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散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二十四岁的史清芸成了本朝第一个女将军,但也成了男人都避之不及的「母老虎」。
不过她本来也没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有念想——五年前她的竹马卢子俊去世后,她的心也死了。
所以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主动向皇上赐婚要娶她,皇上还偏偏答应了。
皇命不可违抗,可洞房花烛夜那天,史清芸还是跑了。
因为娶她的王爷薛玮,与卢子俊也太像了。
1)
成婚第一日,史清芸再次荣登「宋城小道消息」榜首。
她不仅洞房花烛夜一脚把王爷踹出屋,还收拾行囊跑了。
她弟弟大早上起来看见她在屋里坐着,正打哈欠的下巴差点脱臼。
「这不是胡闹么!」她娘闻风赶来,急得快把手里的佛珠扯断了,「嫁人又不是行军打仗,哪能说走就走。趁你爹和皇上还不知道,快点回去!」
「知道了,阿娘。」史清芸用力揉了一把脸。她知道自己不该脑子一热跑回来,但还是难以接受事实,「等会我就回去了。」
史府夫人疑惑道:「你没招惹他吧?」
「……没,阿娘你别多想。」
史清芸想了想昨天晚上的事,心虚地蹭了一下鼻子。
史府夫人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唤了仆人去取东西:「这些东西你拿着,若是王府问起来,就说是阿娘一定要你回来取的,别让他怪罪你。」
昨日拜完堂,史清芸在屋里等得都快睡着了。只听嘈杂的声音渐渐传来,屋门「吱呀」一声打开。
「王爷,这洞房我们可闹不起,您还是自个儿进去吧。」
她闭着眼,心想:算你们识相。
王爷不知说了什么,突然大笑几声。他走进来,把喧嚣关在了屋外。
她还在想着如何用理由搪塞过这一晚,盖头就被人挑开了。
看着凑近的那张脸,顿时困意全无。
眼前的人和她无数次在梦中思念的那个人,如此相似。
只是卢子俊的眼神,永远是坚毅和柔情并存,而面前人的眼神,却带着几分狡黠。
这让她没由来的烦恼,从思绪中抽出来,她条件反射猛地一踢,结果弱不禁风的王爷直接踉跄着撞开门,倒在外头偷听的人堆里。
他趴在地上摇摇手:「王妃脚痒了,拿我练练脚。」
众人看了眼坐在床榻上的史清芸,安静如鸡,散得飞快。
她的脸黑得像锅底:「……」
然后王爷就这么被关在了门外。
辗转反侧到半夜,她怎么也睡不着,溜到后院,从马厩里顺手牵了匹马偷跑出来。
心跳的很快。
自从卢子俊死后,史清芸便没有情绪起伏这样激烈过。
卢子俊大她四岁,十岁出头正是刚开始被卢将军带着苦练的年纪,史清芸就在一旁看着。
父母让她学习女红,可她偏偏抱着叔父卢将军放在墙边的红缨枪不肯撒手。
卢将军看着她,发出一声爽朗的笑:「这下我们家子俊可有对手喽!」
卢子俊不在意父亲笑他,只是悄没声地进屋找了金疮药,撒在她不小心蹭破了皮的手背上,还给她呼呼。
但她以为是卢子俊要抢自己手里的东西,顺势给他了一巴掌。
那些消散许久的回忆又回来了。在她心里慢慢地凝聚,最后清晰地露出卢子俊的模样。
史清芸身侧挂了大包小包,走在回王府的路上,心里卢子俊的影子却挥之不去,慢慢又和昨天掀盖头的王爷薛玮重合在一起。
薛家先祖帮助太祖开创大宋朝,被封为三大外姓王中的一个,爵位世袭。三大外姓王分管东城、北漠和江南,前几朝的皇帝为巩固地位已经削弱了其余两处外姓王势力,好在薛家居东城默默无闻,一直维持到现在。
开朝功臣的提亲,皇上拒不掉,哪怕她是大宋唯一的女将军,一样没得选。
但如今成婚第一天就逃出来,虽然不知道回王府后面临什么惩治,但逃都逃了,史清芸决定索性逛个痛快。
反正她从来没来过东城,路上也没人知道她是谁。
街道两旁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她牵着马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摊位,觉得这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恍如隔世。
