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山河秋

我曾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却只是得了皇上冷淡的一句,「无妨,长秋殿本就凉快。」

我也只好按捺下不提,毕竟丽妃的父亲现在正在回京请罪的路上。

安嫔的肚子也挺了起来,我怕她有什么意外,紧赶着把她安排在我身边住下,她倒是不在意,「不过是怀了个孩子罢了,哪有这么金贵。」

太后本是不肯来的,奈何栎儿年纪小,不抗热,太后心疼栎儿,也就带着栎儿来了行宫。

还有些年轻的才人选侍,因着行宫的规矩不比宫中严苛,也是十分的雀跃。

12

我忙着安置宫中诸人,一时间竟将先锋将军回京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等我再见到他,正是盛夏的中午,我从太后宫里出来,身后跟着文杏和露桃,我三人走得略急了些,这天看起来大雨将至,太后没留我,我知道她有意磋磨我,只因我在莲才人一事上的不作为。

风起之时,大雨将至,偏生天气又闷热得很,前面是处废弃的佛堂,我索性带着文杏前去此处避雨,至于露桃,她自告奋勇地回去拿伞了。

文杏替我拭去脸上的汗珠,难得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我一抬头,却是撞进了一双眸子里。

一眼万年。

十年不见。

他黑了,瘦了,也结实了。

昔日京城贵公子,风流倜傥侠气荡肠,我记得他展眉一笑,眉眼间是清风明月,莺飞草长,可如今,他的眉间,总是不自觉地皱着,那是是以一敌百的先锋将军的霸气,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

一别十年。

那年我父亲跪着求我为林家上下百口遵旨出嫁,那年我外祖父打晕了他强行带去西北,少年少女的欢喜尚未说出口就被强行打断,从此天各一方,相隔千里,步步艰难,为着避嫌,只言片语都不敢相通。

再见面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了。

早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我俩相对无言,我弯起嘴角,想笑一笑,却不觉脸上竟是湿漉漉一片,我拿出帕子自己擦着,他想上前,初初迈出一步,我就后退半步,伸手制止了他。

我拼命地压抑着喉咙里的哭声,只是怎么也擦不干脸庞,我们之间隔得不是十步之遥。

是十年时光。

是君臣纲常。

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我们再也不能跨越的身份阶级,我们承担不起的后果和不得不背负的责任。


我终于擦干净了眼泪,恢复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该有的样子,冲他微微颔首,便是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

自始至终,我都没敢和他说一句话。

怕隔墙有耳,怕流言蜚语,怕他因我出事。

只要他岁岁平安,哪怕我生生不见。

赵修念。

13

回去我就得了风寒,太医是我用惯的人,他识趣的很,只说我淋了雨,得了风寒,开了些药就匆匆走了。

文杏服侍着我睡下,露桃则嘟嘟囔囔我为什么不等她回去,被文杏瞪了一眼收了声。

梦里我回到了十年前,那时我尚未出阁,先帝下旨,钦点我为太子妃,我不肯答应,和父亲磨,我娘去得早,我爹一向最疼我,我不愿意入宫去,爹爹一向最疼我,他一定会帮我的。

但是没有。

他沉默了很久,却突然站起来,直直地冲我跪下 ,我拉他,他不肯起来,他说他对不起问,对不起我娘,但是林家上下几百口人,不能因我搭上性命。

他疼我,但是他不止有我,他还有父母兄弟侄儿孙辈,他终究还是没选择我。

外祖父也疼我们,他一双儿女都太命薄,只留下表哥和我两个孙辈,他视我如珍宝。但是……忠君爱国高于一切,他不能为了孙辈的儿女情长公然抗旨,于是他打晕了表哥把他带去了西北。

于是我答应了父亲,但是从此他只是父亲不再是爹爹,于是表哥被迫妥协,他成了大周最有前途的先锋将军,但是他至今不娶,孑然一身。

我们为了家族荣耀,终究还是错过了。

我昏昏沉沉病了四五日,这才好了些,皇上听闻我淋了雨,和太后长谈了一番,只是他实在忙,不得空来看我。

他不来也好。

等到夏末的时候,我这才断断续续好利索了。赵修念不过在京城呆了小半个月就回了西北,临行前皇上派苏长升请我过去,说是一起吃个饭,为赵修念践行。

我拒绝了。

我说我身上仍不好,若是过了病气给皇上就不好了。

皇上很满意,苏长升又来了四五回,都是来给我送东西。

但是终究,我还是没能再见他一面。

14

赵修念回了西北,我也回了宫,立秋之后天气还是暖洋洋的,我小病初愈,整个人也没太有精神,好在宫中太平,皇上虽专宠莲才人,对齐才人也十分喜欢,太后自我病后倒是对我宽容了几分,丽妃尚在禁足,其余各人也是关起门来过日子罢了,唯有安嫔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

