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入秋,可暑意尚存,即便如此,我的脊背还是爬上一层凉意。
我扯起唇角,若无其事走上前去,露出温婉的神色:「等侯爷多久都不算等。」
他点了点我鼻尖:「萋萋惯会哄我开心。」
我在这位冷不丁冒句土味情话的人身侧,也耳濡目染,脸不红心不跳:「看到侯爷开心,妾身也便开心了。」
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皮,就这样一路到了府邸。气氛很是轻快,甚至愉悦放松到让我觉得自己太多多心。
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巧合也说不定。
甚么杀人,甚么死尸,不过是我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夜里发发痴梦而已,再过些时日便好了。
我迎着他温柔的目光,也渐渐真心与他笑作一团。
偶尔谈到幼时趣事,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伏在他肩上问:「真的是这样啊,还发生过这种事?」
他伸手抚上我眼尾,轻轻擦去眼泪,眼底情意灼灼。
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止住笑意,坐起身来,咳嗽两声,气氛又悄然安静下来。
「诶,萋萋。」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仿若不经意间开口,「西长廊风水不好,准备寻着哪日拆了重建。这段时日里,记着绕着些走,莫让煞气冲撞了你。」
我顷刻间如堕冰窟。
那之后我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
那些诡谲的梦境,就算不是真的,也多少预示着什么。
不管怎样,结局只有一个——我会死,甚至可能被谭弈亲手杀死。
我虽然害怕,却也不敢表露半分,日日循规蹈矩,这样过了数日,终于忍不住,恰好逢着庙会,寻了个借口出去散心。
正好谭弈到了每个月不见人的那几天,隐约猜到了他在做什么,却不敢细想。
临出门时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把枕头底下的匕首揣起来,权做安心。
本来想去灵华神观再寻些线索,但是太远了,又害怕被谭弈知道。在一片混乱的思绪里,转悠到了附近的寺庙。
我在门口立了良久,还是进去了。
毕竟摊上这种事,也不知道该求谁了。
烟雾缭绕,佛像半垂着眼,模样悲悯。
我缓缓叩首,泪顺着鼻尖落下,砸在地上。
佛啊,救救我吧,请救救我吧。
「殷萋萋?」
从寺庙出来后,漫无目的地走到黄昏,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我的名字。但细细分辨而来,又觉得不像,因着他实际发出的音节有些奇怪。
我循声转头,却撞上一张青面獠牙的脸,登时吓到心脏骤停。
身体反应快过意识,抄了袖中匕首便往他面上掠去。
那人却轻巧扣住我手腕,旋即摘了恶鬼面具,露出眉目如画的一张脸。
左眼下一点朱砂痣,眼尾上挑,如同薄胭脂晕染开来。
他眼眸弯弯,一笑间露出两颗洁白犬牙:「好凶,你平时对谭弈也是上来就打吗?」
我手一松,匕首掉到地上。
旋即平复心绪,无温度笑了笑:「丞相大人真是好雅兴。」
好雅兴,一个赛一个的有病。
丞相封若白,按理说刚上任,应当被政务缠身才是,此刻却悠哉悠哉在民间集市晃荡,换了赤色便衣、带着面具吓唬人玩。
还说我爹是奸臣,可眼下这位看起来更像妖相,真是国将不国。
他四下略一看看:「谭弈呢?」
「侯爷勤于政务,哪有时间做此闲人。」
我说完这话便转身欲走,他却跟过来,似是无意道:「他做到这份上,真是有心。」
我越来越烦和谜语人讲话,随口糊弄:「丞相大人看起来似乎与我家夫君感情颇好。」
他笑意盈盈:「诶呀,那你可看错啦。」
我:「……」
这人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多搭理。
我冷着脸,他却一点眼力都没有,反倒凑得很近,调笑道:「看几次都觉得,你可真是好看,难怪谭弈花那么大功夫也要留你在身边。」
我推开他的脸,平静道:「你好烦。」
不想做甚么面子功夫了,毕竟就算他看不顺眼,也不会弄死我吧,
封若白一脸新奇,以扇掩口:「哇,你是在说我吗?」
「是的,难道这里还有别人?」我面无表情,望着他的眼睛诚恳道,「你要是有事,就去找定安侯,不要在这里烦我,谢谢。」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担心语气是否太重、会冲撞对方。
他眨了眨眼,不但没被触恼,反倒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我肩上,微微弯腰,以便更好地看着我的脸,笑盈盈道:「殷萋萋,你真有意思,我也开始喜欢你了。」
