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山河秋

皇上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

1

早上起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扶住了额头。

要说皇上也会挑时候,今儿正是初一,众嫔妃请安的日子,待会儿后宫的女人们往凤仪宫一聚,那可不有得热闹了。

果不其然,我一坐上主位,底下的嫔妃就叽叽喳喳起来,好不喧闹。

「皇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皇上这不合规矩……」

「臣妾私以为……」

我懒懒散散地睁开眼睛,扫视了众人一圈,碍于我的威压,底下的女人齐齐住了嘴。

众人不敢作声,唯有丽妃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她并不在意,却又带了三分将门嫡女的傲气,「不过是个民间女子罢了,算什么东西。」

我端起茶杯,仍是得体端庄的皇后娘娘。

「好了,有事说事,」我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没事就都散了吧。」

我并不肯提这件事,众人虽心急但也无法。听说皇上昨儿半夜回来的,抱了一个生死不明的女子就进了乾清宫,眼下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在乾清宫候着呢,这架势弄得后宫人人皆知,但是偏生乾清宫消息封锁的严实,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闲话了几句,众人也无心留在凤仪宫里,我慢慢悠悠站了起来,扶正了头上的凤钗,「若是有愿意的,就随本宫去乾清宫看看。」

那些个人微言轻的自觉退下,身居主位的也不愿意去讨个没趣,唯有丽妃仗着母家和帝宠,跟着我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多少有点气氛低沉,进了乾清宫大门就听见茶碗破碎的动静,苏长升的徒弟小春子恭恭敬敬迎了上了,尚未行礼就被我止住,「你师父呢?」

「回皇后娘娘的话,师父在里边伺候着呢。」

「那民间女子,是什么情况?」

「这个奴才也不清楚,只是皇上对那位姑娘上心的很,眼下太医院给不出方子,皇上正生气呢。」

我点点头,示意他通报一声,好半天却是苏长升亲自迎了出来,示意我进去,却恭恭敬敬地把丽妃迎到一边,「丽妃娘娘,皇上这边实在是忙得走不开,特特叫奴才请娘娘到侧殿喝喝茶水暖暖身子……」

丽妃傲气,倒也不蠢,皇上摆明了不想见她,她气咻咻地瞪了苏长升一眼,不情不愿地转身回去了。

我这才走进了乾清宫的主殿。

外殿里太医跪了一地却是不敢作声,小春子则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塞进袖子里,皇上坐在床榻边紧皱眉头,压抑着好大火气,床上层层床幔遮挡着,隐约能看见是个女子。

她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一只手还被皇上握在手里。

「皇后怎么来了?」皇上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他的烦躁之意。

「臣妾听闻皇上昨夜带了一位重伤的姑娘回来,特意过来瞧瞧这位姑娘。」

「嗯,」皇上点点头,仍是压抑不住的焦虑,「莲儿救了朕一命。」

「她伤在腹部,实在是伤势过重,朕这才带她回宫诊治的。」皇上冲我解释一句,随即有些火气地说道,「朕花这么多银子养着的太医院,连个方子都开不出来,一群废物。」

「皇上莫要忧心,莲儿姑娘既是护驾有功,自然要太医院尽力诊治,臣妾想着这位姑娘既是伤了身子,必然是失了血气的,臣妾的外祖父前些日子送了些补气血的含丹入宫,臣妾想着莲儿姑娘用得上,这就拿来了。」

「皇后有心了。」皇上点点头,实在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我一两句,「朕知道宫里最近传闻不少,皇后辛苦,也压一压。」

「是。」我说着,便是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帐子里的姑娘的面容。

算不上美艳,倒是个清秀佳人,因着高烧的缘故两颊绯红,反添几丝楚楚可怜的意味,倒也让人怜惜。

我心下了然,看过了也没什么意思,随口和皇上再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告辞了。

皇上也无心留我,只说天气冷了,叫我坐轿子回去。

我出了乾清宫,文杏迎上来扶我,我叫轿子先回去,由着文杏扶着我沿着宫道一步一步走回了凤仪宫。

天冷了,宫里也寂寥,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今儿太阳倒是正好,只是宫里实在是太过肃静了,这日光照着人身上,竟也没什么暖意。

文杏担忧我,试探性地开口了,「娘娘……」

「走吧,」我平静极了,「马上要裁冬衣了,宫里又有得忙活了。」

各处的炭火吃食衣饰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我自觉往后又要忙了起来,还得细细盘算,不能落下哪一处才好,哪有功夫去计较一个民间女子。

不过是个趣儿罢了。

2

这位莲儿姑娘在乾清宫足足住了一个月。

前朝后宫怨声一片,据说弹劾这位莲儿姑娘的折子堆满了御案,太后娘娘虽有心劝一劝皇上,但是架不住皇上铁了心思要留人,谁还能去把那女子从龙床上拽下来不成,后宫里的怨声也不亚于前朝,只是碍于我的压制,一时间也没有敢闹到乾清宫自讨没趣的。

丽妃傲气,却也吃醋了,瞧她脂粉下压不住的黑眼圈,我就知道她这几天都是睡不好的,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后宫的女人这些天,又有哪个是睡得好的。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宫里,只怕又要多一位宠妃了。

……

眼见一月有余,这个民间女子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我这才慢慢悠悠地进了乾清宫的大门。

皇上正在内殿里看书,那位护驾有功的莲儿姑娘坐在龙床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汤,见我来了,多少有些不自在,却不知道该见什么礼。

