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山河秋

有两个孩子做伴,我和顺妃的日子也不算太难熬,数着日子,也就要过年了。

「翻了年你就八岁了。」我替栎儿系好披风,他要去寿康宫看看太后,「见了皇祖母,多说些高兴的话,皇祖母在病中,不许惹皇祖母生气。」

「儿臣知道了。」栎儿裹着披风,竟也要到我肩膀高了,这些年他蹿得很快,居然也是半大少年了。

我目送他离开,小小少年后背挺得笔直,行走间不自觉带出了一股贵气,只是年岁尚小,比不得他父亲霸气。

18

过了年,开春之后,太后的病慢慢好了,淑妃也渐渐话多起来,唯独顺妃又得了风寒。

她生育不久,身子本就虚弱,偏生小孩子心性,出去游春,穿得单薄,回来就躺下了,倒把她身边的谷雨吓得不轻,那日皇上在我宫里喝茶,谷雨急急忙忙来报,说她们家娘娘又起了高热,皇上正喝茶呢,她冒冒失失进来,倒是把皇上吓得烫了自己,「主子是个冒失的性子,奴才也是!」

皇上气呼呼地走了,倒是方便我赶紧去了永宁宫,太医过来开了几副药,说顺妃产后本就虚弱,如今感了风寒,倒是需要好好调养。

顺妃躺在床上病病歪歪的,静姝又小,我索性把静姝先接去了凤仪宫,等淑妃病好了再给她送回来。

「姐姐可还是得帮我养孩子啊。」顺妃高热总是不退,她潮红着脸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我只当她是产后虚弱,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虽心急,却也无法,只能嘱咐她好好养病,细心调养。

静姝一向与我亲近,如今在凤仪宫住了一月有余,愈发喜欢找我抱着,只是顺妃的病一日日的不好,太医院来了多少回,顺妃就是不见好。

我一日日地往永宁宫跑。

静姝会翻身了,静姝会爬了,静姝要会坐了,顺妃还是病着。

她躺在床榻上,一日日地胖了起来,她浑身浮肿,低烧不退。

后来她吃不下去东西了,但是她还在吃药。

太医开什么药,她就吃什么药。因为我跟她说,静姝在凤仪宫不安生,她想找你。

顺妃惦记静姝,一日日挣扎起来吃药。

后来她的喉咙也肿了起来,喝不下去,只好由谷雨一勺一勺地灌下去,吐一碗就再喝一碗。

我说,静姝想她娘了。

我说,静姝马上会走了。

我说,你还得等静姝长大,你得教她刺绣,你得教她书画,你得看着她长大,你得送她出嫁。

顺妃总是笑,「姐姐,我们以后还得给静姝绣嫁衣,备嫁妆,做喜被,若是静姝的驸马敢欺负她,我们还得给她撑腰呢。」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快过去了。

顺妃一日日地喝药,一口也没落下。太医院熬的药太苦,她喝一口,喊一句「静姝」。

后来她实在是身上太疼,喝一口喊一声「娘」。

皇上来了两次,顺妃不肯见,她浑身浮肿,她不想吓着皇上,她怕皇上因此不喜静姝 。

皇上就不常来了。

今儿是十月十七。

皇上去了丽嫔那里,太后接走了栎儿和静姝,我守着顺妃,听她一句一句地喊疼,喊娘,喊姐姐,喊静姝。

深夜。

我实在没忍住,悄悄出了永宁宫主殿,我蹲在殿外痛哭。

太医试了千百个方子都没有用,我问她哪里疼她只说浑身都疼,永宁宫我里里外外查了多少遍都没有问题,后院的桂花树都被我挖出来了,可是她还是病着。

我想起两年前刚刚怀孕的顺妃,明媚,活泼,嘴巴又利索,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为什么现在她躺在床上,面色发青,浑身浮肿,气若游丝。

「蓁蓁,」我念着顺妃早夭的姐姐,「我护不住我们的妹妹了,你若是在天有灵,就帮帮她吧。」

「你那么疼她,怎么忍心看着她这么受苦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好不了呢。


静姝都会走了,顺妃还是病着。

多少次我要牵了静姝来看她,她都不许,可是那天,我记得那天天很好,她突然挣扎着起来要谷雨给她梳妆,请我带了静姝来远远地给她看一眼。

她涂了厚厚的脂粉,除了看着要比旁人胖些,倒也无妨,我牵了静姝来,对静姝做了个手势,静姝聪慧,我教了她那么多遍的,她冲着顺妃喊了一声「娘」。

顺妃站在帘子后面,若不是谷雨扶着她,只怕她站都站不稳。

她示意文杏抱了静姝出去,这才敢走到我身边坐下,谷雨立刻塞了厚厚的靠枕给她枕着,顺妃瘫在抱枕上,「长高了好多。」

「她走的时候才这么大,」顺妃比划给我看,「现在都这么大了。」

「姐姐,静姝给你我就放心了。」顺妃说着又笑了,「我早说她合该是你的女儿。」

「姐姐,静姝长大了,你别说我不要她,」顺妃笑了又哭,「我也很想很想她,我为了她喝了好多好多药的,那么多碗,我一口都没浪费。」

「但是我福薄,我没时间陪她长大了,所以我替她挑了一位好母亲。」

「姐姐,」她起来抓住我的手,「你帮帮我吧,你帮帮我——」

「你帮我把静姝养大吧,你得教她琴棋书画,教她饱读诗书,教她刺绣,算账,管家,但是姐姐,你别拘着她,她想玩你就让她去玩吧——」顺妃说几句话就要喘一会儿,「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静姝的小名,我想了很久,就叫念念吧。」

