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奧山

奧山

暗宇识微光:深空、梦境和时间之外的科幻故事

李文初次来到奧山时,还没有毕业。

他坐了 5 个小时的飞机,转了两趟大巴和一次摩托车来这个穷乡僻壤,心想着用支教为简历添上好看的一笔,再回首都找份好工作。

奥山一切美好,雨后有笋尖、玉竹、蕈菇往上冒,抬起头能看到树梢上飞窜的盲猴和扑棱的蜂鸟。可惜李文的专业是语言学,如果他是生态学或环境系的,那么当地的生态图谱一定会引发他的学术热情。

「奥山的纬度在北回归线上,间冰期是季风气候,湿润多雨,雨水侵蚀岩石发育成喀斯特地貌,到了几个大冰期,又遇到地势抬升,所以这里的几个大岩洞不在地底下,而是在上面。」

李文顺着校长的手指望去,眼睛沿陡峭的崖壁一路线上转,刺棘掩映下,隐约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就在几乎垂直成 90 度的山崖之上。

「有徒手攀岩的高手挑战过盲峰,就是想往洞里看看。」

「结果呢?」

「结果不好。」校长耸耸肩表示遗憾,「我们回去吧,天色暗了,这一带晚上盲猴成群出没。」

盲猴是莫香族的食物。

1

奥山地处三国交界,险峻的地势和茂密的丛林让它成为了与世隔绝的桃花源,直到秘境在 40 年前被登山队闯入——竟有一支部落在密林和山崖里栖息,与现代文明交流甚少,在 21 世纪仍维持近似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

莫香部落的居民罕有能活过 30 岁的。短暂的一生中,他们掌握独特的语言、食谱和审美。用玉笋壳做衣服,吃盲猴的肝和肉,主食则是用刺棘根部晒洗后获得的淀粉,晒干擂实后做成的一种黑「面包」:「若依」。

最早的探险队也曾想向奥山传播宗教、文化,可是这里的人们没有纷争,从未奢求和期盼过什么。当外人向他们描述「天堂」多么多么美好,所以需要努力,以后才能去天堂时。莫香人只会憨厚地笑笑说:「『以后』是什么意思?」

探险队员很无奈,莫香族语言中没有时态。更没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概念,换句话说,他们是只活在当下,享受时光的人,这让所有「天堂」的概念都变得苍白无力。

来奥山将近一个月,李文知道校长有莫香族的血统,也算半个当地土著,便听他的话下了山。但到了晚上他还是从宿舍偷跑出来,白天仅一瞥的盲峰似乎在召唤,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丛林和山路都不好走,不知名的蚊虫起落在皮肤上,夜晚的玉笋林发出幽暗的绿光,外乡人不一会儿就找不到回头路。正当李文决意就地休息,天亮再找路时,他听到了一阵长啸。

似乎是从远处外传来,但很快如同呼啸的火车一般,有了多普勒效应,这是一种李文从未听过的音色,如果硬要将其与生活中熟悉的事物比较,那类似于拿着沾水的柳条或皮带,在干燥的风中抽打的声音。

直觉告诉他,这是盲猴。

盲猴不是视觉动物,却有最敏锐的听力,按照当地人的说法,他们可以轻易辨析几公里外蜂鸟震动翅膀的频率。盲猴依靠风力传达声音,用叫啸召集同伴。莫香族有一句话:「遇见盲猴一只,刚好饱餐;遇见盲猴十只,不够果腹。」

意思是虽然盲猴是日常美食,但当遇见盲猴群,那么被吃的很有可能就是人类自己。李文慌了,黑暗中只有狂奔,身后窸窸窣窣,皮毛划过树枝的声音令人胆颤,自己的喘息混合着月色和越来越近的血腥味飘撒了一路——这时一阵分贝更高的尖声从耳边划过:

「呼——唔——唔唔呼——」

抑扬顿挫分明,和盲猴的叫声有几分类似,但更像来自人的声带。十几个火把从树林深处亮了起来,李文向那些亮光跑去,刺棘割破了他的脚,他顾不上了,在一片可怖的叫声里,他终于靠近了人群。