「皇后怎么来了?」皇上抬头看了我一眼,转而放下手里的书。

「臣妾今儿来,也是为了莲儿姑娘一事。」我笑意盈盈地走到皇上身边,假装殿里没有第三个人。

那女子怯生生的,小声插嘴道:「皇后娘娘,民女名为邓莲儿。」

「莲儿来自民间,实在不懂宫里的规矩,」皇上轻咳一声,又怕那女子再冲撞了我,「皇后与朕出来说吧。」

我和皇上出了内殿,转身便看见堆满了御案的奏折,皇上摸摸鼻子,颇有些心虚。

「眼见邓姑娘的伤势大好,再住在乾清宫,总归是不合规矩的,不知皇上准备怎么安置邓姑娘?」

「朕想纳莲儿为嫔,封号就取个莲字。」皇上说道,「重华宫还空着,等开春了让莲儿搬过去便是。」

「皇上,邓姑娘初入宫,又是民间女子,若是直接封嫔,只怕太高了些。」

「莲儿救了朕一命,」皇上有些微微不高兴,「配得上一个嫔位。」

「皇上,仁和四十年,楚婕妤为皇上挡过一刀,伤及喉部,从此春冬不能出门,夏秋不能用冰;怀化三年,周才人替皇上挡了一杯毒酒,当场就没了;怀化五年,孙嫔替皇上挡了一箭,伤及腹部,再不能生养。」

我端起茶杯数叶子,话里的意思不必再说,这后宫里美人救英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若是厚此薄彼了,寒了旁人的心,下一回皇上估计就要见先帝去了。

孙嫔的父亲是礼部尚书,楚婕妤的祖父是户部侍郎,就连去了的周才人,也是中书令之女,一个民间女子,凭什么踩在她们头上。

皇上想了半天,属实无奈,若真是给邓莲儿直接封了莲嫔,前朝后宫不把乾清宫闹翻了天才怪。

我见皇上多少还有几分理智在,这才开始劝他,「皇上留邓姑娘在乾清宫养伤这些日子,前朝后宫有多少不满,皇上也是知道的,如今邓姑娘伤势大好,再留在乾清宫,可真是要被扣上惑主的帽子了。」

「何况邓姑娘家世不显,若是越矩封嫔,可不是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邓姑娘出身民间,宫中规矩又多的很,若叫旁人拿住了错处,皇上也不好偏袒。」

「不若等两年,等邓姑娘熟了宫里规矩,也为皇上诞下一儿半女,开枝散叶之际,封嫔封妃也是名正言顺的。」

「皇后言之有理。」皇上顿了一顿,点点头。

「只是依皇后看,朕该怎么安置莲儿?」皇上说着拉过我的手,我不好挣开,也是避重就轻地说道:「臣妾想着玉兰轩如今空着,倒不如让邓姑娘住过去。一是玉兰轩没有主位,邓姑娘住进去也自在,二来玉兰轩离乾清宫也不远,院里还栽了数十棵玉兰树,风景优美又安静,三来玉兰轩早些年还搭过小厨房,若是邓姑娘吃不惯宫里的吃食,也可以另做。倒叫臣妾再挑不出更合适的地儿了,皇上觉得如何?」

趁着皇上思索的空儿,我假装挽头发,很自然地收回了皇上握着的手,娴静地坐在一边,等皇上决策。

皇上思索半天,见我句句都是为邓莲儿着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不妥,「就依皇后的意思便是,朕也许久不曾去皇后宫里了,朕今晚过去。」

皇上拍拍我的手臂,自顾自地起身,我也自觉,眼见皇上和邓莲儿有体己话要说,找了个借口就走了。

3

后宫里女人多,是非也多,这话儿传得也快。

我前脚刚回了凤仪宫,后脚孙嫔就急急地找上了门。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孙嫔生得美艳,眉眼间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愁之意,我记得她入宫前也是个冷清性子的美人,如今入宫五年有余,也是恭顺温婉的模样了。

「大冷天的,妹妹怎么过来了?」我心下了然,她多半是为了邓莲儿一事而来,只是不知是谁舌头太长,传话这般快。

「臣妾听闻,皇上带回来的那位女子,是打算封嫔的?」

我由着文杏替我净了手,这才从从容容地坐下,「这是哪里的话?」

「阖宫里都在说,皇上已经着人修葺重华宫了,那女人是要封嫔的……」

「你放心,」我拍拍孙嫔的手,「她越不过你去。」

孙嫔不能生育,皇上就不太宠她,她也鲜少往我面前凑,如今提到痛处,也没忍住落下泪来。

「你的功劳,皇上和本宫都记在心上呢,你的苦楚,本宫也知道,」我示意她擦擦眼泪,「前几日山东进来的阿胶,皇上还嘱咐本宫,要单独留一份给你呢。」

「臣妾自然念着娘娘的好,娘娘待臣妾实在不薄,阿胶燕窝、蜀锦绸被,娘娘哪回落下过臣妾……」孙嫔性子要强,匆匆擦干了眼里,整理好了仪态,这才勉强露出一抹笑容,「是臣妾失态了。」

我知道她心里苦,也只得捡几句家常话来安慰她,翻来覆去不过是一个意思,总归是哄着她莫要多想罢了。

孙嫔坐到下午这才回去,皇上的旨意下来了,邓莲儿护驾有功,着封为才人,赐字号莲,赐居玉兰轩。

莲才人。

4

傍晚皇上如约过来了,我带着栎儿在宫门口等他。

「你不去陪你皇祖母,怎么跑到凤仪宫来了?」皇上故作威严,栎儿不过六岁,多少有些害怕皇上。

「是臣妾叫栎儿过来的,」我打着圆场,「臣妾想着,今天晚上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嗯,」皇上点点头,「朕也许久未考校栎儿的功课了,不如今天朕就来问问你。」

