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出声来,抬起我的脸与他对视,「莫不是与豆儿待久了,也学得狗儿来讨好我?」我知他打趣我,抬起两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额头抵住他的蹭蹭,「嫔妾往后会多加小心,不让皇上担忧。只是皇上以后莫再凶嫔妾,嫔妾会伤心。」
他深邃的眸子闪着幽光,吻着我的唇呢喃着,「好,朕不凶你。」
第二日我将近午时才醒,竟连他起身上朝都不知道,脑袋有些昏沉,昨夜的事却记得分外清晰。
昨晚竟坐在他腿上哭,今日想来实在羞赧不已,啧,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昨夜宿醉,今日一整日都提不起精神。皇上便不许我往后再多喝。也怪我酒量太浅,喝果酒都能醉。不过皇上也不全然无辜,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借酒浇愁,喝了那许多。
皇上对此十分委屈,说我黑白颠倒,却也不恼,只笑看着我,满眼皆是温柔。我觉得,他对我是有情的。
仔细想想,愈是肯定自己的猜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纵容我的无礼胡闹。不知不觉间,我竟已习惯对他使小性子、逗弄他,换成从前,我是万万不敢想的。寻常人家夫妻能如此的已是难得,更何况是在这帝王家。
我忍不住笑起来,「皇上对嫔妾这样好,不怕将嫔妾宠坏了?」
「朕唯愿你永远这般单纯善良,甘愿宠着。」
我的笑容愈盛,心中却是忍不住难过起来,从我决意争宠那日起,就不再单纯了。我辜负了他,心中到底存了一丝愧疚。
六月底,僖嫔小产。
听说那日僖嫔在御花园赏花碰到赵美人,两人不知怎么起了争执,赵美人推了一把僖嫔,僖嫔的肚子撞到了石头上,孩子便没了。
皇上震怒,贬赵美人为庶人,打入冷宫。那女子被宫人拖走时哭得撕心裂肺,「分明是她欺辱我在先,是她啊!」
我大概能猜得到前因后果,并不觉得僖嫔可怜,正所谓因果报应,她会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还未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便去了。
那被打入冷宫的赵氏,没多久便悬了一尺白绫,结果了自己。
我难过了许久,不知是为那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为那去得不明不白的赵氏。这后宫,当真可怕。
听闻僖嫔大哭大闹了一场,又因小产伤了根本,积郁成疾,身子大不如前。皇上感念她丧子之痛,一连几日下了朝都去永和宫陪她。
宫中妃嫔将此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热闹了一阵,不过几日之后就渐渐淡忘了,毕竟这种事也算不得新鲜。
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我寻了些话本来打发时间,尽是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有一处写有情人终成眷属,红妆十里铺了满天,我心中忍不住微微羡慕,这辈子,是无缘穿上嫁衣了。
七月七,乞巧节。
我摘了几朵月季晒干,亲自绣了个香囊给皇上。他未传话,也未来。
七月十五,家中传来消息,我母亲辞世。
皇上恩准我出宫发丧。简单收拾一下,赶在下钥前出了宫。我已记不清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跪在阿娘的灵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直掉。
阿娘年初染疾,一直病卧在床,总不见好。每日靠一口汤药吊着命,如今到底是撑不住了。阿爹说阿娘怕我担心,始终不肯叫我晓得她的病情。我前几天才收到她给我寄的家书,说是家中一切安好,叫我保重身体。没想到如今却是天人永隔,眼泪便止不住地落。
在家中留了七日,又匆匆赶回了宫。我如今是宫中人,无法为阿娘守孝,便在她灵位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全了我一片心意。
