我,好像是在安慰我,也好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将邝嘉的东西都烧掉了,就像邝诩说的那样,重新开始。

他日日留宿中宫,我像其他妃子一样迎合他,我们也像寻常夫妻一样。

而我却整宿合不上眼,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邝嘉对我笑。

他告诉我,娘亲,我好疼。

6

陈婉瑜大概没想到我这般软弱的人竟会回手,而且是用那样的方式,一击毙命。

陈婉瑜本就是个独大的,入宫这些年在她手上不知道折损了多少子嗣,我本不愿理睬,如今件件事皆有证据着落。

我将那些证据扔到她脸上,冷冷地看着她。

本身这些事情都是宫中污秽的手段,而我却将它铺开,放大,闹的众人皆知。

邝诩即便有心护住她,却抵不住众臣上书。

「毒妇陈氏,迫害皇嗣,罪无可恕!」我一字一顿的念给他听。

我笑着看他,眼里满是讥讽,你也感受到我的痛了吗?

这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他把我抱在怀里,任我如何挣扎都不放开。

谁也没想到,一代君王竟会流泪。我在他怀里他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襟,我冷笑着,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明德十一年,三月,春。太医把脉,说这是喜脉,邝诩很高兴,而我却开心不起来。

他轻轻摸我平坦的小腹,对我腹中的孩子充满期待。

我不知道在报复谁,我并不期待这个孩子,很多时候,我竟然想喝下断子汤流掉这个孩子。

后来,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邝诩要给他取名,我冷冷的说:「邝嘉。」

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反对。

我看这个孩子就想到了上一个孩子,我是一个没用的人,我只能将自己躲在祠堂,和姑母一样,吃斋礼佛,仿佛这样才能减轻我的罪孽负担。

明德二十七年,国君驾崩,而我在那一方小小的祠堂忏悔了十七年不曾出去。

我终于出来了,我的孩子也十七岁了,看着他眉眼精致,像极了年少时的邝诩。

我看着他穿着皇帝的朝服,恍然间我像是看见了那年河对面放花灯的邝诩。

我回到曾经的宫殿,与记忆中的无差。我走到邝嘉的摇篮前,像是他还在,晃动着摇篮,却不小心露出了摇篮底下的东西。

我拿过来看,那是一尾纸鸢,与刻着我名字的那一尾一样,只是更加崭新,铜铃上刻着的是「吾妻明姝。」

7

番外,纸鸢。

景和七年,我母妃死了,那年,我五岁。

我跪在她床上,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扇了我一巴掌,让我把眼泪咽下去,就断了气。

不久后,我就被送去给皇后抚养。

皇后没有子嗣,她对我极为严厉,我谨记母妃的话,处处小心,谨小慎微。

我的人生早已被皇后安排好,即便我不喜欢我也会很尽心完成,她很喜欢我的顺从,甚至有那么一瞬,我竟将她看作是我的娘亲。

她想将娘家侄女嫁与我,常让我带着她玩。我极排斥她强塞给我的东西,连带着沈明姝一起讨厌。

我故意丢下她,想见她被吓的大哭,再不纠缠我。可她骨子里流着沈家的血,那份姿态端庄,故作大方的虚伪看着就叫人作呕。

景和十四年,我遇见一个姑娘,她牵着纸鸢的线笑魇如花,像极了记忆里那个爱笑的女人。

我射下她的纸鸢,她瞪着一双娇俏眸子,叫我赔。

她和我遇到的其他的姑娘不一样,她见我没有害怕讨好,只是像和寻常人一样。

我重新做了尾纸鸢赠予她,而眼却不时的在瞟她,她和沈明姝不一样,她的眼睛灵动的。

沈明姝站在我们身边,看我赠她纸鸢,看我们语笑宴宴。我似是无意的看了她一眼,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旁边,心里有种报复成功的畅快。

夜里,我合上眼,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她孤单的身影。

鬼使神差的,我绘了一尾纸鸢,比起白天更加仔细,虔诚的像是在做什么神圣的事。

连夜,我仗着学了几年功夫,偷偷翻墙进了她的房间。

我站在她床边,有片刻的失神。

床上的小姑娘睡得很熟,安静地合着眼,眼角还有淡淡的泪痕。比起白日里不符合年纪的死板和木讷要生动许多。

我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却又停在半空,突然间我有些烦躁,将纸鸢小心翼翼的放在她枕边就离开了。