栎儿养在太后身边,功课倒也未曾落下,父子二人一个问一个答,便也很快到了晚膳的时候,我进来时,皇上在给栎儿讲《易经》,栎儿听不懂,但是又不得不强撑着陪着皇上。

「皇上,」我笑意盈盈地打断了他,「栎儿四书五经读得还不通透,但也不必急于一时,如今天冷了,臣妾备下了莲藕鸡汤,皇上不如和栎儿喝几碗,暖暖身子再温书?」

「也罢,」皇上点点头,对栎儿说道:「随你母后吃些东西去吧。」

我牵着栎儿,跟在皇上后面上了桌,初初用了个半饱,太后身边的祝姑姑就来接栎儿回寿康宫了。

「母后这是有多怕朕难为栎儿?」皇上随口一笑,随即叫栎儿随祝姑姑回去了。

「栎儿今日的课业还没完成呢,」我替皇上盛了一碗汤,「母后说小孩子的课业一定不能拖沓,所谓今日事今日毕,要打小养成好习惯。」

「嗯,母后把栎儿教的很好,」皇上喝了汤,「皇后也教养的不错。」

栎儿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也是现下皇上唯一的孩子,他所负的期望之重,自然不必明说。

「栎儿是个好孩子,」我笑了笑,「总归是长不歪的。」

5

用了晚膳,皇上先上了床榻,却见我久久不来,不由得有些奇怪。

「皇后做什么去了?」

「皇上恕罪,」我面带凝重,「安嫔突然身子不适,这才传了太医,臣妾实在有些担心,这才在这儿等等消息。」

安嫔在闺中的时候就是我的小跟屁虫,入了宫仍是喜欢跟着我,她年纪小,性子也毛躁,事事都靠我解决,我一向护她如亲妹子,但是她打小也皮实,如今急急地传了太医过去,只怕有什么不好。

不一会儿就有小太监来报,说是安嫔有喜了。

我笑逐颜开,却转而有些凝重,当即披了外衣要去永宁宫看她,顺带着拉上了已经准备就寝的皇上。

永宁宫里已经来了不少嫔妃,位高如淑妃丽妃都来了,如今见我二人来了,都纷纷跪下行礼。

这着实是件喜事,皇上冷淡后宫,这么些年,除了栎儿和早夭的大公主,居然没有一个孩子出生,皇上子嗣少,前朝后宫都着急,奈何没有嫔妃怀孕,手下人也不能扒了皇上的衣服逼着他耕耘不是。

安嫔躺在里间,见我进来,笑嘻嘻地要坐起来,却被我按倒,「快躺下。」

「姐姐,我们要有女儿了。」安嫔生的讨喜,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引得旁人也忍不住发笑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二公主。」

「你啊,」我戳戳她的眉间,「这般毛躁,怎就弄得阖宫皆知的,也不知道遮掩些。」

我低下声去,安嫔也后知后觉自己毛躁,心虚地说:「这不是有姐姐呢,我也没想那么多。」

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叫众嫔妃各自散去,只能代她好生敲打了永宁宫的众人,顺手把侧殿的齐才人挪去了嘉和居,和莲才人做邻居。

皇上起驾回了乾清宫,我则仍在永宁宫里待到了深夜,文杏带着安嫔身边的大宫女 教她们怎么查验熏香等物,安嫔则靠在我的肩上,「姐姐。」

「嗯?」

「方才太医说我有了身孕的时候,我不知为何,就觉得,她应该是姐姐的女儿。」

不知怎的,我听了这话却后背一凉,「不许胡说。」

「她是你的女儿 ,你得亲自教养她长大知道吗。」

「我的女儿就是姐姐的女儿,」安嫔撒着娇,「我不会教养女孩 ,就要姐姐教养。」

「姐姐在闺中的时候就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有姐姐教养,我才放心呢。」

我沉默了一会,「若是能如你一般开朗的女儿才好。」

「都好的,都好的 ,都好的。」安嫔察觉我的伤感,笑嘻嘻地又来卖痴,却又被我按住,我嫌弃她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7

莲才人住进玉兰轩的第二日,终于在凤仪宫众人面前露了面 。

她着实不知宫里的规矩,见了我要磕头行大礼,文杏扶住她,教她行宫礼,她不知所措,我笑道:「妹妹以后是皇上的嫔妃了,日后见了其他的姐妹,也是不必行参拜大礼的。」

「嫔妾知道了。」她说话细声细气,声如蚊呐,好似一朵白莲,全身上下印着两个字,娇弱。

她怵我,低着头,我问一句,她答一句,说了一会子话,我也大概知道了她的身世。

原是京城邓氏布庄的小姐,一年前游湖的时候皇上对她一见钟情,念念不忘,一来二去,二人也暗生情愫,皇上也时常出宫寻她,那日皇上约她在京郊的小树林里见面,不想叫一伙子歹人知晓了行踪,两班人马厮杀之际,她替皇上挡下一刀,奄奄一息之时真情流露,二人互诉衷肠,皇上就抱了她回宫养伤。

