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很凉。」他很自然地替我暖手,「进去说。」
我二人进了后花园的小亭子,如今天冷了,亭子四周都被厚厚的布帘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点上炭火,倒也暖和。
「庄老将军说,想收我为徒。」他看着我,「我遇到他的时候,他真的正在和狼群搏斗。」
「我真的没骗你。」我低下头去,颇有些赌气的意味,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伤疤扒开一遍一遍地给别人看,他不信我就算了。
「我没有不信你,」他顿了顿,「我只是觉得,上辈子……你一定过得很苦吧。」
「为什么我会在西北十几年不回来呢?」他神情悲伤,「你在睡梦里都喊得那么撕心裂肺……我怎么会舍得你呢?」
「不是你舍得,是你不能回来。」我一边烤火,一边尽量平静地说道,「林家站队刘晟之后,他登基称帝,清算了不少世家……外祖父为了保全你,把你拘在西北。」
「刘晟一直怀疑我对你有私情,故而对你我一直避嫌,书信都不敢相通,更何况相见。」
「我没怪过你。」我低着头,「但是我也曾经做过梦,希望你能把我带走,哪怕带我去西北和你一起受冻吃沙,我也乐意。」
「但是我们不能这么自私啊,我们身后站的是两家,是赵家和林家,赵家三十四口人和林家一百二十一口人。」
我低着头,却被人从背后搂住,我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低声在我耳边说道:「这辈子,在我这里,你排在赵家和林家前面。」
我无声地哭着,他搂紧我,温柔地替我擦着眼泪,我凶巴巴地责怪他,「你又惹我哭。」
「我错了,我错了,婉儿,莫哭了。」他并不辩解,极为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哄我。
许久之后。
我止住了泪水,问道:「你还想知道上辈子什么事?」
「我上辈子,可曾因为轻信什么人或什么事而犯下大错?」
「不曾。」
「我上辈子,可曾错过什么人或事?」
「……唯有我。」
「如此说来,我上辈子唯独负了你。」
「是我负了你。」
「那你这辈子,可不能负了我。」
「……一定。」
他吻了过来,我没有躲。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
青涩却甜美。
他嘴里是上好的竹叶茶的味道,清甜极了。
我没接过吻,他也没有。
这辈子没有,上辈子也没有。
但是好在他很温柔,一点一点攻城掠地,也不算体验太坏。
许久。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没了。」
「没了?」
「前尘往事都忘了吧,因为这辈子都不会发生了。」
「好。」
10
这年元宵节,皇后娘娘还是邀我入宫了。
我本想着皇后本应厌弃了我,接到帖子的时候还有些惊异,转念一想,只怕是刘晟的意思。
正巧,我想入宫会会故人。
如果我没记错,今年元宵,刘晟应该纳了孙家女为妾。
孙馥香,上辈子的孙嫔,后来的德妃。
她有多爱刘晟?
刘晟遇刺,她奋不顾身地为他挡过一刀,从此不能生养。
但是刘晟给了她什么,夜夜独守空房。
她不能生养,在刘晟眼里,就失去了侍寝的资格。
但是好在她及时收回了自己的心,套上了淑顺端庄的壳子,一路做到四妃之首。
后来我死了,我把顺妃的女儿又托付给了她。
故而这一世,我还是想帮帮她。
我在元宵宴的角落里找到了她。
「孙家姐姐。」我笑得真诚。
她此时还是性子冷清又要强的孙家姑娘,对我还有戒备,并不搭理,「林姑娘有事?」
「我一见姐姐,就觉得投缘,姐姐手里的帕子,像是上好的苏绣。」
「不过是我自己绣着玩的小东西,」她提起了兴趣,展开帕子给我看,「这边绣的是腊梅。」
我照办了后来德妃教我的绣法,毫不心虚地交还给她,听得孙馥香连连称赞,直说我的绣法好。
我二人聊得起劲,连身边来拉扯我们的小宫女都没在意。
上辈子,孙馥香明明已经在去年的选秀中被撂了牌子,可今日,她被刘晟骗去了御花园后面的小树林,小宫女来请孙馥香,是请君入瓮的请,不过是给刘晟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罢了。
