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答应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
好像有什么被我忽略的东西,一点点浮出水面。
妈妈。
你永远都会为我牺牲。
在我是蒋蕊的时候这样。
在我已经不是你的女儿的时候,依旧如此。
但你有没有想过。
我其实配不上。
12
我重新回医院,办理住院手续。
其实哪怕是余瑞和我妈的存款加起来,也不够做几次化疗。
但只要能让她远离蒋舟。
逃脱命定的死亡。
一切都很值得。
只是在我入院的第三天,蒋舟闯进病房。
指着我冷笑:「就为了这个死人,你他妈跟老子分手?」
我手背还扎着针,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带着几分凶狠的目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小时候我会觉得害怕。
进入青春期之后,就剑拔弩张地和他对峙。
如今,他再也吓不到我了。
我妈坐在床边帮我剥着橘子,神色有些疲倦:「你出去吧,这是医院。」
「方敏,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真的不害怕是吗?」
蒋舟走过来,扯着她的领子冷笑,「我救过你的命,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我妈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别说是这个死人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休想摆脱我。」
撂下这句话,他转身要走。
我忽然在身后叫他:「蒋舟。」
他停步,回头看过来。
「别做梦了,你这种畜生。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出乎意料的,蒋舟并没有动怒。
只是冲我咧了咧嘴:「那你试试。」
他离开后,我转头看着我妈。
她避开我的目光,只把剃掉白络的橘子递过来。
「医生说你要多补充维 C,瑞瑞。」
我接过来,撕下一瓣丢进嘴里。
然后在她微微松了口气,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之后,忽然开口:
「他说的是什么事?」
我妈有些不自然地偏了偏身子:「你别理他,胡说八道而已。」
「蒋舟救过你的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回想起来,寒假前,她对蒋舟的态度并不热络。
在答应我不会和他在一起之后,就更加冷淡。
直到……寒假回来。
他们突然在一起了。
甚至小时候,每次问到他们在一起的原因。
我妈和蒋舟就会齐齐变了脸色。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不可说的禁忌。
我直直盯着她,直到我妈垂下眼,语气几近哀求:
「你别问了,好好住院治疗,别操心我的事情了,好吗?」
不好。
生命的快速流逝让我越来越焦躁。
那天下午,我妈回了趟学校,迟迟没有回来。
我在病房里输着液,被强烈的头痛折磨到昏厥过去。
迷迷糊糊的,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妈,在我的强烈阻止下,从一开始就没有和蒋舟在一起。
她送别了我,然后顺利从大学毕业。
被分配到一家效益很好的单位工作。
第二年,认识了一个合适的对象。
恋爱两年后步入婚姻,生了个聪明懂事的女儿。
那个女儿是不是我,都不要紧。
一切都很完美,很圆满。
直到……她女儿十八岁生日那天。
一家三口特意出门庆祝。
人来人往的商业街路口,忽然有个醉醺醺的男人冲出来。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掏出那把刀的。
但不过是眨眼的工夫,我妈心口就插着刀,向后仰倒下去。
她眼睛的神采飞速流逝。
盯着蔓延整片天空的玫红色晚霞,嘴唇一张一合。
「……蕊蕊……」
是她生命最后留下的遗音。
凶手已经被按倒在地。
他挣扎着扬起头,露出一张神色阴沉的脸。
却又万分熟悉。
蒋舟,还是蒋舟。
似乎只要他活着。
我妈永远都逃不开命定的结局。
我猛然惊醒。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伴随着时不时的雷鸣闪电。
病房里熟悉的味道涌入鼻息。
并不是梦里的血腥味。
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袋里传来快要把我整个人劈开的疼痛。
雨声里,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
白炽灯亮起。
我妈迈着迟滞的步伐,一步步走进来。
我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强忍着疼痛,目光近乎苛刻地在她脸上扫过。