「年年?」

「李老师?」

年年是他学生阿月的姐姐,莫香族人。和大多数莫香族的孩子一样,两人的父母早逝,由姐姐抚养妹妹生活。

年年穿着玉笋壳做的结实猎裙,穿过齐腰灌木丛,用悠扬婉转的呼声与族人沟通。

「呼呼——唔」

李文发现,呼声每次响起是,音调、音节间隔都有微妙差异,人的耳朵很难分辨出来,但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李文用心去听,还是能够找到一些规律。

一阵箭雨过后,呼声渐渐平息。

「猎到了!」年年对李文说。

死去的盲猴中了毒箭,掉落灌木丛,不一会儿,下司犬将盲猴衔回。火光照耀里,李文第一次见到盲猴的模样——他们的脑袋并不大,四肢壮硕多肉,顶着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耳朵长在了脖颈与肩胛连接的地方。

「它们遇敌会立起肩胛,耳朵开在那里,肩胛骨就是一个巨大收音器。」年年解释道。

「你们每天晚上都捕猎?」

「也不是每天。毕竟,我们中的有些人白天还要找你上课。上课嘛——不能打瞌睡!」她调皮地笑笑。

「刚刚你们嘴里叫的是?」

「莫香族的土话啊,不过只有打猎时才会叫得那么响!好让猎手之间明确各自的方位、人数,将猴群驱赶到一起,再放箭……如果是平常说话,声音不需要很大的。」

「你们的语言很好听,我可以学吗?」李文问。

「这……」年年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姑娘,当她想拒绝一个年轻人的请求时,就会红着脸低下头,可这是个有星有月的夜晚,实在太不适合用于拒绝别人了。

他们踏着碎石和笋尖,走在回村路上。感谢这些年的支教事业,部落的年轻人大多已经学会了普通话。看来今晚的收成很不错,他们中有人开心得哼出了一支莫香族小调,音节顿挫分明,音调婉转动听,就像用柳条轻轻抽打着晚风一般。

2

这些年,校长看惯支教青年来了又走,他们为当地孩子留下过一些零散的 ABC,但最终消失在大山之外,消失在大城市的 996 里,奥山就是精英简历里漂亮的一行字,一个与世隔绝又俗套无比的注脚。

可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文似乎是一个特例。

「你说你要学莫香土语?」

「对。我研究生读的就是语言学,昨晚我听了当地青年之间用莫香语对话,它的发音方式不仅与汉藏语系的 400 多种语言迥然不同,也与所有已知的语言毫无关联。」

「这么说来,你是个语言专家了?」

李文脸色一红:「嗯……本来,是想继续在专业上深造的。」

「后来觉得还是先支教,再找份工作更加靠谱?」校长挑起眉头,「这种语言可不是谁都能学的,除了本族人外,我还知道一个会说莫香土语的。」

「是谁?」

「我的父亲。他是第一批来这儿的登山队,他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失踪?」

「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就是在盲峰。他们说他爬进了那个溶洞,那是莫香族人最深的秘境。」

「所以您在奥山最偏远的学校留守一辈子,就是为了等你的父亲回来?」

「别说得那么煽情好么?不是找爸爸找了一辈子;而是在找他的过程中,一个不注意,一辈子过了大半。」

「他的失踪,和学习莫香组语言有什么关系?莫香语难道是一种禁忌?」

「那倒不是,谁都可以学,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我到今天也只能听懂 50%,爸爸是全学会了,只可惜除他外,似乎也没有外乡人学成的案例。」

「这一点,你倒不必担心。」李文说道。

李文是语言天才,他记性很好,又善于对比和总结规律,念大学时为了完成语义比较的论文,他用三个月时间粗学过一门巴西雨林的部落语言。

但当他在年年的木屋里求学时,还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为什么『冬天』、『月光』、『客人』、『美丽』、『离开』这五个词读起来都是『喂尤』?只有细微的音调差异,听起来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它们也没有相同词根一说,这实在太难记了。」

年年挠了挠头,也显得很困惑的样子:「是啊,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它们听起来似乎区别确实不大。我学莫香语的时候还是个没断奶的孩子,当时也不懂词根、语义是什么,但自然而然很快就学会了。」