刘晟想借助孙家的实力。
但是天真如孙馥香,真的对刘晟一见钟情。
我二人聊到散了宴会,孙馥香也没起身过,她是家中幼女,今日孙夫人病了没来,唯有孙二夫人带着她赴宴,这才给了刘晟可乘之机。
想来孙夫人不日病愈,定能护好这个一心喜欢刺绣的单纯姑娘。
我二人依依不舍,话别于宫门口,她只觉得与我一见如故,她一口一个「婉妹妹」,我一口一个「孙姐姐」,约好了日后再相见。
至于刘晟,就在御花园后面吹风吧。
11
尚未出正月,父亲忙着各家应酬,我则闭门不出,除了菁菁和孙姐姐,旁人的帖子一律不肯接。
这一日刘晟来拜访我父亲,恰好我父亲去张府赴宴,三皇子身份尊贵,在门厅干等着也不像话,偏生家里也没有正经的夫人坐镇,我只好出来待客。
我偷偷使人去请了赵修念来,左右我记得他今日无事。
自己磨磨蹭蹭先往前厅去待客。
「臣女见过三皇子。」
「旁人都先下去吧,我同婉儿妹妹有话说。」
我挥手叫管家先下去,左右他也不敢怎么样我。
「林婉,」他端起茶杯,「我昨儿晚上,梦见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叫栎儿。」
他怎么配提栎儿。
我充满恨意地瞪了他一眼,不料他却突然抬起头来,恰好和我对上了视线。
「三皇子自重!」我先发制人,「臣女与三皇子殿下清清白白,哪里来的孩子!」
「三皇子不拘名节,还请替臣女考虑考虑,林家家风极严,三皇子要逼死臣女不成?!」
「是我糊涂了,」他皮笑肉不笑,「一个梦罢了。」
「自然是做不得真的。」他笑得虚伪,我只觉得恶心。
「什么梦叫三皇子如此念念不忘?」赵修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臣倒是看过些解梦的杂书,不知道能否有幸替三皇子解解梦?」
他走进来,把我护在身后。
「婉儿胆子小,三皇子莫吓着她。」
「我自然不会吓着莲宝 。」刘晟挑衅一笑,「我来拜访老师,赵公子来做什么?」
「臣来看看臣的未婚妻。」
「我怎么不知道,莲宝是赵公子的未婚妻?」
「殿下,」我「好心」解释道,「臣女和念哥哥是指腹为婚,早在臣女出生之前就许给念哥哥了,不过是父亲觉得臣女体弱,不知能否顺利履行婚约,这才没公开罢了。」
「只是念哥哥确确实实是臣女的未婚夫。」
我悄悄握住赵修念的手,我二人十指相扣,毫不避讳。
「你刚刚还说林家家风极严,怎么,到了赵修念这儿,这倒不严了?」
「未婚夫妻,既不是独处一室,又有什么好避嫌?」赵修念丝毫不退让。
我二人齐刷刷看向屋子里极为碍眼的刘晟,差点没给他鼻子气歪,屋子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刘晟喝茶的声音。
直到我爹回来了,我二人还是大大方方地牵着手,我爹瞪了我一眼,我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
刘晟被我爹叫走,赵修念则送我回去。
我看向赵修念,眸子里满是担忧,「他也回来了,上辈子的刘晟也回来了,我们怎么办……」
「你莫怕,」他握着我的手,「有我呢。」
我定了定神,少了几分慌张,又怕他多想,「莲宝是我的乳名,上辈子他也不知道的,只是后来我快病死了,乳母进宫看我,这才叫他知道了……」
「上辈子他也没喊过我,永远是一口一个皇后的……他还纳了一个很喜欢的民间女子,纳作莲妃。」
我嘟起嘴,本是无所谓的事情,却被刘晟弄得恶心,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好了,你刚刚唤我什么?」他含笑逗我。
我知道他也必定心中不快,不过是为了哄我,面上不肯显露罢了,我有意哄他,娇滴滴地喊道,「念哥哥。」
喊完之后倒先把我自己恶心得不行,我一脸嫌弃,他倒是高兴了,在我的小院子里放声大笑。羞得我伸手去捶他,奈何他练武出身,一身腱子肉捶得我手疼,他还反过来替我揉手。
末了他搂住我,在我耳边说道:「什么事都不要怕,他回来了又怎样,你只要记得,你还有我呢。」
对啊,我还有他呢。
12
出了正月,赵修念就忙起来了。庄老将军既是收了他为徒,天天带着他狠狠地操练,从黎明练到傍晚,一刻都不肯饶过他,仅仅是一个转身提枪上马的动作他就练了不下一千遍。
我则忙着另一件事情。