她停在了一家首饰铺子前。
展在桌子上的发饰不少,但她一眼看中了一朵淡黄色的簪花。
像极了当年卢子俊为她戴上的那朵。
风西虽是边界,但不同于北漠到处都是滚滚黄沙。这里放眼望去皆是绿草,休息的时候,史清芸喜欢骑着马去溜达。
卢子俊说他发现了之前没见过的东西,两人策马来到溪旁,她发现这里居然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
「我看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家都戴簪花,哥没见你戴过,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在采来的花中寻了最娇嫩的一朵,笨拙地别在她的耳旁,握住她的手,两人的脸都红了。
「等战争结束……我们就成亲吧。」
……
「店家,这个簪子我买了。」
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史清芸耳边传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下一秒,她被一个怀抱包裹起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后伸来,把银子递给小贩。
是薛玮。
她对这个怀抱莫名的抗拒,但想到昨晚已经惹出是非,只好努力克制自己动手的冲动。
薛玮拿过店家递来的簪花,插在她的发髻上,轻笑一声:「看夫人盯着这个簪子挪不开眼,都没发现我到身旁。」
打趣完,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夫人选的颜色素了些,却格外适合。」
史清芸往旁边挪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毕竟是自己从王府里偷跑出来,这下子还被抓了个正着。
好在薛玮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
「玄雪在夫人旁边,我眼力再不济也认得出来。」
玄雪是那匹被她牵出来的马,通体都是黑的,只有脖子处有一道月牙儿一般的白印,故名玄雪。史清芸摸了摸它的脖子,它高兴地打了个喷嚏。
站在一旁的随从忍不住插话道:「王妃有所不知,玄雪脾气可大了,平日里碰都不让外人碰一下,有时候连王爷都不认!有次王爷喝多了,它还把王爷颠了下来,差点摔得王爷走不了路……哎哟,在下多嘴了。」
薛玮背在身后的手拿扇子狠狠地敲了一下随从。
卢子俊从不拿扇子的,也不会被马摔下来。史清芸没由来地想,再看向薛玮,眼里的嫌弃顿时增加三分。
2)
史清芸有点怀念在风西战场的时候了。
手上经常使劲的虎口被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茧子,她没喊过疼。
如今让她拿着针线绣花,却硬生生把她熬出脾气。
或许是见她已经坐立难安,薛玮主动上前接过那些针线。
「我知道夫人受不了这些,对着外人做做样子便好,在我面前,不必装这些贤淑的样子。」
薛玮的好意史清芸心里知道,但听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腹诽,「莫非我和贤淑不搭边吗?」
也不知是不是赌气,过了段时间,史清芸决定开始学习书画。
用她的话来说,便是,「挥笔泼墨倒是有几分挥刀弄枪的意境在。」
听得如此,薛玮当即抱了一摞子书画站在史清芸的门外。
画师在一旁笑得慈祥:「王妃学画像,不如就从身边人画起,我看王爷是个不错的选择。」
薛玮听完也满脸欣喜地看着她:「如果夫人需要我的话——」
「给他画?」
当薛玮不做表情,正正经经地端坐在史清芸面前时,她手上画的,心里想的,全然是卢子俊的样子。
