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谭弈,你怎么可以杀生呢。
你怎么可以杀生呢?我那么希望你能修成正果。
「萋萋,师姐,你别哭呀,你一哭,就看不清我了。」他拭去我面上的泪,如同抚上冰面,越擦越多,忍不住带了无奈且悲切的笑,笑着笑着又叹气,「萋萋,你再多看看我罢,我也想再多看看你。」
「是,我看不清你,也看不清云稹。」我捂着脸,跌坐在地,「我谁都看不清,我以为他只是性子冷了些,没想到他要来杀你;我以为你会听我的话,没想到你做出这种事;我以为只要对信徒们好就可以,没想到他们到头来也不信我……」
他过来握住我的手,神情很平静,也力图让我平静:「没有师姐的世间没有意义,更别说成仙了。萋萋,我作恶多端,我贱命一条,我死不足惜。可你不一样,你要活下去,这样才能拯救更多的人。」
他这么做很有效,我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说得不错,你确实作恶多端,你应当为你所犯下的错事赎罪。」我抽出寒光四溢的匕首,「谭弈,再见。」
他略带悲戚地望着我,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却也没阻拦,只恰到好处地流露几丝忧伤,眼尾绯红色晕染开来:「萋萋,你迟一些,再迟一些杀我罢……我想再多看看你啊。」
「啊?谁说要杀你了?」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为什么谭弈每次露出端倪时,都会选择杀掉我了。
大概他不想我知道真相,怕我讨厌他,也怕我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恰如此时此刻。
我掉转刀尖,向自己心口猛力刺去。
现在我死掉的话,一切就都会从头开始吧。
累了,重开吧。
回到新婚之夜,回到他刚开始启用咒法、还未杀人的时候。
和他说我也爱他。
和他说放下我罢。
我没死成。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封若白掐着我手腕,阻止我下一步行动,居高临下看我,笑里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小师姐,为山九仞,怎可功亏一篑?」
我也笑:「你们的山,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弯了眼:「自然也是你的山。」
与此同时,雷劫到了后期,劈得越来越频繁,谭弈受伤更为严重,而我的身体竟此消彼长般恢复元气,甚至感觉轻盈许多。体内似乎有看不见的骨骼交错,得了灌溉一般猛力生长,发出格格的声响。
我和封若白扭打在一起,感觉自己的气力逐渐增长,身体的记忆复苏,竟无意识间使出许多咒法,逐渐占了上风。
我喜,正欲制住他,封若白却突然撤了攻势:「小师姐,术法已成,比起徒劳自戕,不如再看看你那可怜的夫君最后一眼吧。」
我眉心一跳,转头望向身后。
妖和人是不同的。
人死时身体腐烂,回归厚土,数月后分崩离析,直至白骨;而妖死时会直接化作碎片,转眼即逝于虚空之中。
谭弈的身体边缘已经隐隐化作浮沫。
我突然出离愤怒,大踏步走过去,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这是做什么?我真是不明白,万事万物都会消亡,我死后你安安稳稳修行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这世间有什么缘分是非要维系的、又有什么人是非留下不可的呢?」
比起我的激动,他倒是很平静,擦了擦面上的血污,依旧是那一派温和的笑意,向我摊开掌心。
我又快看不清他了。
我啜泣着伸出手,他指尖冰凉,划过我手心,蘸着血,歪歪扭扭画了一朵花。
他轻轻握住我指节,笑意也渐渐消散在风里:
「因为我放不下,因为我好自私,因为我希望你能记住我。」
话尾在他最后一点粉末的消融下,一并飘散在了空中。
那年雪沫飞扬,我在雪山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向蜷缩在雪地里的贪抑。
风雪渐足,就连那道受伤的蛇影,我也再看不清了。
永和三十年,三月,草长莺飞,山寺花开。
虽然春意正浓,但山门之上依旧一片皑皑白雪。
我在山里溜达,云雾深处,松枝树下,有人在打坐。
雪落了满身,与墨色长衣衬着,显得素净面容更为出尘。
我走过去,距离他面前三步处站定,手抚上虚空,如同抚上一层透明的屏障,所触之处,如水面泛开涟漪一般,印出淡淡金莲式样。
他睁开眼,抬眸,又低眉,神色寂寂,淡淡唤了声:「师姐。」