最后发现了藏在头发里的,还在渗血的伤口。
大概是没料到我还醒着,她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瑞瑞。」
我没有说话。
但从她微微蓬乱的头发里,我好像窥见了真相的一角。
于是深吸一口气。
「蒋舟对你做过的事情,如果你还不告诉我。」
「那我就,亲自去问他。」
14
其实事情没有多复杂。
蒋舟的老家和我妈在一个地方。
寒假回家的时候,在摇摇晃晃的县际班车上,我妈被几个恶人盯上了。
他们不动声色地跟着,直到她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才出现。
行李在推搡中散落一地。
最危险无助的时候,是蒋舟出现救了她。
大年初四,蒋舟约她出门玩。
我妈同意了。
他带着她和几个所谓的兄弟喝酒吃饭,把我妈灌到半醉,然后不顾她的拒绝,和她发生了关系。
「我不答应,他就说我那是半推半就,要真不想的话,怎么也能推开他的。」
「他说谈对象就是这样的,还说我第一次都给了他,以后会对我好……」
她拢扣子的手有点发抖,却还是强行挤出一个微笑。
「不说这些事情了,瑞瑞,你还生着病,该好好休息。」
原来是这样。
这是二十年前。
贞洁还被视为重要的筹码。
所谓救了她一次,就该理直气壮地和她谈对象、走进婚姻。
她的拒绝没能达成结果,就成了欲拒还迎。
就是这么荒谬、可笑的借口,困住了她的一生。
更可笑的是,我是这个人的女儿。
我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甚至有一部分性格,也传承了他的暴躁易怒,和极端。
剧烈的疼痛卷土重来,强烈的反胃感迫使我弯下腰去,一阵干呕。
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妈慌里慌张地拍着我的后背,又去给我倒水。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哑着嗓子说:「我没事。」
但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里不管我妈如何逃脱。
哪怕她走到千里之外,去到异国他乡。
总会在最后,死在蒋舟的刀下
就好像,那是上天给我的暗示。
只让我自己消失,是不够的。
只有罪魁祸首不存于世,才能彻底拯救她。
所以,在医生宣布,我的病情又一次恶化,癌细胞扩散到全身,连化疗的作用都不大的时候。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忙于毕业课题的我妈,并不能天天来医院照顾我。
这就给我提供了机会。
我忍着疼痛出了医院,四处调查蒋舟的行程。
哪怕临近毕业,他也毫无紧迫感。
还是如同以前一样。
白天要么在宿舍睡觉,要么去游戏厅或者网吧。
晚上和人喝酒,然后去台球室。
喝醉后的蒋舟暴躁易怒,在言语的刺激下,更容易失去理智。
何况他骨子里天生就带着暴力的基因。
这些,是过往十八年的相处,带给我的经验。
15
计划实施那天,一早就下着小雨。
我在医院里,给我妈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
告诉她,我已经知道蒋舟那是犯罪行为,我会去劝他自首,放过她。
告诉她,认识她是我生命中最幸运的事情。
不管是对于余瑞,还是对于蒋蕊。
都是如此。
但是。
对不起。
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我,也没有蒋舟。
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换下病号服,穿着有宽大口袋的衣服,走出医院。
在蒋舟常去的那家台球室外,等了好几个小时。
他终于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手里还拿着半瓶没喝完的啤酒。
我不声不响地跟在了他后面。
路过一条无人的小巷,我在后面喊:「蒋舟。」
他转过头,看到我,冷笑一声。
「还敢出来在老子面前晃悠,真不怕老子打死你?」
我极尽嘲讽地看着他:「孬种,就凭你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所谓跟踪方敏的坏人,是你故意找来的吧?」
其实这是我的猜测,我并没有把握。
但看到蒋舟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
我想,或许我歪打正着,正好猜对了。
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恶心。
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叫了他那么多年爸爸。
好在,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
天还在下着小雨。
巷外一盏路灯,灯光照出细密的雨丝。
我继续说:「你对方敏做的那些事,不叫谈对象,叫强暴。你想拿这个威胁她,做梦吧。」
