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常
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我死在十八岁生日。
那天,我爸喝醉了。
他编织莫须有的罪名,又一次对我妈动了手,甚至动了刀。
刀刃割开大动脉,鲜血喷涌。
他扔下武器,踉跄着逃离。
我看着我妈的眼睛失去神采。
看着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停止了呼吸。
我妈下葬那天,我爸被警方抓捕归案。
而我从山崖纵身跃下。
再睁眼,竟然回到了二十年前,我妈刚认识我爸那一年。
1
世纪初的天空,清澈得像块蓝水晶。
那铺天盖地的血红色,好像还残留在眼前。
我晃了晃身体,扶着旁边的树干,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
直到身后一股轻柔的力道,拍了拍我的肩膀:「瑞瑞,你还好吗?」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穿越时光的重重禁锢传入耳中。
以至于在我回过头,看到我妈年轻了二十岁的面容时,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她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从兜里摸出手帕给我擦眼泪:
「你怎么了?这几天动不动就流鼻血,早上看着无精打采的……福利院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摇摇头,死死攥住她的手,哑着嗓子叫了一句:
「妈。」
她吓坏了,神情一下子变得异常严肃:「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张院长是不是又问你要钱了?」
我拼命摇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不是啊,不是的。
只是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哪怕是在梦里也好。
接下来的大半个小时,我跟在她身边,坐上公交车,摇晃着穿过半座城市。
中途一个急刹车,我额头重重磕上前面的挡板,疼得直吸气。
却没能醒来。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不是梦。
跳崖之后,我竟然回到了二十年前,还变成了我妈的好朋友,余瑞。
这一年,我二十岁,我妈二十一岁。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听我妈说起过余瑞阿姨的名字。
她说,这是她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帮过她很多次。
那时候,我有些好奇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余瑞阿姨呢?」
我妈的眼神几乎是一瞬间就黯淡下来。
安静片刻后,她轻声开口:「你余瑞阿姨……去世了。」
小我妈一岁的余瑞,死在她们毕业那一年。
自始至终,我妈都没告诉过我,她的死因是什么。
我揉了揉额头,将脑中为数不多的信息梳理了一遍,然后轻声开口:
「今天不是周末吗,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坐在我身边的我妈,眼睛里忽然多了一点羞涩。
她抱着我的胳膊,小声说:「瑞瑞,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替我把把关。」
2
阳光穿过车窗玻璃照进来,晃得人头晕。
我望着眼前的我妈,只觉得通体冰凉:「你再说一遍,那个人叫什么?」
「蒋舟,你之前见过的呀,上周他们校队来咱们学校打友谊赛……」
我掐着手心,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想起来了,原来是他。」
蒋舟。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就有无数关于爱和暴力的记忆涌上来。
蒋舟是我爸。
一直以来,我对他的印象都是模糊而又矛盾的。
因为他既会在我被同桌欺负后冲进学校,拎起那个男生狠揍他几拳。
警告他:「你再敢动蒋蕊一下试试,老子打不死你。」
也会在喝醉酒后,忽然暴虐地抄起烟灰缸,砸在我妈额头上。
指着鼻子骂她:「贱人!」
我始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幼儿园时,老师让我们收集父母的爱情故事。
可当我回家后,才刚问出一句。
面前的两个人就齐齐变了脸色。
还记得六岁那年儿童节。
我妈开的干果店难得生意不错,她拉上我爸,带我去游乐园玩了一整天。
