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梅又雪

梅又雪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算命的道长在我幼时就说过,我命薄撑不住破天的富贵,贵人越多越是压着没有活路。

爹爹抱着掩面哭泣的娘亲,塞了一块金子给那个老道,求了破解之法。

然后,我就被送到了京郊的梅园。

  • 爹娘知道我喜梅,就种了一大片的梅花。

    他们送我金丝软甲我不懂寓意何在,他们让我好好待在园子里,不出去乱跑,我也不懂原因为何。

    直到那天及笄那天,一个紫色的身影,突然翻墙进了园中。

    我惊慌地四处找陈管家和陈嬷嬷的身影,莫不是在厨房收拾吗?

    「你是谁?」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瞧着年纪比爹爹要小许多,年轻许多。

    他走近我几步,我就后退好几步。

    「今日来跑马,发现这里的梅花,开得甚好。」

    他目光炯炯,盯着我看。

    「梅花看得好,你就去看梅花,看我做甚!」

    他又贴近了些,我皱着眉,抬头撞进他的胸口。

    「自然是人比花娇。」

    这人怎么说话有点不礼貌,我家梅花是世上最好看的。

    他说,那我带你去看更艳的花。

    我咬了咬牙,还能有比我家花更好看的,跟着他去了。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梅又雪。」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今日刚被爹爹提后颈背的诗集。

    他抬头看了看天,落日沉幕,这天气也是要下雪了,与姑娘的名字倒是映衬上了。

    他拉着我,我担惊受怕地坐在马上。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送我回来了。

    偷偷回到房中时,也没有被陈嬷嬷发现。

    那次以后,他常常带我出去玩。

    我会紧紧关上门,大声对门外要进来的陈嬷嬷说道。

    我要好好看书,莫要打扰我。

    当然我也不敢告诉爹娘,因为十六岁之前绝不能出门。

    但是谁不想做自由的小鸟,困在后院的梅花,日复一日总会看厌。

    新岁将至,每年这时候爹娘都会很忙,还要去宫里赴宴,我自然就落下了。

    夜里,我刚要吹灯,突然他又翻进来了。

    看了眼楼下,陈嬷嬷夫妇应该是睡了。

    他们如今年岁大,不喝些安神的药夜里总是头痛得厉害,爹爹找了不少药方都无法根治。

    酒气飘到了鼻尖,今夜看来他饮了酒。

    他拉着我,有些蛮横。

    我不愿意,但是又挣脱不开。

    直到亵裤被扯下,他迷恋地看着我的脸。

    呼着酒气的唇瓣连绵地落在我的眉眼,脸颊,脖颈。

    我反抗着踹他,他大腿一横,压住了我。

    左手捂住我的嘴,右手用我的肚兜捆住了我的手。

    心中的恐惧,让我发不出声。

    他在我耳边,一遍遍轻声地低语道。

    爱卿之深,情不自已。

    只是不论我怎么咬他的手,怎么哀求,他都置之不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鸡鸣声响起,我猛地睁眼。