「我不能给她备嫁妆了,我就把我的嫁妆留给她吧,」顺妃合上了眼,「姐姐,你替我劝劝我娘,让她别难过。」

我一件一件地应下了她。

我替她把静姝养大。

我替她把谷雨安置。

我替她安慰她娘。

我走出永宁宫,失声痛哭。

静姝不懂事,仍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她还不太会说话,急了只会「娘」「娘」地叫我,我搂住她,泪如雨下。

后来,有一天早晨,静姝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我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一样,连早膳都顾不得,直接赶到永宁宫去,却见谷雨红着眼眶出来。

顺妃,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死在了十一月初八这天,我记得这一天格外的冷。

顺妃逝世,皇上悲痛,着追封为文惠顺贵妃,葬于南陵。

19

顺妃走后的那个春节,格外的冷清,没有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真是不习惯。栎儿懂事,总是来逗我高兴,好在静姝一日日长大,长得愈发像她,也叫我宽慰不少。

静姝开始学说话了,她第一次喊皇上「父皇」的时候,皇上极为高兴,抱着静姝亲了好几口,静姝嫌弃皇上的胡子扎人,推着皇上不许他亲,倒是逗得皇上哈哈大笑。

莲才人进宫的第三年,终于有了身孕,皇上很高兴,晋她做了莲婕妤,只是仍住在玉兰轩。

我倒是想着,皇上登基这些年,也没大封过六宫,索性和皇上提了一嘴,左右今年又有一场选秀,估计又要有好些个新人进宫,宫里的老人,也该提一提位份了。

皇上想了想也是,提了孙嫔,晋为德妃;我又替楚婕妤提了一嘴,皇上也晋了她的位份,做了楚嫔,另有两位婕妤进了嫔位,也按下不提。

德妃真心实意地来谢过我,她性子冷清,无子无宠,实在不得皇上喜欢,如今晋了妃位,着实是意外之喜;楚嫔不便出门,也托人真心实意地向我道了谢,其余按下不提。

唯有丽嫔,本以为自己能回到妃位,却不知怎的,皇上没有升她的位份,仍是丽嫔,倒是她这些年颇尝人世冷暖 ,长进不少,如今也算沉稳,只在长秋殿闭门不出罢了。

等夏日里第一批荷花盛开的时候,宫里又来了新的秀女。

年轻的姑娘青涩水灵,朝气蓬勃,好奇地打量着这宏伟的四方城,眼睛里都是紧张和单纯。

她们和这宫里的女人是不同的。

宫里的女人,守着烛火,过着一眼能望到底的日子,面庞再白嫩紧致,眸子都是死气沉沉的。

太后还是嫌皇上膝下子嗣太少,催促皇上多多选些姑娘进宫,也好为刘家开枝散叶。

我坐在高座上,看着面前这群规规矩矩的姑娘。

鲜活又灵气。

有些姑娘,低眉顺眼却掩盖不住心中的骄傲,有些姑娘,怯懦得发抖却仍是强撑着,我也不拆穿这些姑娘,在宫里待久了,见多了妖魔鬼怪,反觉得她们可爱。

突然我看见一双小鹿一样的眸子。

很像当年的安嫔。

她的眸子里,是雀跃,是单纯,是不曾被污染的可爱。

这双眸子我曾见过。

我叫她上前来,她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大理寺卿之女路笑颜。」

「倒是个好孩子,」我摘下手腕上的青玉镯子戴在她手上,「去吧。」

皇上却突然凑过来,「朕怎么瞧着皇后腕上的羊脂玉镯看起来水色极好。」

「倒是没见皇后摘下来过。」

「是太医说臣妾底子偏虚,要臣妾温养,臣妾想着羊脂暖玉养人,这才时时带着。」

「嗯,」皇上想起了顺妃,「你也该好好保重身子了,栎儿和静姝都要你操心。」

「是。」我笑着应下。

选秀足足进行了三日,皇上点了不少姑娘,太后也挑了几位,包括那位路姑娘。

皇上赐了她才人位份,跟着德妃住。

还有几位家世显赫的姑娘,也居才人位份,自是按下不提。

20

路才人很喜欢我,常常往凤仪宫跑。

她不过是孩子心性,才人位份自是无权搭建小厨房,她贪嘴,一日日往这跑,连带着德妃也爱过来,德妃原是冷淡性子,但是熟了之后也是个面冷心热的,路才人撒娇卖痴的,常把我二人弄得投降,静姝又得了一个大姐姐陪她玩,两个人弄得我的凤仪宫鸡犬不宁的。

德妃绣活好,常替我们做些物件,就连几日来一次的栎儿也被德妃娘娘投递了一件极为精美的披风。

路才人不得宠,皇上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心性,她也不在意,一日日地混吃混喝,还不快活。

新人入宫,难得为这四方城注进了几丝活力,好在都是守规矩的好孩子,皇上倒也没有特别喜欢的,莲婕妤有了身孕,皇上还是愿意往玉兰轩去。

齐才人这两年不得宠,皇上大半年才去一回,前两日居然也有了身孕,喜得太后又去拜了佛,希望佛祖保佑刘家子嗣延绵。

21

眼看入了秋,我想着也该办一场赏菊宴,宫里进了这么些新人,也该相互认认。

秋日里菊花盛放,静姝见了也是乐得不行,她在花丛里乱跑,身后虽说是跟着奶娘和丫鬟,可终究宴会上走动的贵人太多,她们频频避让,始终是追不上静姝。

我想着在凤仪宫里,索性没拘着她,只嘱咐奶娘们跟紧些,不要让静姝磕着碰着,也没太在意,宫中新来的姑娘不少,我留心着哪些姑娘还没有侍过寝,心中盘算也该给她们一个露脸的机会。