傍晚出门时,在门口的小摊上买泡泡水。
价格不便宜,我妈习惯性和摊主讲价。
对方扫了她和我一眼,笑了笑:「行,给你便宜。」
我拿到泡泡水,吹得很开心。
完全忽略了身边,我爸忽然变得无比阴沉的脸色。
回家后,我妈炒了碗蛋炒饭,端到卧室给我:
「蕊蕊乖,你就在房间里待着吃饭,别出来,爸爸妈妈说点事。」
但租的那间房子隔音并不好。
以至于他们在外间的争吵,我听得清清楚楚。
「你他妈是有多浪,买个东西都要跟野男人眉来眼去?」
「蒋舟,你是不是有病?」
我妈压低了嗓音,「今天儿童节,蕊蕊还没睡,你又发什么疯?」
我放下勺子,推开房门走出去,一只啤酒瓶擦着我耳边飞过去。
砸在墙壁上,碎裂开来。
「……妈。」
几步之外的破旧沙发前,我爸的拳头恶狠狠砸在我妈颧骨。
我哭着跑过去,想掰开他的手。
却被一把掀开,跌坐在地面上。
原本伏在沙发上喘气的我妈,忽然像只暴怒的母狮子一样扑起来。
她一把推开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
嗓音嘶哑至极,却又惊怒至极。
「你要动手冲我来!蕊蕊是你女儿!」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来自于家庭内部的暴力。
它像是一柄尖刀,破开了虚伪和平的表象。
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那时我才六岁,对于世界的认知尚还模糊。
却在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为什么洗澡的时候,时不时会在我妈身上看到青紫色的伤痕。
为什么某个我从幼儿园回家的傍晚,会看到警车停在楼下。
而居委会的王大妈拽着我妈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告。
「谁家夫妻不拌嘴不拍打几下,闹成这样,夫妻以后怎么相处?」
她眼角余光扫过我,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要挟她的人质,
「蒋舟脾气再暴,亏待过孩子吗?看看你家蒋蕊,年纪才多大,你忍心让她没有亲爸?你一个当妈的,心怎么这么狠啊!」
正值黄昏。
我妈在血红的夕光中看向我。
她的眼神茫然又恍惚。
是那时的我无法解读明白的复杂情绪。
直到很多年后,那个被血色浸透的晚上。
我抱着我妈渐渐冰冷的尸体,听着楼下由远及近的救护车鸣笛声。
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个黄昏,在看到我的一瞬间。
她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3
回过神,公交车进站。
我妈拽着我的手下了车,远远地,冲一个站在绿化带边的少年挥挥手。
「蒋舟,我在这边!」
少年偏过头,熟悉的眉眼让我一瞬间僵在原地。
蒋舟咬着烟走过来,吊儿郎当地看着我。
「这谁啊?」
他挑着眉,一脸不耐烦,「方敏,你跟我约会,怎么还带个小尾巴?」
我妈脸色发红:「什么约会……我还没答应和你处对象呢。」
我攥紧她的手,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吸烟有害健康。」
原本已经转身的蒋舟猛地转过头,神色一沉:「你说什么?」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老师说过,吸烟有害健康,容易引发肺部疾病,尤其是二手烟,含有大量致癌物质。」
「我是方敏的朋友,不能眼看着她的身体健康被你残害。」
我的表情看上去很镇定。
只有我自己知道,垂在身侧的手,用力到指甲嵌入手心。
才抑制住一拳砸在他脸上的冲动。
不久前,警察打来电话,说已经将他逮捕归案时。
我正抱着我妈的骨灰盒,走在墓园湿滑的台阶上。
那天细雨濛濛。
我在我妈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浑身湿透,天色渐暗,终于转头去了警局。
蒋舟已经戴上了手铐,剃短了头发。
接连几天的东躲西藏,让他看上去像只阴沟里的老鼠,狼狈不堪。
我看着他,神色麻木:「为什么你没死?」
他看着我,眼神躲闪。
可竟习惯性地,还想摆出父亲的架子。
「蒋蕊,你怎么说话呢,我是你爸爸!」
「你也配?」
你也配。
你怎么配。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冲上喉部,我弯下腰去,剧烈地干呕着。
那天的血红色,永生永世存活在我记忆里。
我是如此地厌恶、甚至憎恨他。
可偏偏,我的身体里却流淌着他的血脉。
我从未感受过这样剧烈的疼痛,它在亲眼所见至亲被残杀的麻木后迟滞而来,却更加汹涌猛烈。
几乎填满了我浑身上下,每一寸血管,每一处骨头的缝隙。
我想用我毕生所学的,最恶毒的词句骂他。
可张口,只能吐出带着破碎哭腔的哀鸣。
「还给我……」
你还给我。
把妈妈还给我。
4
其实后来,随着我渐渐长大,家里的日子也在变好。
