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萋萋之草

萋萋之草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1、

我在夫君的床底下,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我沉默,旋即颤巍巍抬眸,正巧撞上谭弈好整以暇的神情,与他面面相觑。

他托腮,倚在床边温柔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像透过水底看太阳,五光十色晕染开来。

抬头是他那双桃花眼,潋滟水光;低头是我的脸,了无生气。

他声音依旧是一以贯之的笑意,尾音慵懒,带着几分惋惜:

「萋萋,你怎么这么早就发现了呀。」

我没说话,他叹了口气,慢悠悠抽出床边的匕首。

那匕首我也见了无数次,跟他本人一样。明明是用来杀人的,却勾金镶玉,生怕别人看不出有多金贵。

大概是我的神情太过平静,他反倒有些诧异,动作都迟缓了些:「萋萋,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看着刀刃没入心口,胸腔被血填满,一瞬间因为这切实的疼痛而有些恍惚。

全身的力气逐渐涣散,我咽下喉头那口血,陡然紧紧攥住他的手。

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话,看到我真诚到显得滑稽的神情,会不会觉得可笑。

但我还是那样认真地问他:「侯爷,这么多次的轮回里,你可曾真心珍惜过我?」

他的唇瓣一开一合,如同水波,似乎在说些什么,而我却一点都听不清了,旋即坠入无边黑暗。

我的名字叫做殷萋萋。

芳草萋萋鹦鹉洲的那个萋萋,只是从来活不过夏天。

这是我在轮回中死去的第十七次。

我又一次死在夫君的刀下。

  • 一道天雷劈下,我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

    身侧那人被吵醒,翻了个身,懒懒勾住我尾指,声音倦倦:「萋萋,怎么了?」

    又是一道闪电,屋内登时亮如白昼。他支起上臂,尚且睡意朦胧,垂着眉眼,在一瞬白光映衬下如同鬼魅。

    我惊魂甫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没什么,就是,做了个噩梦。」

    谭弈迷迷糊糊过来抱我:「萋萋做了什么噩梦?」

    哦,梦见我死了第十七次,这十七场彻骨疼痛,其中不乏身畔人的手笔。

    当然这话我没敢说,只好道:「醒来便忘了。」

    他低头轻轻蹭了蹭我鬓角,喉间悠长地「嗯」了一声,拉着我又睡去了。

    我却睡不着了。

    定安侯谭弈,京城里出了名的温文尔雅,谦谦如玉。

    我第一次见他时还在泥巴里打滚,他大发慈悲地把我捡回家,又大发慈悲地要娶我,不可不谓之活菩萨在世,一烧最起码三颗舍利子。

    全京城的人都议论他被猪油蒙蔽了心智,被美色冲昏了头脑,无不感慨他这一生积德行善,不知造了什么孽遇到我。

    是了,我遇见他的那一日,我家大部分都被赐了毒酒,少部分待遇优厚的被拉到刑场砍头,还有一部分真正的幸运儿被发配边关,就比如我。

    而我爹生前好死不死是个大贪官,遗臭万年的那种,导致我出京的这一路走的十分不痛快,被人扔了一满身破鱼烂菜臭鸡蛋。

    若只这些,倒也还好,结果走到一半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脚。恰好昨天刚下完雨,我一把子摔进泥里,因为手脚都有镣铐,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越是挣扎越是白费力气,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在周围的哄笑声里,定安侯翩翩而至。毕竟站着说话不腰疼,坐轿子的人说话更是硬气。他掀了轿帷,拧起好看的眉。

    「诶呀这不是殷家小女儿萋萋嘛,几天不见,这么拉了。」

    当然他没这么说,是我自己脑补的。毕竟不管是谁看到我这狼狈样子,心底都应该是这么想的。只是他教养好,不表现出来而已。

    然后他大手一挥,像无数英雄救美的戏本子一样,把我带走了。而后又对皇上念叨了一堆我与萋萋幼时相好云云,恳请陛下能够饶我狗命。

    皇帝爱民如子,不过我现在人不如狗,所以当今圣上自然是不愿的。

    定安侯大概是和皇上杠上了,当即道:「那我偏要娶她呢?」

    这话一出,我觉得他大概率是穿金戴银得腻了,不太想活;不但不想活,脑子还不太好使。

    我站在一旁,因为兹事体大,入宫入得急,身上的泥水还没洗干净。

    站在金銮殿里,像是塞进天上的一只秃毛鸡,别样的引人注目。

    皇上像是在看弱智,目光一下子多出了几分怜爱,几番太极推下来,居然同意了:「既然这样,那你娶吧。只不过从此以后,你们的幼子不许袭爵,你安定侯家,自愿断了这份殊荣便罢。」