回宫后我大病一场,折腾了大半个月才好,清减了不少。皇上担心我的身子,时常陪我散心。有时我夜半哭着醒来,他便抱着我,重新哄我入睡。渐渐地,我好了许多,虽常常想起阿娘,倒不似起初那般日日痛哭流涕,心中仍难过罢了。
八月中秋,吃了两口月饼,想到本该一家团圆的日子,阿爹却是独自一人,心中酸涩难挡,又大哭了一回。
入秋后我胃口便不大好,变得十分嗜睡。皇上忧心我身子,宣了御医,却是诊出喜脉。
我怔怔地看着我的肚子,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心头。我盯着伏在地上御医,问他可是真的,连声音都在颤抖。他再三保证,我突然涌出泪来。
皇上小心翼翼地拥住我,我感受到他身子微微颤抖,一抬头就看到他满眼的欣喜,我哭着又笑了出来,「皇上,我们有孩子了!」
三日后,我被册封为妃,升为咸福宫主位。
迁居时,我舍不得那满院月季花,皇上便恩准我留用原先的院子,我便将那作为别院,常去照看那些花儿。
自册封后,我的宫里多了许多客人,原先冷清的宫殿,如今门槛都要被踏破,送来的贺礼堆满了屋子。我疲于应酬,脸都要笑僵,后来索性以养胎为名,闭门谢客,得了一时的清静。
安嫔又来过几次,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当初她和僖嫔联合陷害欺辱于我,如今我为妃,她们为嫔,着实讽刺。
我的孕吐反应不甚严重,只偶尔干呕,胃口却是好了许多,成日被好吃好喝伺候着,脸都变得圆润了。也不知怎的,性子愈发娇气,偶尔想吃甜芝麻馅的元宵,皇上不许我多食,怕胀肚,我心中突然觉得委屈难过,大哭起来,皇上没辙,只得随了我。
有一日却是碰见了僖嫔,她似变了一个人,失了往日的神采,远远见着我便避开,倒是让我想起从前的自己。玉儿问我,从前僖嫔欺我,如今我身处高位,为何如此轻易放过她。我告诉她,如今僖嫔受到了惩罚,我何必落井下石。再者,如今我怀了身子,也希望为孩子积些福报,保我的孩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天气愈发凉了,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感受着那小生命一天天成长起来。偶有胎动,我便兴奋地拉着皇上的手抚我肚子,让他感受那细微的动静。每每此时,我都觉得幸福得没边。
今年冬天下初雪那日,冷极。我旧疾犯了,膝盖钻心得疼。由于怀了身子,不敢用药,热水敷了一整夜才沉沉睡去。
身子笨重了许多,行动不甚方便,我便只偶尔在自己宫中走动。闲暇时张罗起孩子的衣裳,兴冲冲地选了布料图样,却为样式发愁。腹中孩儿不知是男是女,索性每种图样都做两件。
冬去春来,月季花枝上生出嫩绿的新芽。
四月十八,第一株月季盛开,我产下一女,赐名瑞安,取祥瑞平安之意。
小小的人儿还未睁眼,乖巧地躺在我怀中酣睡。我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心中无比安宁满足。我看着她可爱的小脸,暗暗发誓,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护我的女儿一世周全。
瑞安是个活泼的孩子,还不会说话时就常常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到处看。
我最爱逗她,拿只小拨浪鼓在她眼前摇,她笑弯眼,伸手去抓,我躲开她的手,她一下子瘪着嘴,眼泪将落未落,我赶紧把拨浪鼓给她,她这才又笑起来。
皇上说我是孩子带孩子,连自己女儿也要欺负,豆儿都比我要懂事。
豆儿倒是十分有趣,我怀孕时它便片刻不离地跟着我,有生人靠近就会十分警惕,甚至还会发出低吼声,好几次都吓到了前来探望的妃嫔。后来生了瑞安,豆儿便成日趴在瑞安的摇篮前守着。
瑞安一天天长大,慢慢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一晃眼,便又是一年。
六月二十,秀女入宫。
宫中多了许多新鲜面孔,如那含苞待放的花朵,千姿百态,年轻而美好。偶尔在御花园碰见了,她们俯身向我行礼,唯唯诺诺,倒是让我想起初入宫的自己。也有胆大的,抬起头偷偷看我,我都一笑而过。
这后宫里人人都想出头,耍些手段也无可厚非,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好下场。