我沉默。
我疑惑:「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将我额角鬓发亲昵地拨到耳后:「在关心我吗?好感动。」
「……」
真想给他来两拳。
远方焰火绽开,熙攘喧嚣。
「不过,」他俯身在我耳边轻笑两声,「与其担心我有没有病,还是担心一下你家侯爷吧。」
半个月不长也不短,八月十七,约定之日,很快便到了。
我因着没说清楚时辰,所以一大早就过去,打算等上一整天,没成想那人已经在小二楼候着了。
我一落座,他便不悦蹙眉,仿佛闻到了什么脏东西。
……麻烦这位道长,脸上的嫌恶请收一收,谢谢。
他望了我一眼,又移开目光:「有事快说。」
我沉默。
满腔疑惑,真到要开口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说什么,说我死了十七次?说我的救命恩人穿胸掏心看起来不是个人?
何况眼前人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甚至看起来不太喜欢我。
他也许是个坏人,也许是个普通人,会被牵连也说不定。
但是无论如何,我总想试一试。
我先寒暄了两句:「道长真是英武不凡,那日被道长错认,也算是有缘……」
「差不多得了。」他毫不留情打断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态度差,我便放心了。
怕只怕初见时温柔无比的人,笑意软刀子一般,不知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反倒是不掩饰自己性情的人更加真诚。
我斟酌思量,寻着稍微没那么诡异的事情开口:「也没什么,就是……您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啊。」
他穿着道袍,一脸「你是不是有病啊」的表情看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前些时日做了些噩梦,梦到家宅院里有个面目狰狞的女鬼三番两次地来杀我……」
他懒懒倚在椅背上,微微侧头看我,那神情却凛冽,眼眸如同凝结寒霜,盯得我有点发毛。
他盯了须臾便淡淡收回目光:「姑娘不必担心,你身边没甚么跟着,应当只是普通的噩梦;就算有,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那必然不是冲着我来的。
如果要冲着我来,也不会拍着窗户喊谭弈了。
其实能说的并不多,越是交谈越是无力,感觉他什么也不知道,又一副急着想走的样子。
以及我的记忆和反应能力,不知为何,似乎越来越差了,就算是那些梦境,也只能记得前几次的轮回,后来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何苦呢,大家都是各自下各自的雪,何苦拖个不相干的人过来承受这些。
眼看着也没什么说的了,我拱拱手客套几句便准备走:「叨扰许久,还未曾请教道长尊姓大名。」
「云稹。」
「小女殷萋萋,若日后有缘再会,叫我萋萋就好。」
他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之前被满门抄斩的那个吗?」
「……」
这未免也太冒犯了。
「看你现在的样子,也不像是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这人似乎意识不到自己的冒犯,又自顾自道,「你难道不会难过吗?」
我深吸一口气才平静下来:「福德如何,全看命数;气运用尽,苍天难救。回天乏术的事,有什么可值得难过的。」
平日里这话我可是绝不敢向外说的,了悉只会落得寡义薄情的评价。
尽管我真是这么想的。
不过对方说话丝毫不客气,也不顾及世俗礼数,我便也坦然直述了。
他挑高了半边眉,抱着手臂沉默半晌,才若有所思道:「你这话,让我想起之前一个朋友。」
我依着礼数接茬:「真是有缘。不知您这朋友近况如何?麻烦代我问声好。」
「问好就算了,」他言简意赅,「已不在人世。」
我:「……」
世间竟有如此不会聊天之人。
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说,节哀。
他却支颐看我,眸光深深,冷霜似的脸,看不透思绪几何。
我顺着阁楼慢悠悠走下。
至于云稹,他说完告辞二字,就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了。
不得不说,修行之人,就是和我等凡人脑回路不一样哈。
快要踏出茶楼之际,余光之中,突然瞥到一边隐蔽的角落里放着块牌匾。
若是平日,我自然不会理会,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心脏脉脉跳动,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却在看到上面的字时,周身血液悄然凝固,愣在原地。
