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古风甜饼 2,扑通扑通的今生限定
鸨儿说,眼前的卖油翁是我第一位客人。
他咧着嘴,露出脏黄的牙齿,朝我猥笑。
被丢进窑子前,我一直在等萧长意娶我。
直到皇上赐婚他和琼华公主,我才知道我是全长安最傻的人。
琼华公主刁蛮,打小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的东西,大到珍奇古玩,小到玉簪珠花,她见着,没有不抢的。
她撺掇萧长意抄了我家,我出生二十天的幼弟给人摔死在青石板上。
我被没入官伎。
而我,并不坚强。
我阿爹是威风凛凛的定北侯,风头最盛时,出任过摄政王。
我是阿爹唯一的女儿,珍宝样捧在手心。我上面有六个哥哥,全都骁勇善战,少年英豪。
我阿爹行伍出身,最慕读书人,这些年他挂在嘴上的,从来都是那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他请了最博学的夫子来教我诗书礼易,最娴淑的女官来教我待人接物。
我本是要入宫为后的,可我阿爹看不上皇帝,嫌他懦弱。
我阿爹活着的时候,总拍胸脯说他打下了大姜的半壁河山,权势、荣耀他都可以给我。
「我的女儿,只要幸福就好,不搞联姻那一套」。
我阿爹说,要为我挑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可我忤逆了他。
我至今还记得我那场万众瞩目的婚礼。
红妆十里,宾客云集。
作为新嫁娘的我满头珠翠,巧笑倩兮;新郎官高头大马,风流倜傥。
那是我阿爹为我挑的良人——临安侯公子岑书正。
一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婚礼上,我阿爹门客萧长意一介白身,孤身闯入,捉着我的胳膊,声声句句,要我跟他走。
我性情一向柔顺,那天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拔下发间金簪抵住喉咙,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苦苦哀求阿爹放我们走。
我说我喜欢萧长意,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我阿爹拔剑要杀了我。
我阿娘流着泪,替我说情。
对峙了那么久,终是我阿爹弃了剑,一声长叹:「云婳,他不是良人!」
我说我信他,我终生信他。
现在看,到底是输了。
我跟长意的出走,给侯府丢尽了脸,我阿爹一笔勾销了我在族谱上的名字,将我赶出了家门。
阿爹说你既做出了这般丢脸的决定,就再莫进这个门。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荣贵显达,我们不惦记,你困苦潦倒,也别回来哭。
我赌气说我不会回来,我就算是饿死,就算是跳了长安城楼,也决计不会回来。
倒是我阿娘私下赠了我很多金银首饰,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心疼我。
我阿娘如今在哪里呢?
我很久没见过了。
不知是进了窑子,还是充作军妓。
应该是,已经没了吧。
她性子刚烈,不像我。
娼獠供人取乐的画舫行在水上,硕大船桨摇着,击影流碧。
卖油翁含了一口酒,捏着我的嘴,强行将酒往我嘴里渡时,我看见萧长意抱剑站在不远处。
残月挂他肩上,有风过柳。
我本能想向他求救。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便觉着自己好贱啊。
我阿爹和哥哥们的头悬在城门楼上,眼睛给秃鹫叼走了,苍蝇盘旋着,嗡嗡、嗡嗡、嗡。
萧长意和琼华公主的喜宴从皇宫直摆到长安城外,连贺了九天。
我父功高震主,萧长意接近我,引诱我,诬我父谋反,只为向皇帝交投名状。
都说人心是肉长的,这辈子,我自问待他尽心尽力,到了阎王爷那儿,我也俯仰无愧。
他说,要娶我。
他说,说我在这片狭小闺房里呆了小半生,终日习着针线女工,不知世上千万般变化。
他说要跟我十指紧扣,剪剪春日,看场屋檐细雨;炎炎夏日,听段水过风荷。还说要带我去看深山似火的叶,大漠如沙的雪。
「都不作数的,」我来这窑子时,鸨儿倚门甩着小帕,「女人呐,就是这点想不开。凡事都得去问个为什么。可人世间,从来都只有结果,他既做了选择,还问什么为什么。」
鸨儿说,是萧长意叫人丢我进窑子的,还叫她安排人好好「招待」我。
我听了后很难过。
我被卖油翁拖着,只觉他全身湿滑,每个毛孔都能渗出油来。
我无比痛恨自己的懦弱。
恶心和恐惧是由不了人的。
我挣扎着向萧长意求救:「长意,赎我!长意,赎我!」
他沉着脸上来,拔刀杀了卖油翁。
还是会来救我的吗?