却不想这一疏忽就出了事,静姝跑得欢快,奶娘们虽说是追着却也拦不住这个小祖宗,不成想她一踉跄撞进了莲婕妤的怀里,莲婕妤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竟是见了红。

静姝吓得哇哇大哭,莲婕妤被抬进了侧殿,太医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却终究没能保住莲婕妤的孩子。

众人做鸟兽状散。

皇上盛怒而来。

我自是责无旁贷,只是静姝年纪尚小,又不懂事,希望皇上不要迁怒她才好。

莲婕妤还在昏睡,皇上心疼得不加掩饰,我坐在一边,心中愧疚,却也是无法,静姝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再淘气,乖乖地任乳母牵下去哄睡了。

太医又进来把了回脉,只说莲婕妤已无大碍,日后若是好生调养,总是能生养的。

皇上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对我仍没有什么好脸色,他替莲婕妤掖掖被角,转而示意我跟他出去说话。

「今日之事,着实是臣妾疏忽,臣妾没能看好静姝,也没在凤仪宫安插好足够的人手,这才使莲婕妤失了孩子,若是论起来,都是臣妾的错,只是静姝年纪尚小,也不懂事,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这自然是你的错!」皇上气得扔了茶碗盖,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凤仪宫里众人息声,皇上顿了顿,说道:「顺妃怀静姝的时候,你对她千叮万嘱百般照顾,唯恐她伤着一根头发丝,你对莲儿但凡有对顺妃的一半上心,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是臣妾的疏忽。」我垂下眸子,应下了皇上的指责。

皇上合上眼,沉默了一会,「你把永宁宫收拾出来吧,朕要晋莲儿为嫔了。」

我抬起头,「皇上!」

顺妃走了不过一年,宫中又不是没有其他空着主位的宫殿,如今旧人刚去,新人就迫不及待地住了进来,皇上这般行事,除了叫我心寒,又有什么用意呢。

「静姝那边,你看着办吧,」皇上站了起来,「朕会封锁消息,莲儿今日,是自己摔倒的。」

所幸皇上对静姝还有几分怜惜。

静姝生母早逝,虽说养在我膝下,总归是比不得亲娘全心全意,如今皇上主动为静姝开脱了干系,也算是防止日后有人拿这件事出来做文章。

我再不能阻拦,除了皇上,没有人能把静姝摘得干干净净,永宁宫的主人已逝,永宁宫也早就不是永宁宫了。

皇上也嫌永宁宫兆头不好,索性叫钦天司的人重新看了风水,改成了永寿宫。

我带着人去了永寿宫。

昔日永宁宫的一草一木都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

挂床脚的多子福袋,屋梁上的辟邪香包,顺妃用惯的绣花绷子,还有她给静姝做了一半的小衣裳,我都细细地收走了,收进了库房里。

顺妃洁癖,她若是知道我把她的东西给了旁人用,不恼了我才怪。

我嘱咐宫人都小心收好,日后静姝若是问起来她娘,我也好拿给她看。

她娘,是极欢喜她的到来的。

22

帝后关系不和,后宫里也是气氛紧张,正是初一去给太后请安的日子,我刚陪太后说了几句话,就有宫人来报,说是皇上来了。

太后没给皇上好脸色看。

皇上坐在太后下首,我则很自觉地立在一旁,太后眼皮子都不抬,「皇帝怎么有空来了?」

「儿子这些日子忙于政事,着实是疏忽了给母后请安的大事,是儿子的不是,儿子给母后赔罪 。」皇上嘴上说着抱歉,身体却是很诚实,稳坐如山,屁股都不带挪动。

「你是皇帝,你忙。」太后说得不紧不慢,「可是你忙于前朝,冷淡后宫,宫中妃嫔多有不满,却没让你操心半分,你也该念着皇后的辛苦。」

「今年宫里进了新人,皇后忙着安置她们,莲婕妤进宫三年有余,早就是老人了,皇后分身乏力,也是情有可原,你总不能指望皇后处处亲力亲为。」

「这些年,皇后主持中宫,管理公务,善待妃嫔,训诫命妇,任劳任怨,亲力亲为。你就是不记得皇后的功劳,也该记得皇后的苦劳。」

皇上咳了两声,这才看了我一眼,「儿子知道了。」

「你去吧,」太后摇摇头,「哀家老了,也管不了了。」

皇上盛宠莲婕妤,太后一直颇有微词,如今皇上坚持晋了莲婕妤做莲嫔,太后实在是心力憔悴,想说什么,见皇上不愿意听的样子,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觉管不了什么了。

皇上又客套几句就走了。

我扶着太后回了内殿。

「哀家老了,」太后坐下,叹息了一声,「前几年开始,哀家就觉得自己精力愈发不济,如今也管不了皇帝了。」

「母后哪里老了,」我自觉地替太后捶起了肩膀,「只是母后操心的事太多,既是皇上自有定夺,母后也该少费些心神,多多保重身体。」

「哀家也操不了多久的心了。」

「你是皇后,」太后拍拍我的手,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不仅要对后宫的妃嫔上心,更得对皇帝上心。」

我不敢对上太后了然的眼神,只是低声应下,太后乏了,让我也回去。

23

莲嫔现下仍住在我的侧殿,只是她刚刚小产过,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皇上又总是来看她,她也不得空和我说几句话,我先前去看过她,也替静姝道过歉,她应下,只说静姝年纪尚小,不过是无心之过,反过来请我宽心。

莲嫔小产,齐才人这胎就越发金贵,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全方位保护齐才人,希望她顺利产下这一胎。