茶馆喧嚷,而落在我身侧却寂寥无声,天地间仿若只有我和面前的牌匾。
——「灵华上仙,素名云祈,熙泰三十六年八月十七日飞升……」
我突然想起前几日碰到封丞相,他喊我名字时,发音很怪。
这一刻我才反应过来,他喊我的那一路,念的不是「殷萋萋」,而是「云祈」。
也终于想起,这位丞相,我亦曾在梦里见过的。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像是见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转头面向另一人:「她?云祈?你可真行啊,谭弈。」
谭弈没看我,面容隐匿在黑暗里,唯有一双眸子幽微亮着,晃动金黄色的光辉。闻言淡淡瞥他一眼,面容冰冷:「别废话,快开始吧。」
「别这么冷漠嘛。」封若白笑嘻嘻拍他的背,旋即咬破手指,蹲在地上,刺血为墨,细细画出个奇怪的图样来。
而他的身后,缓缓生出九条尾巴。
丞相让我多担心谭弈,这话确是不假。
因着天气转凉,谭弈每次快到入冬都会变得倦怠,精神不济的样子,以至于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
好巧不巧,虽然睡得浅,但我也喜欢睡觉。
所以之前我都过着猪一般混吃等死的生活。
只是现在,我却不太能睡着了。
我对西长廊心有戚戚,即使谭弈不在,我也不敢过去,生怕他冷不丁从哪冒出来。
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安全地带乱逛,正好之前买了一堆书,便大摇大摆地在书房翻看。
翻看之时,脑内突然想起极其微细的小事。
大概前几次轮回时,我去书房找他,他在看到我的时候,收了手底的物什。
当时看来平平无奇的场景,此刻想起,却多了份不寻常的意味。
他当时,在看些什么呢?
我四下看了看,仆役都安然垂头做着自己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细细翻找了起来。
也不知是他心大,还是我运气好,居然真教我翻到了。
毕竟,绘有奇怪纹样的纸张,夹在一堆政务文件和古书中,不可不谓之不明显。
而那纹样的一角,和回忆中封丞相所绘制的出奇相似。
我将那张纸抽出,心跳如擂鼓,不动声色地收在衣袖里,正欲再找别的线索,突然听到门前有人唤我:
「萋萋?」
我指甲掐进肉里,一脸欢快地抬头,朗声应了句:「侯爷。」
别看某些人表面风平浪静,实际腿已经开始发抖了。
殷萋萋,你真是好惨一女的。
我内心惊慌失措,面上不敢展露半分,因为一个行差踏错就是死路一条。
我笑意盈盈看向他,轻轻放下手中书卷,没有急急撇开,尽量做得很自然。
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侯爷休息得可还好?」
他的手很凉,表情也是。
我后背被冷汗浸湿,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为他暖手:「诶,侯爷的手怎么这么冷。今日霜寒露重,侯爷切莫坏了身子。」
他挣开我的手,我心下一惊,却看他浮现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温软笑意:「入了冬,气虚血寒,旧患发作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萋萋,别因着我受凉才是。」
这算是……蒙混过关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心情复杂。
正常情况来讲,如果一个人一次次加害于我,我定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但是对谭弈,我不但讨厌不起来,还总是会不自觉关心他的安危。
恰如此刻,明明我才是岌岌可危的那一个,却不知为何,心中依旧记挂着他的身体。
我解下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身上,复又握住他的手,叮嘱道:「侯爷可要注意身体才是,我去给侯爷煎药。」
他却突然抱住我。
手臂缓缓收紧,力道之大,似乎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里:
「别走,萋萋……我只要你在这里就好。」
我一口气儿差点没上来。
抱得很好,下次别这么用力抱我了。
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愈发寒冷,谭弈照例带了批人走了。
我也没心思管他到底去哪,就算我想管,估计偷偷没跟几步就被发现了,只好在家里等着。
按理来说,接下来该到女鬼拍窗的环节,只是不知哪天来。
他走的前一天,我半夜渴醒,本来迷迷糊糊、想起身找水喝,冥冥之中,却感到有人在盯着我看。
我当即清醒,只是依旧未睁开眼,假装睡意正浓。
——难道他发现了?要在晚上无声无息地干掉我?