萧长意。
对我还剩,几分心疼呢?
萧长意。
卖油翁的尸体横在船头,红色的血滴滴答答。
我记得抄家的时候,那场雨也是这么滴滴答答。
满院都是七零八落的尸体,偌大侯府,一声犬吠都听不到。
我看见萧长意提剑带兵,一脚踹开正门往里走,银色铠甲上,雨水将那些血渍哗啦啦往下冲。
我想求救,到底望而却步。
而今死生见惯,我有些麻木。
「瘦了,」萧长意伸手摸我的脸,「怎的这样瘦?」
他扣住我下巴:「怎么?不想跟我说话?嗯?」
他大拇指摁在我唇上,挺用力的,生生将片口脂摁到我嘴里去,其味清苦。
挺可笑的。
我这个样子,他竟然心动。
萧长意有意无意把玩着一个锦盒,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话,我都答的中规中矩。
许是觉着没意思,他起身要走,我忙站起送客,他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萧长意掀开珠帘出去,屋外头传来女人的惨叫。
鸨儿像头受惊乱窜的野鸭,捂着脸冲将进来,我手忙脚乱为她上药,却发现深可入骨的伤口由左边太阳穴直咧到右嘴角,血怎么也止不住。
萧长意做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
狠戾骄横、恣意凶残、睚眦必报、不择手段。
案上搁着萧长意留下的锦盒,我打开,发现是对鲛珠。
蓝色鱼纹,质地清透。
都是上好的东西。
那年我被赶出家门,随他流落江南,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我瞧上一对鲛珠耳环,蛮漂亮的,却要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顶我织好些布,上京赶考,萧长意也需要盘缠,还是仔细些好。
可我偏偏,忍不住回头望了那对鲛珠耳环一眼。
难为他还记得。
我垂下眼,今儿拿来这个,我想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
果然,萧长意掀开珠帘:「云婳,你来陪我吃酒。」
我的酒量约等于无。
我父活着时常斥,女孩子家家的,学人吃什么酒?粗鄙。往后不讨夫君喜欢的。
我便再不吃酒了。
从前和长意他们玩,有人带来家酿的米酒,听说很甜,大家都争着抢着喝,我讨了一小口,正打算偷偷抿点,长意过来,我忙装作不感兴趣,搁下了。
长意端了一大碗,当我面吸溜了一大口,「挺甜的,」他将碗递到我嘴边,「你也尝尝。」
我抬眼看他,他在向我笑,伸手示意:「尝尝么。」
我想,我父骗我,你看,长意明明不在意。
于是便像只小鹿,就着碗沿悄抿了一小口,他的手离我很近,都快挨着我了,我鬼使神差轻舔了他手指一小下,他有些畅快「嘶」了一声,当即将手伸到我的胸口。
我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推搡了他一下,掉头就跑。
身后传来他们肆无忌惮的哄笑。
后来我才知道,是长意跟人打赌,打赌能不能骗我喝下他碗里的酒。
他赢了。
他从来都赢。
而今,萧长意叫我陪他吃酒,将手伸到我的嘴边,我在他手背轻舔了一小口,我没有不轻舔的勇气和理由。
可是,我再不想吃酒了。
我是被胸口一阵闷热,以及身上山一般的重量惊醒的。
睁开眼,迷迷糊糊的,我的头好痛。
我喝太多了。
萧长意的脸强势闯入我的视野,我全身像被车轮碾过,下身撕裂般的痛。
他……哎。
我无力锤了他一把,眼泪一点点淤积入眼眶,终于侧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似乎有些惊,俯身浅啄了我的唇瓣,哑声:「不愿意?」
我是个懦弱的人,我识时务。
我一条胳膊挡住眼,仓促说驸马爷,我愿意,我愿意的。
他僵住了。
他抽身出去,坐在床榻上,侧头去看窗外,散落了的漫天星斗。
我依然一条胳膊挡住眼。
却控制不住的,眼泪漫在床榻上,湿了,湿了一大片。
过了会儿,我感到他掀开床榻,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看不到他想看到的,没有落红,一丁点儿都没有。