    昨夜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只是留下了一个打了金丝络的玉佩。

    我看着满身的红痕,想挪动腿,却疼得钻心。

    比当初爬树摔断了腿还要痛。

    一步步挪到衣柜,找到金丝软甲,费劲地穿上身。

  • 爹娘晌午急急地就跑了过来,我刚泡了一个时辰的澡,人还有些眩晕。

    却未休息在自己的房中,而是让陈嬷嬷收拾了一间客房。

    爹娘进来时,我正要午睡。

    娘亲看到我,眼圈都红了,连忙背过身将爹爹推出门,插上了梢。

    还叮嘱爹爹不要进来。

    原来门可以关着,不让人进来的。

    我这满身的伤,比我说再多的话都有用。

    支支吾吾说完后,娘亲擦了擦眼角,柔声说道。

    「这一切都不是湘儿的错。」

    我这时才憋不住眼泪,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

    娘亲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道出今日急忙赶来的缘由。

    我这才知道,玉佩的主人是秦王元澈。

    他上门提亲了。

    「湘儿,他若是真的喜欢你,爹娘就舍了脸去傅家请罪。但你若是不愿,我与你爹爹在路上都想好了。放官回乡,大不了开个书塾,也是好的。」

    听说,我尚在襁褓之中时,与兵部尚书家的傅二郎定了亲。

    我看着娘亲,她眼中还有些泪光,眼神却十分坚毅。

    我虽然整天被困在这一方院落之中,但是道理还是懂得。

    如今三岁的稚童都知道太子与秦王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他此举就是为了逼着宋家站队。

    分明就是死局,氏族百年来从不与皇家通婚,他想要的是我背后商丘宋氏一族的支持。

    若是通婚,那么其他的氏族就会与我宋氏割席。若是不通,伤及皇家颜面,那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死路一条。

    何况,傅家也不会愿意再迎我入门了。

    贵人越多,越没有活路。果然,那老道一语成谶。

    想通这一切后,我起身下了床。

    跪在娘亲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母亲在上,受湘儿一拜。此后再无宋氏湘儿,只有梅园梅又雪。」

    「傻孩子,没有宋家给你撑腰,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我低头不语,偷偷抹泪。

    爹爹知道后,大发雷霆。

    后来,听说元澈去了一趟宋府。

    第二日,宋府就挂了白绸,换了白灯笼。

  • 陈嬷嬷总是跑来房间口,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

    陈管家更是把我早就想有的秋千装好了,唤着我下去玩。

    我像是变了个人,每日对着铜镜,不知喜悲。

    是因为这张脸吗?还是为了权力地位?

    一闭眼,就是那夜的情形。

    爹娘看我如此难挨,劝我回头,再想法子。

    我摇了摇头,对着爹爹冷冷地说道。

    以后莫要再来。

    说完,我就转过头,不敢看他们的表情。

    再见他时。

    他说上元节要带我去见他的父皇,为我们赐婚。

    我扯了个笑,不过山野村妇,怎么能配得上秦王。

    他目光灼灼,紧紧抓住我的手。

    唇瓣抚过我的手心,有些痒痒。

    看着他这般模样,难道是我猜错了?

    上元节那日,我将梅园的地契和陈嬷嬷夫妇的户籍都交给他们。

    听闻嬷嬷的儿子与儿媳妇也要来京城讨生活,这个院子虽然偏远了些。

    但是总归有个落脚点。

    酉时,他的马车就在梅园门口。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陈嬷嬷,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

    咬了口陈嬷嬷塞过来的糕点,眼泪就掉个不停。

    他大手温润,对我说不会辜负我。

    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秦王样貌出众,也算是良配。

    我们一起去看了灯会,最后回宫赴宴。

    那是我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

    之前的几次戴着帷帽,生怕被爹娘抓到。

    看着来往的行人,对我投来的目光。

    有欣赏,有殷羡,有嫉妒,有贪婪。

    我不知如何,只是冷漠着脸,看着前方。

  •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看着眼前的皇宫,心中有些震撼。

    领头的公公笑眯眯地和秦王聊着,时不时地回头提醒我小心脚下。

    不惑之年的皇上虽然比爹爹大了些,言谈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秦王拉着我跪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声情并茂讲述着我与他的故事。

    好在掩去了我是宋氏女的事。

    我低着头看着漆黑的砖面,一副做低附小的模样。

    沉默许久的帝王,让我抬起头看他。

    我垂着眉眼,微微抬起头。

    龙椅上的他先是愣了,继而关心地让我们起来。

    家中爹娘在否?

    祖母祖父养我长大。

    今年多大了?