    「谢陛下隆恩。」安定侯翩然叩拜,我在一旁目瞪口呆。然后他偷偷勾我手,「放心,萋萋,我们不会有孩子的。」

    难道堂堂定安侯,那里有点问题?

    但施救之恩怎会被此等小事所扰,一出皇宫我就拉着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风里风里来,火里火里烧,从今天起我们斩鸡头烧黄纸,一辈子都是拜把子的好兄弟!」

    「想得倒美,」他唇角一勾,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眉心,「甚么兄弟,萋萋,我要娶你为妻。」

  •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婚,成了定安侯的妻子,嗯,就那个人人爱戴、名声极好的定安侯。

    在京城的一片「好猪都被烂白菜拱了」「真不知道侯爷是什么时候瞎的」祝福声中,我一身凤冠霞帔,热热闹闹送入青庐。

    谭弈新婚夜也没碰我,笑眯眯挑了我盖头:「萋萋,好久不见。」

    不是,你今天下午还看见我来着。

    旋即我才反应过来,我们除了幼时国子监有过交情,余下的时光里,确实是没再见过面。

    于是这一晚上盖着被子纯聊天,气氛欢乐地一如当年踏青,搞得我又想一拍大腿和他拜把子,叙旧得好不热闹。

    当然,一直都是我在叭叭。

    他弯着眼睛温柔看我,如墨的眸子满含柔情缱绻,那目光很是特别,仿佛在看一个弱智,又宛如在看将死之人。

    救我这种事,纯粹做慈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落不到什么好处,甚至还会惹上麻烦。可他不但救了,后续服务还做得很好,日日好吃好喝供着养着,搞得我一头雾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相好智慧咸圆满,大慈大悲度世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我来说,安定侯真真儿在世活菩萨。

    不过这份感激并未持续很久,至少比我想象得要短。

    因为他好像不是人。

  • 从每天都恨不得给救命恩人磕个头,到发现他有蹊跷,用的时间并未很长,甚至不到一年。

    我的第一世——或者说第一个死去的梦境——是撞见他杀人后,惊慌失措,踉跄跑出门后,脚滑摔死的。

    我知道你可能要说,杀人嘛,多大点事,谁还没杀过人。身居高位的,哪个不是满手血腥,踩着尸骨尸山爬上来。

    不过间接杀人和亲手杀还是不太一样。

    那一日杏花微雨,我蹦蹦跳跳在院子里溜达,一时兴起想去找他。

    谭弈每个月都有几日不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月事。

    按常理来讲,我不会去打扰他,但好巧不巧那天我良心大发,突然对自己蹭吃蹭喝的米虫行为无比愧疚,于是掏了多年的积蓄,下血本给他买了个玉腰带,迫不及待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并且我趁他没回来,偷偷藏在他房间。咱们老京城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然后他带了个姑娘回来。

    好,受惊吓的竟是我自己。

    不过我这人冷静得很快,闭目对自己默念十句「我是他救下的人,并无感情,他和谁在一起,和我并无干系」,随即开始发愁,在想一会儿若是有什么活色生香的画面,我是躲起来呢,还是躲起来呢,还是躲起来呢。

    谭弈面对别人也是一副好模样好气度,笑意清甜,十分讨人喜欢。

    他们聊天的气氛很是融洽,融洽到那个姑娘身子都贴了上来。

    耳畔厮磨里,我听到她娇滴滴道:「谁教侯爷这般可奴家的意,真真是医奴儿的药,教奴什么都不想,日日夜夜,只想伴在侯爷身旁。侯爷呢,侯爷想要什么?」

    他抚上她的胸口,温温柔柔道:「我想要你的心。」

    那女子娇羞一笑。

    我眉毛一拧。

    我不该在这里,该在春意融融的庭院底,而不是在这儿被迫听墙角,无比尴尬。

    下一秒血光四现,谭弈的手穿过她的胸膛,从我这里能清晰地看到,他穿胸而过的手中,握着尚且活蹦乱跳的一颗心。

    我这不争气的喉咙啊,它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人在真切面临危险境况时,身子总是不听使唤。