安嫔实在是担心我,日日拉着我出门晒太阳,御花园里菊花盛开,我倒也乐得清闲,日日随安嫔去御花园里赏菊。

不久就是中秋,太后说这样团圆的日子,合该把丽妃放出来了,她闭门思过这些日子,也有了长进。

我坐在寿康宫里喝我的茶,假装不知道丽妃前些日子手抄了不少佛经给太后送来。

皇上沉吟片刻,点点头,「日后她若是安生,朕倒也不必牵连她,只是她父亲犯下大错,朕总归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着降为丽嫔,仍叫她住在长秋殿吧。」

「也罢。」太后点点头,「皇帝看着办便是。」

中秋宴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我一心照顾安嫔,也不理会旁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吃坏了肚子,我小腹一阵绞痛,只得匆匆告了失礼,往后殿去更衣。

我喝了一些酒,不由得有些眩晕,正好晚风一吹,我还能清醒清醒。

文杏说娘娘醉了,不如走走吹吹风吧,我这些日子心中郁结,喝了些酒才觉得畅快不少,于是我说好。

我二人走到小花园拐角处,此处是个死角,我心下不安,正欲离开,却听见有人唤我,「莲宝。」

我生在夏日,幼时我娘常这般唤我。

我转过身,却见一高高大大的人影朝我走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倒叫那人一把抱住。

我听着他的心跳如他的人一般热切又急迫,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推他,「你疯了?!」

赵修念居然没走,还混进了皇宫。

「我很想很想你。」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让我再见你一面,我死也不甘心。」

「莲宝,我对不起你。」他说道,「我答应过我要娶你的。」

我颤颤巍巍搂上男人的腰,「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先食言的。

「莲宝。」他的声音极低,却委屈地像个孩子,「是我没能护住你。」

「如果有来生,说什么我也要娶你。」

「莲宝,你是我的妻。」

他用力地搂紧了我,却又小心翼翼地怕勒到我,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随即抓起我的手。

我的手腕被他强行套上了一个温热的镯子,是他一直捂在胸口的东西,我想看看,他却按住了我,「我该走了,莲宝。」

「宫中险恶,你一定保重。」他冲我笑笑,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青葱如玉少年,额头贴上我的额头,「我真得走了。」

我落下泪来,「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万事小心,莫要贪功冒进。」

他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我,今晚中秋夜,不少人出城赏月,城门不闭,他必须趁此混出城去。