被注视良久,忽感他倾身向我,脸侧落下柔软的触感,如同花瓣拂过。
那之后他又抱着我睡过去了,我却久久不能平静。
……这人真奇怪。
一边杀我,一边在半夜偷偷吻我。
当晚入夜,丫鬟要吹灯,我拿了卷书看,淡淡摆摆手:「点着吧。」
又想了想,担心真发生什么时,身侧的仆役会被牵连,便道:「你们都出去,加点厚衣服,在外面守着,清静些。」
只是我没等到女鬼,也没等到谭弈。夜深之时,却来了意料之外的人。
我本不想睡,可到后半夜身体熬不住,打起了瞌睡,是被窗外喧嚣嘈杂的声音惊醒的。
我裹住被子,警惕地盯着,下一秒门窗大敞,有人踩着倾泻而入的月色向我走来,剑眉星目,一时看得人挪不开眼。
那人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与我平视,盯了我须臾,旋即扳住我下颌。
他凑过来,离我的额头只有几寸时停住,轻轻吹了口气。
他动作轻,却顷刻间起了狂风。我不自觉抬手,周身被风裹挟,墨发飞舞,吹彻筋骨。
恍惚间,我无端想起茶楼墙上题的诗——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待风声落定时,听到他寡淡清冷的声音:
「师姐,好久不见。」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好奇云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以及,他怎么又在叫我师姐?
云稹眼底碎光浮动,神情复杂,定定望着我好久,才扯出个故作无事的笑意来:「你身上妖气好重。」
妖气?我正欲嗅嗅自己手臂,又听他道:「已经驱散了。」
我不明就里,张了张口:「刚刚……外面是什么声音?在驱鬼?」
他指腹蹭了蹭我面颊,似乎在怀念:「我也想问,师姐这院子,怎么这么多冤魂,光是超度就好半天。」
啥冤魂啊,啥啊?那些在梦里喊着仙人,又害我几世的鬼吗?
「不是,」我真诚无比,无比真诚,「哥,咱能不做谜语人了不?」
「师姐还不知道啊?也很正常。」他抚上我唇角。「这么重的妖气,这么熟悉的气味,我居然现在才猜到是谭弈搞的鬼。」
所以谭弈干了什么啊!急死我了!
显然他没打算解答我的疑惑,自顾自说着,手指下移,搭上我后颈,神情顿时结起冷霜:「居然都碎了……这条死蛇……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杀了。」
我一头雾水:「啥碎了?话说一半、天打雷劈啊大哥。」
「仙骨。」
我一愣。
他眼角通红,仿若下一秒便会落下泪来:「云祈,你的仙骨碎了,怪不得这么多年来,我都找不到你。」
谭弈还没回来,我却走了。
当然,是被云稹抱走的。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拦腰抱起,径直出了府邸。
我满心疑惑,看到他那张生人勿进的脸又不敢说什么。
主要是路上风大,一张嘴灌一肚子风。
看起来修仙的就是和我们这种走地狗不同,在屋檐上飞来跳去的,我只好紧紧抱住他脖子。
他的住处倒是隐蔽又暖和,本来被冷风吹清醒的我,一落地就又困了。
云稹动作自然地梳理我被吹乱的头发:「师姐先歇下好了。你现在凡人之躯,要依着自然作息。若是有什么想问的,明早起来再说。」
我虽然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他所言,确实很困。
尽管我和他见面次数不多,却莫名对他有着说不出的信任,导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那一晚我做了个梦,不是被杀或被索命的噩梦,而是个充满怀念的梦。
梦到也不知什么时候,在雪山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
正走着,眼前忽现一片血迹。我好奇,寻着血迹向前,看到白雪掩映里,一条受伤的黑蛇。
我一把捞起,身侧云稹淡淡瞥了我一眼:「捡条死蛇做甚么。」
我捏着蛇头仔细看了看,身体僵了,眼却轻微转了转,澄明凝金,怪漂亮的。
我抚上伤处,所至之处晕染淡色的光辉,简略地为它止血,随即揣进怀里笑嘻嘻道:「感觉还没死,多漂亮的蛇,死了可惜了。」
