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宫锁凝眸

他不知我心中酸楚,将我搂在怀里,声音柔得要滴出水来,「朕对不住你,让你受了委屈。朕不逼你,朕等你打开心结,等你好起来……」

我在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好了。

  • 春夏秋冬,转了三道轮回,这年,我二十六。

    皇后一年前染病后身子便不大好了,每况愈下,如今鲜少出坤宁宫,偶有大事,才舍得露一露脸。

    如今这宫里,数我与顺妃最是得宠,各自结成一派,近几年来明争暗斗,结了不少梁子。

    惠妃邀我品茶,行至宫墙拐角处,一抹宝蓝色的身影扑过来,撞得我一趔趄,玉儿眼疾手快将我扶住才险险站稳。

    「什么人胆敢冲撞了宜妃娘娘?」翠儿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

    地上的小人儿捂着脑袋,慌忙跪好,俯身朝我行礼,「甫昭错了,求宜妃娘娘恕罪。」

    是四皇子。今年也有九岁了,只是他六岁时生了场病,连夜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成了个痴儿。

    有宫婢匆匆赶来,见状连忙跪下磕头,求我恕罪。

    我伸手将他扶起来,他生得白嫩,一副乖巧的模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将他一双手执起来瞧,还好未受伤,只是外袍有些脏了。

    「四皇子小心些,莫伤了自己。」我淡淡叮嘱,转而垂眼看向地上的宫婢道:「起来吧,照看好四皇子。」

    抬脚欲走,却见四皇子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玉儿挎着的食盒,喃喃道:「好香啊……」

    玉儿在我的示意下取出里头的桂花糕,呈到四皇子面前。

    「这是新做的桂花糕,四皇子喜欢便拿去尝尝。」

    他伸出白皙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桂花糕,「甫昭只要一个,谢谢宜妃娘娘。」他的笑容天真可爱,眼里像是藏了星星。我一怔,竟是想起瑞安,若瑞安还在,也该与他一般大了。

    夜里听闻顺妃发了一通脾气,将四皇子身边的婢女齐齐罚了一回。想来是为了白日里的事。四皇子是顺妃唯一的孩子,虽说是个痴儿,也是她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生怕有个好歹。细细想来,我今日给他桂花糕也有些不妥,顺妃与我不和,我此举少不得落人口实。

    罢了,反正往后与四皇子也无交集。

    中秋时,宫里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唱的是那前世今生,叹的是那双世情缘。

    后来皇上问我,「若有来世,你当如何?」

    「若有来世,臣妾只愿嫁作寻常人妇,柴米油盐,儿孙满堂。」

    他许久不说话,终是叹口气,拥我入怀。

  • 豆儿如今快十二岁,是条老狗了,脸上的毛发变得花白,不大爱动,成日里躺在院中晒太阳。我担心它会无趣,便常抱它去莲湖看鱼,它极高兴,每回都趴在湖边看许久,偶尔还要跑上两圈。

    那日天气晴好,日头大得很,我抱豆儿去莲湖消暑。它趴在湖边,一双爪子往水里扒拉着,荡起圈圈涟漪。有几只蝴蝶在它头上盘旋两圈,它来了兴致,追着蝴蝶跑到不远处的花丛里,我让人看好它,走到湖边亭子里吃吃瓜果,吹吹凉风。

    豆儿大概累了,没多久又朝亭子里走来,待走近了,我才看到它嘴里衔着什么东西。豆儿走到我跟前,将嘴里的东西轻轻吐在我脚边,邀功似的摇着尾巴。

    是枚玉坠,成色普通,但胜在精致玲珑。玉坠上的红绳颜色暗淡,颇有些老旧,但那坠子仍旧色泽莹润,完好无暇,想必主人十分爱惜。如今遗落在此处,失主定是焦急万分。

    那坠子上头还刻着个「瑾」字,不知是不是失主之名。

    正要吩咐玉儿去寻一寻失主,一声惊叫打断了我。

    「宜妃!」

    我转头看去,是顺妃。

    她失了往日的仪态,几乎是跑到我面前,指着我手上的坠子,一脸焦急道:「这坠子是我的,宜妃可否还给我?」

    我瞧着她的模样,倒不似作假,便递给她。她接过去,紧紧攥在手心里,松了口气。随后对我道声谢,带着一众宫婢匆匆离去。

    也不知那坠子是什么宝贝,得顺妃那般看重。那「瑾」字,也不知是何意……

  • 四皇子又到我宫里来了。

    我瞧着那柱子后头畏畏缩缩的小脑袋,无奈地叹口气,唤他,「四皇子,过来吧。」

    他从柱子后头颠颠地跑过来,离得近了,又放慢步子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乖巧地喊一声,「宜妃娘娘。」