我站了一会儿,文杏才回来,「娘娘。」

「奴婢买通了守在此处的侍卫,没有人知道的。」

我反手一个巴掌打过去,文杏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15

「起来吧。」我不肯看她,转而调整好自己和善的模样,又回到了宴上。

「皇后怎么去了这般久?」皇上已经有些醉意,还是强撑着问我。

「臣妾不胜酒力,出去吹了吹风。」我笑着接过文杏递过来的醒酒汤,转而递给皇上,「皇上醉了,可不能再喝了。」

「朕今日高兴,」皇上摆摆手,我看了齐才人一眼,她娇笑着上前,这才拦下了还欲再饮一杯的皇上。

「怎不见丽嫔妹妹的身影?」我刻意点出了躲在太后身边的丽嫔,「如今这般沉稳,当真是长进不少。」

丽嫔的父亲拼死把她哥哥摘了出来,于是他被皇上剥去了一身官职,只说叫他安享晚年,而她哥哥,仍留在西北戍边。

丽嫔今日一身素静 ,她一改素日的张扬跋扈,低眉顺眼,楚楚可怜,皇上七分醉意清醒了三分,「丽嫔今日怎穿得如此朴素?」

「臣妾想着父亲犯下如此大错,着实内心不安,怎敢再涂脂抹粉,不知悔改。」

「你父亲的过错,与你有何干系,」皇上醉意上来,「罢了,日后你安生些。」

「如今,倒是有个妃嫔该有的样子了。」

「是。」丽嫔低眉顺眼,我看着惊奇,也不由得叹息,这宫里多少鲜活的姑娘,或张扬,或软糯,或火爆,或冷艳,最后都只剩下个温婉的剪影,守着深夜里的烛火,一日日到天明。

中秋宴到了深夜就各自散去,依着规矩皇上歇在了凤仪宫。

他醉了,先行昏昏睡去,我仍在泡脚,这才敢看一眼赵修念戴在我手上的东西。

是只上好的羊脂玉镯。

是十年前他答应我的生辰礼。

那年花朝节我俩出街游玩,他偏生要拉着我往人多的地方去,人多路窄,我一不小心磕碎了手上的镯子,分明是我自己不当心,但我偏就恼了他,他连连赔罪,说必定送我一只更好的镯子赔罪。

我这一等,就是十年。

我小心翼翼地戴了回去。

文杏一回来就跪在那里请罪,露桃等人见事情不对也不敢做声,皇上在床榻上酣睡,我洗完脚,并不看她,自顾自地去了外殿。

文杏跟过来,声如蚊呐,「娘娘……」

「疼不疼?」我叹了口气,还是拿出一支白玉膏给她。

「娘娘,奴婢知错了。」文杏含着眼泪,「奴婢再也不敢了。」

「文杏,」我闭上眼,「你跟了本宫二十多年了。」

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道:「他若因我出事,我也活不了了。」

文杏愣了愣,「娘娘……」

「若有下次,你就出宫去吧,不要再跟着本宫了。」

「奴婢……绝不敢再犯。」

「伺候本宫安寝吧。」我叹了口气,还是不得不往内殿走去。

幸而我的寝殿里床榻够大,容得下夫妻二人同床异梦。

16

入秋了,安嫔的产期将至,阖宫上下都重视起来了,久不出门的太后也把各宫的嫔妃叫过去敲打了一番,皇上也少不得去永宁宫看看,他也是有几丝高兴的,毕竟安嫔肚子里怀的,是他的第三个孩子。

「若是个皇子,就叫栋儿,若是个公主,就叫……」皇上还在沉吟,安嫔就接了话,「若是个公主,就叫姐姐起名。」

我坐在永宁宫里看账本,冷不丁被安嫔点了名,这才反应过来,「若是个公主,怎不得妹妹自己取名。」

「我不会教养孩子,总归我是要麻烦姐姐的,」安嫔满不在乎,「姐姐读的书比我多,自然要姐姐取名好听。」

「朕读的书可不比皇后少,」皇上被安嫔小女儿的模样逗笑了,「安嫔怎就知道朕取的名不好听?」

「皇上赐名自然好听,」安嫔伶牙俐齿,「但是臣妾养胎期间皇后娘娘操心最多啊,臣妾的衣食住行都是娘娘在操心,娘娘一日日地往永宁宫来跑,自然也应该娘娘赐名。」

「罢了,」皇上摇摇头,「你既是喜欢皇后赐名,依了你便是。」

安嫔笑着谢恩,皇上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点点她的额头:「你呀。」

「有皇上给孩子取名,旁人那是求之不得的福气,偏生你不稀罕。」

「有姐姐给我的孩子起名才是我们的福气呢。」安嫔摸着肚子,「姐姐千挑万选取出来的名字不比皇上随口起的好多了,是吧小囡囡?」

「你怎就这么确定是个女孩?」我对她实在无奈,「有个皇子傍身不好吗?」

「还是女孩好。」安嫔摇摇头,「女孩子,生在皇家,有皇上还姐姐庇护,必能一生平安顺遂。」


后来永宁宫的银杏树都黄了的时候,安嫔发动了。

她是头胎,但是平日里调养得好,生的不算艰难,我在产房外面转悠了半个多时辰,就有产婆出来报喜,说安嫔生了一个小公主。

秋日正好,银杏叶黄,我脱口而出,「不如就叫静姝。」

皇上刚好一只脚踏入了永宁宫,听见了也极为高兴,「朕的静姝公主来了。」

「传旨,安嫔静容婉柔,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深慰朕心,今生育有功,着晋为顺妃。」