这主要归功于我妈。
她勤劳又能吃苦,和靠着家里的资源坐吃山空的蒋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越来越不解,她为什么要和蒋舟在一起。
又为什么,迟迟不肯和他分开。
十五岁那年,我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高中。
我妈很高兴,提了个蛋糕回来,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你可以和蒋舟离婚吗?」
我妈的笑容僵在脸上。
一旁的蒋舟暴怒地掀翻了蛋糕,指着我妈冷笑:「这就是你用老子的钱养出的好女儿!」
他摔门而去。
我盯着一地狼藉的奶油,良久,抬头看向我妈。
又问了一遍:「和他离婚,可以吗?」
那时我处在最敏感易怒的青春期。
对于这个早就腐烂的家庭,还在努力维持着祥和的表象,只觉得荒谬不堪。
我烦躁地,急不可耐地想要毁掉这一切。
可我妈只是垂下眼,避开了我的目光。
「你爸他……挺好的。」
「这几年他也不怎么打我了……」
「……何况,妈妈爱他呀。」
客厅灯光照下来,给她微微苍白的面容染上一抹暖色。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半晌,我收起神情,慢慢扯出一个轻蔑至极的笑。
「你真是活该。」
我跟学校申请了住宿,从此一星期才回一次家。
每次见了我妈,也都故意摆出一副冷脸。
有时候蒋舟醉醺醺地回家,看到我就笑:「是你妈离不开你老子我,懂吗?」
我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和他擦肩而过。
「你眼里还有没有——」
我妈慌忙走过去,按住他的手:「蕊蕊年纪还小,过了叛逆期就好了。」
我在心里冷笑,越发觉得唾弃。
后来到了会考前夕,学习越发紧张,我差不多一个月才回一次家。
也因此忽略了,我妈一天比一天白得更多的头发。
高三寒假时,外婆过世了。
我妈忙前忙后,处理了她的后事,和我一起站在陵园里。
蒋舟不知所踪。
我偏过头去,看到雪花落在她发顶,和那些新生的白发混在一起,辨认不清。
她一直是个高挑的女人,我也继承了她的基因。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和他离婚呢?」
我有些烦躁地说,「外婆病了这么久,他都没来看过一次,这种畜生到底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我妈摇摇头:「别这么说,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爸爸。」
「你现在还小,等你再大一点,就会懂妈妈的苦心了。」
深冬。
雪花静静飘落。
天地间安静得好像只剩下我们俩。
我盯着墓碑,感受到不知名的焦躁不安又一次席卷而来,几乎将我的心脏完全吞噬。
「你被打傻了吧?!」
我猛地转头瞪着她,「还有半年我就要成年了,你觉得我为什么会不懂?」
她看着我,眼睛里倒映漫天雪花。
片刻后,她伸出手,帮我把歪歪扭扭的围巾整好:「果然还是个孩子。」
「有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真是,被他打死也是你自找的。」
我忍无可忍,丢下这句话,转身回了学校。
5
接下来半年,我和我妈的关系降至冰点。
一直到高考结束,我几乎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直到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
我借住在同学家,忽然收到我妈的短信。
她说:「蕊蕊,妈妈想你了。」
「明天生日,妈妈给你订了个大蛋糕,你回家过好不好?」
过去十八年的记忆,如山呼海啸般袭来。
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家里还很穷。
幼儿园里有个小女孩过生日,她妈妈买了个很大的蛋糕,分给全班同学。
我没吃过这种东西,因为太激动,接蛋糕的时候没拿稳,掉在了她的裙子上。
那女孩哇哇大哭。
老师把我妈叫了过来。
刚因为厂子倒闭而下岗的我妈,二话没说,给她赔了裙子钱,又带着我去附近的蛋糕店买了个草莓蛋糕。
她看着我在对面吃得满脸奶油,笑容温柔。
「妈妈跟蕊蕊保证,以后每年生日,都会给你准备一个蛋糕,我们不去羡慕别人,好不好?」
大半夜,我在同学家的阳台上,忽然哭得无法自抑。
我是那么那么爱她。
却无力拯救她脱离苦海。
我的怒气和无措无处发泄,变成了伤人伤己的利刃。
第二天上午,我赶回了家。
楼下停着一辆厢式卡车,是隔壁的邻居正在搬家。
我正要上楼,邻居阿姨忽然一把拽住我胳膊,把我拽到了角落。
「反正马上要搬走,也不怕你爸那个疯子了。」
她压低了声音,「蒋蕊啊,别怪你妈,这么多年,她也不容易。」
「好几年前,她和你爸在阳台上吵架,我听着了。她说要离婚,你爸说敢离就敢提着刀去你们学校闹,只要他活着一天,就要让你们日子不好过。」