    不知为何,我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迎着泪光,看到他似乎愣了下,旋即闻声转头,望向我的所在。

    谭弈逆光抽回手,尚且捏着心脏,脸上沾了飞溅的血迹,长身玉立,弯了弯眼眸。

    如同滴墨入水,他眼睛的颜色丝丝缕缕变幻,脸隐匿在黑暗中,金瞳璀璨,映着幽幽光辉,

    他向我走来,姿态优雅,恢复了平日的笑意:「萋萋,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掉下来,哐当一声,坠地清脆。

    我定睛一看,是一把勾金镶玉的匕首。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要慌张、他看起来像是能沟通的样子,我们可以坐下来喝杯茶,吃个包,从幼时交情谈起,再赌咒发誓我若是讲出去必然天打五雷劈,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保准他放我一马。

    我的身体没听完就跑出去了。

    还十分紧张地同手同脚,导致僵硬地左脚绊右脚,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以一个颇为奇异的姿势摔倒了,后脑正巧磕在柱子凸起的纹路上。

    殷萋萋,卒,享年十七岁。

    但当我浑身冷汗、大口喘息着从床塌上惊醒,看到坐在我榻前好不忧心的夫君时,那股真实的疼痛和恐慌感才慢慢淡去。

    他深邃忧伤的眼瞳把我罩在了里面。

    「萋萋,你回来了。」他抚上我面颊,指肚如冰,凉得我打了个寒战。

    回来了?从哪?地府还是天宫?

    是了,是梦。无论记忆如何清晰,死去的窒息感如何真切,这也只能是梦。

    ——我本来差点就信了。

  • 我的第二世,同样死于非命。

    第三世,第四世,亦是如此。

    原因大同小异,都是误打误撞走入了西长廊的房间,要么看到他杀人,要么看到别人的尸体,要么看到我的尸体。

    从一开始我慌不择路招致祸事,再到他亲手杀我。

    我一次次死去,一次次醒来,记忆已经开始变得虚弱又模糊。直到第五世再度睁开眼时,我望着枕边的谭弈,愣了两秒。

    这次时间节点重回新婚之夜,他迷迷糊糊将我捞到怀里,揉了揉我头发,声音带着刚醒的困倦:「萋萋,怎么了?」

    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又记不起来,只好道:「好像做了个噩梦,不过忘记是什么了。」

    他不语,我以为他又睡着了,却听他好久才道:「真的记不得了吗?」

    我竭力想了想,却只捞到些许残破的片段,影影绰绰,看得不甚分明,便点点头:「记不清了。不过,侯爷怎么醒了?」

    他声音一点点淡下去:「听到动静,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说实话,我和他唠了大半夜旧事,现下陷入了几丝熟人相逢后、气氛冷淡时的尴尬,听他语气这么亲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胡乱应了几声,又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时,床侧已然空了,我趿着鞋子去找他,看到谭弈在书房里写着什么,大概是批阅事务,一手撑额一手写字,幽静清冷,和平时的模样截然相反。

    谭弈爱笑。一般来讲,平常爱笑的人,纵使没了表情,眉眼也是柔和的。

    但此刻清晨露重,为他染了一层寒意,墨眸隐匿在尚且晦暗的天光里,幽幽浮现一丝金色。

    我凑过去伸手闹他。谭弈这才展颜,手里的东西不动声色收了收,抬笔蘸墨,在我手背上落了朵花。

    ……这人属狗的吧。

    我下意识往他身上蹭,染黑了他袖子才后知后觉僭越,正要道歉,却瞥到他眉目弯弯,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

    但我还是客气地做做样子:「不好意思啊侯爷,我这……以前玩闹惯了,不知轻重……」

    他浑不在意,将方才处理的东西拂到一旁角落:「萋萋不必道歉,你能不介意之前的事,每天开开心心的,我也就开心了。」

    我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

    嗐,您别说,我还真不介意。

    满门抄斩这种事,都是自取其咎,怪不得别人。

    我从出生到即将发配边疆,这几年来拥有的,已是无数百姓这辈子都享用不尽的事物了,福德折腾光了,早点受苦也正常。

    甚至能捡下一条命,重新过上这样的生活,烧香拜佛都求不来这种好事。

    于是我得寸进尺,在他手心上也画了朵花。

    定安侯气定神闲,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落来,未干的墨痕在我面上瞬间印开一大朵。