    我拉他坐下,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他,「四皇子课业做完了?」

    他点点头,笑起来,颇有些得意,「都做完了,甫昭今日新学了一首诗,先生还夸甫昭聪明呢!」

    怕我不信,他极流利地背出来。我失笑,夸他,「四皇子背得真好。」

    他黑亮的眼睛闪着光彩,有些羞涩地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物件递给我,「甫昭今日编了两只蛐蛐,给母妃一个,宜妃娘娘一个。」

    那草编的蛐蛐小小的一只,可爱得紧。我心头一暖,小心收好,「谢谢四皇子,本宫很喜欢。」

    他的笑容更甚,比这阳光还灿烂。

    自上回偶遇后,四皇子便隔段时间就跑到咸福宫来找我。最初我还会差人送他回去,后来便由着他了。他每回都是瞒着顺妃偷偷来,吃些零嘴,与豆儿玩闹一会儿就乖乖回宫。

    豆儿很喜欢他,每次见他都要粘着,尾巴摇个不停,倒给我这咸福宫,增了许多生气。慢慢地,我竟开始盼着他来了。

    起初我问他为何来此,他说我宫里的桂花糕好吃,后来才偷偷告诉我,「宜妃娘娘是个好人,甫昭喜欢娘娘,母妃不许甫昭来,甫昭便偷偷来,母妃不知便不生气了。」

    他说:「只有母妃和宜妃娘娘待甫昭最好,别人都说甫昭傻,都不和甫昭玩。可是甫昭一点儿也不傻,甫昭会背好多好多诗呢。」

    我心中酸涩,又夹杂着一丝难言的欣慰。上天夺走了他的一些东西,又赋予了他一颗不染纤尘的心。而这样纯真的心灵,比任何东西都来得宝贵。

    「嗯,甫昭才不傻,甫昭比任何人都聪明。」

    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纯真而美好。

  • 皇上近日忙得很。三个月前匈奴举兵攻打边境,造成了不小的暴乱,幸得镇远将军领兵相抵,逼得匈奴连连败退,最后不得不投了降书,俯首称臣。

    匈奴与我朝常年战事不断,经此一役,短时间内都无力再犯。镇远将军立了大功,皇上喜极,一道圣旨命镇远将军班师回朝,领功受赏。

    要说这镇远将军,倒是个奇人。听闻他十七岁参军,从一介小兵一步步成长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戍守边疆十余载,从未回朝。如今重回皇城,却是新鲜了。

    四皇子近日来得勤,也不怕顺妃晓得。我问为何,他说顺妃不知在忙些什么,无暇顾及他。

    正值秋末,后宫事务颇多,如今顺妃代皇后娘娘打理六宫,有得忙的。

    镇远将军回朝那日下了场小雪,皇上特意为他设宴接风洗尘。

    晚上的大宴后妃不必出席,我便去惠妃宫中下了几盘棋。回宫时突然来了兴致,偏要走小路赏那雪景。

    走到假山旁,隐约听见有谈话声。非礼勿听,我本想掉头离开,一个突然拔高的声音让我生生顿住脚步。

    「你偏要如此绝情吗?」是顺妃的声音,凄凉无比,像含着莫大的伤痛。

    树林掩映中,顺妃与一名男子相对而立。他们皆侧对着我,看不清那男子的脸,只那身型高大魁梧,身上穿着武将的官服。

    「十四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顺妃嗓音有几分颤抖,一只手轻轻拉住男子的衣袖。

    那男子退后一步,甩开她的手,「娘娘自重。臣不敢怨恨娘娘。」

    顺妃呆了一瞬,突然轻笑出声,「你还是怪我…… 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你…… 我被荣华富贵遮了眼,蒙了心……」

    男子的手紧紧握起,又松开,没有一丝动容的开口:「过去了便过去了,娘娘还是忘了吧。」

    顺妃愣在原地,流出泪来,怔怔道:「忘?你忘了吗?如何能忘?」忽而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慌忙擦干眼角的泪痕,绽出一个笑,「好,我听你的…… 那么,阿瑾哥,你往后…… 往后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你躲了我十四年……」