「你还要考大学呢,你妈也是为了你啊……」
一瞬间,我呆在原地。
她接下来的话,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以至于我听得并不真切。
等反应过来,我已经踩着飞快的步伐,拼命往楼上跑去。
无数词句汇成一条河流,几乎要从我心口冲出来。
我想,等回家后,我要第一时间向她道歉。
我要说对不起。
要说我爱你妈妈。
还要说,你尽快去吧。
去追寻你的自由和解脱吧。
我已经成年了,长大了,有了反抗的能力。
无论他怎么做,我都能应付。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开门的一瞬间,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看到餐桌上摆着的大大的蛋糕,是我最喜欢的哆啦 A 梦图案。
我看到茶几上摆出的崭新相框,是十岁那年我妈带去我划船时的合照。
我看到地面碎裂的酒瓶,被撕碎的离婚协议书。
最后。
我看到蒋舟一脸惊恐地丢下染血的菜刀,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外。
我妈跪倒在地,用力捂着脖子的伤口。
可还是没能阻止鲜血从其中喷涌而出。
她看着我。
用那双明亮柔和,而又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她说。
她说——
什么呢?
妈妈,生命最后的时刻,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6
蒋舟把我们带去了旱冰场。
一路上,我一言不发地握着我妈的手,把她攥得很紧。
她不住地侧过头,担忧地看着我。
甚至连蒋舟叫她一起去滑冰,我妈都拒绝了:「我朋友身体不太舒服,我得先照顾她。」
蒋舟看我的眼神就越发不快。
「行,那我先去,等下过来叫你。」
他换上旱冰鞋,滑入场地。
而我妈握着我冰凉的手,满眼担忧。
「瑞瑞,你到底怎么了?」
「从刚才出门你就不对劲,是不是那个福利院的张院长又催你打钱了?」
随着她的话,我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段陌生的记忆。
那是,余瑞的过去。
她从小无父无母,养在一家只会做表面功夫的福利院,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上大学后,她长大的那家福利院院长,三番五次打电话来诉苦,问她要钱。
因为心疼一起长大的那些小孩,余瑞打好几份工,尽可能攒下多一些钱寄回去。
却把院长的胃口养得更大。
「……对。」
我咬咬牙,干脆把谎言进行到底,「而且她还说,让我别读大学了,回去给福利院帮忙。」
我妈霍然站起身,怒气冲冲道:「胡说八道!」
正巧这时蒋舟走进来。
「怎么了?」
不等我妈说话,我忽然觉得鼻腔一热。
有什么液体缓缓流了出来。
她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我捂着,扶着我仰起的脑袋。
又抽空看了他一眼:「瑞瑞身体不舒服,我们要回学校了。」
蒋舟愣了一下:「那我下次还能约你出来吗?」
「再说吧。」
我在旁边,仔仔细细观察她的神情。
察觉到,她对蒋舟也并没有太过强烈的喜欢。
之前的羞涩和脸红,更像是这个时代,少女面对异性时本能做出的反应。
回去的路上,我的鼻血止住了。
她仍然没有放下心,反复追问我有关福利院的事情,完全没有再提到蒋舟。
更让我确定了这一点。
回到宿舍。
她依旧在锲而不舍地劝说我。
「你千万不要被她说动啊,大学有多难考你知道吗?你要是真退学回去,那之前十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宿舍里剩下两个女生都是本地人,已经回家去了。
我关上门,转头看着她:「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她忽然愣住。
我红着眼眶看着她,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哽咽:
「你一直都是这样,优先为别人考虑,把别人的需求摆在自己之前吗?」
她定定地看着我:「你不也是这样吗?」
不是的。
我不是。
我自私,愚蠢,自以为是。
所以错过了和你相处的最后三年。
在推门进去,见到你最后那面之前。
我们甚至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
妈妈。
7
我闭了闭眼睛,把心头快要将我吞没的悔恨自责强压下去。
「我答应你,不会退学回去帮忙,也不会再被院长道德绑架,辛苦打工给她寄钱。」
我缓缓地说,「你也答应我,不要和蒋舟处对象,好吗?」
不是现在,不是暂时。
你永远永远,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了。
妈妈。