上辈子安菁菁死后,我一直在查她的死因。
太医院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国手,若是普通的病,没有他们治不好的。
即便是治不好,也不可能查不出来。
我翻阅古籍,又悄悄着人去民间查询,终于在顺妃死后的第四年,有个民间郎中,说顺妃的病他或许见过。
这不是北边的病,这是来自南边的病。
闽南一带的人,喜食生鱼生螺,螺中长带有寄生的虫卵,若是被人食用之后,虫卵进入人体,就发育成了成虫,寄生在人体内。
那郎中说他走南闯北十几年,也唯有在闽南一带见过,这病短时间内不会要人性命,只是会使人四肢愈发消瘦,肚子却一日大过一日。
我推算一番,现在菁菁应该还未能得病。
菁菁十一岁的时候,她父亲与另外几名言官不知为何冲撞了皇上,被贬官闽南,直到后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又起复了她父亲。
自我十四岁这年,与她有四五年不曾相见,唯有书信来往,想必是这几年里,她在闽南染上的病症。
我将此事告知了赵修念,想同他商量商量,该如何拦下此事,也该救菁菁一命。
谁知赵修念这人实在是浑,直接给菁菁她父亲,御史安大人下了实打实的泻药,安大人足足请了七日的病假没能上朝,等安大人病愈归朝,另外几名言官已经去闽南吃苦头了,安大人摸摸鼻子没敢再吭声。
好在赵修念这人还有些良心,他着人去寻了闽南地方的有些名气的郎中,告知了闽南这种怪病与生食鱼虾螺蟹之间的关系,也给他们防治此病提供了新思路。
我本想捶他一顿,替安大人报了下药之仇,可是这人收到我的信儿,乐颠颠地上门挨打,我又下不去手了。
原因无他。
赵修念这厮被庄老将军操练得太狠,身上没有我能下手的地儿。
反而我被他的控诉哄得心疼极了,又被他占了一回便宜。
13
不知不觉,居然又到了祝春宴。
大周民俗,祝春神才好下种,祈祷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作物顺利生长,秋日好丰收,冬日才好过。
我又收到了皇后娘娘的请帖。
我实在是头疼,这必然还是刘晟的意思。
我怎不知上辈子刘晟对我用情这般深。
论家世,论助力,上辈子的丽妃,李淑君,现在正对他穷追猛打呢,若是他愿意娶李淑君为妻,也对皇位是一大助力。
难不成他看中的是我的理家能力?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入宫。
毕竟皇后娘娘的帖子我拒过两回了。
我入了宫,小宫女带着我七拐八拐进了御花园,我心下了然。
刘晟这厮还想玩一出英雄救美呢。
我不紧不慢地上了石桥,静静等刘晟出现。
毕竟,他是不会水的。
「婉儿妹妹,」刘晟又带着一副温文儒雅的壳子走了过来,我则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同他应付,「三皇子殿下。」
「夜景这般好,婉儿妹妹也出来赏月?」
「臣女是被小宫女领错了路。」我腹诽「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温婉的模样。
「今晚月色这么好。」他用扇子敲敲手心,「倒叫我想起我的第二个女孩,静姝。」
「她也是出生在这样好的一个日子里。」
我只当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三皇子魔怔了,您连三皇子妃都还没娶呢,哪里的孩子。」
「嗯,可惜了。」他叹息一声,「我对静姝那么好,她却怪我没有把她嫁给状元郎。」
「她后来郁郁寡欢,我送了多少东西她都不见好,最后死于心郁气结,和我的发妻一模一样的病。」
「刘晟——」我气极了,瞪着他,却还是不小心暴露了我也是重生的真相。
「林婉,你果然回来了。」他冷笑一声,「从你阻拦我纳孙馥香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我咬牙瞪他,却是突然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大声喊道:「还请三皇子殿下自重吧!」
随即悲愤欲绝地跳了湖。
春天的湖水还是有点凉,我打了个哆嗦,屏住呼吸,任由身体下沉。