当夜风吹在我脸上的时候,我脑子清醒了,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这是在做什么,这算什么。

景和二十五年,我像往常一样故意和沈明姝走散,我站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她被人群推搡到河边,我下意识想去救她,却被人群推开。混乱之间,我听见了一个姑娘的哭声,我以为是她,急忙跑过去,可看清不是她后,心里不知道为何有些落空。

那个姑娘和家人走散了又伤了腿,无奈,我只能背起她将她带到一旁去。

那个姑娘伤了腿还是生龙活虎的,在我背上喋喋不休的自说自话:「我叫陈婉瑜,公子你呢?」

我随口回应道:「邝诩。」

「邝诩,」她一字一顿的读着我的名字:「你名字真好听!」

……

她叽叽喳喳的和我吵了一路,看见有人放花灯吵闹着要去。

她腿上还有伤,我陪她放花灯,还要时刻盯紧她怕她掉到河里。

像是有了心灵感应,我抬头看对岸,沈明姝和一个男人正有说有笑的放花灯。

我转过头,不再看她,心里憋了一口气,却又觉得自己可笑。

一路上,陈婉瑜叽叽喳喳说的我都不记得了,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河对岸她的模样。

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那么无拘无束的笑,比起平日里行尸走肉得模样,生动就像妖魅。

和她一起放花灯的人是段将军的独子段溯,我从未想过她会喜欢别人。

那年我第一次见她,我故意将她丢下,躲在一旁看着她哭。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她受了欺负,就像从皇后手上扳回一局。

段溯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和她相识。

景和二十年,这一年我成为太子入住东宫,我以为我可以脱离皇后的掌控,可偌大的东宫遍地是她的眼线。

沈明姝及笈,我们就要成婚了,我心里并无欣喜,她待我比起从前甚至多了些许疏离。

渐渐的我在朝中站稳了脚跟,甚至将皇后的人手全部换成我自己的人。像是和她宣战似的,我婉拒了和沈明姝的婚事,执意将家境平平的陈婉瑜纳入府中。

我成功了,成婚当日我为这场长达十四年的首胜喝得酩酊大醉,睡在了书房。

混沌又清醒中,我脑子里竟都是她的模样,或是端庄,或是乖巧,就是没有她喜笑颜开的模样。

我从未见过她对我笑,她脸上总是挂着一副面具似的刻板笑容,那种恰到好处在我眼里却刻意得不行。

景和二十三年,我坐上了皇位,那位皇后退居后宫,再无法控制我。

我明明可以不按照她们的为我定下的路,可我偏要将她放在那个位置。

成婚当日,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甚至连她惯来的笑都不愿假装,眼里一片死寂。

她割开手腕,将血滴在雪白的帕子上。

血落在帕子上,像是雪地里的梅花,却染红了我的眼。

那日以后我再也没踏入她的宫中。

我放任陈婉瑜,专宠她一人,不论她做什么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8

明德十年,她第一次主动来找我,她跪在地下,我看着她头顶,看着她顺从的跪在我脚下。

她是为了段溯来的,我气极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为什么还时刻挂念着旁人?