    阿瑾哥?我记得,当朝镇远将军便是姓赵名瑾,那玉佩……

    那厢两人仍对立着。

    顺妃似是情不自禁,抬手抚向赵瑾的脸,不待他作何反应,那只手在半空生生停住,又颤抖着收回来,一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后慢慢松开。仍是望着他,眼眸深沉,「你瘦了许多,边城可还好?我…… 十分惦念你……」

    无心再听那柔情衷肠,我转身离开。

    雪仍在下,有小雪花落在我温热的掌心,顷刻间化为一点儿冰凉凉的水,我握起手,又摊开,半点儿痕迹也无。

    「玉儿,去,请庄妃来赏一赏景。」

  • 近来宫里流言四起,不知从哪刮起的风,说是顺妃娘娘和镇远将军赵瑾青梅竹马,奈何天意弄人,一个入宫为妃,一个远走他乡。如今故人重逢,旧情又起,便在天子脚下…… 私相授受。

    宫中的人善讲故事,人人都生了张巧嘴,将二人的一段旧情讲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有鼻子有眼,一来二去便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顺妃捉了几个嘴碎的惩处一番,却是不见成效,还被有心人冠以恼羞成怒之名,被逼得躲在宫里避风头。

    有人推波助澜,流言似生风,终是吹到了皇帝耳里。

    他来我宫里,整个人都笼着一层阴郁。

    我为他沏杯茶,与他相对而坐,「皇上可是为近来宫中的流言而烦忧?」

    他喝口茶,轻轻「嗯」一声,眉头紧皱着。

    「臣妾有一拙见,不知皇上可愿听之一二?」

    他抬起头看我,「你说便是。」

    我笑笑道:「这流言真假,尚未可知。若任其发展,恐失了皇家颜面,也坏了顺妃娘娘和镇远将军的名声;若随意处置了,一来怕是难以服众,二来恐君臣离心。」

    皇上看着我,不置可否,示意我继续。

    我又道:「镇远将军忠肝义胆,戍守边疆十余载,至今尚未成家,也是一大憾事。倒不如趁镇远将军此次回京,为他择一良配,聊表圣心。」

    皇上若有所思的模样,我不等他细想,便又道:「皇上不如请顺妃娘娘帮忙挑一挑,既然她与镇远将军是旧识,想必她选的女子更合将军的心意。如此一来,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能彰显皇上的大度。退一万步来讲,若娘娘与将军果真糊涂,也可以断了他们的念想,警告一番。皇上以为如何?」

    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执起我的手,笑道:「朕不知,清予何时这般使得好计谋了?」

    「那皇上觉得是好还是不好?」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摇摇头,「朕说不清。只是,」他看着我,像透过我看另一个人,满脸遐思,「朕有些想念从前躲在朕怀中的你了……」

    我垂下眼,满心苦涩。

  • 三日后,皇上一道圣旨,为镇远将军与大学士之女李夕月做媒。

    李夕月无论样貌才情皆是十分出色,方二九年华,温婉可人。如此作配,倒显得赵瑾高攀了。顺妃果真对他十分上心,替他寻了这样一位好姑娘。

    婚期选在三月初六,钦天监挑的好日子。

    雪下得最大这日,我宫里来了位贵客。

    「本宫知道,这事与你脱不了干系。」顺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平静无波。

    我抿一口清茶,回以一笑,「顺妃娘娘这是找本宫算账来了?」

    她摇摇头,「本宫不怪你。」我有些吃惊,她该是恨极了我才对。

    她的眼中有几分动容,似回忆着什么,「我与他自幼相识,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十六岁那年进宫选秀,一只脚踏进来,便不想出去了。这皇宫真是个好地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我挤破头,只为了留了下来。」

    「入宫前一晚,他跑来质问我,我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他被他父亲拖走,满脑子都是他撕心裂肺喊我名字的模样。」

    「我后悔了。这皇宫是个华贵的笼子,要困我一生。我爬得越高,便越想他,发疯似的想,梦里都是他撕心裂肺地呼喊。」

    「十四年了,他终于回来了。可是什么都变了,我和他,终究不可能。我突然觉得荣华富贵对我来说,早已没了意义。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她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闭上眼,强自压下那股酸涩。我说不出话来。