顺妃宫里新进的李选侍,趁皇上去顺妃那儿看四皇子时唱歌引诱皇上,可是还未见到皇上就让顺妃发现了。听说是跪了一夜,不知怎的,竟是哑了嗓子,再也说不了话。
我无心理会后宫纷争,有了瑞安,我的一颗心便系在她身上,守着咸福宫这一小片天地,外头的纷纷扰扰便全都与我无关。
年复一年,瑞安长到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每日和豆儿玩闹,调皮得很。有时闯了祸,小手拉着我的衣袖,一双大眼睛眨巴着,一口一个母妃,抱着我撒娇,我便不忍心责怪她。她父皇也宠着她,任她胡闹,说句重话也舍不得。
我院里的月季开了,瑞安摘下最美的一朵,别在我耳边,偷偷告诉我,「宫里的女人比这里的花还多,可是瑞安觉得,母妃最是好看。」
有一次我不小心摔倒,手掌擦破了一块皮,瑞安瞧见了,急得眼泪直掉,握着我的手放在嘴边吹,一边吹一边说:「母妃不疼,瑞安吹吹。」每次瑞安磕碰到哪儿,我都这样哄她,现在我受伤,她就反过来哄我,倒是叫我眼眶一热,差点儿哭出来。
自从有了瑞安,我就不觉得这后宫可怕了。
瑞安啊瑞安,我最好的瑞安。
有一日午憩,睡梦中瑞安哭着说冷,我惊醒,满身的冷汗。
正要起身,玉儿推门而入,满脸惊慌地告诉我,瑞安不见了。
之前奶娘带瑞安回房睡觉,瑞安突然想吃芙蓉糕,奶娘便去给她拿,来回不到半刻钟,再推开门,瑞安却是不见了。
如今已经派人出去找,也通报了皇上。我心中不安,赶紧起身穿衣,要去找瑞安。刚走到宫门口,一队侍卫抬着瑞安回来了。
我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身子止不住地发颤。瑞安溺水了。
夜里瑞安高烧不退,我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烧退了,晚上又烧起来,如此反复,始终不见好。
三天后,九月二十八,我的瑞安没了。
太医说瑞安年纪小,身子骨经不住折腾。
皇上将我抱在怀里,柔声安慰。我似听不到他的话,怀里抱着瑞安小小的身子,怔怔地说:「瑞安说她冷,我给她盖了厚厚的被子,她的手还是冰冰凉凉的,碧水塘里多冷啊,瑞安肯定怕极了……」
我眼泪又掉下来,抬手去擦,怎么都擦不掉,越擦越多,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瑞安安静地沉睡着,任我哭得撕心裂肺,没有抬手给我擦眼泪,没有喊我母妃,没有睁开眼…… 我的瑞安,真的没了。
瑞安葬了,葬在皇陵,追封福阳郡主。
夜里睡不安稳,着了梦魇,哭着醒来。恍惚间看见瑞安在朝我招手,眨眼间便跑远了。我急忙追上去,连鞋袜也顾不上穿。不知跑了多久,眼见着要追上瑞安了,一伸手,却是一片虚无。我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是跑来了碧水塘。
不远处的塘边有一小片光亮,一个人影背对着我,不知在做什么。我下意识地抬脚朝那片光亮走去。走得近了,发现是个宫女在烧纸钱,嘴里喃喃念着,「郡主您一路走好,莫要来找我,奴婢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您若是有怨,便去找僖嫔娘娘,莫要找我,莫要找我……」
我脑中嗡的一声,伸手抓住那宫女的肩,「你说什么?」
那宫女猛地惊叫一声,转过头来见是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你方才说僖嫔如何了?」我紧紧盯着她,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那宫女已吓出泪来,结结巴巴道:「僖嫔娘娘她…… 她……」
「说!」
她吓得身子一抖,又磕了几个响头,「那日奴婢偶然路过碧水塘,亲眼看见僖嫔娘娘将福阳郡主推落水里…… 奴婢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奴婢害怕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万不敢欺瞒娘娘啊!」
我的心如坠冰窖,彻骨的寒冷将我侵蚀,竟是僖嫔!从前她处处欺我,如今我身处高位,从未动她分毫,她竟残害我骨肉!我一心只求安度余生,从未做过坏事,老天何以待我至此?瑞安还那么小,她又做错了什么!好一个天道!这老天却是瞎了眼!