我接过产婆包好的小襁褓,里面的小人儿粉粉嫩嫩,让我心都要融化了,「静姝。」

「我们的小静姝来了。」我进了产房,安嫔的精神还算好,听见我的话也笑了,「姐姐取的名字?」

「本宫起的,静姝。」我把孩子递过去,「你看她长得多好看。」

「姐姐,我怎么觉得有点丑?」

「胡说,」我佯怒,「我们小静姝还没长开呢,等她长大了,一定比她娘漂亮。」

「那可不一定,」安嫔笑着,「谁也越不过娘娘去。」

「又胡说了,」我总是听不得她说这话,「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本宫可不帮你养。」

「我不会教养孩子。」

「那你就学。」

17

安嫔出了月子之后就正式晋为顺妃了。

天愈发冷了起来,淑妃又病了,她原本是个嘴碎的,现在咳的出不得门;丽嫔明面上是极安分了,但是皇上也时常往长秋殿去;莲才人一向得宠,倒是宫里的规矩学得愈发好了,现在见了人,倒也是落落大方的紧;齐才人皇上的新鲜劲过了,现在反而不爱往嘉和居去,太后本来身子骨还算健壮,今年冬却不知怎的又病了,只说怕过了病气给栎儿,又把栎儿送回来凤仪宫。

栎儿在我面前难得有些孩子心性,他极喜欢顺妃的二公主,下了学就往凤仪宫来,左右顺妃就喜欢带着静姝来凤仪宫,他一口一个「二妹妹」,小小年纪已经看得出来妹控属了。

静姝长得愈发白胖,十分招皇上和栎儿喜欢,就连最开始嫌她丑的亲娘,现在也喜欢的不得了,小丫头偏生又爱笑,太后见过一回,都说这孩子有福气。

有两个孩子做伴,我和顺妃的日子也不算太难熬,数着日子,也就要过年了。

「翻了年你就八岁了。」我替栎儿系好披风,他要去寿康宫看看太后,「见了皇祖母,多说些高兴的话,皇祖母在病中,不许惹皇祖母生气。」

「儿臣知道了。」栎儿裹着披风,竟也要到我肩膀高了,这些年他蹿得很快,居然也是半大少年了。

我目送他离开,小小少年后背挺得笔直,行走间不自觉带出了一股贵气,只是年岁尚小,比不得他父亲霸气。

18

过了年,开春之后,太后的病慢慢好了,淑妃也渐渐话多起来,唯独顺妃又得了风寒。

她生育不久,身子本就虚弱,偏生小孩子心性,出去游春,穿得单薄,回来就躺下了,倒把她身边的谷雨吓得不轻,那日皇上在我宫里喝茶,谷雨急急忙忙来报,说她们家娘娘又起了高热,皇上正喝茶呢,她冒冒失失进来,倒是把皇上吓得烫了自己,「主子是个冒失的性子,奴才也是!」

皇上气呼呼地走了,倒是方便我赶紧去了永宁宫,太医过来开了几副药,说顺妃产后本就虚弱,如今感了风寒,倒是需要好好调养。

顺妃躺在床上病病歪歪的,静姝又小,我索性把静姝先接去了凤仪宫,等淑妃病好了再给她送回来。

「姐姐可还是得帮我养孩子啊。」顺妃高热总是不退,她潮红着脸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我只当她是产后虚弱,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虽心急,却也无法,只能嘱咐她好好养病,细心调养。

静姝一向与我亲近,如今在凤仪宫住了一月有余,愈发喜欢找我抱着,只是顺妃的病一日日的不好,太医院来了多少回,顺妃就是不见好。

我一日日地往永宁宫跑。

静姝会翻身了,静姝会爬了,静姝要会坐了,顺妃还是病着。

她躺在床榻上,一日日地胖了起来,她浑身浮肿,低烧不退。

后来她吃不下去东西了,但是她还在吃药。

太医开什么药,她就吃什么药。因为我跟她说,静姝在凤仪宫不安生,她想找你。

顺妃惦记静姝,一日日挣扎起来吃药。

后来她的喉咙也肿了起来,喝不下去,只好由谷雨一勺一勺地灌下去,吐一碗就再喝一碗。

我说,静姝想她娘了。

我说,静姝马上会走了。

我说,你还得等静姝长大,你得教她刺绣,你得教她书画,你得看着她长大,你得送她出嫁。

顺妃总是笑,「姐姐,我们以后还得给静姝绣嫁衣,备嫁妆,做喜被,若是静姝的驸马敢欺负她,我们还得给她撑腰呢。」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快过去了。