卢子俊有着一双和薛玮一样的桃花眼,史清芸在军营训练的时候,最欢喜的便是卢子俊眯着桃花眼,笑着夸她的剑术又精进了不少。
她当时随卢子俊去风西练兵,战场上他保护史清芸,指点她动作要领,在她受伤时总为她亲自包扎。
军营里的人刚开始还颇有意见,直到史清芸把他们打得心服口服,全都敬她三分,谁也不敢再对她的身份不满。
后来又有新兵进营,第一天饭桌上认错了人,对着她张口就喊「嫂子」,惹得周围人哄笑一片。
「看卢哥这样子,真是把咱芸妹当老婆宠呢!」
史清芸直接扔下筷子,撂了说话的人一个大马趴,其他人也连呼求饶。
她手上不饶人,其实心里慌得很。抬眼看向主座,正好对上卢子俊似笑非笑的眸子,她连忙移开视线,脸却烫了起来。
直到那顿饭结束,他都没有反驳。
那天的战场上,卢子俊被远空的长鸣箭射中,战马倒在她的面前。史清芸杀红了眼,拼尽全力用长剑砍下敌军将领的头颅,再回过头去寻找他时他已是奄奄一息。
她握住他的手,把他扶上马,紧贴自己的后背就往营地里飞奔。
她的手从未这样颤抖过,几乎要拿不住马鞭。
马疾驰过一个泥坑,卢子俊半睁开眼睛,用尽全力也只能很轻地拉了一下她的衣服,告诉她不必了。
「别担心,我一定会救活你!我一定会救活你!」
她没有回头,急切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但她强忍着泪水没让它落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卢子俊在她耳边说,笑了一声,「你一定……要成为大宋……最了不起的……将军……」
史清芸猛地勒马,大吼一声,军医们连忙把卢子俊抬下来。但等她再掀开帐门时,军医们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她拉开军医,慢慢瘫跪在地上。她伸手抚摸着卢子俊满脸的血污和尘土,最后还是没能抑制住,俯在他身旁放声大哭。
那年她十九岁,她从小爱的人,就这样死在了她的面前。
画是画不下去了,史清芸收回思绪,强忍着回忆的痛楚,和薛玮说了声身体不适,便回房休息去了。
薛玮似乎看出了什么,竟然也没有往日的戏谑嬉笑,起身走到史清芸刚刚驻足作画的地方。
画纸上,浅浅的泪痕还印在上面。
即便是失宠无权的外姓王爷,也有自己的脾气,断然不会允许自己的王妃心里想着旁人,而将自己当做替身。
回到房里的史清芸回想刚刚的经过,突然意识到,也许是薛玮太过纵容,竟然令她忘记自己的处境——
毕竟没有见过面,薛玮不会无缘由地利用王府仅剩的余荫,向皇上求娶一个当朝炙手可热的女将军。
可如果是为了她在军中的威信和手上的兵权,如今她贵为王妃,名和权说到底还是看皇上的恩泽。
一时理不出来,史清芸也没继续往下想。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只是再看薛玮时,总不能再把他看作卢子俊了。
第二日,史清芸主动端着茶去敲薛玮的书房。
但隔了许久无人回应,她便推开门,却瞧见薛玮在塌上酣然睡觉。
史清芸有点哑然失笑,靠近后小心翼翼将茶放在案上。
薛玮懵然醒来,瞧见史清芸竟有点喜不自禁,「这是夫人第一次主动来书房找我吧。」
「你贵为王爷,倒是闲散的很。」
薛玮耸了耸肩:「人生三大乐趣,升官、发财、死老爹。我三不沾,人生当然无聊点。」
史清芸:「……」
话虽这么说,但没过几日,薛玮便整天见不到人影。
回来的时候见了她,眼神还躲躲闪闪,一脸心虚的样子。
府中的小侍女偷偷说王爷这样子估计又是去花楼了,还有人闻到了王爷披风上的脂粉味。
史清芸倒是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她最近在晚市上遇见一个小乞丐,从他的口中知道了不少东城最近发生的怪事。
小乞丐没有家,每晚都会去城南郊的破庙中睡觉。但近日他醒来的时候,总能见到有人无故横死的尸体,害怕不已。
这件事本来应当交给官府处置,但她看了尸体,发现这样处理尸体的方法像是风西边陲的做法。
东城与风西差了数千里路,向来没有交集,为何此处会出现那里的手笔?