    「……」

    这人大概是真的属狗的吧。

    赌书泼茶了半晌,嬉笑怒骂累了。他换了些折子写,我趴在桌子上看他,面前的书页被长风翻动,墙外细枝敲窗,碎花飘落在墨金镇纸旁。

    我想了想,还是大胆问道:「侯爷,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闻言抬眼,我继续好奇:「我是奸臣的女儿,人人得以诛之。侯爷的恩情,萋萋实在无以为报,又不知究竟为何,得以承蒙这样的施救。」

    谭弈撂笔托腮,笑意盈盈,回答得言简意赅:「因为我爱你呀。」

    「……」

    虽然谭弈救我狗命,我自然感激涕零。但我们实在未及几面,缘分属实太浅了些,以至于他口中的爱也轻轻飘飘,一听便觉得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大概是我疑惑得太明显,他撑着脸笑出声,气氛霎时松快许多。

    外面天色淡,连带着他笑意也淡,又清又浅,如风中飘絮。

    他正经了些,轻轻道:「萋萋心思纯净,不该被这种事拖累。别说是我,任是谁都不忍看你有事。」

    啊?是吗?我看别人都巴不得我死啊。

    不然处刑那一天,我也不会被扔一身臭鸡蛋。

    「对了,」他语气波澜不惊,像是随口提起一句旧事家常,漫不经心转移话题,「西长廊末尾的房间,你不要去。」

  •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他说不让我去,那我必然……

    必然是不去的。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没什么过分的欲贪,和我那个丞相爹完全相反。

    所以他死了,我还活着。

    好在我对这爹也没什么感情,不然此刻多少要掉几滴泪。

  • 谭弈对我很好,只零零星星无意提过好几次「不要去西长廊」,于是我连平时散步都绕着走。

    如此过了冬日,他有事要出门一段时间。我随口客气了句「要我跟着么」,他笑吟吟婉拒我:「萋萋身子弱,经不起路上的折腾,安心在家等我回来就好。」

    我的确讨厌舟车劳顿,闻言登时心下暗喜,面上却依旧八风不动,甚至做出几丝凄婉的惆怅:「侯爷莫要耽搁太长时间,妾身心底对您,可是挂住得紧。日日复夜夜,点滴到天明,只盼您早些归来。」

    他揉了揉我的头,眼底笑意微弱,又叮嘱了我几句「风大雪寒,莫要着凉」,便走了。

    直到他们一行人消失在视线尽头,我才蹦蹦跳跳回去。

    没了他的看管,我终于可以为所欲为了!

    ——于是我熬了半个月的夜,看完了整整一套时下流行的传奇话本。

    不过,熬夜是不好的。

    这个弊端体现得很快、很明显。

    这一日我照常看话本,待到结尾才心满意足去睡觉。

    吹灯歇下不久时,窗户突然响了。

    空空空,如同屈指勾手,扣了三声。

    我睡得浅,又是难入眠的体质,方且升起的睡意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半夜三更,谁敢敲侯爷夫人的窗子?

    又传来几声敲窗的声音,我安慰自己,或许是夜深了,树枝被风吹动,应该无甚大碍。

    窗外的声音却急了起来,噼噼啪啪,如同冰雹凿窗。却又细细碎碎,又急、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脊背爬上一层凉意,我放缓呼吸,依旧阖眼,假装睡意正浓,意识却一点一点,愈发清晰。

    难道是我爹以前得罪的人太多,所以趁着谭弈走了,前来暗杀我的?