刘晟站在桥上,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他不会水。
上辈子他瞒得所有人都不知道。
只是后来他做了皇上,有一回金才人在汤池邀宠,差点淹死了皇上。
那次温泉行宫之行回来之后,金才人冷宫自缢,伺候的人手全部乱棍打死,我也是推算出来的罢了。
刘晟站在桥上,身后是饶有兴致来赏月的皇上和一众世家公子。
我早就看见了赵修念,这才敢赌命一跳。
果然我的少年飞扑而来,奋不顾身。
湖下光线幽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少年逆光而来,我于黑暗中挣扎堕落,他是来救赎我的神明。
再回到岸上,我早已被赵修念的外衣裹得严严实实。
皇上看重三皇子,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谁家的姑娘落水了,还不快下去换身衣服。」
「皇上!」我跪地磕头,势必将此事闹大,「臣女林婉,状告三皇子调戏臣女,出言不逊——」
「林婉?」皇上眯起了眼,「可是林致远之女?」
「正是臣女。」
「既是林致远的女儿,想必德行能随了父亲,你父亲正直高尚,朕且信你一回,你且说说,三皇子是怎么调戏你的?」
「皇上,三皇子明知臣女早有婚约在身,还对臣女多次出言不逊,今日三皇子将臣女引至御花园,居然满口胡话,口口声声说臣女与三皇子育有儿女,臣女实在是害怕,只言请三皇子自重,谁知竟惹怒了三皇子,臣女无奈,只能以死明志!」
「皇上,臣与林姑娘是指腹为婚的婚约,只是因为林姑娘体弱,又尚未参加选秀,不曾公开罢了。」赵修念跪在我身边,不着痕迹地往前一步,把我护在身后。
皇上沉默了,他有意立三皇子为太子。
调戏臣女事小,乱语怪力神事大。
我还在赌,赌刘晟的自大。
上辈子他做了那么久的皇上,御花园里自然是他的人手,但是这辈子,他不过是一个三皇子罢了。
这御花园这么大,怎么就藏不下别的人呢?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春夜天冷,林家姑娘先去换身衣裳,朕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赵修念护着我,毫不掩饰他的情谊,我二人自去换下湿衣。
等我们再出来,自有宫人规规矩矩地迎着我们去了祝春宴的主殿。
我二人进了大殿,面上一派平静。
刘晟跪在那里,低头不语。
我二人自觉上前跪下,却听见皇上问我爹,「林爱卿怎么看这件事?」
我爹上前给了我一巴掌,「孽障!」
「皇上,都是微臣教女无方。」我爹跪在我前面,挡住了我,「贱内早逝,微臣又忙于公务,皇上又将三皇子教导之事交于微臣,如今看来,于公,臣未能教导好三皇子,于私,臣教女无方。」
「皇上,」我爹脱下发冠,「臣自问愧对皇上的信任,微臣无能担此大任,臣请辞归乡。」
祝春宴弄成这样,实在是闹得不愉快,皇后还想劝一劝皇上,却被皇上的眼神制止了。
「三皇子近日劳累过度,高烧不止,着实是烧糊涂了。」皇上开口说道,「既是如此,就回府养病吧。」
「朕瞧着,年前是好不了了的。」
「今日林家姑娘落水,赵家小子既是救了上来,也算是一段佳话,你二人既是有婚约在身,朕就为你二人赐婚吧。」
「叫人拟个吉日,朕也该给你二人添妆。」
「林爱卿,」皇上走下来,亲自扶起我爹,「你入仕也有二十年了,这些年你的辛苦,朕都看在眼里,你又忙于朝务又忙于皇子的教导,实在是太辛苦了。」
「既是如此,朕就封你为中书令吧,也好叫你修身养性,多陪朕几年。」
中书令是虚职。
但是正合我爹心意。
因为这样,林家和三皇子,正式解绑。
14
回去的马车上,我和我爹刚坐好,赵修念就挤了上来。
「疼不疼?」我爹问我,我摇摇头,我知道他是为了护下我。
「爹爹,你为什么……」我看着他,实在是不解,我爹为何现在要请辞,总不能说他真的只是为了给我出一口气吧。
「是我。」赵修念一边笨拙但是轻柔地替我抹上药膏,一边说道,「我和岳父大人说了。」
「林赵两家要支持别的皇子上位,我瞒不过岳父大人。」他低声辩解,我则低着头悄悄瞪他。
「那三皇子,说得都是真的?」我爹半阖着眼,不动声色地撇了我一眼。
我低下头,乖乖挨训。
「今日若没有赵修念跳下去救你,你真要淹死不成?!」