「那是因为婴儿的大脑还在发育,通过从环境中获得的『听觉记忆』会自然而然修改脑部神经回路。而成年人学习语言更多需要的是理解语义,追溯词源,但显然,莫香语不是一门用来『理解』的语言。对了,最早你们是怎么学会普通话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自从这里办了学校,我们到了 5、6 岁就会被送进来,跟着学习拼音和字型,会第二种语言似乎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

李文陷入了沉默。他有一种预感:很可能对于年年这种双语习得者来说,两种语言是完全并行的,它们各自拥有不同的逻辑,互不干扰,都在她足够年幼的时候成为了她语言本能的一部分。

「学那么久了,也学累了,要么你跟我来?」年年拿起自己的猎弓,常年太阳下的奔跑让少女的脸色是红润健康,小腿如同鹿一般修长。

太阳还在天空当中散发热量,远处的盲峰逐渐在视野里变大,从深邃的灰蓝,变成鲜活的翠绿,唯有那一片陡峭黢黑的崖壁还是跟上次李文来时一样。

「盲峰上是莫香族的精神之洞。」年年说,「外人无法靠近,但最善攀爬的我们却可以。」

「里面是什么?」

「是祖先。」

「你的意思是,人都住在里面?」

「对。只不过祖先已经无法用眼睛看到世界,我们就是他们的眼睛、手、嘴巴。我们捕猎盲猴,都会祭献给祖先。」

李文皱眉,没有继续问下去。

这三个月与族人的相处,让他十分同情这些孩子。世代隐居在此,部落内通婚让基因库十分局限,因此莫香族人先天视力极差,许多人会在成年后迅速失明。在群山中,看不见东西意味着失去生存能力,传说莫香族人会在失明后由天神引路,走进盲峰上的精神之洞,成为「祖先的精神」的一部分。

「死亡」的一种优美叫法罢了。

所以,早早失去了父母的莫香族孩子十几岁便担负起获取食物、照顾弟妹的责任。成年后迅速婚配,产下后代,再重复父母的洞穴之路。

正当李文感伤时,年年轻快的声音传来:「看,这一片的玉竹笋长得真好!」

玉竹并不是竹子,剥下外表伪装的笋壳,你会看到里面细密的花苞,那是蜂鸟最喜欢的食物。它们轻小的翅膀每秒扇动数十次,让身体可以悬停在玉竹上方,将细长的喙刺破笋皮,从笋芯里吸取花蜜。

蜂鸟又是盲猴的最爱,当它们吸饱了几倍于身体质量的花蜜,便失去了飞行能力,只能羽翅张开,头朝下挂在竹林里歇息消化。聪明的盲猴只需要在竹根处猛烈摇动,蜂鸟便会像熟透的枣子一样坠落在地,供猴捡拾。

3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李文全身扑在语言学习上,通过词语比对,他发现莫香土语是一个精巧的系统。

它并不是完全以词语本身表意的——要理解莫香语,还要同时注意音调高低和说话人的语速。

比如「喂尤」这个词,如果用尖锐的声音快速说出来,就是「冬天」的意思;而用尖锐的声音慢速说,则是「月光」;不快不慢的速度低沉地说代表了「离开」。

虽说人类大多数语言,在表达和聆听时都要考虑到音调和语速,但那些最多只能反应说话人的情绪,这样直接影响语意的语言,李文还是第一次见。

从总结的角度来看,莫香语的三个元素:声音的频率(音调)、音节快慢和词义本身,构成了一个三维坐标系统,每个现实世界的意象在这个立体坐标轴中都有自己独特的位置。如此一来,相比普通语言用一维的「词义」表达,莫香土语的效率高了 2 个数量级。

校长说李文确实是天才,他用了 20 年学会的东西,李文几个月就赢掌握了规律。

但这时,他的支教期也结束了。

李文坐着摩托车、两趟大巴、5 个小时飞机回到了大都市。把简历投入一家家网站,找一家家的公司 hr 面试,迎接他的是地铁、斑马线、深夜的红绿灯、油腻冰凉的早点。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还未学成的莫香语像一个刚刚发芽的种子,在他的大脑内迅速生长。

这天他在面试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午餐,刷手机时看到一则新闻:

「A 市暴雨中的暖心一幕:抗洪抢险队员救下屋顶避难狗狗」。

但新闻评论区画风却跟标题不一样:「人都要死了,为什么要救狗?」「怎么下点雨就涝成这样?负责人应该拖出去!」「狗不都是会游泳的吗?为什么要浪费资源?」

李文撇撇嘴,最烦这群键盘侠,A 市正在经历百年不遇的暴雨,出现内涝问题是正常现象,而经过政府有条不紊的抢救,绝大部分市民已经被转移到了安全高地,抢险队员在灾后全城清查时顺手救了两只狗,防止疫病传播,这怎么也能招喷呢?