我将镇纸砸向她时,她动都没有动,血从她额角低落在地下,我想伸手去扶她,却将狠狠的按下心思。

我派人去南疆寻了段溯,甚至放出我的亲卫,数月后,南疆传来消息,段溯死了。

我第一反应竟是让人瞒住,不能叫她知晓。

可她到底知道了,是陈婉瑜告诉她的。

陈婉瑜添油加醋的告诉我,她为了段溯哭的痛不欲生,几欲先走。

我气急了,去她宫中找她。

站在门口时却畏怯了。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在她心里的重量还不如一片羽毛。

我不顾她的意愿强要了她,我轻轻的吻她额角的伤疤,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自责。

那日后,我知道,她大概恨透了我,我也不再踏入中宫。

明德十一年,她生下了邝嘉,我们的关系终于缓和了。

我借着看孩子来看她,偶尔还能留宿中宫。

我们过了一段很平和的日子,如今想来,那段日子大概是我此生最好的时光。

后来,邝嘉死了,是陈婉瑜害死的。

她很难过,甚至有些恍惚,失去这个孩子我也很难过,这个孩子让我真正成为了一个父亲。

她杀了陈婉瑜,为孩子报了仇。

她说,让我也感受一下有心无力的感觉。

我苦笑,我比谁都懂那种感觉,可我不能告诉她,就像我不能,也不敢说出爱这个字。

她装作放下了的样子,烧掉了孩子的东西,她就像所有人都期待的样子,争宠迎合我。

很快,我们又有了一个孩子,她执意为他取名邝嘉,却在生下这个孩子后躲进了佛堂。

她这一躲就是十七年,这十七年间我将寝殿搬到佛堂旁边。

我想去看她,站在门口却胆怯了。

我偷偷的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就那么不远不近的跟着,从不会让她知道。

9

番外,难归兮

那个和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战场上。

秋雨方歇,还有些凉意。

听闻这个消息时,我坐在窗前纳鞋底,边疆的冬天极难挨,我怕他冻着,因此做的仔细,鞋底糊的厚实。

我手上动作不停,好像未曾听见一般。

丝线上下翻飞,鞋底上的针脚细密如蚕子,银针终于在吱呀难忍的声响中不堪重负断了。

我抱着还纳好的鞋底,心里的大坝坍塌,眼泪同洪水一起倾泻。

都怨我自己。

幼时两家父亲酒后一句戏言,我却当了真。

爹爹是个武将,驻军塞北苦寒之地。

娘亲带着年幼的我去往塞北看望征战三年未回家的爹爹。

我拽着娘亲的衣角,怯怯的看着面前胡子拉碴身形魁梧的人,他笑着朝我张开手:「阮阮,来,爹爹抱抱!」

我许久没见他,面前的陌生的爹爹竟害怕的躲在娘亲身后。

娘亲摸着我的头,朝着爹爹温柔的笑道:「这孩子怕生,三年没见你了,怕是忘了。」

爹爹叹了口气,蹲下身子看着娘亲身后的我:「阮阮,爹爹带你出去玩,塞北好玩的可多了。等回头一下雪,地都是白的,爹爹带你去捉小鸟,你在南方没见过下雪吧!」

我稍稍从娘亲身后探头,看着高大的爹爹蹲在地上,脸上带着笑,有些讨好的和我伸着手。

南方没下过雪,我从未见过。

我朝爹爹伸出手,爹爹好像极开心,那双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的牵着我,生怕将我弄疼了。

那些天,我与爹爹逐渐熟悉,甚至会伸出脸去蹭他硬硬的胡茬,爹爹又欣喜又心疼,大手一挥,要带我去军营看练兵。

我看着许多和爹爹一样魁梧的将士,一见爹爹抱着我一窝蜂的围上来要逗我,吓得我躲进爹爹怀里,爹爹冲他们凶:「格老子的,都练功了吗?我闺女胆子小,围上来,别把她吓到了。」

「呦,枕辽啊,弟妹来了?」一个爽朗的男人拍着爹爹的肩膀招呼着。

「嗯,没两天。」他低着头轻声哄我:「阮阮乖,叫段伯伯。」

我看着面前的男人身形修长,比起爹爹的不修边幅,看着要好看许多,我小声地唤了声,男人伸出粗糙的手指捏了捏我的脸:「真没想到,你这么个糙汉子,生个女儿还跟个粉面团子似的。」