或者说,为何她来到之后,这里会出现风西边陲的人。
史清芸眸光一凛,给副将写了封信。
从年关捱到正月,史清芸虽然多年不忙家务,但是小时候还是帮母亲准备过年货。也就是她在府里忙碌的这些时间,府里的小侍女们发现她并不是那么不可亲近。
而且一时间成为了众多小侍女的崇拜对象。
「王妃这叫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厅堂。」
史清芸帮着她们剥豆子,随手砸了一颗给说话的小侍女:「少贫嘴。这要是放在军营里,我早给你打趴下了。」
那小侍女故意「哎呦」一声,逗得旁边的人笑声不断。
史清芸从厨房里走出来,恰好撞见一个姑娘把薛玮扶进房间。
「这是谁?」
「她啊,是花楼里的孟枝姑娘。」方才跟着剥豆子的小侍女撇撇嘴,「王爷之前身体一直不好,她说自己来服侍王爷,实际上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天天粘着王爷。」
「王爷身体不好?」
怪不得那天他帮她收拾府中的冬衣,没多久就开始喘不上气,还说自己是屋里太冷了,冻得他头晕。
这样想来,他的身子虽不如军营里的人扎实,但对于成年男子来说也过于单薄了。
小侍女点头:「对啊,王爷的身体其实娇贵得很,动不得气不得,而且奴婢进府的时候有次给王爷端错了菜,还被管家骂了好久一通。」
史清芸看着孟枝从房里退出来,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收回去,眼里的恭敬带着三分不舍。
但她抬头看见她们,只微微欠了欠身,就快步离开了。
小侍女当即就不满起来:「见了王妃都这副模样,王府是规矩松,但是她也不能这样啊!」
史清芸制止了她。
她不怨孟枝。
因为曾经,她就是这样看着卢子俊。
今夜是十五,史清芸被薛玮的手下请到南街。
但是到地方她就后悔了。
南街的河边不知为何围了许多人,十七带着史清芸挤进去,她才发现从远处开来一艘画舫,稳稳停在岸边。
那画舫有两层高,一层檐边挂满了灯笼,美得人移不开眼睛。二层是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五颜六色的彩灯,有人在上面载歌载舞,大多都是从花楼找来的姑娘。
她只看着他身后的画舫:「这些日子你就是去准备这个?」
薛玮从楼梯上走下来,向史清芸伸出手。
「准备不周,不知夫人能否赏脸,与为夫同游?」
今日史清芸穿了一袭月色裙子,锦缎在华灯下流动着光彩。她的发髻上虽只插了一支玉簪,但却让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自愧不如。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把手放在了他的手里。
薛玮带史清芸来到画舫二层坐下,面前的桌上摆满了水果点心,精心打扮的孟枝走上前来为他们斟了酒,莞尔一笑后退下了。
史清芸指着眼前的莺莺燕燕:「她们……?」
「她们都是薛家培养出来的线人。一定要说的话,整个大宋的花楼估计都有薛家一份。」薛玮一双眸子在彩灯中流连。
「所以夫人如果听下人说我在花楼,可不许生气。」
她面无表情地打了他一巴掌:「说正事。」
薛玮手拿酒杯,借着琵琶声响起时开口说:「夫人最近在查什么?」
「城南郊的事,想必你已有耳闻。」史清芸与他碰杯,饮酒时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你我想法该是一样的,有人耐不住,想要东城这块地了。」
薛玮不是一个真的草包王爷。
史清芸去薛玮的书房留心过,里面规整到让她惊讶。
她也找机会翻了桌子上的簿子,上面记录了重要商铺的全部进出账,有几处被人用朱红笔圈出。
这些全都出自一个当铺。每个月初都会有人去典当一件物品,月底赎出,而当铺老板开的价自年初到年末都是同一笔固定的银子。
里面肯定有问题。
「真的眼线我还没查出来,所以才出此下策。今日如此一闹,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画舫上。若边沙的人真的混在里面,定会有所行动。」
薛玮好像看见了什么,刚说完话就装成一副吃醉酒的样子,往她身上倒。
「夫人……为夫今日见到你一笑……觉得心情甚好……」
薛玮嘴上这样说着,手指沾了茶盏中的水,在桌子上写着:
来了。
史清芸看清了他写的话。
她一边僵硬地笑着支撑薛玮,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不停搜寻。
直到她看见楼梯处闪过一个人影,一个舞女打扮的人裹上斗篷,消失在人群中。
史清芸想要站起来去追,却被薛玮拉住了。
「抓人的事,将军可以,王妃的身份可不合适。」薛玮招招手,那女子又端着酒壶走上前来,「孟枝,你通知十七去跟人,要活的。」
他扭过头,嘴角勾起一个笑。
「说完了正事,夫人,我们来谈谈私事。」
画舫开到河上,声乐没有停止。