瑞安将我引来便是要让我知道真相么?瑞安她不甘心是不是?瑞安想要母妃为她报仇对不对?瑞安…… 我的瑞安……
「今日之事,不许透露半个字。」
「奴婢遵命。」
我不知是如何走回的咸福宫,院子里乱了套,玉儿发现我不见了,正要遣人去寻我。见我回来了,松了一口气,继而满脸惊慌,上前扶住我,「娘娘!」
我张了张嘴,喉间涌出一股腥甜,竟是喷出一口鲜血。眼前蓦的一黑,没了知觉。
我受了寒,病了一场。
皇上来看我,问我为何半夜跑出去,我只说梦见了瑞安,他便抱着我,柔声安慰了许久。我倚在他怀中,心中一片冰冷。
「皇上可愿护臣妾一世?」
「朕会永远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委屈。」
那便好。
瑞安的命,我要亲手向僖嫔讨回来。
一日,妃嫔照例齐聚坤宁宫,向皇后娘娘问安。
各自闲话几句,皇后娘娘转头看向我,「宜妃前些天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身子可还有恙?」
我微微一笑,「劳烦皇后娘娘记挂,臣妾好多了。」抿一口茶,似是无意提起,「听闻御花园的金菊开了,甚是好看呢!」
皇后点点头,「锦花绣草,确实是美。宜妃若是喜欢,大可以去赏花解解闷。」
我轻笑着摇摇头,「臣妾一个人赏花有什么意思……」想起什么,又道:「不如挑个日子,众位姐妹聚聚,赏赏花聊聊天儿,该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皇后娘娘含着笑,问底下的妃嫔,「本宫以为不错,众位妹妹觉得如何?」
「但凭皇后娘娘定夺。」
十月初八,皇后娘娘于御花园邀各宫妃嫔赏菊。
一行人沿着宫道走,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我借故拦住僖嫔,故意落在队伍后头。
「宜妃娘娘这是何意?」僖嫔皱着眉,满眼警惕地盯着我,目光中带了些许不甘。
我嘴角噙着一抹笑,拨弄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无甚大事,只是感慨岁月无常。从前本宫不过一小小才人,幸得圣宠,一步步走到今天。倒是你,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嫔,当真是半点儿长进也无呢。」
「你休要得意!」僖嫔果然被我惹恼,双目圆瞪、咬牙切齿道:「你如今不过一朝得势,待他日我夺回圣宠,定叫你后悔今日所为!」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伸手抓住她一只手,她下意识挣开,我突然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手掌被碎石划出一条血痕。
走在我们前面的妃嫔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我倒在地上,不由得吃了一惊,一时间都围了过来。
「发生了何事?」皇后娘娘皱着眉头,示意宫女扶我起来。
僖嫔见众人围过来,连连摆手,「不关嫔妾的事,是她自己摔倒的!」
她如此急于撇清关系,倒更容易令人怀疑。果然,此话一出,便有几人的眼光探究地看着她。
我不敢置信般看向僖嫔,「你无心之失,本宫并不怪你,只是为何你要说这话?」
玉儿扶着我,满脸愤恨地看着僖嫔,言辞激昂,「僖嫔娘娘何以为难我家娘娘至此!从前你仗着自己位份高,处处欺辱我家娘娘,娘娘心慈,一概不计较。可如今你对娘娘无礼,娘娘不过说你两句,你就将她推倒在地,是何居心!宜妃娘娘善良,却也不能任人欺负啊!」
玉儿说着眼泪涌出来,上前一步跪在皇后面前,「求皇后娘娘替宜妃娘娘做主啊!」
在座有不少都曾受过僖嫔的气,玉儿此话一出,众位纷纷附和,皆是落井下石。
僖嫔变了脸色,惊慌不已,「不…… 不是的……」
皇后脸色愈沉,冷冷地开口:「够了!僖嫔乖张跋扈,以下犯上,闭门思过半月,抄《女戒》百卷,不得假手他人!」
「不!娘娘您听嫔妾解释啊!嫔妾是冤枉的…… 冤枉啊……」僖嫔跪在地上想要解释,却被皇后身边的两位嬷嬷带走,声音渐渐地便听不见了。
我手掌受了伤,先行告退,其他人也各自散了。出了这等事,谁也无心再赏花。
回宫的路上,我一改方才恹恹的神色,冷笑出来。
僖嫔,被冤枉的滋味如何?委屈么?别着急,这才刚刚开始。
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最有效,一击即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僖嫔咽不下这口气吧,啧,我实在等不及了呢……