她着实不知宫里规矩,聊到兴起之时,大着胆子反问了我一句,「不知娘娘和皇上是如何认识的?」

此话一出,凤仪宫里一静,她自知说错了话,又怯生生地低下了头。

「本宫和皇上,是先帝爷赐的婚。」我淡淡一笑,并不恼她,却也不愿浪费口舌,只是仍端起茶来,「想来也有十年了。」

十年了,我也不年轻了。

眼前的姑娘皮肤白皙红润紧致,是后宫的女人吃多少燕窝阿胶,涂多少胭脂香膏都堆不出来的年轻活力。

我话音未落,丽妃和安嫔就进来了,安嫔胎位未稳,如今巴巴地跑过来,叫我瞪了好几眼,忙拉了她坐下。

她一边挨着我下边坐下,一边瞟着皇上这位新宠,这小妮子却突然盛气凌人起来,「皇后娘娘和皇上可是青梅竹马,这自幼的情分就是旁人比不得的。娘娘刚及笄,皇上就向先帝爷求了娘娘做太子妃。后来皇上登基,第一道圣旨就是立娘娘为后,这份爱重,就是满后宫独一份的。」

丽妃嗤笑一声,「本宫比不得皇后娘娘,可也是太后娘娘选中的秀女,先帝爷指给皇上的良娣,和某些自奔为眷的人,自然是不同的。」

莲才人的脸青一块白一块的,看起来难看的很,「好了,」丽妃一来我就脑仁疼,「两位妹妹怎么来了?」

「臣妾听闻莲才人在皇后娘娘这里,特意来认识认识这位新入宫的妹妹。」丽妃漫不经心地撇了莲才人一眼,「能得皇上如此盛宠,只怕妹妹有什么过人之处。」

「丽妃娘娘见笑了,嫔妾并未过人之处。」莲才人低下头,对于丽妃的刁难并无招架之力。

「能勾住皇上,本身就是一种过人之处。」丽妃说得讽刺,「妹妹已经比本宫强的多了。」

莲才人脸上一白,「嫔妾是因着在病里,这才额外得了皇上两分关照,还请娘娘慎言。」

我端着茶,面上不显,心里却想着得让皇上去给丽妃降降火气了,「丽妃一路走来,只怕也口渴了,不如喝杯茶水歇歇。」

丽妃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娘娘这里的碧螺春,尝着像去年的旧茶。」

「是去年的旧茶,」我呷了一口,「今年的茶下的不多,皇上先紧着赐了近臣,本宫想着左右是杯茶水罢了,新的旧的,都是极好的。」

「臣妾一向习惯用新茶罢了,」丽妃娇笑着,「爹爹前些日子送了些新茶入宫,若是娘娘不嫌弃,臣妾待会差人送来些。」

「不必了,本宫不缺这些东西,」我心下不耐烦,「丽妃既是有心,不如给阖宫上下的姐妹们都分一些,也是一份心意。」

丽妃面上有些挂不住,今年上品的新茶本就不多,将军府也不过是送了几包进来,她仍强撑着傲气,「这是自然。」

「如此,本宫就替诸位姐妹谢过丽妃了。」

莲才人好容易找了个话空才敢站起来说告辞了,急急地行了个不标准的宫礼,刚想离开,却被丽妃拦下,「本宫瞧着莲才人对这宫里的规矩,着实不熟呢。实在是需要有人好好教教,本宫身边的颂春,是宫里的老人了,日后不如跟了莲才人,好好教教莲才人宫里的规矩。」

「不必了,」我放下手中的茶盏,「本宫自会为莲才人指位嬷嬷过去。」

「至于丽妃身边的人,着实不太得力。」

我看向她,一脸淡漠,倒叫她欲言又止,丽妃再蠢,也知道她的礼仪若是细究起来也是不合格的,不过是她母家得力,又得帝宠,我不与她计较罢了。

她被我怼得不行,又反驳不得,只得带着宫人气咻咻地走了。

丽妃一走,莲才人这才得以告辞。

我话音刚落,她就跑了。

8

「姐姐,」安嫔嘟着嘴,「你对一个民间女子这么好做什么?」

「你也知道她不过一个民间女子,」我伸手点点她的眉间,「和她又计较什么,大冷天的还挺着肚子跑来,也不怕滑一跤。」

安嫔吐吐舌头,「谁让她敢和姐姐比,我如何气得过,论出身,姐姐是名门之后,论长相,姐姐貌美如仙,论学识,姐姐才动京城,论身份,姐姐是一国之母,一个卑贱的商人之女,不过是皇上图个新鲜的解闷的玩意,居然想和姐姐比,她也配?」

安嫔的嘴,又毒又快,听得凤仪宫的众人忍不住发笑,我却担心她动了胎气,忙扯开了话题。

安嫔一向在我这里藏不住话,她叽叽喳喳 ,一如从前,搜肠刮肚也要找出些话来同我说,说起前些日子安将军送来的家书,「爹爹前些日子来了书信,说西北可能要打起来了……」

我心头一紧,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帕子,西北。

我的外祖父和表兄都在西北。

安嫔的父亲是我外祖父的副将,自然对西北的消息格外灵通,他若是传信来说西北战事将起,只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我安慰自己,外祖父也不一定会派表兄上战场。

但是我很清楚,外祖父年事已高,表兄天赋异禀,早已在战场上崭露头角,他有心培养表兄做接班人,怎么会不让他去前线。

赵家,一向是信奉「锋从磨砺出,将自沙场回」的。

我按捺下心中的焦虑不安,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就要开打了呢?」

「姐姐不知,今年大旱大涝的,南方的收成不好,北狄的牧草长得也不好,牛羊吃不饱,便是饿死病死了许多,北狄人没有吃食银钱,自然对大周起了心思,只怕开春天气暖和了,北狄人的战马能跑开了,这一战可就要开打了。」

北狄牧草长不出来,大周的日子又如何好过,南方大涝,北地又大旱,今年的收成都不够大周百姓吃的,还是皇上连发了三道谕旨,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才堪堪熬到了年下,若是年后开战,北狄自然是拼死一战,大周要筹备此战也是极为吃力,毕竟大灾过后,粮食,水源,劳力,银钱都是极为紧张的,若真是开战,大周也必然元气大伤。