    刚及笄。

    去洗梧宫,让皇后瞧瞧吧。

    是。

    接着笑眯眯的公公来为我领路。

    元澈趁我转身时,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像是给我鼓励。

    我仍旧不卑不亢,问一句答一句。

    皇后并非元澈生母。

    在如今太子与亲王相斗的形势之下,元澈娶一个毫无助力的女人。

    对她和太子而言,就是送上门的大礼。

    纵然如此,皇后依然像个关心孩子的母亲一样与我交谈,见我衣着单薄,还拿了件披风给我。

    坐了半个时辰,公公就过来了。

    回去的路上,和来时不同。

    似乎没什么人,灯火都少了许多。

    再等眼前一黑时,我才意识到,这与来时不是一条路。

  • 「醒了?」

    睁眼时,明黄色的身影坐在床边。

    这不是我的小院,瞧着更富丽堂皇些。

    我起身就要下跪,皇上连忙阻止我:「孤许你免了所有礼!」

    我低着头,贵人越多越没有活路。

    是因为这张脸吗?

    情爱滋长,罔顾人伦?

    看着妆匣中金光闪闪的簪子,我拿着往脸上刺。

    水盆掉地,一个绿衣的宫女夺下簪子。

    「姑娘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呢?」

    我怔怔地看着她,鹅蛋脸,细长的眉眼,细腻的皮肤还能看到金色的绒毛。

    皇上知道后并未说什么,只是送来了许多赏赐,每日在我睡前来坐一会。

    讲一些宫中的趣事,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不言不语。

    要走时,会轻轻地吻着我的额头。

    而秦王,再也没出现过。

    我就像又回到了梅园,整日在殿中转悠。

    看着窗外的翠鸟,看着园中的光秃秃的枝丫,而殿门外都是看守的公公和嬷嬷。

    绿瑶说,皇上很在乎姑娘,只是为了姑娘的安全,不能让外人知道此事。

    绿瑶就是那日夺下簪子的宫女。

    院中的树抽了新芽,而我忽然开始呕吐,原本就不太吃得下,如今更没了胃口。

    太医诊脉后,就欢喜地告诉了皇上。

    大殿内,静得异常。

    他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低头细细地摩挲着我的掌纹。

    继而抬头,嘴角勾起冷笑,眯起的眼中满是阴冷。

    我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起伏,平静地看着他,手却不自然地护着肚子。

    他倏然放声大笑,转身离开。

    「赏!」

  • 我出宫了,去了护国寺。

    那次之后,皇上再也没来过。

    依旧笑眯眯的孙公公来了殿中,说。

    「姑娘,出宫吧。」

    我枯井一般的眼中有了光亮,我能回梅园了!

    「皇上让姑娘去护国寺安心养胎,特地派了人一路护着您呢。」

    他为何?我皱着眉不解地看着孙公公。

    总归,比待在宫中好些。

    撩起珠帘,白日的京城喧闹异常。

    繁忙的商贩大声吆喝自家的物件,酒楼的小二扯着嗓子报菜名。

    举着糖葫芦的稚童,被自家爹娘牵着。

    我摸着平坦的小腹,心中有了一丝波澜。

    奇怪的是,那个领头的男子,为何左臂绑着白绸。

    绿瑶伸出头看了看,放下左侧的珠帘。

    「那是禁军统领傅大人,听说是未过门的媳妇去了。」

    我看着那男子背影,身着黑衣玄铁甲,骑着一匹黑马。

    他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回头看我。

    我像是鬼鬼祟祟的小偷,立刻缩头躲进马车中。

    路越走行人越少,我侧着头透过隐隐绰绰的珠帘看着外面的一切。

    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整个身体都侧着。

    这条巷子与幼时记忆中十分相似,或许能看到呢。

    是家!