有一天深夜,莲嫔却突然来主殿求见,我叫她进来,却见她欲言又止,未语泪先流。

「莲嫔这是怎么了?」我已经卸下妆发,披散着头发,只着家常衣裳,坐在榻上看书,她穿得单薄,又在小月子里,我索性拉她上榻,又叫文杏拿了毯子给她盖上,「有什么事,本宫给你做主,你还在小月子里,不要哭了,别伤了眼睛。」

「求娘娘救救臣妾。」莲嫔仍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哽咽着,「臣妾只怕要被人害死在宫里都不知道。」

原是莲嫔那日来赏菊宴,穿的是双平底的翠绿绘梅丝缎绣鞋,她有孕在身,自然走路小心,也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摔倒后她昏迷在床,再醒来她的鞋已经被人换了。

她家是做布料出身,那双鞋虽看起来和她的绣鞋一模一样,只是她一摸,便知不是她穿惯了的那双,只是她不敢声张。

她的恩宠如日中天,前朝后宫谁不知莲嫔娘娘,可是后宫险恶,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毫无倚仗。

因为她除了皇上的恩宠,什么都没有。

但是她连皇上都不敢说。

因为皇上最喜欢她单纯无辜的模样。皇上喜欢她可怜的样子,喜欢她一心想着皇上,喜欢她不图名利不图富贵不图回报地喜欢皇上。

我知道,莲嫔也知道。她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聪慧。

所以她不能争,她争了,恩宠也到头了,到时候没有母家依仗的她,也算到头了。她盛宠三年,多少人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消旁人轻轻踩上一脚,她就香消玉殒了。

「臣妾当年进宫,是父亲设计的结果。」莲嫔抹着眼泪,轻轻地开了口。

她本是商户女,父亲白手起家做大布庄,却嫌她母亲年老色衰,任由妾室压得她抬不起头,后来她母亲病逝,留下她和幼弟,她逐渐长开,父亲一心想着用她换个好前程。后来她父亲偶然见了微服私访的皇上一面,认定皇上器宇非凡非富即贵,就强迫她去偶遇皇上,她不肯,她父亲就拿她弟弟做要挟,她无奈,竟也真的被皇上看中了,后来她和皇上出游遇刺,她临时起意,为皇上挡下一刀,拼死一搏,皇上大为感动,坚持带她回宫。

她父亲乐得不行,也忌惮她的身份,如今也老老实实地送了她弟弟去读书。

只是如今她穷途末路,她越走越错,越走越快,想停下都不行,哪怕她知道前面是死路。

虽说她仍是皇上盛宠的女人,但是皇上对她的新鲜劲也快过去了,如今她若不是失了孩子,只怕皇上也不会对她如此在乎。

她知道她不过是皇上很喜欢很喜欢的一件玩具,如今玩具坏了,皇上很不高兴,但是对她来说,这是她最后翻盘的机会。

这三年她冷眼旁观,还是决定转投我身边。

我惊讶于她的和盘托出,如今我若是想扳倒她简直轻而易举,她把刀递到我手上,引颈受戮,我没有立即答应,心中盘算了一会儿,这才开口:「你身边可有可信的人?」

「臣妾的礼仪嬷嬷,是皇后娘娘赏的,臣妾身边的大宫女知秋,是丽嫔娘娘赏的,臣妾身边的太监统领,是皇上的人。」

我心下了然,用手指点点杯璧,「鞋子可找到了?」

「她贪图那鞋子的布料名贵,就在她房里。」

「既是你身边的宫女不力,」我吹了吹茶水,「今年小选,你自己去挑些人手吧。」

「臣妾谢过娘娘。」

「日后有空,就来凤仪宫坐坐吧 。」

「是。」

莲嫔走了,文杏进来收拾毯子,却抖搂出一件首饰,文杏见了脸色一白,转而递给了我。

这是我那次中秋夜见赵修念之后,因为踉跄了一下,丢了一支白玉簪子。我派人回去找过好多遍,又怕是赵修念偷拿的,一直不敢声张,找不到也就算了。

虽说小花园里的宫人早就被我借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走了,我仍是提心吊胆着。

「娘娘……」文杏脸上煞白,「奴婢真的是罪该万死……」

「无妨。」我心里有数,「她是个聪明人。」

「而且她也不爱皇上。」

24

我喝完了手里的茶,就叫文杏找个借口支走了知秋,露桃带人搜了她的房间,果然又找出来了一双绣鞋,还有银两若干。

这鞋可不是一个宫女能穿的。

十个板子下去,知秋已经哭天喊地地招了。

按照知秋的说法,是丽嫔身边的李福海给了她这双鞋,让她在莲嫔小产之后换掉她的鞋,说事成之后给她百两银子。

至于丽嫔是怎么害得莲嫔小产,知秋是一问三不知。

夜色已深,知秋已是人赃俱获,倒也不急这一时。

我命人将她投入柴房,好生看住,第二日我才将此事告知了皇上。

我请皇上来了凤仪宫,话语间隐去了莲嫔与我深夜相谈的事情,只说文杏见知秋鬼鬼祟祟地藏着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竟然是莲嫔的鞋子。

可是莲嫔脚上分明穿着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

莲嫔坐在我的下首,只装作一无所知倍受打击的样子,她眼中泪花闪烁,见了皇上,并不言语,只是低下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轻轻提起裙摆,露出一双一模一样的鞋来。