我叹了口气,愁眉不展,一边担心大周的百姓,也不知道经此一役,大周又要有多少人家受苦……一边也不由地担心我心底牵挂的那个人。

「姐姐,」安嫔安慰我,「眼下又何必发愁呢,开不开打还不一定呢,再说,赵老将军身经百战战无不胜,赵小将军也颇得老将军真传,有两位将军坐镇,西北自然能平安无事。」

我叹了口气,不欲再提这件事,只是拍拍她的手,「这件事本就不是宫中妃嫔能操心的,你还是安心养胎要紧,其余事只管交给本宫来做。若是有什么委屈,短了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本宫,其余事你一概不必费脑筋了。」

我实在是心不在焉,安嫔见我兴致缺缺,识趣地起身告辞,我挂念着这件事,也无心留她,只叫她路滑当心些。

9

过年了,宫里又是好一阵忙活,银子自然也是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就连皇上看到账本也没忍住皱起了眉头,西北战事开打在即,如今国库正是用钱的时候,皇上捉襟见肘,实在是发愁。

过了年,天气尚寒,就听说北狄向大周开战了,那天中午我坐着窗边绣花,就听见边关来报,说是先锋将军赵修念率三万轻骑先发制人,直捣北狄人老窝,倒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心里一慌,不知怎的就扎了手,红艳艳的血滴落在绣品上,文杏忙忙地拿帕子替我捂住,「娘娘怎么分心了?」

「他…」我声音极低,「怎么这般鲁莽。」

世人都道先锋将军骁勇善战,有其祖之风范,我却深知此人鲁莽激进,不得虎威将军半分耐心谋算。

我闷闷地低下头,心想这傻子有勇无谋的,只怕有一天要折在战场上,反应过来又忙在心里呸呸呸,他还是长命百岁的好。

文杏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她是唯一一个跟着我从尚书府到东宫再到凤仪宫的人了。

她握住我的手,「皇后娘娘,先锋将军立了大功,是件大喜事。」

皇后娘娘。

我转而调整好了自己的仪态,标准的微笑又挂在嘴边,于公先锋将军立下大功,保我大周百姓,本宫自然高兴,于私,没有于私了。

我是中宫皇后,他是戍边将军,再见面就是君臣关系,君臣君臣,连说句体己话都是奢望。

早在我入宫那一年,赵修念的表妹林婉就死了,林婉的表哥赵修念,也死了。

今天的天蓝湛湛的,阳光也是极好的,只是尚在寒春,没有多少暖意。

我着人收拾干净了主殿,备好了菜肴,弄脏了的绣品被我投入了火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笑得温和极了,只是笑不达眼底罢了。

晚上皇上果然过来了,他心头的重担可算卸下去了不少,整个人都松快起来了。

「赵修念骁勇善战,」他喝着汤,话语间的满意是掩盖不住的,「这一战打得极为漂亮。」

「只是朕也十余年不见他了,」皇上看向我,「等这一战打完了,朕叫他回京述职。」

皇上在试探我。

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皇上自然是知道什么的,只是后来我们三个都成了皇权斗争下的棋子,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欢喜,被生生掐断,反倒是叫皇上拿捏不得把柄,皇上疑心虽重,也无凭据可言。

「是啊,」我的微笑毫无破绽,「正月的时候舅母进宫,还说表哥这么多年不回来,叫她着实思念,真是没良心。」

「戍边的将军,一呆就是十几年的,不在少数,」我替皇上倒了杯茶,「等此战平息,皇上也该开恩让他们回来看看了。」

「皇后考虑的周到,」皇上点点头,「赵修念也是,十年都不曾回来一趟,就连婚姻大事都耽误了这么些年。」

「表哥性子犟,舅母不是没替他相看姑娘,偏生表哥一个都看不上。」

「那他想要什么样的姑娘,」皇上又看了过来,「想要这天下最好的姑娘不成?」

我和皇上对视,故作嫌弃,「只怕他连个天仙都看不上。」

皇上笑了,「这次他回京,说什么朕都要给他指一门亲事。」

我的心跳停了几拍,「皇上忘了,臣妾的外祖母,去年七月过世了。」

「指门亲事罢了,」皇上满不在乎,「又不是要他马上成亲。」他站了起来,「皇后也留意着京城的贵女,也替你表哥相看相看。」

「是。」我低声应下。

皇上点点头,又问了几句安嫔的状况,问了问栎儿的学业,问了问莲才人的状况,问了问淑妃丽妃,这就安寝了。

我二人一夜无话。

10

这一战并不十分顺利,丽妃的父兄也被皇上遣去了西北,为的就是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毕竟朝廷现在没钱。

但是丽妃的父亲狂妄,居然率了七千人想奇袭北狄人的大营,草原广阔,却也没有遮掩,北狄人见他送死而来,早就摆好了口袋阵,等着把他包饺子,若不是先锋将军率人驰援,只怕他要被俘,即便如此,大周还是折进去了五千人马,先锋将军手臂负伤,丽妃她爹被流矢直接射中了腹部,左腿还因摔下马而骨折,只能躺在大营里哼哼。