    挂着白绸的匾额,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宋府

    这是爹爹的字。

    「姑娘,你怎么哭了?」

    我低头不说话,重新戴上帷帽。

  • 「大人,已经晌午了。」

    绿瑶对着前头的兵马,大声道。

    马车的速度慢,这一路走了快两个时辰。

    不知是不是有了身孕的缘故,憋了一路,难受得紧。

    等我出来时,他们已经整装待发。

    「能否饮盏清茶再走?」

    我踌躇着,声音不大不小,他应该能听到。

    这时一个小兵走了过来,抱拳行礼。

    「统领已经备了茶水点心在马车中,还有三分之一的脚程,还请姑娘上车。」

    我抬头看着已经翻身上马的男子。

    刚毅的侧脸平视前方,自然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原想上前两步,说声谢谢。

    又想到道长的判词,扶着帷帽,对着小兵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还没走多远,马车就停了下来。

    刀剑碰撞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知道是元澈。

    绿瑶不清楚状况,只是挡在我面前,抵住马车门。

    我拍了拍她发抖的肩膀,示意她不用如此。

    不出一炷香,马车又恢复了行驶。

    绿瑶长长吁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我知道,他带不走我。

    螳臂当车而已。

    他若有这个本事,又怎么会做梁上君子潜入梅园。

    何况,他面对的是大元皇帝。

    天色渐暗,我靠在车窗旁,看着渐渐远去的村户。

    不知是谁喊了到了,瘫坐在一侧的绿瑶立刻来了精神。

    我靠着绿瑶伸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这里是一处院落,不远处就是护国寺,还能看到被钟鸣声惊醒的鸟儿。

    我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他们搬来搬去不过都是皇上赏赐的物件。

    院落里似乎已经生火做饭,袅袅炊烟升了起来。

    我仿佛回到了梅园,欣喜地丢掉帷帽朝屋内走去。

    是两个低眉顺眼的姑子。

  • 皇上或许是政务繁忙,从未来过。

    我每日和绿瑶侍弄花草,两个姑子做饭洗衣,还会说着外面发生的事情。

    「听说秦王殿下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被贵人禁足在府中。」

    静姑姑一边择菜一边说着,眼神不放在菜上,总是往我这儿瞧。

    兰姑姑拿着扫帚,站在院门口。

    「肯定是犯事啦,贵人从不冤枉人。」

    我就像什么都没听到,和绿瑶聊着刚刚种下的官春梅。

    如今开春,等到年末就能开花了。

    只是还未等到花开,院中就来了不想见的人。

    明黄色长袍的中年男子,驻足院中,仰头看着那棵参天大树。

    「这棵枫树长得甚好。」

    我低着头,生怕他把树给挖走。

    毕竟,有些人喜欢什么就要夺走。

    他叫来了傅大人,低语了几句。

    接着几个小兵脱了甲胄,环抱着大树。

    我笑了出声,惊得皇上和傅大人都转头看向我。

    这时我才发现,傅大人左臂上的白绸不在了。

    「有趣?」

    皇上挑眉看着我,语气带着一丝欣喜。

    而冰冷的傅统领迅速回过头,想来我这张脸也不是在哪儿都吃得开。

    我迅速恢复往昔冷漠的模样,点了点头。

    皇上是用了晚膳才走,听说是为了秋收来护国寺祈福。

    他也不过问我肚中的孩子,只是说了两句在我原先住的宫中栽种了不同品种的梅花。

    我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静姑姑,她低头不语。

    入秋了才种梅花,能养活吗?

    笑眯眯的孙公公说原先姑娘照顾的桃树已经开花结了果,可甜了。

    皇上炙热的目光,看得我有些不适。

    第二日,傅大人和孙公公又来了。

    带来了两个稳婆,还有个胡子花白的大夫。

    「姑娘甭担心,有她们在,孩子肯定顺顺利利地落地。」

    我看着五步之遥的那个男子,依旧是铁甲玄衣沉默不语。

    「长途跋涉,公公和大人不若进来喝盏茶吧。」

    孙公公摆了摆手,再耽搁太阳就要落山了。

  • 枫叶落满院中,顿感腹部一阵疼痛,经书从手上滑落在秋千上。

    再等我醒来发现,孩子已经睡在我旁边。

    绿瑶扶着我靠在背枕上,一口口喂我鱼汤。

    我发呆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有些不解。

    我虽然不辨美丑,但也是长了眼睛的。

    这孩子好像是有些不得体?