顺妃一日日地喝药,一口也没落下。太医院熬的药太苦,她喝一口,喊一句「静姝」。

后来她实在是身上太疼,喝一口喊一声「娘」。

皇上来了两次,顺妃不肯见,她浑身浮肿,她不想吓着皇上,她怕皇上因此不喜静姝 。

皇上就不常来了。

今儿是十月十七。

皇上去了丽嫔那里,太后接走了栎儿和静姝,我守着顺妃,听她一句一句地喊疼,喊娘,喊姐姐,喊静姝。

深夜。

我实在没忍住,悄悄出了永宁宫主殿,我蹲在殿外痛哭。

太医试了千百个方子都没有用,我问她哪里疼她只说浑身都疼,永宁宫我里里外外查了多少遍都没有问题,后院的桂花树都被我挖出来了,可是她还是病着。

我想起两年前刚刚怀孕的顺妃,明媚,活泼,嘴巴又利索,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为什么现在她躺在床上,面色发青,浑身浮肿,气若游丝。

「蓁蓁,」我念着顺妃早夭的姐姐,「我护不住我们的妹妹了,你若是在天有灵,就帮帮她吧。」

「你那么疼她,怎么忍心看着她这么受苦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好不了呢。


静姝都会走了,顺妃还是病着。

多少次我要牵了静姝来看她,她都不许,可是那天,我记得那天天很好,她突然挣扎着起来要谷雨给她梳妆,请我带了静姝来远远地给她看一眼。

她涂了厚厚的脂粉,除了看着要比旁人胖些,倒也无妨,我牵了静姝来,对静姝做了个手势,静姝聪慧,我教了她那么多遍的,她冲着顺妃喊了一声「娘」。

顺妃站在帘子后面,若不是谷雨扶着她,只怕她站都站不稳。

她示意文杏抱了静姝出去,这才敢走到我身边坐下,谷雨立刻塞了厚厚的靠枕给她枕着,顺妃瘫在抱枕上,「长高了好多。」

「她走的时候才这么大,」顺妃比划给我看,「现在都这么大了。」

「姐姐,静姝给你我就放心了。」顺妃说着又笑了,「我早说她合该是你的女儿。」

「姐姐,静姝长大了,你别说我不要她,」顺妃笑了又哭,「我也很想很想她,我为了她喝了好多好多药的,那么多碗,我一口都没浪费。」

「但是我福薄,我没时间陪她长大了,所以我替她挑了一位好母亲。」

「姐姐,」她起来抓住我的手,「你帮帮我吧,你帮帮我——」

「你帮我把静姝养大吧,你得教她琴棋书画,教她饱读诗书,教她刺绣,算账,管家,但是姐姐,你别拘着她,她想玩你就让她去玩吧——」顺妃说几句话就要喘一会儿,「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静姝的小名,我想了很久,就叫念念吧。」

「我不能给她备嫁妆了,我就把我的嫁妆留给她吧,」顺妃合上了眼,「姐姐,你替我劝劝我娘,让她别难过。」

我一件一件地应下了她。

我替她把静姝养大。

我替她把谷雨安置。

我替她安慰她娘。

我走出永宁宫,失声痛哭。

静姝不懂事,仍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她还不太会说话,急了只会「娘」「娘」地叫我,我搂住她,泪如雨下。

后来,有一天早晨,静姝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我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一样,连早膳都顾不得,直接赶到永宁宫去,却见谷雨红着眼眶出来。

顺妃,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死在了十一月初八这天,我记得这一天格外的冷。

顺妃逝世,皇上悲痛,着追封为文惠顺贵妃,葬于南陵。

19

顺妃走后的那个春节,格外的冷清,没有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真是不习惯。栎儿懂事,总是来逗我高兴,好在静姝一日日长大,长得愈发像她,也叫我宽慰不少。