皇上震怒。

丽妃素衣脱簪,跪在乾清宫前,请皇上息怒。

此时我正坐在永宁宫,陪安嫔解闷,听闻此事,心脏一揪,仍是若无其事地陪安嫔说着话。

安嫔率直,却也聪慧,只怕是察觉了什么,却也装着糊涂,对丽妃她爹一顿咒骂嫌弃,只说他狂妄自大好大喜功,半句不曾拐到先锋将军身上。

我闲话之余,也不由得头疼,若安嫔怀的真的是个公主,可千万别如她娘的嘴一样不饶人。

丽妃跪了三天,还是没撑住晕了过去。

听说是皇上亲自把丽妃抱进了乾清宫。

皇上还是心软了。

丽妃不是皇上的青梅竹马,但也是皇上第一个盛宠的女人,皇上宠了近十年的女人。

她性子张扬跋扈,偏生生得艳丽无双,倒叫人觉得她这样的脾性也是应该的,如此骄傲的一个人,楚楚可怜地跪在乾清宫门口,苍白脆弱的模样,果然打动了皇上。

听说丽妃夜里高烧,皇上又把太医院搬到了乾清宫一遍,好在丽妃身子骨健壮,不过是第三日就大好了,她又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当即下了床。

皇上见她大好了,面色又冷淡起来,丽妃刚能下床,就被送了回去。

这一次不论丽妃怎么求,怎么跪,皇上都没有再开门见她,只叫侍卫来,把丽妃禁足在长秋殿,半步不许她踏出。

11

一晃两三个月过去,入了夏,北狄在大周这里讨不得好,就打马离开了。北狄本就是游牧民族,夏季是要西迁去喀什尔草原的,虎威将军率西北军坚守半年,终于北狄人放弃了。

这一战大周胜了,皇上极为高兴,连发了十道诏书,叫赵修念回京述职。

他要回来了。

我老是坐着院子里看天,露桃年纪小,老是嘟囔我天这么热,坐在屋子外头看天有什么好看的,我看着她不知事的样子,无奈一笑。

她未经情事,不懂我心里的苦。

我哪里是在看天,我是在看云卷云舒,日出日落,我在看时间怎么流逝罢了。

我在看他回来还要多长时间。

我算完帐本,见完命妇,处理完宫务,实在无事可做,就坐在院子里,消磨时间罢了。

后宫里无非就是一个耗字,耗到死,就死了,耗不死,就接着耗。


天气越来越热,皇上带着一众嫔妃去了行宫避暑,嫔位以上的嫔妃自然都带上了,还有皇上盛宠的莲才人和齐才人,齐才人自从被我挪到莲才人边上去住之后,也凭着本事从莲才人那里截走了两回皇上,如今也是皇上身边挂的上号的人了,可唯独没有丽妃。

我曾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却只是得了皇上冷淡的一句,「无妨,长秋殿本就凉快。」

我也只好按捺下不提,毕竟丽妃的父亲现在正在回京请罪的路上。

安嫔的肚子也挺了起来,我怕她有什么意外,紧赶着把她安排在我身边住下,她倒是不在意,「不过是怀了个孩子罢了,哪有这么金贵。」

太后本是不肯来的,奈何栎儿年纪小,不抗热,太后心疼栎儿,也就带着栎儿来了行宫。

还有些年轻的才人选侍,因着行宫的规矩不比宫中严苛,也是十分的雀跃。

12

我忙着安置宫中诸人,一时间竟将先锋将军回京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等我再见到他,正是盛夏的中午,我从太后宫里出来,身后跟着文杏和露桃,我三人走得略急了些,这天看起来大雨将至,太后没留我,我知道她有意磋磨我,只因我在莲才人一事上的不作为。

风起之时,大雨将至,偏生天气又闷热得很,前面是处废弃的佛堂,我索性带着文杏前去此处避雨,至于露桃,她自告奋勇地回去拿伞了。

文杏替我拭去脸上的汗珠,难得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我一抬头,却是撞进了一双眸子里。

一眼万年。

十年不见。

他黑了,瘦了,也结实了。

昔日京城贵公子,风流倜傥侠气荡肠,我记得他展眉一笑,眉眼间是清风明月,莺飞草长,可如今,他的眉间,总是不自觉地皱着,那是是以一敌百的先锋将军的霸气,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

一别十年。

那年我父亲跪着求我为林家上下百口遵旨出嫁,那年我外祖父打晕了他强行带去西北,少年少女的欢喜尚未说出口就被强行打断,从此天各一方,相隔千里,步步艰难,为着避嫌,只言片语都不敢相通。

再见面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了。

早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我俩相对无言,我弯起嘴角,想笑一笑,却不觉脸上竟是湿漉漉一片,我拿出帕子自己擦着,他想上前,初初迈出一步,我就后退半步,伸手制止了他。

我拼命地压抑着喉咙里的哭声,只是怎么也擦不干脸庞,我们之间隔得不是十步之遥。

是十年时光。

是君臣纲常。

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我们再也不能跨越的身份阶级,我们承担不起的后果和不得不背负的责任。


我终于擦干净了眼泪,恢复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该有的样子,冲他微微颔首,便是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

自始至终,我都没敢和他说一句话。

怕隔墙有耳,怕流言蜚语,怕他因我出事。

只要他岁岁平安,哪怕我生生不见。

赵修念。

13

回去我就得了风寒,太医是我用惯的人,他识趣的很,只说我淋了雨,得了风寒,开了些药就匆匆走了。

文杏服侍着我睡下,露桃则嘟嘟囔囔我为什么不等她回去,被文杏瞪了一眼收了声。

梦里我回到了十年前,那时我尚未出阁,先帝下旨,钦点我为太子妃,我不肯答应,和父亲磨,我娘去得早,我爹一向最疼我,我不愿意入宫去,爹爹一向最疼我,他一定会帮我的。

但是没有。

他沉默了很久,却突然站起来,直直地冲我跪下 ,我拉他,他不肯起来,他说他对不起问,对不起我娘,但是林家上下几百口人,不能因我搭上性命。

他疼我,但是他不止有我,他还有父母兄弟侄儿孙辈,他终究还是没选择我。

外祖父也疼我们,他一双儿女都太命薄,只留下表哥和我两个孙辈,他视我如珍宝。但是……忠君爱国高于一切,他不能为了孙辈的儿女情长公然抗旨,于是他打晕了表哥把他带去了西北。