    又黄又红的。

    哭的时候还很吵。

    听到哭声的奶妈迅速过来抱走了孩子,我从未想过抱着哄哄他。

    哪怕后来他睡着了,奶妈想让我抱抱。

    我都推辞,说累了。

    夜里,我又梦到了被元澈压在身下的情形。

    再醒来时,身上都是虚汗。

    看着酣睡的孩子,我默默地转过身,眼泪浸透了枕头。

    绿瑶问我,起什么名字。

    我不假思索道:「宋则安。」

    既来之,则安之。

    我既不想他姓梅,更不想他姓元。

    存了私心,希望他能回到宋家,快乐地长大就好。

    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好在梅花开得很好。

    嫩黄色的官春梅与赤红的胭脂梅,相映成趣。

    我一直在房中养身子,绿瑶怕我落下病,一拦着不让我去院中赏花。

    好在我聪明,鸡鸣时分偷偷披了件披风,举着蜡烛,轻手轻脚地开了门。

    天刚有些微光,地面上厚厚的雪衬着天色又亮了几分。

    看着雪中怒放的梅花,心口闷闷的感觉就一下子没了。

    在漫天的飞雪中,我就像回到了梅园,回到了爹娘身边。

    陈嬷嬷在厨房做糕点,管家在修刚被我弄坏的木马。

    爹爹坐在院中,提着我后脖颈听我背诗。

    娘亲笑语晏晏地看着我,弟弟妹妹拿着拨浪鼓在院中追赶。

    我踩着雪,一步一个脚印,蹦蹦跳跳地念着诗。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好像是有些冷,冻得我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怎么都止不住。

    院中有了烛光,我急忙擦了擦脸。

    一回头,好像看到了黑影闪过,想了想可能是寺中的小和尚下山打水吧。

  • 终于开了春,我虽不能离开院子。

    但绿瑶好说歹说,静姑姑才同意我们去寺中拜一拜。

    护国寺主持盘坐在佛堂一侧,轻轻敲着木鱼。

    我斟酌了几次,最终还是忍着没有开口。

    对着慈悲的佛,深深地叩了三次。

    唯愿,家人平安。

    绿瑶问我,怎么不替自己求一求。

    我苦涩地笑了,摇了摇头,不多言。

    我这一生,无所求无所得才是最好的日子。

    就像现在这样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再等我回到院中时,院外来了不少禁军。

    静姑姑抱着则安在院中晒太阳,看到我时有些惊慌失措。

    我原以为是皇上来了,没想到只有傅大人。

    他们似乎是要走了。

    「大人要不饮盏清茶再走?」

    玄衣男子转头看向我,漆黑的瞳孔静得就像湖水。

    我被他看得脸有些红,手足无措,低垂了眉,这时我才看到他似乎是受了伤。

    甲胄上有刀剑的划痕。

    「路途遥远,多些美意。」

    他的声音低沉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断。

    这是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看着他翻身上马,我产生了送丈夫出门远征的错觉。

    拍了拍脑袋,转头看着静姑姑,她已经进屋了。

    我这才发现被换下的襁褓上沾了一滴血。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在乎这个孩子,他就会是好好的。

    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心口总是惴惴不安。

  • 天光大亮,我坐在秋千上发呆。

    看着静姑姑抱着则安从屋内走了出来。

    我接过孩子,静姑姑一脸哑然,毕竟我从不主动抱他。

    看着怀中安静沉睡的孩子,鼻子却有些酸涩。

    「昨日主持说可以给孩子求个平安符,我今日带着则安去,顺便谢谢主持这么久的照顾。」

    我抱着则安找到了护国寺主持,他只一眼就明白我来的缘由,问道:「施主可想好了?」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主持轻柔地抱着他,小则安也不哭不闹,只是就这样看着我。