爹爹忙把我护在怀里,冲他道:「去去去!我闺女自然生的玉雪可爱,用得着你说?」

段伯伯招呼爹爹:「去我那喝点?」

「我去了我闺女怎么办?」爹爹亲了亲我的脸,拒绝了段伯伯。

「我家那小子跟你宝贝闺女差不多大,让那小子陪她玩。」段伯伯伸着手想要抱我,我躲在爹爹怀里。

爹爹皱着眉:「老段啊!你这小算盘打得还挺响的啊!」

段伯伯弯着眼笑:「我家那小子也不差,你去看看再说!」

10

我第一次见到段溯时,不大的小人穿着一身劲装,舞着半人长的银剑,动作干净利落,就连爹爹都赞赏的点了点头。

我盯着他,看他动作极漂亮,而他转过脸来一张脸更是好看,眉眼精致,就像是观音座下的童子。

段伯伯吩咐段溯陪我玩,他与爹爹好去喝酒。

段溯虽也是个孩子,却像个小大人似的。

怕我离了爹爹会不适应,特地拿着香甜的蜜饯哄我。

我跟在这个和我一同大的小哥哥身后,小心翼翼的牵着他的衣角,段溯像是看出我的局促,紧紧的牵着我的手,生怕把我弄丢。

我与娘亲一直住在江南老家,这是第一次来北方,诸多不适应。娘亲一连几日都躺在床上休整,可我只是个孩子,跟着爹爹后面玩闹了几日,也算熟悉了许多。

段溯带着我,偷偷溜上了街。

看着许多身材魁梧,长相各异的邦人,我有些害怕。

段溯捏了捏我的手,安慰道:「别怕,这里是番市,大家交换物件的地方。」

我看着高我一个头的段溯,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这里有许多江南没有的东西,我看着好奇极了,段溯跟在我身后,也不嫌烦,陪着我东看看西瞧瞧。

一个外邦老妇人,长得慈眉善目,笑眯眯的看着我,手上举着一串红珠子串成的手钏,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我看着段溯。

他笑着帮我翻译:「她说的是,小姑娘长得跟朵花似的,要不要来看看这串手钏。」

我被人这么直白的夸了,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想蹲在段溯身后,他看着我,鼓励的笑着:「别怕,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我看着段溯,放开了胆子,仔细蹲在地上挑选摊子上的物什。

老妇人手中那串手钏很好看,可我一眼便看中了一串榴花剑穗。

我鼓足勇气指着剑穗和段溯说:「我喜欢这个。」

段溯见我终于开口想要,很大方的从口袋掏出银子买下了,也没问我要这些做什么。

老妇人将剑穗放在我手中,她笑眯眯的说了我听不懂的话,可我还没来得及听段溯翻译,一匹惊马仰天长啸刺破了嘈杂的声音。

段溯连忙将我拉到一旁,可我没注意将剑穗丢下了,我想回头去捡,却被段溯按住了。

眼看着惊马踏着浓尘在街道横冲直撞,商贩行人慌忙躲避,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却被人群冲撞跌倒在地。

我想要冲过去拉她起来,段溯将我往后推了几步,让我乖乖待在原地别动。

他身影一闪,躲避着慌乱的人群,想要冲过街道。

只可惜,马匹受到惊吓,横冲直撞根本看不见路,直冲冲的朝着老妇人的方向踏去。

鲜血撒在扬起的灰尘上,溅在不远处的剑穗上,血尘染红了段溯的袍子。

段溯红着眼踏在马背上,将随身携带的匕首狠狠插进它的脖子上,不消多时马儿重重的倒在地上,扬起一大片猩红的灰尘。

段溯红着眼,一身血尘,他看着惊愣在原地的我,忙赶过来,将我的眼睛捂住:「阮阮,别看。」

他身上带着的锈腥味,将我整个人笼罩在其中,让人有些作呕。

刚才笑眯眯夸我的老妇人就这么活生生地死在我面前。

11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去的,老妇人的笑脸,和满地血尘染污段溯的白袍,一直在我脑中回想。

一回家我便狠狠的烧倒在床上,眼睛呆愣愣的看着前方,吓坏了爹爹。

娘亲用帕子蘸着冷水敷在我头上,爹爹握着我的手,那么强壮的汉子却哆嗦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阮阮……你……爹爹在……阮阮不怕,阮阮不怕。」

爹爹一直哄着我,一双眼通红,和段溯一样。

眼前像是被血尘笼罩,只有一片猩红,耳边逐渐模糊,什么也听不见。

一连在床上躺了几日,头晕晕乎乎的,眼睛里只能看见那瘆人的红色。

直到段溯站在我床头,哑声喊我:「阮阮,对不起,我没能救她。」

我看着段溯,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好像这几天的恐惧都释放了出来:「她就死在我面前……明明上一秒,她还在和我说话……」

段溯握着我的手,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塞进我手里:「对不起,是我没能救她。」

段溯眼睛红红的,和那日不同,像是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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