云稹翻了个白眼:「就算没死,咬你一口也够受的。」
「它若是能咬到我,也算它的本事。」
到了观里,怀中小蛇苏醒,从衣服里拱出来,探了个头。我喂了颗丹药吃,又托着用术法医好内里的伤处,这才把它放生:「好了,你自由了。」
那蛇落地不但没走,反倒顺势轻轻缠上我手腕,讨好似的蹭了蹭。
云稹嗤笑一声:「完了师姐,请蛇容易送蛇难,你被缠上了。」
还真就字面意思的缠上是吧。
我也笑,伸手逗它:「真的假的啊。外面这么冷,要不别走了,留我身边呗,改天飞升了带你一个。」
它似乎听懂了,依偎着盘在我手上。
……不得不说,还挺可爱的。
我把它举到面前,望着它的眼:「既然跟了我,那给你取个名字吧。」
它嘶嘶吐着信子,兴致高昂的样子。
我摸下巴:「既然是在雪地里捡到的,就叫你雪里捡吧!」
不知为何,小蛇一下就蔫了。
云稹不咸不淡:「师姐可真会起名字,要不就叫你会起名吧。」
「……有这么差劲吗,那我再想想。」我很挫败,思虑许久才道,
「我们修行之人,求证三昧,斩断贪爱。既然如此,那便叫你贪抑吧。」
我醒来时,云稹正在院子里煎药,兔子似的蹲在那里,撑着脸慢慢扇火。
我刚要走过去,他瞥到我,一边解外袍一边走来给我披上:「不冷吗你?穿着单衣就过来。」
我攥住他手腕:「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他专心致志给我系好外袍:「师姐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
「就比如,为什么你一直叫我师姐?我们明明只见过几次吧。」
我尚且攥着他,他卸力一转,反手捞住我的手,拽着我往屋里走:「外面风大,师姐等我煎完药。」
他大步流星,我踉踉跄跄跟着:「你不是说认错了吗?就算是真的,那天我去见你,你干嘛一脸嫌弃……」
「那天?」他声调一扬,思索须臾,又哦了一声,「你和谭弈待得太久,身上染着的妖气太重,臭不可闻。还以为是哪个大妖模仿你当年的模样招摇过市。」
「当年……你们说的云祈,就是灵华上仙,就是我吗?」
他脚步一顿。
云稹迎着我的目光转头,认真地望着我的眼:「师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也很好吗?苍生有什么好度的呢,太苦,也太累了,根本不值得。」
他这态度和谭弈莫名相像,看到我蒙在鼓里的样子反而安心;只有我一个人抓心挠肝不知道怎么回事。
虽然这人从不正面回答问题,但也算是侧面确认答案了。
我若有所思:「云祈以前,是怎样的人呢?」
「和你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他神色淡淡,「都傻了吧唧的。」
「……」
我想起昨晚的梦,又问道:「谭弈是……是我还是云祈的时候,捡到的一条蛇吗?」
「是啊师姐,你可太会捡了。」他冷笑着踏出门去,「一条死蛇,从以前祸害到现在。」
这话说一半的谜语人性格,真是太讨打了。
我别无他法,只能耐心等他煎完药回来。
我一面慢慢喝药,一面听他讲以前的事。
「我年幼时被人说甚么天赋极佳,莫名其妙就被送上了山。山上积雪常年不化,我冻得哆嗦,碰到采药回来的你,将外袍披在我身上。
「那时你说随师父修行,誓愿拯救天下苍生。我觉得你有病,以前这么想,现在也这么想。
「你资质好,人也好,大家都喜欢你,师父也是,我也是。
「后来你捡了条蛇回去。没几日后发现不是普通的蛇,是和别人缠斗时重伤的妖,若是没你施救,必然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你养了一些时日,他化成人形后又死皮赖脸待在你身边,你想让他走,他哭着求你。呵,妖类卑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我面前连个好脸都没有,在你面前装得一脸无辜,白莲花似的。说你傻也是真傻,完全看不出来。
「你觉得他可爱,是因为他在你面前装得乖顺;你不在的时候,他脸冷得能冻死耗子。
「他一开始还学我叫你师姐,好笑,他一来不在师父门下,二来不过是只妖,哪来的脸。被我揍了一顿才安生,早知道当时就该直接弄死。
「我那时想着你要留就留吧,大不了我多盯着点,能出什么事儿呢?