    「这个拿走吧。」

    我接过玉佩,原本这个是放在则安的襁褓中的。

    也是,人都死了。

    原本是想给则安留条后路,如今留着只是徒增烦恼。

    我这辈子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他才刚出生,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当年爹娘将我送到梅园,就是想让我好好地活着。

    原来这就是为人父母最卑微的祈愿。

    绿瑶跟在后面,看着主持抱着孩子越走越远。

    「姑娘,我不明白。」

    我擦了擦侧脸,收回视线。

    「没什么明不明白,只希望他不被旧事所累。」

    我随手把玉佩扔给绿瑶,让她以后有时间找个当铺当了。

    他是元澈的孩子,皇帝若是因为我才手下留情的话,那我一定要给他个交代。

    怪不得是安排在护国寺后山,一切他都给了我方向。

    只是若诞下女婴呢?

    我自嘲地低下头,他怎么会看得起女子。

    下山时,突然下起了雨。

    山间下雨原本就稀松平常,只是脚下的石阶有些容易打滑。

    脚一歪,就摔了下去。

    再醒来时,身上的衣物有几处刮破了,手臂处也流了血。

    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中有一处篝火,这里是个山洞?

    旁边还躺着一个男人。

    我披着脚,站了起来。

    是他!

    忽明忽暗的篝火中,印在他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投下山峦般的侧影。

    只是脸颊似乎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我看他穿着黑甲躺着地上,而不远处的我所躺的地方却铺潦草。

    他衣物似乎都湿透了,摸着额头也烫得吓人,我猜应该是风寒。

    我正踌躇要不要解开他的盔甲,烘干他的衣衫时。

    他梦魇似的开了口。

    「湘儿,湘儿!」

    我连退几步,没注意摔倒在地。

    他知道我是谁?

    那皇上也知道?

    那爹娘和弟弟妹妹怎么办!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蜷缩着抱紧自己,连喘息都不会了。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和呼喊声,我发现他醒了。

    我抓住他的衣角,制止他要出去。

    「统领刚刚梦中唤的湘儿还是仙儿,是统领的妻子?」

    他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我,慢慢蹲了下来。

    他的身上有我很熟悉的味道。

    明明脸上的红晕就像喝醉了一般,眼睛却亮得灼人。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宋湘儿。」