他又僵了。
呆了半晌离开。
我披衣站在门边,看他疯了一样的,逮着这窑子里上上下下的人审问,问是谁碰过我,都有谁。
没有人答得出来。
只有被毁了容的鸨儿理直气壮,站起来嚎了句:「老娘的脸成了这副鬼样子,这条烂命,不要也罢!驸马爷你这样朝令夕改,还不如一刀杀了我们算了!先前你自己说的,苏云婳是你的仇家,要我找些最脏最烂的人来『招待』她,如今你自己中了蛊,要了她。反倒拿我们这些人撒气,即便告到万岁爷那儿,也断没有这个道理!」
萧长意退后几步,「咣当」扔了手里的刀。
他蓦地回头看我,看我只披一条青色长衫,站在一地月色里,直勾勾盯着他,在他回头的那一刹,忽然间泪如雨下。
他便有些失魂落魄了。
扬扬手,示意我进屋去。
他的嘴张了张,透着淡淡的苍白底色:「不是我,你知道的,我不是这样的人。」
长意这人挺别扭。
从来就折腾我,也折腾他自己。
他对我也说不上好,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推我入深渊,再送我上天堂。
他跟别人打赌让我喝酒的事过后,我有点害怕,好长一段时间都躲着他走。
他又蹭过来找我,也不说话,只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我当时坐在清心亭里看书,不去看他。
他递给我一个,自己雕的木娃娃,雕的不好,若不是发饰,我都看不出那是我。
我噗嗤一声笑了,搁下书跟他说,以后不准把我雕的这么丑。
他就过来抱我。
我力气差他太多,很快就被摁住。
他胆子一向挺大,人也嚣张,捧着我的脸亲我,这可吓坏我了,我锤着他叫,登徒子!登徒子!叫我以后怎嫁的出去啊!
他气喘吁吁箍住我,说你还想嫁谁?
那时,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
如今想来,我跟他的这么多年,他也没说过喜欢我,一句都没有。
不久后他过生日,我特地去龙泉找名家打了把剑,取名「初心」,拿去给他时,听他在跟一众人玩闹,言语轻慢,跟人说我身子很软。
我听了后很难过。
掉头就走了。
长意瞧见我,脸上的笑凝在嘴角,他过来追我,见我哭了,整个人楞在原地不知道做什么,任我与他,擦肩而过。
他一直这样,一直这样。
他明明恨我,恨的要死,恨不得将我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却在真的踩住我时,于心不忍。
我想,或许有那么一瞬,他也是真心喜欢过我的。
关于我和长意,姐妹们一致认为,是我太过软糯乖巧,前半生过得太枯燥乏味了,突然遇到长意这种痞坏痞坏的,自然像看到亮色一样,把持不住。
那不是爱。
姐妹们都摇头说,那不是爱。
其实事情不是那样。
我人乖巧,但并不笨。
我喜欢长意,比他认为的还要早。
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他也是。
我跟家人前往庐山避暑,车队浩荡,两千余人。
长意和他几个伙伴坐在道旁大石头上,端着个破碗,耷拉着脑袋啃干馒头。
像流民。
他那时很瘦,脸色也不好。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世家公子以外的孩子。
很是新奇。
便掀开轿帘远远望。
长意的目光逐着我们车队,有些暗沉,有些渴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刚好同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视。
刹那心悸。
他好漂亮啊,棱角分明的,桃花眼,卧蚕眉,眼角还有颗画龙点睛般的泪痣。
褴褛的衣衫也挡不住他的清秀。
不知是触动了我心内怎样的一根弦,我莫名心酸,突然好想将他带回府上陪我玩啊。
这些年,我都一个人呆在闺房,我遇见的其他公子哥儿,都拿腔拿调的,好没意思。
我叫停轿子,走过去,在他的破碗里,投下一枚枣花糕。