我妈一脸不解:「为什么,你很讨厌他吗?」
「……对,我讨厌他——不,我是恨他。」
光是吐出这几个字,我就已经觉得眼眶发热,「我昨晚做了个梦。」
「梦到你们在一起,他杀了你。」
「我也听别人说过,蒋舟这人脾气不好,你看谁像他留那么长的刘海,还染黄,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
「如果你们在一起,他生气了说不定会对你动手的!」
显然,我妈觉得我仅凭一些传闻和一个梦,就给蒋舟判了死刑,很不妥当。
但她还是答应了我。
这天晚上,其他两个室友都没回来。
我和她挤在小小的下铺上。
一盏床头小灯,光芒暖黄又昏暗。
从她身上传来一股好闻的淡淡香皂味。
这味道实在太过熟悉,几乎在一瞬间就把我拖拽进过去的回忆里。
从我有记忆起,我妈身上一直都是这个味道。
复古,原始,可是好闻。
后来家里条件好了。
进入青春期,我背上时不时冒痘痘。
她给我买很贵的沐浴露,依旧没能让我的症状好转。
但她一直用几块钱的香皂,皮肤好得不像话。
我表达过羡慕,她就搂着我肩膀,玩笑似的叹气:「可惜呀,你继承的是你爸的基因。」
一句话就说得我翻了脸。
那时候我已经懂事。
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我像蒋舟。
所以在我妈想过来哄我的时候,我猛地甩开她的手,让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我心头忽然掠过一阵惊恐。
因为那个瞬间,我倏然意识到。
我好像,也不自觉地遗传了蒋舟暴躁易怒的性格。
8
这天晚上,我抱着她的胳膊,缩在同一床被子里。
说了好多话。
到最后,我越来越困,蹭着她胳膊,不知不觉呢喃了一句:「妈妈,睡吧……」
短暂几秒的安静后,我意识到不对劲,困意顿时被驱散了大半。
小台灯被调亮了一档,我妈坐起身,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心里还在记挂张院长的事情?」
「我跟你说,她真的就是打感情牌想让你心软而已,才不会有妈妈这样对自己的女儿呢!」
我看着她,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你有了女儿,会怎么对她呢?」
她认真地想了想:「我肯定会努力赚钱,好好爱她,给她最好的生活。」
「那如果她遇到了危险呢?」
「我拼了这条命,也会保护好她的。」
真好啊。
每一条你都做到了,妈妈。
我垂下眼,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被子上,泣不成声:「真好。」
她明显吓了一跳,慌乱地凑过来:「你怎么了瑞瑞?」
「没什么。」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她肩膀上,「我就想,你女儿肯定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儿。」
她大概是有点不好意思了,耳朵发红,慌里慌张地说:「那如果有来世,你就当我女儿好了。」
「我肯定会好好爱你的。」
我已经流泪到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咬着嘴唇点点头。
可我没有来世了,妈妈。
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好到我这一生,哪怕只有短短十八年。
却也感受了一般人无法感受到的深重爱意。
现在换我来爱你。
换我来救你。
远离蒋舟。
不要生下我。
你会好好活着,幸福圆满。
9
这个时代,智能手机尚未面世,也没有无线网。
人与人之间的联络,无比微薄。
铁了心不想见面,就不会再见到。
一个月后,寒假快要来了。
蒋舟闯进了我们学校。
他守在女生宿舍楼下,用暴虐的眼睛看向我们。
「方敏,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莫名其妙就这样了?」
我想说话,可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我妈拉到身后护住。
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接触后,我对你确实不感兴趣。最近期末考试,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打扰我了。」
蒋舟彻底沉下脸来。
他目光凶狠地扫过我妈,落在她身后的我身上。
却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紧张的期末考试周之后,就到了寒假。
我送我妈去汽车站。
临近过年,车站人山人海,古怪的气味混杂着冬日暖意,烘成一团。
隔着车窗,她仍不忘叮嘱我:「记得,那个张院长问你要钱的话,千万不能给啊。」
我点点头。
大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