史清芸站起身推开窗子,风冲淡了胭脂香气,让她的头脑清醒不少。
薛玮站在她的身后,轻声说:「往年的传统,在正月十五这天晚上,东城的百姓要告慰死去的人。」
河上漂来星星点点,史清芸定睛一看,是街边的人将花灯放进了河中,它们顺着水流,进入长夜亘古的无垠,照亮灵魂回家的路。
史清芸想到这些日子在东城的生活,她看着河面,悠悠开口道:「我从未想过,若有一日彻底脱下战甲,会是怎样一幅场景。」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但我想告诉你的是,生死并不仅仅代表着战斗,而且生命是一种美好的存在。」
「所以,歇一歇吧,除了生死,你还有整个人间。」
她已经习惯了风西处处充满杀戮的生活,有的人活在边界与动荡之中,战争的胜负即是生死,他们的肩上担负的是整个大宋的安危。
但在东城她才明白,生死也可以只是一份简单的幸福。
薛玮向她张开手,放在手心里的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麦芽糖。
他的脸色变的异常认真,山河一点点沉入他的眼眸,远处升起了无数孔明灯,温暖的光照亮了整片夜空。
史清芸恍惚又迷茫起来。
她年少时最爱的人给她带来无法抹去的印迹,那种心动和悸动已经许久未再感受过。
但现在她体会到了。
「……抱歉。」
史清芸抽回手,没有去接。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动究竟是为谁,是薛玮本人,还是他与卢子俊相似的那张脸?
这样会愧对他们两个人。
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前,她没法以别的态度面对他。
十七死在了破庙中。
薛玮没能把这件事瞒下来,史清芸知道后,亲自领人抓回了那夜的舞女。
王府内。
「不说是吗?你的下场将会和你杀死的人一样。」
史清芸拿出一张纸,放在了舞女的面前。
舞女眼中闪过恐惧的神情,但还是强硬地摇了摇头。
史清芸笑了笑:「看来你是真的想要尝试一下,那我可以满足你。」
她说完,又写了几个字,扔在了舞女的手中。
舞女接住那张纸,慢慢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的却是边沙话:「我知道你们想要干什么。」
她看了看史清芸,只见史清芸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显然是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舞女已经知道了这个女人不是普通人。
她咬了咬牙,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说道:”我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尽管去查,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史清芸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已经不敢再隐瞒下去了,不管是不是有用的消息,她都要全盘托出。
她说了几句,一直盯着史清芸的眼睛,史清芸发觉不对时身体竟已经无法动弹。
那舞女看起来瘦小,力气却奇大,猛地一挣,几个侍卫都无法钳制住她。她抽出腰间的刀对史清芸一挥,匕首狠狠捅进她的腰腹。
她的眼神凶狠得像一匹狼。
「想知道更多,下辈子吧!」
舞女还维持着方才的表情,一支箭突然凌空出现,声音像鸟鸣一般,正中她的心口。
史清芸连忙躲起来,她捂住自己的伤口,手指指着府外不远处的树梢,上面闪过一个人影:「还有别人,快追……!」
她昏倒之前,听见了朝她而来匆匆的脚步声。
「快去请太医!快!!」
薛玮原本在中原,知道史清芸抓住了人之后立刻往回赶,结果刚进门就看到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他将她打横抱起,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袍和他的手。
孟枝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眼眶泛红:「王爷,您的身体要紧……」
「让开。」薛玮抬眸看了她一眼,径直向前走,「若是王妃有什么闪失,你们所有人都得给她陪葬。」
孟枝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她看见了薛玮眼中的冰冷,这样的王爷是如此陌生。
几个太医匆忙赶过来。
薛玮将史清芸放到床榻上,太医救治过之后告诉薛玮:”回禀王爷,王妃伤口不深,气血亏损过度,臣等已经将其包扎起来,目前并无大碍。但王妃晕倒这件事,微臣有一点疑惑……王妃像是中了蛊毒。”
蛊毒?