我最喜欢吃枣花糕了,可父亲不让我多吃,说吃多了牙疼。好不容易攒了几枚,一般人我都不分给他呢。
谁料长意上下打量我一眼。
目光让我很不舒服。
后来才知道,那目光里头包含着赤裸裸的欲。
他翻了碗底,将枣花糕投在地上,「我不是乞丐。」他撩起眼皮,轻抬下巴,懒洋洋讥笑,「我的大小姐,别烂施你那高高在上的同情心,你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没什么了不起。」
我楞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极了。
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金尊玉贵,自是娇纵的。
我不高兴了。
我指着随行的岑书正(被我悔婚了的前未婚夫)——那时候这位哥哥老跟着我了:「岑哥哥,就是他!他偷了我的钱袋,里头有你送我的小貔貅!你快帮我打他嘛!」
岑书正勒马扬鞭,一鞭往他脸上抽去,他一手攥住马鞭,只一把,便将岑书正打马上揪了下来,摔了个狗啃泥。
我惊讶于他那瘦弱的身体,竟隐藏着这样大的爆发力,我吓得直往后退,生怕他也来打我,我「哇」一声哭了,哭着找我阿爹。
我阿爹的副将过来,一只手就将他拎起来撺在地上。
哼!活该!
谁叫他欺负我!
我怄了他一整天的气,到晚上跟阿爹阿娘用餐时还气鼓鼓的,随便动了几筷子便不吃了。
阿娘摸我的头:「小云婳,怎么啦?谁欺负我家小云婳啦?」
我赌气将筷子扔到地上:「他凭什么丢我的枣花糕嘛!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阿爹叫人去打听怎么回事,副将说小事一桩,有贱民抢侯府的东西,已经处决了。
我当时便傻了,哭着去推那个副将,要砍他的头,质问说你怎么能乱杀人,你们怎么能乱杀人?
副将无话可说。
我阿娘也是恼我,罚我跪了半晌,又用戒尺打我手心,我阿娘的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阿娘说,上位者说话做事是要负责任的,有多大权力,便要担得起多大的责任。人要有一颗充满善意的心,紧黎民之所紧,系黎民之所系。若是国君,那便得君无戏言,言出法随。
我听了后很惭愧。
我这个人其实蛮怕欠别人的。
何况是欠长意一条命。
那是我此生都挥不去的梦魇。
让我辗转反侧,郁郁难眠。
梦境里全都是长意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极致的骄傲,又极致的卑微,还有些赤裸裸的恨和欲。
我发誓我此生做过的坏事,仅此一件。
后来,我有空便去黎民苦厄处施粥,一生裙钗俭素,生日时收到那么多珍宝金银,我全都拿去,充了军费。
再见长意,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见长意。
又或者说除了我,没人能认出,长意就是曾经路边,那阴鸷的少年。
他长得,已和过往大不同了。
他已是我父的门客,那名副将已然死于意外。
我父门客何其多也,我还是一眼,便从人群中认出了他那双眸子,还有他那颗显而易见的泪痣。
一刹那,我觉着苍天有眼,让年幼的我的过错能够得到弥补。
因此,我对长意一贯讨好,常趁着无人时,分给他枣花糕,他盯了那糕很久,淡淡说大小姐,属下吃不了甜食。
后来,长意便逮住机会捉弄我,调戏我,送我上天堂,又踩我下地狱。
我也不跟他计较。
我欠他太多了。
我想他该是喜欢我的吧,或者说喜欢我的心情占了上风。
我记得那些年,他随我父出征,每回都给我带小礼物,他给我带江南的花,漠北的玉,还有一次,他带给我他俘虏的,西戎王子金错刀。
我在他书房里,还看见他绘过的,我的清秀小像呢。
我想他该是喜欢我的吧。
人心总是肉长的,我待他那样好,那样好。
我想,经了画舫卖油翁一事,萧长意该是不会再来找我了。
他该是嫌脏的。
其实,也没有人碰过我。
都我自己弄的。
一根手指,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只盼着,与他死生不复见。
他那天为我的「失贞」很生气,何必呢?