「怎么,你重活一回的事,告诉赵修念可以,告诉你爹不成?!」
「我怕爹爹不信我……」我小声嘟囔。
「你今日敢在皇上面前状告三皇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不就是赌他心大吗?赌他是皇上心境,皇子身份,但是林婉,你现在也不是什么皇后,你,一个十四岁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在外边,在家里,你的作用,都还比不上你爹一根手指头。」
我爹气得拿手指头直戳我,我自知理亏也不敢躲,赵修念则替我护住额头,「岳父大人莫生气嘛,说不定就是您上辈子太糊涂了这才让婉儿不信您呢……」
「那你说,上辈子你爹怎么糊涂了!」
「上辈子皇上赐了圣旨下来,让我入东宫为太子妃……我不想去,爹你跪下了求我,」我低下头,「求我为林家上下一百多口人考虑考虑……」
我握住赵修念的手,「……您说我不答应您就不起来,您说我不答应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我娘,对不起您的养育之恩。」
「所以……我答应了。」我抿了抿嘴,「其实后来您后悔了,刘晟登基之后忘恩负义,他处处打压您,后来我怀孕了……您为了保全我和我的孩子,主动请辞归乡了。」
「……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您了。」
车厢里一时间极为安静,赵修念识趣地跳了马车下去,吓得我一身冷汗,瞧见他冲我挥挥手这才放心,我可不想今日赐了婚明天就守寡。
我爹合着眼睛没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点点头,没作声。
「那我上辈子,还真挺不是个好爹的。」他笑着流泪,摇摇头,「我也太对不起你和你娘了。」
「难怪,你不愿意和我说。」
他老泪纵横,倒叫我慌了,「爹爹,我不怪你了……」
我伏在他膝上,他摸摸我的发顶,「我这辈子,争取做个好爹。」
「最起码,我得为了我的婉儿争一争。」
「爹爹。」我伏在他的膝头小声啜泣,「……爹爹最好了。」
……
15
池子里的睡莲将开未开的时候,我及笄了。
我请菁菁的母亲安姨母替我加簪,她与我母亲是闺中密友,她的长女蓁蓁幼时与我玩得极好,只可惜后来我失了母亲,她失了女儿,她便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对我比菁菁还好。
「姨母。」我唤她,「快进来坐。」
「婉儿也是大姑娘了。」她很是自然地替我扶正了头上的簪子,「姨母今儿来,可还给你带了好东西呢。」
「什么好东西?」我故意逗她开心,「醉仙楼都酒糟鸭子?芙蓉阁的玫瑰花糕?还是米妈妈亲手做的糖渍樱桃?」
「你呀,」她好气又好笑地点点我的头,「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
她打开手里的檀木盒子,里面是一整套点翠头面。
「这是自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备下的及笄礼,只是年岁久了,难免有些发旧,前儿我又找人重新洗了一遍。」
我痴缠着她,「婉儿很喜欢。」
她替我一件一件带好,乍一戴这么庄重的首饰多少有点沉,不过好在上辈子我带多了,很快就适应了。
「以后就不是小孩子了。」她替我细细地描了眉,「日后嫁作人妇,更要知礼守矩,做人儿媳不易,不要落下话柄。」
「姨母,」我笑得欢快,「我的婆母就是我舅母嘞。」
「瞧瞧,正好拿住你说我坏话呢,」舅母走进来,「怎么,怕我对婉儿不好 ?」
舅母作势要打她,「我可告诉你,不止你拿婉儿作女儿看呢,婉儿也是我的女儿呢。」
「幸亏是嫁到你家去,日后你若是对婉儿不好,我可能上门闹去呢。」
「你只管来,看我对我女儿好不好。」
「那可不好说,做婆母的,只怕是嘴上说得好听呢。」
我只管腼腆地笑着,看两位长辈打嘴炮,却被舅母问道,「婉儿,你来说,舅母对你好不好?」
「舅母对我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两位母亲打嘴仗,做女儿的,偏帮哪一个都叫另一位母亲寒心呐。」