开学前一天,我顶着张院长的冷脸,拎起行李大包,坐上了回学校的中巴车。
外面春寒料峭,我扛着行李回到宿舍时,却热出了一背的汗。
拧了把毛巾擦了擦,又简单收拾了下宿舍,我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时光倒转,我回到了过去的很多个节点。
六岁那年儿童节,我挡在我妈面前,不许我爸对她动手。
十四岁生日,我提前告诉我妈,你尽管提离婚,不要害怕他的威胁。
十七岁时,蒋舟找到学校来,我直接报警,让警察把他抓了出去。
时光飞逝,到了我十八岁生日这天。
我妈忙碌了一早上,端出一桌子菜。
这时候门铃响了。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淋淋的手,一边去开门,一边转头对我说:「应该是蛋糕送到了。」
「蕊蕊,妈妈给你订了个——」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醉醺醺的蒋舟站在门口,一刀砍进了她的大动脉。
他扔下刀,盯着我,笑出森森白牙。
「蒋蕊,你是老子女儿,你妈是老子女人,死了也别想摆脱我!」
日光染上血色。
我看着我妈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捂着脖子的伤口。
她看着我。
这一次,在梦里。
我终于听清了她想说的话。
蕊蕊,生日快乐。
别害怕。
妈妈永远永远爱你。
我猛地睁开眼睛。
大汗淋漓。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瑞瑞,你回来了吗,开下门,我忘带钥匙了。」
我定了定神,跳下床,打开宿舍门。
却在看清眼前景象时,一瞬间僵在原地。
寒意从心底蔓延上来,飞速填满了身体的每一寸缝隙。
门外。
瘦了一大圈的我妈拎着两个袋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她身边,蒋舟伸手揽着她肩膀,歪着头,冲我挑衅地笑笑。
「我是方敏对象,蒋舟。」
10
像是有雷鸣声在脑海中响起。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失去了语言能力。
没得到我的回应,蒋舟更得意了。
他直接把我推到一旁,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扫视一圈。
点评道:「你们这宿舍也太小了,要我说,方敏,你还是直接搬来和我住吧。」
「你说什么呢?咱俩才刚处上。」
我妈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推了推蒋舟,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蒋舟就心照不宣地笑了。
从这个笑容里,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行,开个玩笑而已。」
他耸耸肩,「既然把你安全送到宿舍,那我就先回去了,周末再来找你。」
蒋舟离开后。
我反手关上宿舍门,目不转睛地看着几步之外的我妈。
「发生了什么?」
她眼神有片刻的不自然,却很快恢复冷静:「什么呀,就是觉得蒋舟这个人还不错,处个对象而已。」
「你胡说!」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我失态。
我几乎是在冲她吼叫,「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和他在一起,我也跟你说过,我做了个梦——」
「可那只是个梦而已。」
我妈静静地看着我。
眼睛里那熟悉的宽容和无奈,让我一瞬间愣在原地。
「瑞瑞,噩梦只是噩梦。我还梦到过火山爆发,世界末日,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梦怎么能当真呢?」
我拼命地摇头:「不一样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反问我,我却答不上来。
可就是不一样的。
那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眼前的现实。
真实又惨烈。
以至于很多个难以安眠的午夜,我闭上眼睛,就是铺天盖地的血红色。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说不出来。
只好抛出毫无威慑力的胁迫:「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不要和他在一起。」
「瑞瑞,别耍小孩子脾气。」
她抬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就算和他在一起,不妨碍我们还是朋友。」
我想再说些什么,鼻腔却忽然一热。