很快,另一则新闻又弹了出来:「政府将投入大量资金对奥山地区进行全面开发,当地居民即将过上现代生活。」李文习惯性地划到评论区:「一群原住民自己不努力,凭什么要花纳税人的钱去养?」「我周围就有个奥山来的人,不是我有偏见啊……真是三观尽碎!」

李文放下手机,他无法隔着屏幕告诉那一端的键盘侠:他曾去过奥山,那里有特殊而绝美的生态环境,那里的莫香族人有外人永远不可理解的生命周期,说着一种无法被文字记录下的语言。

一种特殊的语言……和通行的语言截然不同,让人和世界真正的交流有了可能。李文想了想,在一个早春的午后再次定下了通向奥山的机票。

4

可是这一次,年年没办法给他做老师了,年年已经进入了精神之洞。

「怎么可能呢?她还没有结婚生子!」

「她是我们这里耳朵最灵敏的人,最厉害的猎人,自然眼睛坏得也就快一些。」年年的妹妹小月说道,她的脸上毫无悲伤,「李老师不用难过,她进洞的那天穿着白色的麻裙,头上戴着花环和铃铛,高兴得像个新娘。」

「奥山有句话说,莫香族人,只活一瞬。」旁边的校长说,「起初,我也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之后才明白,莫香语是一种描述一切可能的语言。」

经过这些时间的学习,李文也渐渐理解了莫香语的独特之处:当地人的视力有严重缺陷,发展出强大听力,能够区分语调和节奏上微小的差异。与世隔绝的简单环境让他们进化出了莫香土语——一个基于词义、语调(声音频率)、说话节奏的三维立体表达方式,一切精巧得就像个魔方一样。

莫香语中的常用单音节有 16 个,两两就组合有个 256 双音节词,而声音的高低有 9 种,快慢节奏又有 9 种,将它们都考虑进去,就有 20763 种组合。

20763 个词语,就代表了莫香族人一生中能够接触到的一切。他们的语法里没有「主谓宾」或「主系表」这种结构,没有语序,没有时态,也不存在形容词和名词的区别,更没有「偏正结构」的概念。20763 个词汇,互相平等,首尾相连,在 9X9X256 个点位的词汇魔方里,成为一切的意义。

当人要使用莫香语表达时,并不是由口中说出某个词语。更像是说者和听者同时走入了 9X9X256 的点阵,说者报出那几个他要点明的意象的坐标,它们便自动连成了一条线,合成信息,让同一点阵中的听者看见。

李文一直觉得,人类的语言是一个有缺陷的系统。因为当表达「部分信息」的同时,一定也会不表达「另一部分」的信息。比如那个耳熟能详的笑话:甲说:「苹果真好吃。」那么杠精一定会跳出来反驳:「你怎么能说苹果好吃呢?考虑过香蕉的感受么!」

纷争和误会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大多数语言是线性的,是流动的,它无法在同一时间里说尽世界上的一切,无法同时表达「苹果好吃,但香蕉很不错,菠萝也尚可,哈密瓜也香……」

但拥有三维坐标系的莫香土语让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所有表达出来的,是说者此时想的。而一切没有被表达出来的,依旧存在,就在那个巨大的词汇点阵里,它们此时或许尚未被化成音节说出来,但它们依旧存在在那里,代表着世间万事万物一切的可能性。

「校长,我能不能去一趟精神之洞?」

校长没有回答,只发出了一句古怪的,长达 30 秒的长叹。很快,李文意识到那是一句莫香土语,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没有鼓励,也没有阻止。只是带着李文进入莫香人的矩阵,让他在瞬间看到了此行的一切可能性:或者山崖坠亡,或者命丧盲猴之口,或者成功进入洞穴却发现其中一无所有。又或者——一种散发着细微红紫色光芒的可能性——在一片黑暗的精神之洞中,那个阳光活跃的娇小身影向他奔跑而来,头上的花环和铃铛随着脚步,发出轻柔的噪响,就像晚风中的藤条一样。