于是我答应了父亲,但是从此他只是父亲不再是爹爹,于是表哥被迫妥协,他成了大周最有前途的先锋将军,但是他至今不娶,孑然一身。

我们为了家族荣耀,终究还是错过了。

我昏昏沉沉病了四五日,这才好了些,皇上听闻我淋了雨,和太后长谈了一番,只是他实在忙,不得空来看我。

他不来也好。

等到夏末的时候,我这才断断续续好利索了。赵修念不过在京城呆了小半个月就回了西北,临行前皇上派苏长升请我过去,说是一起吃个饭,为赵修念践行。

我拒绝了。

我说我身上仍不好,若是过了病气给皇上就不好了。

皇上很满意,苏长升又来了四五回,都是来给我送东西。

但是终究,我还是没能再见他一面。

14

赵修念回了西北,我也回了宫,立秋之后天气还是暖洋洋的,我小病初愈,整个人也没太有精神,好在宫中太平,皇上虽专宠莲才人,对齐才人也十分喜欢,太后自我病后倒是对我宽容了几分,丽妃尚在禁足,其余各人也是关起门来过日子罢了,唯有安嫔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

安嫔实在是担心我,日日拉着我出门晒太阳,御花园里菊花盛开,我倒也乐得清闲,日日随安嫔去御花园里赏菊。

不久就是中秋,太后说这样团圆的日子,合该把丽妃放出来了,她闭门思过这些日子,也有了长进。

我坐在寿康宫里喝我的茶,假装不知道丽妃前些日子手抄了不少佛经给太后送来。

皇上沉吟片刻,点点头,「日后她若是安生,朕倒也不必牵连她,只是她父亲犯下大错,朕总归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着降为丽嫔,仍叫她住在长秋殿吧。」

「也罢。」太后点点头,「皇帝看着办便是。」

中秋宴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我一心照顾安嫔,也不理会旁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吃坏了肚子,我小腹一阵绞痛,只得匆匆告了失礼,往后殿去更衣。

我喝了一些酒,不由得有些眩晕,正好晚风一吹,我还能清醒清醒。

文杏说娘娘醉了,不如走走吹吹风吧,我这些日子心中郁结,喝了些酒才觉得畅快不少,于是我说好。

我二人走到小花园拐角处,此处是个死角,我心下不安,正欲离开,却听见有人唤我,「莲宝。」

我生在夏日,幼时我娘常这般唤我。

我转过身,却见一高高大大的人影朝我走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倒叫那人一把抱住。

我听着他的心跳如他的人一般热切又急迫,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推他,「你疯了?!」

赵修念居然没走,还混进了皇宫。

「我很想很想你。」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让我再见你一面,我死也不甘心。」

「莲宝,我对不起你。」他说道,「我答应过我要娶你的。」

我颤颤巍巍搂上男人的腰,「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先食言的。

「莲宝。」他的声音极低,却委屈地像个孩子,「是我没能护住你。」

「如果有来生,说什么我也要娶你。」

「莲宝,你是我的妻。」

他用力地搂紧了我,却又小心翼翼地怕勒到我,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随即抓起我的手。

我的手腕被他强行套上了一个温热的镯子,是他一直捂在胸口的东西,我想看看,他却按住了我,「我该走了,莲宝。」

「宫中险恶,你一定保重。」他冲我笑笑,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青葱如玉少年,额头贴上我的额头,「我真得走了。」

我落下泪来,「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万事小心,莫要贪功冒进。」

他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我,今晚中秋夜,不少人出城赏月,城门不闭,他必须趁此混出城去。

我站了一会儿,文杏才回来,「娘娘。」

「奴婢买通了守在此处的侍卫,没有人知道的。」

我反手一个巴掌打过去,文杏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15

「起来吧。」我不肯看她,转而调整好自己和善的模样,又回到了宴上。

「皇后怎么去了这般久?」皇上已经有些醉意,还是强撑着问我。

「臣妾不胜酒力,出去吹了吹风。」我笑着接过文杏递过来的醒酒汤,转而递给皇上,「皇上醉了,可不能再喝了。」

「朕今日高兴,」皇上摆摆手,我看了齐才人一眼,她娇笑着上前,这才拦下了还欲再饮一杯的皇上。

「怎不见丽嫔妹妹的身影?」我刻意点出了躲在太后身边的丽嫔,「如今这般沉稳,当真是长进不少。」

丽嫔的父亲拼死把她哥哥摘了出来,于是他被皇上剥去了一身官职,只说叫他安享晚年,而她哥哥,仍留在西北戍边。

丽嫔今日一身素静 ,她一改素日的张扬跋扈,低眉顺眼,楚楚可怜,皇上七分醉意清醒了三分,「丽嫔今日怎穿得如此朴素?」

「臣妾想着父亲犯下如此大错,着实内心不安,怎敢再涂脂抹粉,不知悔改。」

「你父亲的过错,与你有何干系,」皇上醉意上来,「罢了,日后你安生些。」

「如今,倒是有个妃嫔该有的样子了。」

「是。」丽嫔低眉顺眼,我看着惊奇,也不由得叹息,这宫里多少鲜活的姑娘,或张扬,或软糯,或火爆,或冷艳,最后都只剩下个温婉的剪影,守着深夜里的烛火,一日日到天明。

中秋宴到了深夜就各自散去,依着规矩皇上歇在了凤仪宫。

他醉了,先行昏昏睡去,我仍在泡脚,这才敢看一眼赵修念戴在我手上的东西。

是只上好的羊脂玉镯。

是十年前他答应我的生辰礼。

那年花朝节我俩出街游玩,他偏生要拉着我往人多的地方去,人多路窄,我一不小心磕碎了手上的镯子,分明是我自己不当心,但我偏就恼了他,他连连赔罪,说必定送我一只更好的镯子赔罪。