    随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姑……娘,仙人,救……我……救我……你救救我……」

    我又是一惊,不过却松了口气——如果是来暗杀我的,早就摸黑翻窗进来砍我了,不至于在这里哭得如此凄惨。

    但我还是十分谨慎,没有动身,屏息凝神听着动静。

    拍窗的声音断断续续,那女人哭得也断断续续,深夜之中,愈发凄厉。

    按理说这么大动静,门外的守卫也该有所行动,但除了那女人的哭声之外,一切都很安静。

    我实在受不了了,这么下去也睡不着啊,只好坐起来点了灯,竭力平静道:「什么人?何必装神弄鬼。」

    对方顿了一秒钟,下一刻骤然大力拍窗:「仙人,你救我,你救救我……」

    「别拍了别拍了,」她拍得我太阳穴都开始跳,「有什么话好好说。」

    对面又是重复了一番救我云云,我怀疑她听不懂人话,但还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不要怕,这里是定安侯的府邸,就算我帮不了你,谭弈也……」

    话音未落,对方突然暴起,窗户被拍得震天响,墙面都隐隐晃动:「谭弈……我要杀了你!谭弈!谭弈!」

    我很无语。

    「这样啊,不过,谭弈现在不在。」我站起身,抽出一边的匕首防身,警惕地面对窗户的方向,谨防下一秒可能的发难,「你要想找他,麻烦出门右转,而不是吼这么大声,扰人清梦。」

    话音将落,窗外凄厉之音愈发尖锐,纸糊的窗子到底不算结实。

    「如果冤魂你不都不度,还算什么仙人!」

    厉鬼破窗的刹那,我就死了,死得滑稽又蹊跷。

    似乎……是被吓死的。

  • 「萋萋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谭弈放下玉箸,出声打断我的思绪。

    我面不改色说瞎话的功力越发精炼,随口答道:「能够遇到侯爷,真真是妾身上辈子修来的福份。所以在想择个黄道吉日,去庙里烧香拜佛,感激神灵垂怜世人。」

    他闻言抿起唇角,眼底柔情万千,任是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神恍惚,丝毫无法将眼前之人同之前诡异的事端联系起来。

    我微微出神——也许那些苦难深重,那些颠倒磨折,只是一场又一场连环梦。

    毕竟,这般温柔,这般气度非凡,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伸手过来,覆在我手背上,唤回我的注意:「既然如此,过几日萋萋要同我一起去祭神吗?」

    谭弈口中的祭神,不是什么盛大的特典,甚至不是什么知名的大庙,而是一座小破不起眼的神观。

    观中供着的神名为灵华,传说是几百年内飞升的仙人,在此庇护一方百姓,只是到了后世名声衰微,祈愿又逐渐不灵,所以渐渐被人们遗忘。

    附近也只剩一座庙宇,地处荒僻,边缘近山。

    在昨晚最新死去的「梦」中,他也经常去那里祈福。

    亲近神灵总是好的,我点点头。

    他得了允诺,唇瓣一弯,眼底幽深,笑意被衬得微弱些许。那模样有几分奇怪的既视感。

    我竭力思考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快出门时才找到原因。

    在梦中,有几次总是被半夜敲窗惊醒,要么是我主动开窗,要么是被面目狰狞七窍流血的女人破窗而入杀死。

    此起彼伏地死而复生,光是「冬夜杀人事件」这个节点,重复了足足四次才结束。

    第九世照例被惊醒,我被吵得神经衰弱又恐惧,缩在被子里紧闭着眼,听着声音越来越大,仿若要将这件屋子活活拍散。

    持续了足足一炷香后,窗子被骤然推开。

    我惊慌抬眼,却看到了谭弈。

    窗棂推开的一瞬间,天地间的声响皆尽平息,好似一切不过黄粱梦一场。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嗫嚅了几句,听不分明。下一秒大踏步走来,在我面前站定。

    随即长叹口气。

    那模样也优雅,尽管掺着稍许不易察觉的疲倦:「萋萋,晚上风吹打枝,声音大了些,没惊着你吧?」

    ……到底什么风能吹出这种声音啊?!

    我本来满心疑惑,但看他这样转移话题,又知问不出结果,只好缄默不言。

    谭弈又突然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吗。」

    我警觉。

    因为我完全不记得了,只是这么直白地说出口肯定很尴尬,所以思忖该怎么开口。

    好在他自顾自说下去:「那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天上月亮很美,你比月亮更美。」

    这位老同学真是……总能土得突如其来,令我刮目相看。

    谭弈凑过来,身上尚且带着霜雪,很凉。

    他抱住我,下巴搁我肩膀上:「萋萋……你再等等。」

    我不明就里:「等什么?」

    他不语,我只好耐心地任由他靠着。

    趴在他怀里快睡着了,才听到他轻轻道:

    「等你梦醒。」

  • 神观不大,但很干净,看得出有人一直在照拂打扫。

    谭弈参拜的模样很是虔诚,虽然我个人更喜欢大庙,热闹,香火足,菩萨更灵验——毕竟灵华娘娘就是因为神力不足才式微——只是这话也不方便在这里说,多少显得不恭敬。

    随即他开始打扫神观。

    没错,定安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定安侯,尊贵无双、风光无两、冠盖艳京华的定安侯,此刻屏退所有下人仆役,正在细细擦拭神像,不假人手。

    看得我又是震惊,又是无措。

    一方面感慨不愧是谭弈,虽然身居高位,可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轻而易举就做到了京城贵族做不到的事情;另一方面来讲,我虽然懒得干活,但此情此景也不好意思袖手,只好有样学样,扫扫地做个样子。

    「萋萋,」他为了方便干活,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如玉的腕骨,此刻倚在神像木架边定定望着我,笑意清浅,「很久之前,我就想像现在一样同你在一起。」

    我出了一身汗,开始感慨原来杂务这么累人:「一起累成小狗是吗?」

    他弯起眼睛:「只要能同你在一起,再苦再累也开心。愿与萋萋长长久久,就这样平平静静,携手一生。」

    这话说得很真挚,很动人。

    可惜他实在不会挑场合,眼下我只想快点回去躺着,全无甚么风花雪月的心思。

    「这还不简单。」我胡乱抹了把脸上沾的灰,「待到冬日又落雪,携手复同游,也算此生共白头。」

    他低低笑了两声,又问道:「萋萋,你在这里,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跟小姑娘似的,动不动就问我「你看这个眼不眼熟」、「你看那个眼不眼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这种话,丝毫不顾忌我鱼儿一般的记忆。

    我谨慎地摇摇头,担心自己的反应会让他失望。

    没想到他的笑意反而浓了,甚至还有点……放松?

    ……真不知道这位昔日友人、现今夫婿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 终于打扫完了,真是人无行事难知不易,我对日夜操劳的丫鬟小厮们又多了份敬佩的心思。

    因着发了汗的缘故,他为我细细披了层薄鹤氅,又顺势挽住我的手,这才一同出去。

    我刚要迈步,却瞥见一条白蛇从眼前青石板路上快速爬过,如同一尾游鱼,转瞬间便不见了。

    我瞧着新奇,僵住了腿。显然谭弈也看到了那条蛇,揽住我的肩膀,俯身贴近我耳畔,声音听起来很是温柔,似乎是在安慰我:「萋萋怕蛇是么?」

    「怕吧。」我想了想。

    谭弈的表情有些凝固,旋即又没事人儿一般笑起来,转过头去,放轻语气:「世人都怕蛇,萋萋觉得可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啊?你嘀嘀咕咕说啥呢。」我又探头看了看那条蛇消失的方向,「怕他咬我罢了,实际上挺喜欢的。」

    而且说起来,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但灵华娘娘的传说里,似乎也有与蛇有关的故事,所以此地才会有蛇出没吧。

    他很快转过头来,甚至带着几分惊讶:「你喜欢……喜欢这种东西?」

    这话一听,我可就不乐意了,语重心长道:「什么这种东西、那种东西的,侯爷怎么也似寻常人等有这般偏见。蛇也不过是无数生灵的一种,不受到侵犯也不会主动攻击人,没什么可怕的。当年造人的女娲娘娘,不也是人首蛇身么?」

    他一怔,又失声笑了,摇了摇头:「你还真是……还真是……「

    我以为他要说我奇怪,却听他继续道,「还真是和以前一样。」

    以前?

    啊,是在国子监同学的时候吧?