「你倒是一碗水端得平。」姨母笑着,想拧我的腮,碍于刚涂好的脂粉,只得屈起手指敲敲我的额头。
没一会儿文芝进来请我们出去,说是宾客到了,文杏蹦蹦跳跳地跟在她后面,倒叫她训了好几回,文杏眼泪汪汪却不敢哭,我说道:「好了好了,文杏才几岁,文芝你也不必太苛责她,叫她活泼些,我看着也高兴。」
上辈子文芝逝世之后,文杏几乎一夜长大,很快就接替文芝成为了我身边的大宫女,往来迎送,核对账目,掌管库房,管理宫人,半分没让我操心。
文芝无可奈何地嘟起嘴,我笑着看文杏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行过及笄礼,我就是大人了。
我爹送我了一块上好的玉制印章,底下刻着我的名字。
「凭此印章,你可以调动林家所有的铺子,银财,人手。」
我眨巴眨巴眼,正欲拒绝,却听我爹说道:「拿着吧……爹爹可得护着你嘛。」
我听了,乖乖收好。
赵修念送的是对蝴蝶金钏,栩栩如生的蝴蝶羽翼还会扇动,看起来好似真的有蝴蝶为美人停留一样。
「喜不喜欢?」
我点点头,「你从哪儿弄的这种稀奇东西?」
「自然是我自己画的,找了京城最好的首饰铺子的匠人做的,做了三次才成功呢。」
金钏的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婉字。
这字,实在是……丑得不像是匠人的手艺。
我拉过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手心温热干燥,左手手心里,果然有块地方烫起了水泡——他今日刻意蜷着左手,不曾张开。
我的手指在水泡周边打转,却不肯往里摸,「疼不疼啊?」
「不疼的。」他转着手腕给我看,「就烫了一下,明儿就好了。」
「留下疤就不好看了,」我掏出一瓶袪疤的药,抹在他手心里,却仍是把瓶子自己收好,「你自己不上心惯了,必然是抹一日忘一日,日后你每天午后来林府,我替你上药。」
我二人是皇上赐的婚,倒也不必刻意避嫌,自然不怕旁人闲话。
「好。」少年眉角都是宠溺,「小林大夫可得对我上点心。」
「呸。」我唾他,「小林大夫医术可是一顶一的好。」
少年目光灼灼,我声音低了下去,「……对你也是一顶一的上心嘛。」
……
16
我及笄之后的第二个月,赵修念就来同我告别了。
他要去西北了。
我想着他上辈子做了一辈子的先锋将军,虽没有什么大功大过,总归是平平安安的,随即嘱咐他,「到了西北莫要贪功冒进,万事平安为上,西北天冷,你多加衣物,我替你做了几件手套,你记得带,手上不要冻出口子来,还有西北干燥,你得多喝水,夜里早些睡,烛火多点几支,不要伤到眼睛……」
他耐心地听我像老妈子一样念叨。
「还有,到了西北不准招惹其他人家的姑娘。」我凶巴巴地补充道,「妇人也不行。」
赵修念听得好笑,强忍着笑意跟我保证他身边十米之内必定没有其他女人。
「还有,到了西北,记得给我写信。」我低下头闷闷地说道。
「我的小祖宗,婉婉儿,怎么又要哭,」他搂过我,我听着少年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最多两年,我一定回来娶你。」
他要去西北挣个前程回来娶我。
他说,等他回来,他就有了护住我的资本。
他说,等他回来,让我凤冠披霞,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出嫁。
他说,到时候我不是林家小姐,也不是赵家表小姐,我是赵修念的夫人,赵将军的发妻,赵将军府唯一的女主人。
我说好。
我等你。
等你回来,我凤冠披霞,风风光光出嫁。
得得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我望着赵修念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虽然不舍 ,但是值得。
早在我及笄那日,他就向我道明了朝中的各派势力风声走向,以及当下的利弊关系。
林赵两家既是打算放弃支持三皇子,必要交好其他皇子才行,不然刘晟登基称帝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赵林两家。
只是这场站队里我们下注太晚,其他年长皇子身后早有得力的母族和世家支持,赵林两家现在入局,只怕连肉沫都分不到,甚至很有可能被他们用以拉拢讨好刘晟。