我收回手,笑吟吟道:「师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托师姐的福,清静。」
「是吧!」我赞同地点点头,「可清静了,我寻了好久才找到这地方。」
「师姐真是有心。」他阖目。
我又点头:「是啊,我当然有心,为了谭弈,我当然有心。」
听到谭弈二字,他皱了皱眉。
挺好的,毕竟我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他炸了半个结界。
距离谭弈死后已经过了百年,他死了,我却活了下去,他用命格修复了我消亡的仙骨,而我恢复神力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云稹关了起来,平息戾气,不然指不定他抽什么风祸害人。
还贴心地将关他的地方和谭弈的衣冠冢选在一处。
看他蹙眉,我却展颜,耐心问道:「你讨厌他吗?」
「讨厌。」
「现在还讨厌吗?」
「讨厌。」
「嗯,讨厌就对了。给讨厌的人扫墓,才能培养慈心。」
看来过了一百年他也没什么长进,我心中叹口气,转身欲走。
「师姐。」他在身后突然遥遥唤了声。
我截断他话口:「云稹,我再问你一次,你后悔吗?」
「……不后悔。」他沉默良久,「但如果非要让我选,我希望从一开始就没遇到你。」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也是。」我头也不回地离去,「当初都没遇到彼此才好。」
「嗨呀,上仙好啊。」
来人话语恭敬,语气却随意,慵懒做了个礼。
「丞相大人对别人也这般亲切嘛。」我不拘什么礼,笑笑拿话揶揄他。
「上仙叫甚么丞相。」封若白笑笑,「前尘往事,若有哪里得罪,上仙尽管责罚则个。」
哪里有得罪呢,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得罪的地方。
不过是他拿走了谭弈的内丹,借此踏破成仙之路的临门一脚罢了。
虽然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我也没什么可指摘。封若白帮他发动阵法,谭弈承诺自己死后留下的内丹会助他修行,钱货两讫,合作愉快。
我起初还怀疑过,身为丞相之女的那一世里,满门抄斩是否有他们刻意的催动。到后来却了悉,只是单纯因缘际会而已。
倒是没想到封若白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实际竟是个走事业线的好苗子,甚至和以前的我很像,一心修道,彼时借着这机会来到人间,为国为民,积攒功德。
只不过彼时他没想到,谭弈都快死了,却既不忘勤勤恳恳批阅奏折,也不忘为了复活我到处奔走,所以才会感慨一句「他做到这份上,也是有心」。
如今成了同僚,心绪一瞬有些唏嘘,飘忽不定。
我认识的神君不多,平时又在为众生奔走,眼下也只有他会偶尔和我说说话。
他看我出神,打趣道:「上仙在想什么?」
「没什么。」
只是在想,如今在我身侧的人是谭弈就好了。
回归仙位的日子无甚新奇,日日栖着庙宇,为前来祈愿的百姓奔走,祛除痛苦,带来喜乐,开示人天涅槃正路。
只是这天突然有些疲惫,便随意化了个形,去乡间安静的地方行走。
正不紧不慢走着,身后传来一句脆生生的讶异——
「姐姐,你是神仙吗?」
我脚步一顿,寻着声音看去,是个小少年,一身布衣,眉眼灵动,隐隐有些熟悉。
那少年一双金眸,声音清亮:「姐姐,你真好看,应该只有神仙才这么好看吧。」
我怔愣须臾,又听他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日光太亮,晃得人眼睛痛。」我蹲下来,望着他的眼,「你叫什么名字?」
他攥住我的衣角,弄脏一片,又怯生生撒开,将手藏在身后:「十、十七。」
我反握住他撤去的手:「做甚么叫这名。」
「因着我是八月十七生的。」
听着耳熟,想了想,隔了无数往事,窈窈冥冥,别离久长,才忆起是我第一次飞升的日子。
我又问道:「家中父母安好?」
他垂了眼:「已不在人世……」
我点了点他眉心:「那你要不要跟着我求道,虽然不能荣华富贵,但至少吃穿不愁,无人欺辱,法喜充满。」
少年没有任何排斥之情,眼睛亮晶晶的,点了点头。
我将他抱起,向远方走去:
「我们修行之人,要求证三昧,斩断贪爱。你既然跟着我,以后便叫贪抑吧。」
– the end –
作者: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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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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