    原本紧紧抓住他衣角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见我一直不说话,他径直走出山洞。

    只是临走前,说了一句。

    「只是幼年见过,可惜已经亡故了。」

    这句话,就像是故意说的一般。

  • 回去的路上,他又恢复成那个沉默寡言的傅统领。

    笑眯眯的孙公公告诉我,皇上听到消息立刻从宫里赶了回来。

    若不是被阻拦着,定要一同上山来寻姑娘的。

    孙公公虽然在和我说话,眼神却一直在我和身后的傅统领来回打量。

    我低着头,生怕自己再给旁人惹上事。

    下山的路有些难走,孙公公怕我无聊,说是要讲个故事。

    当年皇上潜龙在渊时,十分喜爱番邦进贡的一只御猫。

    那只猫生得好看极了,圆润的眼珠子蓝得透彻。

    雪白的长毛,摸起来就像绸缎一般光滑。

    而且性子高冷,见到人也不叫唤,只是轻轻地看你一眼,让人抓心挠肝。

    只是先皇把这只猫送给了大皇子元豫,为此皇上惋惜了许久。

    后来数月后,大皇子叛变。

    皇上领兵冲进皇宫,将大皇子斩于马下。

    而先皇被皇上救下后,当即退位做了潇洒的太上皇。

    聪明的大皇子残党,奉上了那只御猫。

    皇上龙颜大悦,免了他们的死罪。

    那只猫后来日日陪在皇上身边,就连早朝,皇上都要抱着它去。

    宫中上下,都把它当最尊贵的主子照顾,皇上还特地命人为她盖了座小宫殿呢。

    我听故事听入了迷,再抬头时,就看到小院子中,灯火通明。

    这时才明白,孙公公所讲故事的深意。

    眼圈通红的绿瑶急忙跑来扶着我,一低头瞧见她裤子上绣鞋上都是泥泞。

    想来是找我没找到,然后回来搬救兵的。

    静姑姑给我使眼色,低声在耳边说。

    「姑娘身上落了尘,怕是不便见贵人。不若沐浴换件衣裳,再去也来得及。」

    孙公公似乎也认同这个主意,看了看我。

    「应当先去谢谢皇上的。」

    听了我的话,孙公公愣了一愣。

    「姑娘说得对,不能让皇上等着急了。」

    绿瑶不解地看着我们,虽然不理解其中深意,但也没多问。

    抬脚进屋,就看到端坐在上桌的皇上,作势就要跪了下去。

    「无须多礼。」

    皇上扶着我坐在一旁,孙公公也屏退了所有人。

    他从饮食起居到护国寺周遭,一切都聊了个遍。

    我时不时地迎合几句,后知后觉才发现,所有和则安有关的物件都不见了。

    果然我猜的是对的。

    「今日多亏了傅大人。」

    我忐忑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不惑之年的君王。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听闻傅大人还未娶妻,为何陛下不给傅大人赐婚?」

    我无意卷入纷争,只是怕被人嚼舌根。

    「此事孤提及过,只是傅卿早有婚配,孤也就作罢了。」

    说完,他拿出帕子擦拭我手上的污垢。

    我装作不懂他眼中的深意,不着痕迹地抽离了手。

    过了许久,孙公公在门外轻声地咳嗽。

    皇上这才站起身,作势要离开。

    孙公公和原先救我的傅大人一行人一直守在门外。

    我看着他,唇干、面颊泛红、鼻息加重,不由得敬佩他的意志力。

    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好好地守着。

    送他们至门外时,那位傅大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惊,莫不是听到了我与皇帝的对话?