宫中避讳双生子,妃嫔制鞋,也避讳制出几双一样的鞋子,尚衣局更不会主动做两双一模一样的鞋子送给正值盛宠的莲嫔。

皇上认识知秋,先前丽嫔得宠的时候,知秋也常在丽嫔跟前奉茶。

皇上大怒,命人传了丽嫔来。

只是丽嫔一进来就是哭天抢地,赌咒发誓没有害过莲嫔的孩子。

皇上心烦,不愿意听丽嫔哭喊,「你这些年就不喜欢莲儿,你看不起莲儿出身商户却与你平起平坐,如今更是歹毒至此,现下人证物证俱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丽嫔哭天喊地的功夫,我又传了尚衣局的掌事姑姑来,她入宫近四十年,见了这两双鞋,也看不出什么不妥,只说这绣法用料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一双新一些,一双旧一些,只是后宫里得宠的娘娘的鞋,再旧也不过是穿过几回罢了,如不是掌事姑姑几十年的眼力,只怕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欲盖弥彰。

此事的疑处就在这里,丽嫔有什么理由要给莲嫔换双一模一样的鞋。

我轻声劝住皇上,「臣妾倒觉得,此事只怕另有蹊跷,还请皇上容臣妾几日功夫,好生探查,也算是给莲嫔和丽嫔一个交代。」

皇上还在气头上,他闻言顿了一顿,「你既是说有蹊跷,便交由你去查吧,朕也希望皇后能给朕一个交代。」

我闻言心脏一滞,转而扬起笑容,「臣妾一定给皇上和两位妹妹一个交代。」

25

文杏又去知秋的住所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

第三日深夜,我又将知秋提了出来。

「你是怀化三年入的宫,怀化六年去了丽嫔身边,」我手指轻点知秋的宗卷,「你擅汤食,因而被丽嫔看中,从尚食局出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小太监和你一块调到了丽嫔身边。」

「这个小太监,现在是李福海的徒弟,李平。」

「你房里有一幅春宫图,」我喝了口茶,「还有一个绣着平安字样的香囊。」

知秋仍是嘴硬,「奴婢不知道皇后娘娘说的春宫图是什么东西,奴婢和李平也不熟。」

「李平,现在是丽嫔身边的红人,仅次于李福海。」

「本宫觉得他不守宫规,与宫女对食,祸及后宫,应该乱棍打死。」

「请皇后娘娘开恩,」知秋磕头道:「奴婢和李平着实不熟,李平也不知道奴婢做的事。」

「嗯,」我笑了一声,带了几分不屑,「本宫顺手又查了查李平。」

「他是怀化元年入宫,先去了楚嫔身边,后来又调到了尚食局。」

「楚嫔早在仁和四十年就因伤卧床,自此不再受宠,宫人都不愿意去,偏生李平主动提了要去楚嫔身边。」

「因为楚嫔身边的云衣,是李平的同乡,也是李平定过亲事的姑娘。」

「李平家乡受了大灾,他卖身进宫求生,而云衣被卖为奴,入了中书令府,随侍楚嫔身边,后随楚嫔入宫。」

「怀化二年四月,云衣去太医院连支了三瓶伤药,而李平这个时候,因为做错了事,被楚嫔赏了十个板子,卧床半月,就此调走,几经波折去了尚食局。」

「你猜云衣这几瓶伤药为谁所支?」

一叠宗卷找的我眼睛疼,我合上宗卷,「莲嫔小产,丽嫔倒台,皇上和本宫自然也不会放过你,你为了李平做到这一步,你图什么?」

我无不叹息道:「你可知,本宫还没对云衣用刑,李平就要招了。」

一石二鸟,莲嫔,丽嫔,哦,还有一个李福海。

「说说吧。」我实在是想不通,楚嫔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替皇上挡过剑,自此体弱多病,常年足不出户,她在宫里如透明人一般存在。

我虽有心关照她,却实在不知,她为何对莲嫔丽嫔如此……痛恨。

原是李平给了知秋一包药物,教她在赏菊宴那天早晨下到莲嫔的饮食里,莲嫔服用后初无大碍,反而觉得身子畅快,因而饶有兴致地来了赏菊宴,原本按照知秋的计划,一个时辰之后莲嫔就会腹痛难耐,她到时候寻个理由让莲嫔摔倒在地,从而让莲嫔小产。

那双鞋,按照计划,知秋偷偷换掉莲嫔的鞋,把莲嫔原本的鞋抹上桂花油,莲嫔自幼对布料熟知,自然能发现不同,到时候知秋就可以栽赃给丽嫔,说是丽嫔故意使莲嫔滑倒,只是当天知秋临时起意,扶着莲嫔撞上了乱跑的静姝,让莲嫔顺利小产。

只是她没想到我把莲嫔直接留在了凤仪宫侧殿,凤仪宫规矩森严,凡物都有定数,这才使她没能顺利拿到桂花油。

故而出现了两双一模一样的鞋。

至于知秋,不过是被李平许诺的「一起出宫,做对寻常夫妻」蒙骗了罢了。

25

我没有急着回禀皇上,反而先去见了楚嫔。

楚嫔病病歪歪这些年,我一向可怜她体弱多病,常派人来送东西,正经儿和她说话却没几回。

「楚嫔。」我推门进来,屋子里满是药味,明明不过刚刚入秋,她屋子里已经烧起了炭火,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娘娘怎么来了。」楚嫔躺在床上,却是意外地平静,「娘娘派人来了结了臣妾便是,劳得娘娘跑这一趟。」

「本宫上一次见你,还是刚入夏的时候,宫里事务繁琐,倒是本宫疏忽你了。」

「娘娘惦记臣妾,臣妾都记得,这些年,劳得娘娘照顾了。」

「娘娘,」她坐起来,倚在软枕上,语调平平,「臣妾快不行了。」

「如今躺着,一日不如一日了。或许没几日,臣妾就要走了。」楚嫔难得冲我笑了一笑,「臣妾想着,趁臣妾,还有力气去恨,把想做的,都做了吧。」

楚嫔说不得几句话就要喘上几喘,「娘娘,我恨啊——」

她又趴了下去,我没说话,等她平复了呼吸接着说道:「臣妾一日一日地听着莲嫔盛宠的消息,皇上又去了莲嫔那,皇上又赏了莲嫔什么东西,皇上又晋了莲嫔位份……」

「我身边的宫人总是嘟囔,都是救了皇上,凭什么莲嫔盛宠三年,隆恩不断,我却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这个小屋子里等死。」