    她睁开眼,笑起来,「本宫知道,昭儿常来找你,他极喜欢你。」

    「四皇子是个乖孩子。」我想起甫昭,心中有些愧疚。

    顺妃笑了笑,「往后,还请宜妃娘娘多多照拂昭儿。」

    不必她说,我也不会苛待了甫昭。

    临走时,她说:「我不想再斗了。」

    我只当她是示好。

    三日后,顺妃入了皇家庆云寺,带发修行。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我没想到,那一日她竟是来与我诀别。

    她给我留了封信,将甫昭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一罗列。

    文末,她说:「说来好笑,宫中这许多人,我独信你。我将甫昭托付给你,往后,便请你好好待他。」

    珍重。

  • 「朕不知,这十几年,她心中一直藏着另一个人。」

    他眉头紧皱,略显落寞。他是真龙天子,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顺妃一事,无异于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顺妃娘娘如今了断凡尘,到底也不算辜负皇上。您便莫再追究,权当全了这些年的情分,如何?」

    皇上摇摇头,「朕也不想追究了。」低头看看我,又道:「清予,朕愈发看不透你了…… 朕以为,你本不会为她求情。」

    我微怔,顺妃之事,是我一手促成,本不该为她求情。只是,这皇宫困了她十多年,万不能再毁了她余生。

    而且,我不能让甫昭没了阿娘。

    不等我答话,他又道:「清予,你…… 可另有心上人?」

    「若是有呢?」

    他拧眉,握着我的手紧了几分,「便是有,朕也绝不放你走。」

    我忍不住笑起来,靠在他怀里,「臣妾遇见皇上才初识情滋味,又何来别的心上人?」

    他笑起来,温热的吻落在我唇上,撩拨人心弦。

    来年四月,秀女大选。自顺妃离宫,便是由我代皇后娘娘打理六宫。这选秀一事,自是由我操一操心。

    那些女子皆是十多岁的大好年华,青涩美好,笑一笑,便让这宫里多生出几分春意。很快,那一张张明媚的笑脸,就会因为钩心斗角变得虚伪、狠戾、落寞…… 这华美的笼子里,不过是多了几只金丝雀。

    倒春寒下了几场雨,天气变得快,甫昭身子弱,病了好几回。初初见好,便又发起烧。直叫人焦心。

    顺妃走后,我便求皇上将甫昭养在咸福宫。起初,他日日哭闹着要找母妃,后来慢慢便不找了,只偶尔问我一句母妃去了哪里?何时能回?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哄着他。我无法与他说,顺妃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他病了,夜里入了梦魇,总会哭着喊母妃。我没了办法,每晚哄抱他入睡,他便不再哭了。

    天气回暖,甫昭的病也好了。这段日子他怕是闷坏了,我便让翠儿陪他到处玩一玩,也好散散心。

    甫昭兴高采烈地出门,回来时却红着一双眼。

    我担心他出事,忙问他如何了,他猛地哭出来,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母妃才没有不要甫昭!母妃…… 母妃她会回来的…… 母妃…… 母妃……」

    我哄了许久,他才慢慢止住眼泪,抽噎着问我,「母妃何时才能回来?甫昭想她。」

    我替他擦着眼泪,柔声道:「甫昭的母妃去陪佛祖了,佛祖感受到诚心,就会永远保佑母妃和甫昭了。甫昭想不想要佛祖保佑你和母妃呢?」

    他懵懂的点点头,眼泪又落下来,「可是甫昭想母妃了怎么办?」

    「那甫昭要乖乖的,母妃看到了,就会到梦里找甫昭了。」

    他眨眨眼睛,「真的吗?」

    我笑笑,擦擦他的脸,「真的。」

    他终于笑起来,自己胡乱抹了把脸,「那甫昭现在就去背诗,等母妃来了,甫昭要背给她听!」

    他兴致勃勃地朝着书房跑去,看不到一点儿悲伤。

    我敛了笑,看向翠儿,「到底出了何事?」

    ……

    秀女入宫这许久,本宫该教教规矩了。

  • 甫昭与翠儿在碧水塘放风筝,碰上了新进宫的徐美人,被她不小心踩坏了风筝。许是听说了我与顺妃的渊源,误以为甫昭在我宫中并不受宠。又仗着得了皇上几分恩宠,并不将甫昭放在眼里,还口出恶言,中伤他一番。翠儿搬出我,才让她收敛几分。