  • 一转眼,入了秋。

    原先孙公公说皇上会来接我,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来。

    静姑姑她们越发的不愿意干活,犯懒。

    后来傅大人送赏赐过来,她们才重新抖擞起来。

    我看着满屋的赏赐,说不出一句感恩的话。

    穷人赠金,富人舍命,这才是最珍贵的。

    这些奇珍异宝对皇上而言不过是寻常之物,我又离不了这一方院落,要这些黄白之物毫无用处。

    左不过是他养在此处的物件,高兴时来逗逗,不高兴时就冷在一边。

    我倒是希望一直这样,不卷入其他的是非,就这样静静地最好是忘记有我这个人。

    冬至那天,傅大人又来了。

    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眼神凝重,没有一丝喜悦的朗读圣旨。

    听他念完后,我惊得饺子都掉在地上。

    之后就是两个姑姑,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着溢美之词。

    不若就是些,恭喜梅妃娘娘,贺喜梅妃娘娘。

    我怔怔地跪在一旁,努力地消化着这泼天富贵。

    傅大人宣完圣旨就要退到院外等候,我看着手上金色的圣旨。

    喃喃地开口道:「如今天冷,大人饮盏茶吧。」

    这次他没有拒绝,坐在院中。

    见我端着茶出来,他急忙迎了上去,蹙着眉,似乎是觉得我没规矩。

    只是他接过茶盏时,我却不体面地触到了他的手掌。

    常年举剑的手上,果然是有许多老茧,粗粝得很。

    他诚惶诚恐,低着头不敢看我,耳尖却红了。

    是淡淡的冷木香,和梅园后山上的雪松很像,怪不得总觉得熟悉。

    虽然是武将,却举止儒雅。

    普通的龙井都被他喝出了金贵感。

    绿瑶开心地替我盘发髻,静姑姑和兰姑姑欢喜地收拾着物件。

    临出门前,我把静、兰姑姑两位姑姑叫到里屋。

    「时常听姑姑们说起原先在宫中的故事,姑姑们可知道皇上早年间养的那只御猫如今在何处啊?」

    她两人对视了一眼,古怪地蹙起了眉。

    我拿出袖中的两锭金子,放在桌子上。

    她二人立刻眉开眼笑地塞进腰封中。

    「那只猫没过几年就开始咳血掉毛,还总是在夜里呜咽,扰贵人睡不着。」

    「然后就没见贵人带它了,不过后来听永巷的人说,这猫儿死在枯井里了。」

    「被发现的时候,周围都是绕着飞的苍蝇。」

    映入眼帘的又是马车,想来已经快两年了。

    回头看了看这座小院子,那棵郁郁葱葱的枫树已经凋零得差不多。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院中一株参天树,不就是「困」字吗。

    咽下苦涩的情绪,上了马车。

  • 一路上顺利得很,到了下榻的驿站,只是两个姑子不知道为什么没看到她们的身影。

    这里就在皇宫边上,恭候在此的孙公公急忙迎了上来。

    「皇上让老奴在此等候娘娘的,这两年委屈娘娘。皇上为了能让娘娘正大光明地从崇礼门走进去,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呢。」

    我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

    绿瑶摸出一个金锭子塞进孙公公的袖中。

    「娘娘今夜就好生休息在此,明日巳时皇上携群臣宫妃迎您入主瑶光宫。」

    夜里,我辗转反侧地睡不好。

    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动静。

    一睁开眼就是冷冽的刀光,不知何处窜出来的黑衣人举着刀就要刺向我。

    我当下被吓得失声。

    一刀下去,被子刺破的声音和冷铁的声音。

    黑衣人一愣,看向我的眼神狠毒中带着疑惑,正要拔刀换姿势。

    还未刺到我时,黑衣人突然一歪,脖子上喷出热血溅得我满脸。

    刀重重地砸在我的左臂上,很痛。

    黑衣人随即滚落在地,甚至都没多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我坐起看着地上的尸体,颤抖地举着黑衣人的刀。

    我知道,是爹爹送我的那件金丝软甲救了我。

    我也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只能咬牙抓着刀缩在床上,紧紧贴着墙。

    一炷香左右,我看到有人闯进了房中。

    黑暗之中我听到了剑鞘触碰铁甲的响声,接着就是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我,傅郁台。」

    桌上的蜡烛,被点燃烛芯。

    他举着烛台走进来,带来了光亮的世界。

    直到这一刻,我悬着的心才放下。

    他似乎也看到了坐在床上,浑身是血的我和手上的刀。

    并未说话,只是把烛台放在一旁。

    接着一声不吭地将地上的尸体拖到门外,并关上了门。

    门外还有些嘈杂,不时有几声痛苦的尖叫。

    他走到床边,从怀中拿出帕子要给我擦脸上的血渍。

    我放下了长刀,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前。

    冰冷的铁甲原来抱起来也能捂暖,原来他的心跳得这么快。

    他用手捏灭了烛光,静静地任我这样抱着,听着我无声地哭泣。

    月光印在他的脸上,就像时间暂停了一般,

    许多年后,我仍然会梦到这一夜。

    然后就会莫名的胸口一阵坠痛,再也睡不着。

  • 满头的金钗,压得脖颈都要抬不起来。

    身旁的嬷嬷却只是笑语晏晏地说着:「这是梅妃娘娘的福气,我们可是一大早就从宫里被孙公公送过来给娘娘装扮呢。」

    当我问起静、兰两位姑姑时,她们只是摇头说不知。

    绿瑶显然是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开心地在我旁边吃着点心。

    「这会儿外面聚满了来看娘娘的百姓呢,这排场我还真第一次见呢。」

    我急急地起了身,让嬷嬷们出去吃茶点先歇会儿。

    支起了窗,看着窗外,果然娘亲和弟弟妹妹都在外面。

    娘亲果然是美人,这么多人中我都能一眼就看到她。

    弟弟长高了好多,也该到了快娶妻的年纪了。

    装模作样地穿着月白长衫,还把手背身后,那张脸一看就还是少年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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