蒋舟凶狠地看着我:「你马上就要死了,还以为自己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你死之后,方敏还是会和我在一块儿,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婊子。」
「我已经拿到证据可以证明你的犯罪行为了,还在一块儿,你在做什么梦啊。」
我笑着说,不屑地看他,就像在看路边的臭虫。
「蒋舟,像你这种畜生,活着都是浪费,还以为谁会喜欢你,和你在一起吗?」
「方敏根本就不喜欢你,到时候你被判刑,在牢里待着,她只会和我一起放烟花庆祝。」
「在我死前,能亲眼看着你进局子,也算圆满了。」
来之前,我想过两种可能。
如果蒋舟被刺激到动手杀了我,再加上我留给我妈那封信,已经足够把他送进监狱。
但如果他没动手……
那就由我,亲自送他上路吧。
好在,我对他极端可怕的性格还算了解。
在我又抛出很多句难听到极点的辱骂之后。
蒋舟终于忍不住了。
「闭嘴!婊子,你他妈骂够了吗?」
他砸烂手里的啤酒瓶,指着我的喉咙。
眼睛通红,喘着粗气。
我还在继续刺激他:「你也就只敢做做样子,孬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敢真的动手吗?」
在他把瓶子往前递的同一时刻。
我往前跨了一步。
尖锐的玻璃边缘刺进血肉,扎进颈动脉。
好疼。
好疼。
原来那时候的你这么疼。
却还记挂着我。
妈妈。
唯恐不够,我又忍着强烈的疼痛,继续往前。
直到再也刺不进去。
「我死了,你也……一定、活不成……」
妈妈,他再也没有机会缠着你了。
视线渐渐朦胧。
我看到蒋舟慌乱地松了手,像是酒终于醒了点。
他踉跄着后退,用看怪物的惊恐眼神看着我。
这时的他还很年轻。
却和二十年后那副可笑难看的样子,相差无几。
人的命运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了。
所幸上天垂怜,让我回到过去。
给了我一次改变的机会。
越来越多温热的液体溢出伤口,又从唇边滴落。
血腥气弥漫。
我踉跄着,倒在雨水里。
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想再叫一声妈妈,但你也听不见了。
眼前的光亮越来越暗。
却又闪过很多走马灯似的画面。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下雨的夜晚。
我妈没有接我回家。
我浑身淋透了回到家里,发现冷锅冷灶,灯都是黑的。
邻居告诉我,蒋舟回来了一趟,和我妈爆发了争吵,把她打进了医院,然后又躲了出去。
我妈没有报警。
她说,如果蒋舟留了案底,对我的未来会有影响。
她人生的惨剧,蒋舟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我是人质,也是从犯。
再也,再也不会这样了。
妈妈,你得救了。
你解脱了。
16
看着余瑞的尸体在面前倒下,蒋舟慌里慌张地跑出小巷。
没几步,就撞上几个路人。
他手上还有残留的鲜血。
路人报了警。
直到警方打来电话,通知她去认领尸体时,方敏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余瑞那封信没留下什么破绽。
没人知道,那是她决定用生命画地为牢,把蒋舟永远圈在里面之前,最后的诀别。
他们只以为,她是发现了蒋舟对朋友做过的事,前去警告,却被恼羞成怒的他失手杀死。
警方只是问方敏:「蒋舟曾多次强行对你实施性行为,对吗?」
方敏点头。
她想了想:「我们老家饭店和小旅馆的老板娘可以证明,那天我被他灌了酒,没力气抵抗。」
按流程询问结束。
警方正式对蒋舟提起诉讼。
强奸罪加上故意杀人罪,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死刑。
而方敏以优秀的成绩,顺顺利利地毕业,分到一家很好的单位。
她工作踏实,能力出色,很快就得到了领导的青睐。
看上去,好像一切圆满。
只有方敏自己知道。
那封信被她珍藏在床边的抽屉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看一遍。
余瑞在信里跟她说:「那不是你的错。」
自始至终都是强奸犯的错,你不要觉得可耻。
所谓贞洁,不过是一道枷锁。
挣脱开来,就会获得新生。
我的生命没剩下多久,却希望你一切都好。
平安,幸福,圆满地活着。
可是……这不是她的朋友余瑞啊。
她的朋友余瑞,性格善良而懦弱。
没有这样孤注一掷而又决绝的勇气。
那到底是谁。
方敏想到她用来阻止自己和蒋舟在一起的那个梦。
想到她从一开始对蒋舟的不满和敌意。
她开始频繁地,一次又一次地梦到余瑞。
却没有结果。
年底,蒋舟的宣判结果出来了。
数罪并罚,他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行刑那天,方敏抱着一束花去了墓园。
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她站在墓碑前,沉默地注视着那上面的照片,直到眼泪淌满整张脸。
你到底是谁呢,瑞瑞?