李已经真正掌握了这门语言,精神之洞里有他需要知道的一切。

5、

小月的脚步更快,她边攀登盲峰,边为李文找出了一条有更多刺棘根茎当作抓手的小路。

「李老师,我们都知道你还要从城里回来的!」

「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也说不清,就是知道!大家都知道!心里、脑子里都觉得过不了几天,你肯定要出现在村子口,手里还会拿这些我们爱吃的零食!」

「可是我没有拿零食啊。」

「那等你下了盲峰,再给我补上!我带你爬一趟盲峰,累得不得了,精神之洞你进不进得去,都得给我补上!」

他们并没有沿着洞穴那侧陡峭的山岩直接攀爬,而是顺着背面相对缓和的山脊,绕到了精神之洞的正上方。按照李文的设想,在正上方将一根麻绳绑在某棵玉竹根部,就能吊着他俩徐徐降入洞口。

但绳子才刚刚绑好,小月就一个踏空,从玉笋根部落陷了一个大洞,她随着土石一起掉了进去。李文连忙尝试去拉,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引力,让他俩一起进入了一片黑暗中。

那是精神洞穴的内部。

和所有喀斯特地貌一样,洞穴里阴暗潮湿,滴滴答答的水声昭示着钟乳石正在生长。李文打开手电,看见幸好自己和小月顺着玉竹茎滑落在一片玉笋苗的根部,有土又有杂草,两人都不至于受伤。

但当他们起身去寻找年年时,却发现这片玉笋苗连成了很大一片,怎么也走不出去。

「这里没有阳光,怎么会长那么多玉笋?」

「玉笋又不是真的竹子,不需要阳光!」

李文俯下身去,细细拨弄那些笋茎,笋皮下的「花」和「蜜」散发出芳香,但凑近细看,能看出那只是一种菌菇,笋衣贴地的边缘还有菇类没有退化掉的菌伞。

「你看!」

李文顺着小玉手指的方向看去,玉笋林最密集的地方,发出了幽幽绿光,那是玉笋的发光蕈伞连成了片。一阵噗噜噜的声音传来,原来是蜂鸟在玉笋林的上方筑了巢穴。

「可真会找地方。」李文说。

「姐姐也变成了玉笋。」小月说道。

「什么?」

「这是奥山的秘密。存在精神洞穴里,所有学会我门语言的人能窥晓秘密,你也可以试试。」

李文再次尝试进入那个点阵。

一张张图片从他的脑海里划过,盲猴、星月夜、湖水、穿着猎裙的年年,有些图片是他的经历,有的则从未见过。他明白了,这是属于其他莫香族人的记忆。

奥山的秘密是一个关于循环的秘密。名叫「玉笋」的菌类破土而出,开出「笋花」供蜂鸟吸食,盲猴狩猎蜂鸟,莫香族人又捕食盲猴,等到莫香族人大限将至,便回到玉笋林的根部——精神之洞里,将他们的躯体献给玉笋的菌基,再把记忆存储在莫香语点阵里。

等到菌丝吸取他们肉身的养分再次长出笋尖,孢子随风飞遍奥山时,他们的意志就会和山合而为一。

莫香族人只活在一瞬间。指的就是那个当他们融入语言点阵,所有可能性向他们扑面而来的一瞬。那一瞬间他们知晓山中的一切,世界里的一切。

李文的意识渐渐消退,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不一样了。

再也没有认识的人见过他。

传闻他去了山里支教,认识了当地漂亮的猎人姑娘就成了家,在当地教书育人,也是桃李满天下。

也有人说他被山里的猴群吃掉,下场悲惨。

还有人说,支教太苦了,他根本没坚持下来,后来他灰溜溜回到城里做起了生意,莫名其妙地发了财,又不想跟过去的穷朋友有太多瓜葛,就都断了联系。

而只有真正的李文自己知道,这些人说的都对,在那个瞬间他曾经历过他们口中一切的可能性。

  • 完 -

□ 王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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