「人和妖的关系不是每朝每代都一样,有时乱世,人会供奉一些妖怪来祈求安康;太平的时代,世间视妖邪如水火。谭弈所在便是人嫌狗不待见他的时候,因为他的缘故,你的名声也受到波及。要我说,让他自生自灭就好了,何况你是要成仙的人,不应该和妖怪再有什么牵扯。
「可你就是傻,非要护着他,不但不和他划清界限,还担心他出事、一直留在自己身边。谭弈算个有点眼力见的,估计是也知道自己会给你带来麻烦吧,偷偷走了几次。可你还一次次把他找回来,为他疗伤,教他术法。
「后来你飞升了,只是做了神之后要操心的更多。我很早之前就和你说了,挑着善男信女的一些愿望实现就好了,其余的草芥不必搭理。可你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每个为你来上香火的你都尽力庇护着。
「师姐,世人是不配被你这样庇护的。升米恩,斗米仇。他们求别的神,十个九个不灵,愿望实现一个便感激涕零;而对你,他们越发贪得无厌,想要的越来越多,前来祈愿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个不满意,反而迁怒于你。你彼时刚飞升,神力尚且不足,到最后左右支绌,反倒落不得好。
「至于那个没什么自知之明的谭弈,非要做你的护法。太搞笑了,一个妖孽做什么护法,不满你的人和讨厌你的妖邪,正好抓着这个生事,说你是邪神,说你根本没有飞升,说你另有所图,总之什么脏水都往你身上泼。
「你香火式微,神力亦如是。妖邪缠上被你施救过的人,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人嘛,不患寡而患不均,对你更加怨恨。你以为百姓真的善良吗?不,他们愚昧,他们看不到真相,即使你生死人肉白骨,即使你施恩无数,他们也还是不相信你,甚至反过来辱骂你,砸了你的庙,转而供奉别的神明。
「云祈,我的好师姐,你看,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这就是你要保护的天下苍生。
「然后有一天,你消失了,谭弈也是。我以为他随便找个地方死了,没怎么在意,但你不能有事。
「所以我找你,找了几百年。」
我听完,消化了一会儿,很快便接受了这些设定,旋即抛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大概听懂了,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哈——既然我对他那么好,那谭弈为什么要杀我?」
「杀你?」他蹙眉,「这狗东西喜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杀你。」
我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粗略地和他讲了一遍
云稹眉头紧锁,我下意识凑过去,指尖点了点他眉心。
他一愣,有些失神,眉眼随之舒展而开,垂眸低低笑了两声:「这么久了,你还是没什么变化。」
我想起了什么,从内袖掏出那张绘有图腾纹样的纸,满怀期冀的递给他:「这个似乎是他们所用的术法,没找到别的,你先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接过来扫了两眼:「哦,完全没见过。」
我:「……」
没见过就不要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
他抚上我后背,摸索着我的骨节,一壁查看我身体的情况,一壁解释道:「这种应当是一些秘传的禁术了,在正经术法里根本找不到,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些什么。」
我又一把子泄气了。
就好像看到真相的大门倾泻光亮,你以为正在徐徐打开,其实却是落幕的前兆。
就在这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
「等等,我好像……知道谁可能了解这一切。」
云稹抬眸,挑眉等着我下一句。
「新上任的丞相,封若白。」
他侧头竭力想了想:「不认识,谁?」
「记忆当中,他还有九条白色的尾巴……」
他屈起指节,在我后背敲了敲:「听起来,像只狐狸。」