17
二十五岁这一年,方敏和她相爱的人结婚了。
对方和她恋爱两年,性格温和而包容,是和她同一单位的同事。
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下一个女儿。
跟着方敏姓,叫方安宁。
安宁长大了一点后,很奇怪妈妈的办公桌和床头,为什么摆着同一张照片。
而照片上的人,她根本就不认识。
她偷偷问过妈妈。
得到的回答却只是沉默。
在方敏望着余瑞的照片久久不能回神的时候,丈夫悄悄把女儿抱走了。
方敏听到他在外间小声教育女儿:「那是妈妈大学时候最好的朋友。」
「后来呢,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但是天上离人间太远了,妈妈和她很难见面。以后不要问了,妈妈会伤心的。」
方敏仍然有些愣神。
她现在的生活幸福圆满,人人称赞。
丈夫温文尔雅,善解人意,和曾经那个暴躁易怒的蒋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方安宁聪明懂事,幼儿园老师总夸。
但为什么,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像缺了一块。
填不满。
后来,方安宁长大了。
顺利地考进最好的大学。
以她和丈夫那时的收入,在一线城市给她买套房安家,也并不困难。
她每年都会去看余瑞,在她的墓碑前坐着,说很多话。
她说现在流行什么围炉煮茶。
方安宁嚷着要在家试试,买了个炉子回来,却没用过。
如果你还活着,就可以来我家,我们俩一起试试。
她说我女儿方安宁已经结婚了,又生了个女儿。
我去看过,小女孩真是太可爱了,声音都奶声奶气的。
她说现在疫情越来越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结束。
要是你还活着,我们就一起去周游世界。
说了很多很多。
余瑞却永远只是笑笑地看着她,不出声。
直到那天,下着大雪。
她走出墓园时,一只橘色的小猫擦着她的腿路过。
脑中莫名闪过一段对话。
「妈妈,爸爸把我的猫摔死了……」
「蕊蕊不哭,妈妈陪着你把它埋了,以后长大了我们再养一只,好不好?」
后面那声音是她的。
可另一道陌生的童声是谁?
蕊蕊是谁?
方敏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被掩藏在每日如常的生活中。
她试图探寻真相,却总是被云雾遮蔽。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
方敏死在自己八十九岁那年。
圆圆满满,无病无灾。
认识的人都说,这是喜丧。
但临终前,她终于记起了一个人。
她的蕊蕊,带着孤注一掷的使命,来这个时代拯救了她。
代价是,她不会降生。
永永远远地,消失在这世界上。
她的女儿,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爱她。
方敏艰难地张了张嘴。
方安宁连忙凑过来:「妈,你还想说什么?」
「蕊蕊……」
我来救你。
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18
方敏再睁开眼,阳光晴好,树荫遮蔽,天蓝如洗。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扛着一个大蛇皮袋子,正用怯懦又友好的目光打量她。
「你好,我叫余瑞,以后……是你的室友。」
脑海中的记忆像水流一样褪去。
像是神灵让命运抽线而去,凡人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它。
到最后,她忘记了进入大学后发生的一切。
只余人生前十八年的记忆。
但还是友好地向余瑞伸出手。
「你好,我叫方敏。」
「我们以后,会是很好的朋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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