翠儿略显吃力地挎着装满瓜果的大竹篮,独自走在宫道上。不知绊住了何物,一个趔趄,篮子里的瓜果撒出去不少,摔坏了些。
「啧,」翠儿柳眉一皱,蹲下身去捡那果子,嘴里些许埋怨,「哼,好差事全让玉儿顶了,偏要我来做这劳什子吃力不讨好的活……」
眼前出现一双精美的宫靴,翠儿抬起头,复低下头跪在地上行礼,声音都有些颤抖,「僖嫔娘娘……」
僖嫔极温柔的一笑,亲自将她扶起来,看着地上的瓜果,故作惊讶,「呀,翠儿姑娘身为宜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怎来做这粗使的活计?」
翠儿脸色白了几分,苦笑道:「奴婢愚钝,不如玉儿姐姐机灵,只能做些小事来为宜妃娘娘分忧。」
僖嫔却是皱了眉,「此言差矣!翠儿姑娘聪明伶俐,何来愚钝一说?」继而又笑,「说句不该的,本宫倒希望身边能有个翠儿姑娘这般能干的……」
翠儿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又敛了神色,试探道:「娘娘的意思是……」
僖嫔的笑意更深了,拉过翠儿的手,一副惋惜的模样,「宜妃娘娘看不到翠儿姑娘的好,倒是白白委屈了你,本宫素来爱惜人才,若你能为本宫办事……」
翠儿脸色大变,跪下来,身子俯得极低,「奴婢惶恐!」
僖嫔伸手理理发间的珠钗,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愿意,本宫也不强求。只不过,翠儿姑娘该不会想一辈子干些杂活,永无出头之日吧……」
翠儿的双手紧紧握住,似下定决心般,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僖嫔,「但凭娘娘吩咐!」
僖嫔唇角一勾,俯身对着翠儿低语,如点点尘埃,转瞬消逝在风里,半点儿痕迹也无。
我端坐在梨木椅上,面前摆着一盆月季,右手执一把剪子,为花儿修剪枝叶。翠儿站在我身侧,脚边是一篮瓜果,上头几个染了些尘土,坏掉了。
我抿一口清茶,香气氤氲。
「咔嚓!」极轻的一声,那斜插出来的枝条,便被齐根剪下,掉在地上,惊起几点微尘。
僖嫔要翠儿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替她监视我而已。我每日不过养养花逗逗狗,只有一回与顺妃起了争执,吵了两句嘴罢了。
僖嫔是个大方的,给了翠儿不少赏赐,为表忠心,翠儿将我与顺妃的争执添油加醋,顺便透露了我回宫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十一月初五,皇后娘娘寿辰,宫中摆了回大宴。
按照等级,顺妃坐于我左侧,僖嫔坐于我右侧,巧得很,自是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宴席过半,我抬手将自己的茶杯放到僖嫔面前的案上,要她为我斟茶。她满脸的不满,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自然不敢拒绝,顺从的为我斟上茶,再奉于我面前,我微笑着低头抿一口,赞叹道:「好茶。」
眼角余光瞥到翠儿微微向顺妃靠近的身影,笑容愈深。
顺妃正欣赏舞姬曼妙的身姿,身后的宫娥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美的表演。直到顺妃轻咳了一声,宫娥才回过神来赶紧为她奉茶。顺妃润了嗓子,便又沉入表演中了。
僖嫔的眼中满是志得意满,紧紧盯着顺妃。片刻后,她的脸上浮现几许焦灼,额头冒出薄汗。
「啊!」我突然捂住心口,满脸痛苦地扑在案上,打翻了杯盏。僖嫔的眼神一亮,随即满脸惊愕,「怎么会……」
大殿中的人都朝我看过来,玉儿和翠儿慌忙搀着我。皇上紧皱着眉,从上座疾步而来,将我揽在怀中,「清予,你如何了?」
我满头大汗,抓着他的袖子,「臣妾…… 好难受!」
皇上大吼着唤御医,守在殿内的陈太医匆匆赶来,替我诊脉,脸色逐渐深沉,猛地跪在地上,「启禀皇上,宜妃娘娘这是…… 中毒了!」
殿中顿时一片吸气声。
「给朕治!」
陈太医抹了一把汗,又道:「所幸娘娘中毒不深,娘娘先服一颗解毒丹,稳住毒素。待查明是何毒,老臣再为娘娘配药清毒。」
皇上大手一挥,随即几名御医上前一一检查所有食物酒水,却只在我杯中残留的茶水里发现了毒。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谋害朕的妃子!」皇上饱含怒气的声音响起,大殿都震了三震。
「皇上,奴婢有要事禀报!」翠儿突然跪下来,朝皇上拜了一拜。
「讲!」