六七皇子还太小,如今还在乳母怀里吃奶。
唯有五皇子。
十四岁的五皇子。
五皇子母族并不低微,他生母嘉贵妃出身河阳王氏,千年世家,奈何嘉贵妃仙逝多年,现下王家与天家关系并不算好,王家家主王仁甫固执迂腐,看不惯当今皇上——当然人家有这个资本,故而对五皇子也不算关注,五皇子上不受皇上看重,下不得母族支持,自身年纪又小,故而并不出彩。
但是赵修念说,五皇子有大才。
只是当下韬光养晦,不敢出挑罢了。
五皇子得了我爹与赵修念的支持,本欲在朝中崭露头角,但是我爹叫他再等等。
等赵修念拿住西北兵权,五皇子才有足够的资本大放异彩。
我见过五皇子刘哲。
他比刘晟识趣得多,知道我是赵修念的未婚妻,便是多看一眼都不肯。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贵气,谈吐间也是不卑不亢,让人如沐春风,谈不上圆滑,却总能顾及左右,不肯冷落一个人。
甚好。
我记得,上辈子他是唯一被刘晟封为亲王的兄弟。
只怕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18
刘晟是在第二年春日重获皇上赏识的。
因为刘晟献上了人痘。
大周天疮盛行,每每春日,总有小孩子因此丧命,太医院研制药方多年,却无什么大的进展。
如今刘晟献上人痘,倒是解了皇上的心头大患。
我着人去打听了刘晟的人痘。
上辈子他为了推广人痘,执意拿我二人唯一的孩子做实验,结果栎儿没能抗过去,丧命于此,人痘一直是我心中阴影。
但是文芝回来讲述的人痘,与上辈子栎儿接种的不一样。
据刘晟宣扬,人痘经过几番改良,如今只消把病愈者的痘痂磨成粉末,吹入小儿鼻内,就能接痘成功。
接痘者全部能存活。
这一年秋日,三皇子刘晟,献人痘有功,着立为太子。
刘晟被立为太子之后,我就收到了赵修念从西北寄回来的书信。
他说,婉婉儿莫怕。
我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重活一世能改变很多东西,但是刘晟还是被立为了太子,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上辈子,宫里各色的嫔妃拉着我的手,求我救救她们。
那个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醒来之后怔了好久,直到乳母进来我才缓了过来。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这辈子有人护着我呢。
赵修念赴西北一年有余,从八品校尉一路爬到了正五品先锋将军。
他得了庄老将军真传的绝招,敌军只知道他是虎威将军的独孙,殊不知他除了会赵家刀法还会庄家枪法。
以往他们拿来对付虎威将军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赵修念他不讲武德。
战场一向是磨练武力智谋最好的地方,赵小将军一时间在西北无人不知。
我实在是奇怪,他怎么这辈子爬得如此之快,毕竟上辈子他只做到了先锋将军不是。
不久他回信给我,信里写道,婉婉儿,混日子和挣前程是不一样的。
挣前程。
我的少年很认真地说要挣前程娶我。
他在一步一步兑现他的诺言。
19
刘晟被立为太子的第二年,皇上给他和户部侍郎之女王慈赐了婚。
王慈,就是那个在顺宁长公主赏梅宴上拔得头筹的姑娘。
这一年,赵修念因为斩下了北狄第四部落可汗的首级立下大功,名声大噪。
他才十八岁。
皇上说,他有汉代霍去病的风采,破例授他为征西将军。
他如约回来娶我了。
婚期定在九月初七。
我既是定下了婚期,父亲也拘着我在府里绣嫁衣。
其实我的嫁衣,早在一年前就绣好了,孙姐姐总来找我玩,连带着我也认识了孙夫人。
孙夫人敏锐聪颖,我只隐晦地提了几句那年我们见过的一个小宫女,她就知道孙姐姐怕是让人给盯上了。
于是孙姐姐迅速与青梅竹马的张氏三子张元辉定了亲,孙夫人再不许她入宫。
如今她来帮我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我打趣她,「姐姐的嫁衣绣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