我这一等,就是十年。

我小心翼翼地戴了回去。

文杏一回来就跪在那里请罪,露桃等人见事情不对也不敢做声,皇上在床榻上酣睡,我洗完脚,并不看她,自顾自地去了外殿。

文杏跟过来,声如蚊呐,「娘娘……」

「疼不疼?」我叹了口气,还是拿出一支白玉膏给她。

「娘娘,奴婢知错了。」文杏含着眼泪,「奴婢再也不敢了。」

「文杏,」我闭上眼,「你跟了本宫二十多年了。」

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道:「他若因我出事,我也活不了了。」

文杏愣了愣,「娘娘……」

「若有下次,你就出宫去吧,不要再跟着本宫了。」

「奴婢……绝不敢再犯。」

「伺候本宫安寝吧。」我叹了口气,还是不得不往内殿走去。

幸而我的寝殿里床榻够大,容得下夫妻二人同床异梦。

16

入秋了,安嫔的产期将至,阖宫上下都重视起来了,久不出门的太后也把各宫的嫔妃叫过去敲打了一番,皇上也少不得去永宁宫看看,他也是有几丝高兴的,毕竟安嫔肚子里怀的,是他的第三个孩子。

「若是个皇子,就叫栋儿,若是个公主,就叫……」皇上还在沉吟,安嫔就接了话,「若是个公主,就叫姐姐起名。」

我坐在永宁宫里看账本,冷不丁被安嫔点了名,这才反应过来,「若是个公主,怎不得妹妹自己取名。」

「我不会教养孩子,总归我是要麻烦姐姐的,」安嫔满不在乎,「姐姐读的书比我多,自然要姐姐取名好听。」

「朕读的书可不比皇后少,」皇上被安嫔小女儿的模样逗笑了,「安嫔怎就知道朕取的名不好听?」

「皇上赐名自然好听,」安嫔伶牙俐齿,「但是臣妾养胎期间皇后娘娘操心最多啊,臣妾的衣食住行都是娘娘在操心,娘娘一日日地往永宁宫来跑,自然也应该娘娘赐名。」

「罢了,」皇上摇摇头,「你既是喜欢皇后赐名,依了你便是。」

安嫔笑着谢恩,皇上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点点她的额头:「你呀。」

「有皇上给孩子取名,旁人那是求之不得的福气,偏生你不稀罕。」

「有姐姐给我的孩子起名才是我们的福气呢。」安嫔摸着肚子,「姐姐千挑万选取出来的名字不比皇上随口起的好多了,是吧小囡囡?」

「你怎就这么确定是个女孩?」我对她实在无奈,「有个皇子傍身不好吗?」

「还是女孩好。」安嫔摇摇头,「女孩子,生在皇家,有皇上还姐姐庇护,必能一生平安顺遂。」


后来永宁宫的银杏树都黄了的时候,安嫔发动了。

她是头胎,但是平日里调养得好,生的不算艰难,我在产房外面转悠了半个多时辰,就有产婆出来报喜,说安嫔生了一个小公主。

秋日正好,银杏叶黄,我脱口而出,「不如就叫静姝。」

皇上刚好一只脚踏入了永宁宫,听见了也极为高兴,「朕的静姝公主来了。」

「传旨,安嫔静容婉柔,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深慰朕心,今生育有功,着晋为顺妃。」

我接过产婆包好的小襁褓,里面的小人儿粉粉嫩嫩,让我心都要融化了,「静姝。」

「我们的小静姝来了。」我进了产房,安嫔的精神还算好,听见我的话也笑了,「姐姐取的名字?」

「本宫起的,静姝。」我把孩子递过去,「你看她长得多好看。」

「姐姐,我怎么觉得有点丑?」

「胡说,」我佯怒,「我们小静姝还没长开呢,等她长大了,一定比她娘漂亮。」

「那可不一定,」安嫔笑着,「谁也越不过娘娘去。」

「又胡说了,」我总是听不得她说这话,「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本宫可不帮你养。」

「我不会教养孩子。」

「那你就学。」

17

安嫔出了月子之后就正式晋为顺妃了。

天愈发冷了起来,淑妃又病了,她原本是个嘴碎的,现在咳的出不得门;丽嫔明面上是极安分了,但是皇上也时常往长秋殿去;莲才人一向得宠,倒是宫里的规矩学得愈发好了,现在见了人,倒也是落落大方的紧;齐才人皇上的新鲜劲过了,现在反而不爱往嘉和居去,太后本来身子骨还算健壮,今年冬却不知怎的又病了,只说怕过了病气给栎儿,又把栎儿送回来凤仪宫。

栎儿在我面前难得有些孩子心性,他极喜欢顺妃的二公主,下了学就往凤仪宫来,左右顺妃就喜欢带着静姝来凤仪宫,他一口一个「二妹妹」,小小年纪已经看得出来妹控属了。

静姝长得愈发白胖,十分招皇上和栎儿喜欢,就连最开始嫌她丑的亲娘,现在也喜欢的不得了,小丫头偏生又爱笑,太后见过一回,都说这孩子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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