薛玮的眉毛皱起来:「那现在可有治愈方法?」
太医回答道:「王爷,恕臣无能。王妃之前没有中下蛊毒的经历,虽说这次的经历并不严重,但她之前在战场受损的经脉并没有完全恢复。按照现在的状态,王妃少则三五天就能够醒来,多则……就难说了。」
薛玮回过头对太医说:「把我的解毒丹服给她。」
「王爷!」孟枝忍不住上前,「那是您保命的东西!」
「照我说的做!」
他的视线落到史清芸惨白的容颜上,心中充满了自责。
太医给史清芸服下解毒丹,她的脸颊开始慢慢有了血色。薛玮坐在床沿,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庞,心中一阵酸涩。
如果他能够早些察觉,或许就不会让她陷入这样的危险之中。
孟枝在心里叹息,她看得出来,王爷非常爱史清芸。
但是,他的爱却太过于沉重,而且太过于压抑,他的心里承担了太多的负担。
他太累了,孟枝不知道这样的王爷还可以维持多久。
薛玮坐在床畔,静静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人。
「你真的很厉害。」他开口说道。
孟枝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爷,您不要忘了自己为什么娶她。」
那日花楼一遇,史清芸走后,薛玮回房躺进花娘怀里,嘴上与她们调笑着,实际上眼睛却没有看她们中任何一个人。
他细细品着花娘递到嘴边的酒,想起刚刚那张脸与画像上有七八分相似。
薛玮早有听闻杜丞相在暗中做手脚,,新登基的皇帝不知是否想要收回权利,所以他为了保住薛氏不得不开始行动。
其实只要仔细去查,就能发现薛家的势力犹如一张细细密密的暗网,盘根错节,从宫外蔓延到宫内,只差一步——兵权。
几天前他调查了所有将军的背景,发现只有史清芸的人际关系极其简单,人也几乎全年待在风西。他看着她的画像,思考着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但没想到,自己能在这里遇见史清芸。
她眄过来,一双眸子美艳而锋利。
倒是比画像上鲜活许多。
「我记得,所以我现在更对不住她。」
很多事情的发展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就像他对她的感情。
先帝联合杜丞相害死了他的父母,希望年幼的他成为一个傀儡,好在控制东城的同时保全自己的面子和名声。
圆滑和放浪只是他的外在,他从小就明白人心险恶,但作茧自缚,困住的永远是自己的心。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多,只是保全薛家而已。
但有人连这个愿望都不想让他实现。
最开始只是想装出一个爱史清芸的假象,利用她手中的兵权而已。但演着演着,自己好像真的无法自拔了。
孟枝看他这幅样子,心中一疼。
薛玮是她见过最坚强的男人。
他从来都是笑嘻嘻,没有半分愁云惨雾,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但史清芸对他来说是特殊的。
因为她的存在,让他有了温暖。
因为她的出现,让他重新有了生命的意义。
他的心里有了史清芸,有了牵挂,整颗心也随之变得丰富多彩。
孟枝岔开话题:「王爷,王妃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您不如先吃点东西吧?您本就虚弱,这样下去,只怕会熬坏身子。」
薛玮摇摇头,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了。
他看着窗外,天空中飘洒着细碎的雪花。
「孟枝,你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
「王爷……」孟枝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继续追问道:「是不是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孟枝抿着嘴巴没有说话。
「孟枝,你不用瞒着我,我知道我自己做错了,我不应该让她受这样的苦,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孟枝摇摇头,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其实,王爷,我们不应该把她当成是王妃。」
「什么?」
薛玮听见她说的话,心猛地跳动了几下。
「她是风西的将军,生来就是属于战场的。」
5)
史清芸在受伤的第三日醒来,薛玮伏在她的床头小憩,还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感受到她的颤动,他猛然惊醒。