静姝开始学说话了,她第一次喊皇上「父皇」的时候,皇上极为高兴,抱着静姝亲了好几口,静姝嫌弃皇上的胡子扎人,推着皇上不许他亲,倒是逗得皇上哈哈大笑。

莲才人进宫的第三年,终于有了身孕,皇上很高兴,晋她做了莲婕妤,只是仍住在玉兰轩。

我倒是想着,皇上登基这些年,也没大封过六宫,索性和皇上提了一嘴,左右今年又有一场选秀,估计又要有好些个新人进宫,宫里的老人,也该提一提位份了。

皇上想了想也是,提了孙嫔,晋为德妃;我又替楚婕妤提了一嘴,皇上也晋了她的位份,做了楚嫔,另有两位婕妤进了嫔位,也按下不提。

德妃真心实意地来谢过我,她性子冷清,无子无宠,实在不得皇上喜欢,如今晋了妃位,着实是意外之喜;楚嫔不便出门,也托人真心实意地向我道了谢,其余按下不提。

唯有丽嫔,本以为自己能回到妃位,却不知怎的,皇上没有升她的位份,仍是丽嫔,倒是她这些年颇尝人世冷暖 ,长进不少,如今也算沉稳,只在长秋殿闭门不出罢了。

等夏日里第一批荷花盛开的时候,宫里又来了新的秀女。

年轻的姑娘青涩水灵,朝气蓬勃,好奇地打量着这宏伟的四方城,眼睛里都是紧张和单纯。

她们和这宫里的女人是不同的。

宫里的女人,守着烛火,过着一眼能望到底的日子,面庞再白嫩紧致,眸子都是死气沉沉的。

太后还是嫌皇上膝下子嗣太少,催促皇上多多选些姑娘进宫,也好为刘家开枝散叶。

我坐在高座上,看着面前这群规规矩矩的姑娘。

鲜活又灵气。

有些姑娘,低眉顺眼却掩盖不住心中的骄傲,有些姑娘,怯懦得发抖却仍是强撑着,我也不拆穿这些姑娘,在宫里待久了,见多了妖魔鬼怪,反觉得她们可爱。

突然我看见一双小鹿一样的眸子。

很像当年的安嫔。

她的眸子里,是雀跃,是单纯,是不曾被污染的可爱。

这双眸子我曾见过。

我叫她上前来,她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大理寺卿之女路笑颜。」

「倒是个好孩子,」我摘下手腕上的青玉镯子戴在她手上,「去吧。」

皇上却突然凑过来,「朕怎么瞧着皇后腕上的羊脂玉镯看起来水色极好。」

「倒是没见皇后摘下来过。」

「是太医说臣妾底子偏虚,要臣妾温养,臣妾想着羊脂暖玉养人,这才时时带着。」

「嗯,」皇上想起了顺妃,「你也该好好保重身子了,栎儿和静姝都要你操心。」

「是。」我笑着应下。

选秀足足进行了三日,皇上点了不少姑娘,太后也挑了几位,包括那位路姑娘。

皇上赐了她才人位份,跟着德妃住。

还有几位家世显赫的姑娘,也居才人位份,自是按下不提。

20

路才人很喜欢我,常常往凤仪宫跑。

她不过是孩子心性,才人位份自是无权搭建小厨房,她贪嘴,一日日往这跑,连带着德妃也爱过来,德妃原是冷淡性子,但是熟了之后也是个面冷心热的,路才人撒娇卖痴的,常把我二人弄得投降,静姝又得了一个大姐姐陪她玩,两个人弄得我的凤仪宫鸡犬不宁的。

德妃绣活好,常替我们做些物件,就连几日来一次的栎儿也被德妃娘娘投递了一件极为精美的披风。

路才人不得宠,皇上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心性,她也不在意,一日日地混吃混喝,还不快活。

新人入宫,难得为这四方城注进了几丝活力,好在都是守规矩的好孩子,皇上倒也没有特别喜欢的,莲婕妤有了身孕,皇上还是愿意往玉兰轩去。

齐才人这两年不得宠,皇上大半年才去一回,前两日居然也有了身孕,喜得太后又去拜了佛,希望佛祖保佑刘家子嗣延绵。

21

眼看入了秋,我想着也该办一场赏菊宴,宫里进了这么些新人,也该相互认认。

秋日里菊花盛放,静姝见了也是乐得不行,她在花丛里乱跑,身后虽说是跟着奶娘和丫鬟,可终究宴会上走动的贵人太多,她们频频避让,始终是追不上静姝。

我想着在凤仪宫里,索性没拘着她,只嘱咐奶娘们跟紧些,不要让静姝磕着碰着,也没太在意,宫中新来的姑娘不少,我留心着哪些姑娘还没有侍过寝,心中盘算也该给她们一个露脸的机会。