我又流鼻血了。
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惊慌,拽了点卫生纸帮我堵住鼻子,又带我去水龙头旁冲洗。
「你怎么总是流鼻血,还总说头疼,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声音里满是担忧。
就好像小时候,我发烧,在楼下的小诊所吊水时。
她的语气。
一模一样。
「……过几天吧。」
我心头一痛,鼻血却流得更凶了。
第二天,蒋舟又来了。
「刚开学,课少,带你出去玩玩?」
他手插着兜,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
我妈下意识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跟你们一起去。」
蒋舟又带我们去了旱冰场。
这个时候没有剧本杀,电影院也很少,娱乐场所很有限。
去的路上,他点了支烟,吞云吐雾。
我被呛得咳嗽。
我妈就拍他肩膀:「掐了,在瑞瑞面前别抽烟,她嗓子不好。」
这一幕好熟悉。
熟悉到我又开始掉眼泪。
只好低下头,拼命忍住。
到旱冰场,租了三双鞋,蒋舟熟稔地滑入场地。
我妈就在旁边等我:「瑞瑞,你平衡不好,我扶着你慢慢来。」
我怔了怔,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小时候在幼儿园玩滑板车,平衡木,因为我平衡太差,摔得膝盖破皮出血。
以至于后来学着骑自行车的时候,我妈迟迟不敢放手。
余瑞阿姨连这点都和我很像。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我。
像是某种预示。
或者命运的引线。
只是还没等我想明白,蒋舟不耐烦的声音就响起来。
「好了没有啊,我都等半天了。方敏,那边可有好几个妹妹等着和我一起滑呢。」
「那你先和她们滑,瑞瑞不会,我得陪她——」
她没说完,蒋舟猛地伸手一拽:「她就是你同学,约会带上她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还要把她当孩子一样照顾吗?」
躲闪不及,那股力道连带着我也往前扑。
踉跄两步之后,整个人就摔倒在地。
一瞬剧烈的钝痛遍布全身。
眼前陷入黑暗。
11
醒来是在医院。
特别的消毒水气味传入鼻息。
目光微微一转,我就看到我妈坐在病床边,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
她握着我的手,声音哽咽:「……瑞瑞,你睡了一天了。」
「医生说你脑袋里长了个肿瘤——你别担心,只要定期化疗,调整好心情,还是能延长寿命的。」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余瑞阿姨的死因。
如果不化疗,脑癌晚期发作起来,寿命只剩下几个月而已。
以余瑞的经济水平,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这巨额的治疗费用。
对她来说,死亡是命定的结局。
「……没关系。」
我妈说着,又擦干眼泪,勉强挤出笑,「我会帮你想办法,这些年我家里也还存了一点钱……」
我张了张口,大概是因为昏过去的时间太久,嗓音很哑。
「不要在我身上浪费钱了。」
我知道,外公在我妈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一直是外婆带着她生活在村子里。
那个年代,日子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
我都可以想象,她口中那点存款,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存下来。
全部用在一个必死之人身上,未免也太浪费了点。
如我妈所说,余瑞阿姨死在她们毕业那一年。
那当年,她一定是和现在的我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我不顾我妈的阻拦,告诉医生我选择保守治疗。
然后强行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妈追在我身后,语气急促:「保守治疗根本就不能维持多久,你好歹要化疗……」
我猛地转过身。
她眼圈都红了,看着我的目光里带着掩不住的难过。
我说:「我可以接受化疗。」
「只要,你跟蒋舟分手。」
她直直望着我。
那一瞬间,眼前年轻的方敏,和当初下雪的墓园里,发间已有雪白的妈妈,奇异地重合起来。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她伸出手,把我在病床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一点点梳理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