    我都记不清了,谭弈的记性可真是好啊。

  • 回来的路上,轿子突然一停,随即不动了。

    彼时谭弈正在闭目养神,淡淡「嗯?」了一声,轿外很快有护卫禀报:「侯爷,外面是丞相大人,似乎有事与您商讨。」

    他闻言,下意识看了我一眼。

    我没什么所谓,世间哪都不缺人,九品芝麻官位空了都有一堆人争着抢着,更别说丞相之位了。

    他眉头微蹙,没有下去。

    我眨眨眼,识趣道:「侯爷,好久没出门了,我想四处转转。」

    他目光复杂,复又挂上清浅笑意:「多带些护卫,玩得尽兴些。若是钟意什么,直接叫店家送到府上。」

    言罢他先掀了帷幔下轿,我在那一瞬瞥到不远处有人负手而立,身姿清越,一身熟悉的紫衣官袍,想必便是那位新上任的丞相了。

    隔的距离不算近,只隐隐看到面上一点朱砂,灼灼如开桃花。即使看不仔细面容,也能看出是何等张扬明艳的一张脸。

    这么年轻就能官至二品,真是难得。

    何况皮相还生得这般好。

    随着我这一声感叹,眼前的帷幔落了,触目所及只有一片细致的布纹。

    明快的声音响起,尾调熟稔又轻佻:「哟,谭弈,想见你一面可真是难啊。」

    又听到定安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听语气也能脑补出他面上温润的笑:「有失远迎,请。」

    我靠在材质柔软的椅背上,心绪有些寡淡,思绪飘忽不定,却又看不分明。

    听着声音渐渐远去,也掀开帘幔下来,带着几个眼熟的侍卫逛街去了。

  • 谭弈走之前让我别和他客气,我也确实没和他客气。

    「这面,这面,和这面,打包送定安侯府上。」

    雅心阁书斋被我买空了半间屋子,店家缺人手,我便打发身侧的侍卫也去帮忙,反正也有暗卫跟着。

    因着悬心前几日做的噩梦,加上谭弈一时半会儿也谈不完,我又溜达着去了不远处香火鼎盛的寺庙,冲冲身上的煞气。

    请完香才稍许安心了些,听着唱经声,照例三拜九叩,感恩戴德能活到现在。

    未到苦处,不信神佛,诚不欺我。

    之后绕着庭院溜溜达达打发时间,估摸着谭弈就算从女娲补天开始聊、此刻也该说完了吧,这才归去。

    近黄昏,路上商贩多了些,人也一样,走路时不免觉得拥挤,开始后悔没留两个护卫在身边守着。

    正寻思着要不要叫两个暗卫下来帮我开路,却陡然撞了个人。

    好巧不巧,还是额头磕到对方下巴,直磕得我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晕晕乎乎里,突然听到对方百转千回道了句:

    「师姐?」

    我心陡然一沉。

    接下来这个人会眉头一皱,随即致歉。

    果不其然,我逆光抬眼,意识尚不清明,看不清楚对方面容,依稀能看到他拧起清秀的眉,语气冰冷:「抱歉,认错人了。」

    心绪愈发沉重,因为这个场景,在「梦」里出现了许多次,同样的人,同样的动作反应和言语,相遇的地点有出入,但能确认的是,我真的见过他很多次。

    不过仅仅是见过而已,没有别的交流。我的心跳声变得很大,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却百思不得其解——而面前的人,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他发现自己认错了后就冷着脸要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拽住他宽大的袖袍。

    「诶,那个,这位兄台……」我看清他衣服样式后又改口,「这位……道长……」

    他嫌脏似的,火速甩开我,我愣在原地。

    ——不行,不能就让他这么走了。

    我追上去,不管不顾扣住他手腕:「等一下……请等一下!」

    他又要甩开我,却在转头看到我的那一瞬神情一震,停在了原地,叹息般开口:「什么事。」

    我硬着头皮磕磕巴巴道:「今日瞧着道长有缘,想请道长……小酌一杯,不知您哪日得闲?」

    他不语,半晌才道:「本月十七,临风阁,过期不候。」

    现在是八月初,距离他说的日子,还有半个月。

    临风阁,是京城最大的茶楼;之所以最大,因为那是灵华飞升的地方。

    尽管如今大部分人已然不知道灵华是谁,但茶楼生意依旧红火。

    他没等我回答,袖子一甩,走远了。

    他这厢刚离去,谭弈后脚便下来,向人群中的我走来,一瞥到我,登时展开笑颜,风华万千:「萋萋,久等了。」

    美人一笑,真个是心情愉悦,如沐春风。

    只是不知为何,我脑子里出现的形象却是府邸西长廊的房间,他手里捏着血淋淋的心脏,身侧堆叠一具又一具我的尸体。

    那时他也是这般万事不挂心的模样,淡然中带着丝惋惜,又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推入我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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