    凡事都不能只靠自己臆断,宫中行事本就要多留几分心眼。她到底是伤了甫昭的心,而我又最见不得甫昭受委屈,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地上跪着的女子脸颊红肿,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梨花带雨的一张脸,满眼皆是畏怕。

    我坐在梨木椅上,品一杯清茗,垂眸睨一眼那跪着的人。

    徐美人身子一抖,眼泪又淌出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妾身知罪,再不敢冲撞四皇子殿下,娘娘恕罪啊!」

    「如此甚好。」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本宫要你记着,四皇子永远有本宫替他撑腰。若敢再犯,本宫绝不轻饶!」

    「妾身谨记娘娘教诲。」

    ……

    三日后,徐美人被贬为庶人,赶出了皇宫。

    玉儿打听一番才知,我教训她的第二日她便梨花带雨地扑到御前,添油加醋告了我一状。皇上遣了福公公去查,知道了前因后果。徐美人不仅冲撞皇子还担了个欺君之名,皇上震怒,索性将她赶了出去。

    这徐氏也是个蠢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把自己搭了进去。如今被赶出宫,这辈子便算是毁了。

    可悲。

    「甫昭近日可好?」

    我为他斟杯龙井,笑道:「昭儿近日新学了几首诗,念叨着要背给父皇母妃听呢!」

    皇上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我,「他还念着她?」

    我笑笑,「血浓于水,顺妃娘娘是昭儿的生母,如何能不念?昭儿重情,也是件好事。」

    他沉默片刻,眼神闪烁着,「清予你……」

    「臣妾如今有昭儿在身边,很满足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几年,他总会提起孩子的事。

    他眼里的光黯淡下来,看着我,声音里竟然有几分震怒,「四年了,朕给了你四年时间,还不够么?你还不肯信朕!」

    我愣愣看着他,说不出话。

    心中的愤懑冲出个口子,便再也收不住。他就那样看着我,没了往日的温柔,「朕处处想着你,护着你,你都看不到吗?瑞安没了,朕何尝不难过?朕疼惜你,给你时间疗伤,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你以为这些年你做的那些事朕都不知道吗?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心中一震,细密的疼蔓延开来。我明白他肯定不是一无所知,可我从未想过,我那些阴私手段,那些心机城府,那些尔虞我诈,他竟…… 全都知道!我知他爱我天真纯良,从不敢想当他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心机手段,会是如何反应,他竟什么都不说。

    「朕以为,至少你对朕是真心实意。可如今朕觉得,你的心中,早没了朕…… 朕是人,朕也会痛。」

    他不再看我,转身离开。我伸手去抓他的手,「不是的,臣妾……」

    他不听我解释,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

    我站在原地许久,夜色寒凉,风吹进来,冰冷入骨。

    这些年,我固执的画地为牢,禁锢住自己,不肯出去,也不肯让他走进来。我自私地沉溺于自己的悲伤里,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还怪他没有护住我,没有护住瑞安……

    是我没有护住瑞安,是我困了自己,是我伤了他。

    我抬手捂脸,浸了满手的泪。

  • 这几日我去找他许多次,他不见我。

    五月初九,我生辰,他未来。

    一连半月我也未能见他一面,倒是听闻他近来新晋了位昭仪,很是宠爱。

    罢了,是我犯了错,总该给他些时间消气。

    六月初三,他终于来我宫里,为了问罪。

    白日里趁日头好,带豆儿和甫昭去御花园散散心。许久不来,仍是一片花团锦簇,奇花异草争奇斗艳,香气馥郁,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

    豆儿兴奋得紧,这里嗅嗅,那里看看,撒了欢的跑。甫昭拿了绣球逗它,抛得远远的,豆儿跑去捡球,玩得不亦乐乎。

    甫昭和豆儿在前头玩闹,我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偶尔瞧见一两朵别致的花儿,便驻足品一品,心中久违的平和。岁月静好大抵也不过如此。

    行至假山旁,拐角处突然走过来一行人,正好与豆儿撞个满怀,为首的女子大叫一声,惊得倒退两步,不知怎的崴了脚,向假山上摔去,磕破了额角。

    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大惊,忙上前查看,那女子红着一双眼,额角的伤口在流血,不敢再耽误,招来一顶轿撵送她回宫。