翠儿仍伏在地上,「方才僖嫔娘娘给宜妃娘娘斟茶后宜妃娘娘便毒发,奴婢斗胆,请皇上搜一搜僖嫔娘娘的身!」
「贱婢!」僖嫔猛地站起来,指着翠儿,「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污蔑本宫!」
翠儿不卑不亢,「方才许多人都见到僖嫔娘娘为宜妃娘娘斟茶,此事非同小可,奴婢也是为了僖嫔娘娘的清白,若娘娘果真无辜,奴婢甘愿受罚。」说罢又磕了个响头。
僖嫔还想说些什么,皇上一挥手,立刻有两个嬷嬷上前抓住僖嫔,在她身上搜了起来,果真在她腰封里发现一包药粉。
僖嫔脸色一变,跪下来,「皇上,嫔妾冤枉啊!这不是嫔妾的!」
有御医接过药粉,细细检查,的确与我所中之毒一样。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皇上的脸色极沉,怒火要将僖嫔淹没。
僖嫔脸色苍白,摇着头,「不,不是嫔妾…… 是有人陷害嫔妾,嫔妾冤枉啊…… 皇上!皇上您相信嫔妾!」
我胸腔疼痛难忍,眼眶泛出泪来,指着僖嫔字字泣血,「你…… 为何害我…… 至此!」
终是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皇上坐在我塌边,伸出手轻抚我的脸颊,满眼的疼惜,「是朕不好,朕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朝他一笑,「不是皇上的错,皇上为臣妾做的,已经够多了。」
他在我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你放心,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轻轻点头,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日,皇上下旨,废了僖嫔的嫔位,贬为庶民,打入冷宫。
顺妃来看我,轻轻笑起来,「宜妃好手段,对自己也能下这般狠手。本宫真是…… 自愧不如呢。」
我微微一笑,「娘娘过奖了,妹妹还要感谢娘娘鼎力相助呢。」
僖嫔曾与顺妃有过节,这我是晓得的。我不过略施小计,请顺妃演出戏,她便如此迫不及待地上钩。殊不知,她走得每一步,都是我为她精心设计。
啧,当真是蠢。
萧条的宫殿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冷清而空寂。脚步声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听在耳里,像踩在心上。
推开老旧的木门,一个人影颓丧地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馊掉的残羹冷炙。
「一日不见,僖嫔…… 啊不,张氏憔悴了不少啊。」我将斗篷的兜帽取下,轻笑着看向那角落里的人。
听见我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大叫着朝我扑过来,「贱人!你害得我好苦!」
玉儿和翠儿上前一步护住我,将张氏推倒在地。她脸色灰白,头发蓬乱,趴在地上尽显狼狈,哪有半点儿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蹲下来扣住她的下巴,她盯着我,满眼的恨意。我并不回避,与她对视,「这可是你教给我的。当初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如今我一一奉还,滋味如何?」
「贱人!你不得好死!」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
「若我不得好死,你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我怒极反笑,扣住她下巴的手收紧,「从前的事我本不愿与你计较,可瑞安做错了什么?」
她紧皱的眉头在听见瑞安后舒展开来,极畅快一笑,「哈,原来你知道了啊……」她的眼中浮现几许癫狂,「我的孩子没了,凭什么你的孩子能活着?也怪她命不好,自己送到我手里…… 你知道吗?她落水后还在哭着喊母妃呢!」
「够了!」我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胸口一阵绞痛,我捂着心口,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气,压制住即将夺眶的眼泪。
我冷静下来,俯视地上的张氏。她半边脸肿起来,仍昂着头,得意地笑。