我思索片刻:「不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问。就算去找他,他也未必和我说啊。」
「这还不简单,把他皮剥了,留口气,吊着慢慢说。」云稹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只是在说晚饭该吃什么。
他做一个「早就该弄死」,右一个「剥皮抽筋」,听得我倒吸一口冷气:「……云稹,你不是修行人吗,怎么一点怜爱护生之心都没有?」
「好师姐,你以前也总这么说,」他歪头,伸手抚上我的脸,「很难看出来吗?我天生没什么仁义道德,后天也培养不了,只是恰巧仙缘浓厚、根器极好,被送上山罢了。」
我认真道:「不管怎样,会为众生带来痛苦的事,只会增长怨恨、不利于解脱。云稹,杀生者,会为嗔恨本身所苦,还是不要动这类念头了。况且,杀戮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万一他吃软不吃硬怎么办,又或者,他中途逃走了怎么办?」
「好啊,师姐不让我杀,我就不杀。」他难得轻笑一声,凑到我面前,指腹在我脸上蹭蹭,下移落到我唇畔,声音低哑,「要不是因为师姐想做神仙,我也不会修道这么多年。」
我这才恍觉距离近得不像话,不自觉向后退了退,却被他钳住下颌。
「师姐,终于找到你了,我好开心。」
我刚想说什么,他低头吻了上来。
我:「……?」
我把你当师弟,你却想……?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我脑内闪过的,是谭弈半夜趁我睡着、才敢偷偷吻我面颊的模样。
我眼疾手快截住他,还以为自己漏听了什么关键信息,小心翼翼求证:「我们以前……是恋人?」
「不是啊。」他答得理直气壮,阖目亲吻我手心,「现在是,也来得及。」
我傻了。
哪怕一个都好,我身边能有一个正常一点的人吗?
25
一开始以为云稹是万事不挂心的世外高人,后来又觉得是值得信任的故人。
现在发现原来是神经病。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春风风人,夏雨雨人,循循善诱道:
「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譬如饮咸水,终不能止渴……云稹啊,好师弟,我们修行之人,应转贪爱成慈心,悲悯众生……」
他压在我身上,气息寸寸脉脉拂在我颈侧:「那师姐悲悯一下我吧。我等了这么久,不想再错过你。」
我干笑两声,继续试图推开他:「这不是没错过吗?你冷静一点,我们坐下来喝杯茶,吃个包,共叙前尘……」
他纹丝不动,握住我手腕压在头上:「前尘有什么意思,我只要今朝。」
我要愁死了。
第一次看清他面容时,不由感慨,何等清冷出尘的一张脸。
现如今这张清冷的脸渐渐放大,眼看着就要吻上我的唇。
我偏过脸,搜肠刮肚准备讲道理,却突然心口一痛,煞风景地吐了口血。
他那张略染情欲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如同潮水退去,只余惊慌。
我蜷缩起来,连呼吸都觉得疼痛无比,但又觉得喘不过气,只好拼命呼吸,开启了痛苦的恶性循环。
云稹慌了,声音都变了调,落在我耳朵里被撕扯得遥远又模糊,仿佛隔着水面:
「师姐——师姐——师姐我错了师姐,你不要吓唬我,师姐……阿祈……」
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无意识死死攥着他的衣襟,胸口痛得要炸开。
然后我眼前一黑,很不给面子地晕了过去。
我醒了。
醒了,可代价是什么。
身体很痛,一睁眼便撞上云稹惊慌失措的脸,眼角通红,活像熬了三天三夜。
这人,我以为他是高冷大佬的时候,他其实是疯批;我以为他是疯批的时候,又变成了小兔。
不过暗暗松了口气,这么一出下来,他也不会突然犯病了。
我望向窗外:「天黑了?我昏了多久?」
「两天。」他想靠近,又不敢,似乎怕我再吐血,「应当是束缚你的术法发作……师姐,我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条冬眠的死蛇挖出来杀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谭弈:「兴许是有什么误会,不要张口闭口杀啊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