    待御医为她包扎好伤口,我又赔礼道歉一番才离开。回咸福宫的路上,玉儿与我说,那位便是近来十分得宠的许昭仪。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甫昭自知闯了祸,拉着我的衣袖,满脸愧疚地向我认错。本是意外,算不得他的错,我劝慰了许久,他才重新展露笑颜。

    皇上当真宠那女子,才过戌时便气冲冲跑来向我问罪。

    此事虽是一场意外,但到底我也该担一份责任。

    「是臣妾疏忽,不小心伤了许昭仪,望皇上恕罪。」

    「呵,」他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我,「到底有意还是无意,你自己清楚。」

    「皇上以为,臣妾是故意的?」

    「这些年,你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他就那样冷冷地看着我,半点儿柔情也无。

    钝刀割肉般的痛从心底蔓延,我几乎要忍不住眼中的酸涩。

    「臣妾从来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许昭仪未招惹臣妾,臣妾也必不……」

    「罢了,朕不想听。」他打断我,像是回忆着什么,问我,「你可还记得当年朕说最喜你天真烂漫,善良仁爱?」

    我一怔,点点头,「臣妾记得。」

    他眼中浮现出一抹痛色,「可如今,朕竟是要认不出你了。」

    「臣妾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臣妾做错了吗?」何止是他,连我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朕说过,朕可以护你!」

    「皇上以为,光靠着皇上的恩宠,臣妾可以活多久?若臣妾不争,皇上以为您今日还能站在这里向臣妾问罪吗?皇上以为瑞安为何会溺水?皇上说会护我们一辈子,结果呢?僖嫔不也还是将瑞安推了下去!皇上不妨猜猜,若臣妾不争,臣妾会是哪种死法?」我笑起来,笑出满脸的泪。

    他退后两步,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不,你没有错,是朕错了,朕说要护你,是朕食言了。」他摇摇头,似是失了力气,转身慢慢走远。

    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面对他离开的方向,哭得肝肠寸断。

    世人常说因果报应,我如今总算应了一回。这贼老天,果真不肯吃亏。

  • 我的月季今年不再生新芽,光秃秃的花枝日渐枯萎,找来花匠也无计可施,便封了院子。

    甫昭问我,「母妃,何不再试试?或许能重新开花呢!」

    我揉揉他柔软的发顶,微笑着告诉他,「世间万事万物,不可强求。」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地倚在我怀里。

    已死之物,如何回生?

    我再未寻他。

    他说护我是真,可我早已强大,足够保护自己。人这一辈子太长,这条路走了太久,便再也回不去了。他食了言,我伤了他,到最后,我们竟是互不相欠。

    自此,我的生命只余百丈宫墙,不复当年多情郎。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我出宫奔丧。阿爹走得安详,于梦里西行。

    他总念叨阿娘,如今该是团聚了。我不是很难过,落了几回泪罢了。

    皇上来过一回,劝慰几句也就罢了。夜里惊醒,再睡不着。好在有甫昭和豆儿陪着,漫漫余生,也不算难过。

    他从不曾亏待我,我仍是高高在上的宜妃,再不沾染宫中是非。春日赏花,夏日戏水,秋日摘果,冬日寻梅…… 少了钩心斗角,日子都变得明朗起来。

    五年后,顺妃病逝。

    甫昭许久不提起她,我不欲他徒增伤悲,便瞒了他。取了他一缕发丝,藏于锦囊,遣人快马加鞭至庆云寺,给顺妃陪葬。

    豆儿前年走了,我便只剩甫昭,他日渐长大,我也慢慢老去。

    甫昭弱冠之年,皇上积劳成疾,病了几回,身子大不如前。

    明德三十二年,冬月二十,寅时三刻,丧钟传遍了整个皇城。

    他走得突然,独留一旨遗诏,许我与甫昭离宫,于碧云山庄,安度余生。

    他果真护了我一世。

    我混沌了几日,恍惚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身材高大,丰神俊朗,不怒自威。

    我当时心里想着,这就是我的丈夫,我这辈子的依靠。

    我十五岁入宫,四十二岁离宫。

    那日,日头尚好,我坐在马车里,穿过宫门,只听见车轮碾过白雪,车轮慢悠悠地转。渐渐地,眼前似被蒙上一层雾,那偌大的宫墙,便再也瞧不见了。

    皇城一梦,从此山高水长,再不复君。

    「若有来生,你当如何?」

    「若有来生,当与君,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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