却不想这一疏忽就出了事,静姝跑得欢快,奶娘们虽说是追着却也拦不住这个小祖宗,不成想她一踉跄撞进了莲婕妤的怀里,莲婕妤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竟是见了红。

静姝吓得哇哇大哭,莲婕妤被抬进了侧殿,太医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却终究没能保住莲婕妤的孩子。

众人做鸟兽状散。

皇上盛怒而来。

我自是责无旁贷,只是静姝年纪尚小,又不懂事,希望皇上不要迁怒她才好。

莲婕妤还在昏睡,皇上心疼得不加掩饰,我坐在一边,心中愧疚,却也是无法,静姝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再淘气,乖乖地任乳母牵下去哄睡了。

太医又进来把了回脉,只说莲婕妤已无大碍,日后若是好生调养,总是能生养的。

皇上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对我仍没有什么好脸色,他替莲婕妤掖掖被角,转而示意我跟他出去说话。

「今日之事,着实是臣妾疏忽,臣妾没能看好静姝,也没在凤仪宫安插好足够的人手,这才使莲婕妤失了孩子,若是论起来,都是臣妾的错,只是静姝年纪尚小,也不懂事,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这自然是你的错!」皇上气得扔了茶碗盖,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凤仪宫里众人息声,皇上顿了顿,说道:「顺妃怀静姝的时候,你对她千叮万嘱百般照顾,唯恐她伤着一根头发丝,你对莲儿但凡有对顺妃的一半上心,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是臣妾的疏忽。」我垂下眸子,应下了皇上的指责。

皇上合上眼,沉默了一会,「你把永宁宫收拾出来吧,朕要晋莲儿为嫔了。」

我抬起头,「皇上!」

顺妃走了不过一年,宫中又不是没有其他空着主位的宫殿,如今旧人刚去,新人就迫不及待地住了进来,皇上这般行事,除了叫我心寒,又有什么用意呢。

「静姝那边,你看着办吧,」皇上站了起来,「朕会封锁消息,莲儿今日,是自己摔倒的。」

所幸皇上对静姝还有几分怜惜。

静姝生母早逝,虽说养在我膝下,总归是比不得亲娘全心全意,如今皇上主动为静姝开脱了干系,也算是防止日后有人拿这件事出来做文章。

我再不能阻拦,除了皇上,没有人能把静姝摘得干干净净,永宁宫的主人已逝,永宁宫也早就不是永宁宫了。

皇上也嫌永宁宫兆头不好,索性叫钦天司的人重新看了风水,改成了永寿宫。

我带着人去了永寿宫。

昔日永宁宫的一草一木都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

挂床脚的多子福袋,屋梁上的辟邪香包,顺妃用惯的绣花绷子,还有她给静姝做了一半的小衣裳,我都细细地收走了,收进了库房里。

顺妃洁癖,她若是知道我把她的东西给了旁人用,不恼了我才怪。

我嘱咐宫人都小心收好,日后静姝若是问起来她娘,我也好拿给她看。

她娘,是极欢喜她的到来的。

22

帝后关系不和,后宫里也是气氛紧张,正是初一去给太后请安的日子,我刚陪太后说了几句话,就有宫人来报,说是皇上来了。

太后没给皇上好脸色看。

皇上坐在太后下首,我则很自觉地立在一旁,太后眼皮子都不抬,「皇帝怎么有空来了?」

「儿子这些日子忙于政事,着实是疏忽了给母后请安的大事,是儿子的不是,儿子给母后赔罪 。」皇上嘴上说着抱歉,身体却是很诚实,稳坐如山,屁股都不带挪动。

「你是皇帝,你忙。」太后说得不紧不慢,「可是你忙于前朝,冷淡后宫,宫中妃嫔多有不满,却没让你操心半分,你也该念着皇后的辛苦。」

「今年宫里进了新人,皇后忙着安置她们,莲婕妤进宫三年有余,早就是老人了,皇后分身乏力,也是情有可原,你总不能指望皇后处处亲力亲为。」

「这些年,皇后主持中宫,管理公务,善待妃嫔,训诫命妇,任劳任怨,亲力亲为。你就是不记得皇后的功劳,也该记得皇后的苦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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