她的嗓音沙哑:「舞女的事……」
「放心,我已经处理妥当。」
薛玮眼中尽是疲惫,但听到她说话时的欣喜根本掩不住,
他轻笑一声,眼眶却湿润了:「夫人醒来第一件事不先问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真是绝情。」
史清芸在王府里养伤的这几个月里太医来了几次,说她身体恢复极快,只字未提蛊毒的事。
王府平静到让她产生怀疑。但薛玮不愿透露更多,她只能暗中得知舞女的事其实并未有后续。
她坐在画桌前,发了半天的呆。
康复后,她收到副将传信,说边沙最近有异动。
已经是深夜,史清芸收拾了回风西的包裹。
这时却有人来敲她的门。
她将擦好的长剑收回鞘中,拿着烛台打开了门。
外面是孟枝扶着薛玮,烈酒交织着暴雨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
「你先退下。」薛玮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史清芸,「本王有事与王妃说。」
史清芸面色不改,上前关门:「你喝醉了。」
「醉了总比醒着要好。」
薛玮抬手扒住门框,看见了放在桌上的剑,嗤笑一声。
「你看,你终究还是要走的。」
「为什么呢。」薛玮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我就像这层烛光,你就在我的面前,可我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你的内心。」
「是因为卢子俊吗?」
窗户突然被风吹开,雨珠劈头盖脸砸进来,打湿了他们的衣裳。
一道闪电划亮了半边天,他突然凑近,不知哪来如此大的力气,将史清芸压在墙壁上,蜡烛都因两人路过时的力道而熄灭。
她用手肘抵着他的胸膛,一时竟无法挣脱。
「为什么我和他长得如此相似。」他的鼻息喷在她的颈间,「你的眼中却从来没有我!」
「你清醒一点!」史清芸重重给了他一掌,「我从未将你看做是他来对待,你也从未甘愿是他的替身。」
「更何况你娶我,不也只是想要借我的兵权,保住你在东城的地位吗?」她的话语与窗外的闷雷融为一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夫人知道我的目的,我何尝不知夫人的。」他拉开与她的距离,声音沉下来,「皇上为何会不假思索给你我赐婚?」
中央一般管不到外姓王,他们的属地有自己的分管方式,每月按时上报总情况即可。但若没有皇上的一次微服私访,也不会发现薛氏的异常。
「东城的繁华与和谐都是空壳,这种现状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就会出现暴乱。现在有更适合的法度摆在面前,你应当有所取舍。」她抬眼看着他,「皇上也想要除掉杜丞相,和他连手是最明智的选择。」
薛玮抚摸着她耳旁的发,轻声说:「可他真的是为你我着想吗?」
史清芸神色微微一动。
她在风西的名声日益扩大,难免不会有人上书皇上提防她谋反。但她的父亲暗中已属于皇帝派的人,若真的谋反,皇上手中也有可以要挟的人。
这次薛玮特地去请旨赐婚,皇上不是傻子,知道人人都虎视眈眈史清芸手中的兵权,想假借成亲来夺得兵权。
皇上得知杜丞相极其在乎新法的推进,可薛玮迟迟没有动作,他便想将东城吞下成为自己的地盘。
薛玮突然开始调查外来人员,想必一定是注意到了杜丞相的举动。
皇上希望史清芸可以帮自己在东城做接应,稳住薛玮。
条件就是他会帮她保住在风西的兵权,她避过风头后可以回去继续当将军。
薛玮侧身咳嗽起来,毫无预兆地吐出一口血。
史清芸在黑暗中看不到,却敏感地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你怎么了?」
孟枝在门外候着,她听见薛玮的咳嗽声愈演愈烈,恨不得立刻推门进去。她的话音颤抖,眼泪几乎涌出来。
「王爷自小就被人下了蛊,他活不了多久了!」
又是一声惊雷。
史清芸愣在了原地:「为何你从来没同我说起过?」
「说不说都是一样的。」薛玮揩过血迹,淡淡地说,「没人能改变我的命运,你改变不了,现在的皇上也一样。」
「你已经有了杜丞相造反的证据,皇上不会动你。」她大为不解,「为何不将此事上报给皇上?」
光亮闪过,她第一次看清薛玮眼中的恨意。
「你只知道除了薛家之外的异姓王都被历代皇帝除掉了,但不知道先帝早就打过东城的主意了。」他的五官投出阴影,增添了几分冷酷的意味,「我如他所愿,假装做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但我日日都想着有朝一日我一定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