「莲嫔为了皇上挨了一刀,皇上抱她回宫,让她住在乾清宫,皇上宠她,晋她位份……我都忍了,为什么她还有了身孕……」楚嫔趴下去低低地自言自语,「等她生下这个孩子,到时候母凭子贵,就是一宫主位……」

「可是,凭什么——」她痛苦地嘶吼一声,转而没了动静,我怕她出事,忙上去查看,她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坐起来,倚在我身上,她用尽力气抓住我的手臂,奈何久病无力,不过是攥住了我的衣袖罢了,「娘娘,我好恨啊。」

「……我只能躺在,这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等死,没有人愿意来,」她又缓了一会儿,「娘娘,我身上疼,心口也疼,我哪都疼,但是我没人陪。」

「娘娘,我疼啊。」她摸上自己的胸口,用手用力压着,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疼痛一样。

「我的宫人,好些都跑了,跑去讨好莲嫔,我好恨啊。」

「若不是娘娘,只怕我早就死了,我不得宠,有时候,吃穿都供应不上,还是娘娘问一句,他们才送。」

「我都这样了,丽嫔还克扣,我的用度。送来的炭火不够,云衣问,宫人说,她要走了。」

「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楚嫔近乎呢喃的声音。

「所以娘娘,她们都该死。」

「娘娘,」她躺了回去,慢慢松开了我的衣袖,「我后悔了。」

说完她就合上了眼,不在言语。

云衣被我提审走了,她身边只有一个怯生生的小宫女,「照顾好你们娘娘。」

我叹了口气,从楚嫔的屋里出来了。

明明是初秋的时候,我一出来却打了个寒颤,怎么觉得这么冷呢。

她说她后悔了。

她后悔什么呢。

是后悔害了莲嫔的孩子吗。

还是后悔,那年她奋不顾身替皇上挡下一劫呢。

我已经想不起楚嫔以前的样子了,我只记得她病病歪歪的模样,她躺在那里,安静极了。

26

楚嫔自尽了。

她身边的小宫女出去要壶热水的功夫,回来就看见她们病得起不了身的娘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汗巾搭在屋梁上,自尽了。

小宫女说她回去得太晚了,楚嫔娘娘的脚已经冷了。

皇上念着楚嫔曾护驾有功的份上,「以嫔位礼制安葬吧。」

此事告一段落,丽嫔也终于洗清了冤屈,只是皇上知道她克扣楚嫔例份,也很是生气,叫丽嫔回去闭门思过一月。

丽嫔从侧殿出来同我告别,她经此一事,着实沧桑不少,愈发沉默。

几年前我见她还是眸中有光的丽妃娘娘,如今也是恭顺安静的丽嫔了。

「娘娘,以前我极不喜欢你。」她站在空旷的凤仪宫主殿里,我坐在上首,「我觉得你假,你总是笑得很假,总是端着架子,总是假装对所有人都很好,总是装成好人。」丽嫔自嘲地笑笑,「可如今,偏偏是你救下了我。」

「我以为我和皇上夫妻十余年,皇上多少对我也该有几分信任,我是性子张扬,我不够聪明,但是我也不会害了他的子嗣。」

「因为我嫁给他这么些年,我知道他膝下单薄,他想要孩子,臣妾自以为很了解皇上,可是皇上好像很不了解我。」

丽嫔眼底的泪水打着转儿,她一向骄傲美艳,难得见她落泪的时候,她生得美艳,如清晨的玫瑰花含着露水,她伸手擦去泪珠,冲我行了一个大礼,「臣妾谢过娘娘。」

这么些年,我倒是见她第一次行这么标准的宫礼。

27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愈发凉爽,齐才人在嘉和居安心养胎,皇上有空也去坐坐,连太后也时常着人去问,有三座大山坐镇,齐才人这胎,怎么也能生下来。

我和皇上明面上已经重修于好,皇上仍是每月初一十五准时来凤仪宫吃饭,吃完饭就盖被睡觉,第二日大早就该上朝上朝,该去看莲嫔或者齐才人就去看她们。

皇上不来的时候,路才人就爱往凤仪宫跑,她年纪小又爱说笑,倒是也解闷,替我打发一日又一日的时间。

今儿是路才人的生辰,过了这个生辰,她就十五了,今儿皇上又歇在了莲嫔那里,路才人就又跑来了凤仪宫,也不知怎么说动的德妃,二人跑了凤仪宫蹭饭。

自上次莲嫔小产之后,皇上就说我管理宫务分身乏术,点了德妃淑妃协力后宫,德妃不擅账务,天天在宫里对着账本子头疼呢 。

「你过个生辰,好大排面,」德妃训路才人,「能在凤仪宫里请我吃席面。」

「姐姐~」齐才人不依她,「过了这个生辰,我可就是真的大人了,你可不能戳我额头了。」

「小丫头片子。」德妃笑着骂她,「管你多大,本宫要训你,你还得听着。」

路才人站起来躲她,跑到我身边被我拦下,我出来劝架,「多大人了,还和个孩子计较。」

「娘娘可就偏心她吧,日后她见了皇上,还能这般没规矩不成。」德妃气极反笑,又是无奈地看着路才人一团孩气的模样摇摇头。

「姐姐,我过了这个生辰,可就是大人了。」路才人又来对我撒娇,「听闻姐姐宫里有上好的桃花酿,姐姐给我尝尝吧。」

架不住路才人撒娇卖痴,我吩咐文杏开了一坛桃花酿,却只倒了浅浅一杯给她,「你可只准喝这么些。」

路才人嘟起嘴,却架不住我和德妃联手压制,不情不愿地接过了不过倒满杯底的酒杯。

桃花酿不醉人,但是架不住德妃喝得太多,德妃尝着味淡,喝起来就没有节制,半坛下去,也是一副半醉不醉的模样,路才人贪杯,趁我不注意,又自己倒了好几杯,她年纪小,又没喝过,也是一副醉相。