我看一眼玉儿和翠儿,重新戴上兜帽。玉儿上前擒住张氏,翠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药粉,逐步逼近。
「你们要干什么?你……」
月亮半隐在云中,云层黑压压的一大片,半点儿星星也无。
「扑通!」极突兀的一声,碧水塘面泛起圈圈涟漪。
我驻足岸边,冷冷看着张氏的身子慢慢沉入水中。我不过给她喂了点儿药,让她身子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而已,不过意识却是清醒的。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沉入水底,感受到生命一点点流逝,感受到窒息…… 可是她不能动,甚至不能呼救。我的瑞安去得那般可怜,那么,我便让她尝尝这深不见底的绝望……
好好铭记这感受吧,若有来生…… 不,你不配有来生。
张氏的死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提起来,众人也不过说一句,「哦,她自尽了啊。」
「瑞安!」又一次夜半惊醒,满脸的泪。
「清予,」皇上被我吵醒,坐起来拥住我,「又做噩梦了?」
我捂着脸,痛哭出声,「臣妾想瑞安……」
他拥着我躺下,极温柔地轻拍我的背,安慰着我。我在他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却是一阵心酸。
张氏下毒一事疑点颇多,若是细细追查下去,我绝对脱不了干系。可是为了报仇,我不惜使出苦肉计,凭借他对我的疼惜将张氏拖下水,到底是连他也利用了。
我不后悔,只是愧疚。他不知道,他悉心呵护的小才人已经在一次次尔虞我诈中学会了钩心斗角,变得面目全非。
这皇宫果真会吃人,吃掉了天真善良的小才人,留下了心狠手辣的宜妃。这深宫里,处处皆是身不由己……
「皇上。」
「嗯?」
「无事,睡吧。」
「嗯。」
皇上离开后,玉儿端着一只碗进来,我伸手去接,她退后一步,满脸不忍,「娘娘您…… 可想好了?」
我笑笑,接过那碗,一饮而尽。玉儿叹口气,轻轻退出去。
我已经失去了一次孩子,再也承受不住第二次,连一点点可能都不能有。人心险恶,我护不住。
转眼又是春。去年入宫的杜美人与宫外男子互通情信,被顺妃撞破,赐了杖毙。听闻,那人是杜美人青梅竹马的情郎……
那杜美人我曾见过,是个温婉的人儿,一双秋水眸子似总萦绕着一丝愁绪,却原来是造化弄人,棒打鸳鸯。
顺妃来我宫里喝过两回茶,她心机深沉,我不愿与她牵扯过多,免得招惹麻烦。可我对僖嫔出手,到底让她对我生了几分忌惮。
当顺妃跟着皇上气势汹汹闯入咸福宫时,我并不惊讶,也不害怕,倒是松了一口气。
顺妃宫里的大宫女出宫采买时,意外碰见玉儿在药铺抓药,由此便窥得了我的秘密。一番动作,传到了皇上耳里。
皇上将那包本该埋在土里的药渣丢在我面前,一双眼紧紧盯着我,脸色阴沉,「你有什么话想与朕说?」
我跪着俯身行已一礼,「臣妾,无话可说。」
杯盏尽碎,他拂袖而去。
「宜妃糊涂啊,犯下如此大错,往后可如何是好啊。」顺妃轻笑一声,心情大好的模样,带着一众宫婢,款款而去。
皇上没有降罪于我,也再不来看我。宫里人人都说,宜妃要倒了。
春寒料峭,四月下了几场雨,我身子弱,病了一场。
「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便也渐渐近了。带着木檀香的温暖手掌抚上我的额头,片刻又收回去,深邃的目光凝在我脸上,我能想象到,那俊逸的眉,是如何紧锁。
我不安的皱着眉,嗫嚅着,「瑞安…… 回来…… 皇上,皇上……」
我听到极轻的一声叹息。
许久,他替我掖好被角,轻轻地走了。木门被打开,又关上,阻隔了那片木檀香。
我睁开眼,一片清明。微微晃神,抬手拭去眼角一滴清泪。
身子方好,趁着日头正盛,我搬了张椅子,坐在树底下绣帕子。
眼前蓦地出现一双明黄的龙靴,我一惊,作势便要俯身行礼,他止住我的动作,一双眼睛注视着我,并不言语。
我笑笑,「皇上许久不来了。」
「朕以为,你该给朕一个交代。」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眸子,黯然道:「瑞安没了,臣妾的心便裂了几百道口子,再也受不住第二回。」
「你便狠心再也不要孩子?」他的脸显出几分痛色。
我垂首,摇摇头,「臣妾护不住,便…… 便不要了……」
「你为何从不与朕说?朕定可护你和孩子……」
我摇头,捂着脸痛哭出来。你如何护?你护不住的,你从来都护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