我看着桌上的两个醉人儿属实无奈,正欲唤文杏露桃进来把她二人带去侧殿休息,却听见路才人口齿不清地问道:「姐姐,为什么,我都没见过你们笑啊。」

路才人问得没头没脑,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路儿喜欢这宫里吗?」德妃却是答非所问,她笑不达眼底,却是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宫里见不得爹娘,」路才人叹了口气,托住腮,「但是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有静姝,有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对我好,没人拘着我读书背诗……我还是挺喜欢的。」

「嗯,」我伸手没收了路才人的酒杯,只觉得她孩子心性,「可不许再喝了。」

我想收了德妃的酒,却被她按住手,「姐姐,再让我喝一点儿,就一点儿。」

她的手心冰凉,面上不知何时落下泪来,我知道她心里苦,但是除了拍拍她的手,也不能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楚嫔死了。」她叹了口气,好半天没说话。

「我这些日子总做梦,梦见我变成了下一个她,我害怕了。」德妃摇摇头,「我不想变成她。」

「我不敢了。」她长叹一口气,「我还有爹娘胞弟,还有祖父母年事已高。」

路才人听不懂我俩在说什么,却是懵懵懂懂地问道:「姐姐,我也不明白,同样是替皇上挡过刀,姐姐还不能生养了,为什么皇上那么偏宠莲嫔娘娘啊?」

「因为莲嫔,乖巧听话,爱皇上,」我不知道路才人能不能听懂,「母家低微。」

「真奇怪,」路才人傻乎乎地笑着,「什么时候母家低微居然成了得宠的助力了。」

皇上疑心病重,对宫中位份较高的嫔妃多有忌惮,前朝后宫联系紧密,皇上各宫里都得时常应付几回,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唯有一个替他挡过刀的莲嫔,性子软糯天真,母家不过是个商户,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实在是好拿捏,皇上才敢放肆宠爱。

皇上羽翼已丰,早不是当年那个如履薄冰的三皇子,需要靠我父亲和丽嫔父亲上位了,故而丽嫔如今常吃挂落,我现在同皇上说话,也要三思而行。

我叫露桃扶了路才人下去,殿里只剩我和德妃。

「姐姐,我不敢了。」德妃醉意上来,合着眼仍是在呜咽,「那年秋日我从树上摔进他怀里,他说他是三皇子……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

文杏扶起她,「他救了我一次,我也还了他一命。」

「可我还是搭上了一辈子。」德妃低声呢喃,任由宫人服侍她安寝。

「娘娘……」德妃睡下,文杏扶着我回了主殿,其实我也有点醉了,只是强撑着没表现出来罢了。

楚嫔说她后悔了。她的呢喃在我耳边,还有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热气。

德妃说她不敢了。她再也不敢爱皇上了。她怕她变成下一个楚嫔。

我自嘲地笑了笑,手腕上的羊脂镯子触感温润。我倒是幸运,自始至终,我没爱过。

这样才好。

不爱不伤。

28

宫里的日子说难熬也难熬,说快也快。

又要过年了。

我记不得这是我在宫里的第几个年头,一年一年的,也没什么不同。宫里向来热闹,大红灯笼从乾清宫挂到玄武门,不过今年宫宴上又多了些年轻的嫔妃罢了。

翻了年,我的栎儿就满十岁了。

我心里一直揪着一件事。

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就说要推广人痘的接种,但是奈何不少接种过人痘的孩子都没熬过去,百姓也不太敢拿自己的孩子冒险,尤其是富贵权宦人家的小少爷,没有一个长辈敢让接种的,唯恐孩子一个高热没挺过去就没了。

人痘推行不开,天疮就不能防治。

不说旁的地方,就是京城,也没有几个孩子肯接种人痘。

皇上觉得此事功在千秋万代,一心推广,奈何没有什么大的成效。

后来栎儿四岁的时候,皇上深思熟虑,曾和我提过一事。

他想让栎儿带头接种人痘。

他说接种人痘的孩子死者不过十分之一,而且大部分都是因为接痘后护理不当才没了的,人痘若要推行,必然要有个令人信服的榜样。

栎儿是中宫嫡子,又是皇上唯一的孩子,理应由他做个表率。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

没有一个母亲敢拿自己孩子的生命开玩笑,人痘刚刚推行,且不说护理和治疗尚未形成经验,就连人痘有没有用都要两说。

那是我第一次顶撞皇上。

我说不行,我不答应。

我说我也是做母亲的,我不能拿我的孩子冒险。

皇上说,不是要栎儿现在接种,等栎儿十岁的时候接种。

那时候人痘的效果就显露出来,栎儿必能安然无恙。

他说,等栎儿熬过人痘,他就立栎儿为太子。

太子。

我是舍不得让栎儿冒这个险,但是我不得不为栎儿的未来铺路。

那时候栎儿不过四岁,谁也不知道栎儿以后会有多少个兄弟。

我犹豫了。

我说,我要看看人痘的效果再做决定。

如今栎儿十岁了,身子骨健壮,我每见一回都觉得他又长个了,如今也要和我一边高了。

中午他来凤仪宫吃饭,十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栎儿吃得略快了些,却不曾失了规矩,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满心慈爱,「慢些吃,莫要噎到了。」

「儿臣也不知怎的了,近日总是觉得饥饿。皇祖母说儿臣还要长个子,可是儿臣觉得儿臣都被皇祖母喂胖一圈了。」栎儿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母后这里的京酱肘子做得真不错,儿臣若不是怕发胖,必要干掉一个。」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瘦,左看右看干脆夹了一个酱肘子到他碗里,「母后巴不得你吃胖点,总觉得我的栎儿太单薄。」

栎儿纠结得皱起了眉,我看得好笑,他纠结再三,还是乖乖吃掉了碗里的肘子 。

他一向这么乖。

我叹了口气,到如今,人痘效果初现,接种了痘苗的孩子果然都没有再得天花,痘苗经过几番改良,病死的孩子越来越少,民间对人痘也终于有了些改观。

我心里清楚,若是栎儿接种了人痘,必能更好地在大周推广。

更何况,如今皇上大权在握,愈发独断。我虽有心相劝,终究是架不住皇上主意已定。

我再说,皇上就烦了。

那日皇上派苏长升来传信,说开了春,就叫栎儿去接种人痘。

皇上不肯来凤仪宫,他不愿意同我吵。

他也不愿意听。

我心下默然,嘴里却是一阵一阵地发苦。

「文杏啊,本宫该怎么办。」我扶着额头,喃喃自语,文杏上前扶住我,「娘娘,大皇子吉人自有天相,不过是接个痘罢了,必能渡过此劫。」

她要说得我都懂,但是当娘的哪有不操心自己孩子的,就算是接痘的孩子无一病亡,我也不愿意拿栎儿去冒这个险。

但是皇上不理解,他说我一向恭顺贤良识大体,接痘本身对栎儿就是件好事,就算是不为了天下人考虑,就是为了栎儿以后不会感染天疮,我也不应该反对这件事。

我知道我同他无话可讲,他根本不理解我的心情。

栎儿是我在这深宫里唯一的盼头。

29

出了正月,齐才人的肚子就已经很大了,太医日日来把脉,只说孩子身体健康,倒叫太后和皇上宽慰不少。

太后年纪大了,一边惦记即将接痘的栎儿,一边惦记即将临盆的齐才人。

二月十五,我去寿康宫请安的时候,太后留了我用早膳。

太后在这宫中一辈子,什么风浪不曾见过,她见我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就知我心烦栎儿接痘一事。

「皇后,」太后端起茶,对我点拨道,「你是大周的皇后,然后才是刘家的媳妇,栎儿的母亲。什么事,都不能以一个小家的标准来衡量,你是一国之母,全天下人都是你的子民。」

「是,儿媳谨记母后教诲。」我垂下头,面上不显,心里却揪得慌。

我也不知怎的了,只觉得揪心的很,明明以前栎儿也生过病,但是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不安。

没几日齐才人就生了,她身子骨健壮,不过半日,就生了一个女孩。

这是皇上的三公主。

皇上多少有些失望。

他膝下子嗣单薄,唯独栎儿一个皇子,他象征性地赏了齐才人一些东西,又晋了她的位份,其余的都叫我看着办。

我瞧今日也是春光灿烂的好日子,不由得笑了笑,当年静姝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这孩子,就叫暖熙吧。」

我替三公主取了名字,暖熙。

齐才人晋成了齐婕妤,仍不能自己抚养孩子,我怜惜德妃膝下无子,便和皇上商量,把暖熙送到德妃身边抚养,又把齐婕妤一块挪到德妃宫里,也不至于叫人家亲母女分离。

齐婕妤性子轻浮了些,德妃性子冷清,倒也拿捏得住她。

30

天气越来越暖和,还是到了栎儿要接痘的那一天。

皇上下令让栎儿先挪到晖春园里去,等什么时候痘好了再回宫。

我不放心,坚持要送栎儿过去。

皇上允了。

接痘的地方,是晖春园西边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所有东西早就准备齐全,近身照顾栎儿的人,除了他的奶嬷嬷,都是凤仪宫的人。

我拉着栎儿的手,「接了痘若是不舒服,你不要忍着,有什么事就叫王太医来,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告诉奶嬷嬷。」

栎儿反握住我的手,「母后放心,不过是接个痘罢了,儿子不出半月,必定回宫去。」

「母后给儿子的东西,儿子都带来了。儿子还带了些书,」栎儿一一指给我看,「太傅说儿子功课可不能落下。」

「那你晚上叫嬷嬷把烛火点亮些,仔细伤了眼睛。」我忍着悲伤,却不得不目送栎儿进了那间屋子。

「儿子还等着母后的荷花糕呢。」栎儿挥挥手,目送我先离开。

「栎儿,你当心些。」

「儿子知道。」

我回宫了。

路上文杏一直在安慰我,露桃则是逗我高兴,我笑不出来,又觉得这二人在我耳畔聒噪,索性都撵到车厢外边去,自己找了本书看了起来。

德妃初为人母,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照顾暖熙这个小家伙,她手忙脚乱,又请我去帮忙。

我瞧着暖熙的模样,比划道:「暖熙的下巴,倒是随了皇上。」

周围一众宫人也附和我的意见。

我其实是想说,暖熙的下巴,很像她哥哥。

第三日栎儿接了痘,我在宫里等晖春园的消息,宫人快马加鞭地回来,面上却是忐忑不安的模样。

「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栎儿怎么样了?!」我身子前倾,急切得有些失仪,反应过来又坐了回去。

「回娘娘的话,大皇子……不太好。」

「什么?!」我站了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给本宫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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