在一起的这么些年,我是了解他的。
我知道在他将我丢入窑子后,或许还会于心不忍,或许还会回头找我。
就像他年少时对我的那么些作弄和调笑。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可我不愿意了。
我厌倦了这样的游戏。
我性子温顺,我那些哥哥总看不惯我,说我软哒哒的,他们常用剑柄戳我的腰,说将门虎女,别这么烂泥糊不上墙。
他们倒是骁勇,南征北战,死的死,伤的伤。到现在连侯府也没了,死了,全都死透透了,而我还活着。
这样活着。
人的记忆是控制不住的。
我想对于萧长意也是。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凉凉月色,我和他失落在江南的杏花浅风里。
那天是上元灯节,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花灯之下,全是吆喝,有卖糖人的,有耍杂耍的,还有喷火,叫猴子钻火圈的……
我想吃糖人,就叫他走过一条街,去给我买糖人。
我看见小河旁,好多人在那里放河灯许愿,便也去了,我蹲下身子,放了一盏昏黄的小河灯,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上我和萧长意的名字,合了掌祈祷:缘定三生,白首不离。
回来时不慎迷了路。
碰到几个欲行不轨的混账货,给我吓得灵魂出窍。所幸长意找到了我,打了那几个一顿,差点杀人。
我抱住他嚎啕大哭,说长意,他摸我!他摸我!我刚刚差点完了你知不知道?这是要我死,这真的是要我死!
是啊,女子失节,自是该死。
我青紫着嘴唇哆嗦,问他,人怎么可以这样坏?
长意摸着我的头说,这世上,坏人是很多的,若不是王法在,我也没出什么事,他必帮我杀了那几个。
而今,他没有为我杀人,我也没有去死。
长意不算个好人。
这我知道。
我父活着的时候,便对他颇有微词。
长意做事,好剑走偏锋。
有天我听我父对阿娘说,说他曾在漠北陷入苦战,九死一生,本都打算殉国了,长意献计,决水御敌。
但决水后,会淹没一个千把人的小村落,来不及让他们提前撤离了。
这无异于屠戮本国的百姓。
而长意做了。
我父跟我阿娘说,或许到最后,他也会做出那个决水的决定,可是长意,他做这样的事,斩钉截铁,并且毫无愧疚。
我父说,长意是个没什么底线的人。这些年,他打点好了朝堂关系,跟阉人为伍,唯上谄媚,屠戮忠良,炮制冤狱,只要有利可图,他什么都做。
我父说,长意是一柄很锋利的刀,但他没有刀柄的,跟我们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
我阿娘冷笑,说天底下,没有一条咬主人的狗,是配活着的。
阿娘的话,听得我咬牙切齿。
当时我一把掀开珠帘,红着眼向她:「不许你这么说长意!」
我想我是了解长意的。
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这些年,我待他的好,他不会不知。
我被赶出家门,随他流落,从南到北,由东往西。
我会在挖野菜的时候,看见小花,采回去给他,会给他淌河里扑腾着抓鱼来烤。
哈哈哈,我还会去偷村里人的盐巴。
我会织布供他读书,吱呀吱呀,梭子穿梭的声音,歌谣一般柔和。
我会枕在他腿上,就着豆大的灯盏,听他讲全国各地的见闻。
我觉得他怎就那样博闻强记,怎就那样深谋远虑。
每到这时候,他就会低头亲我。
他会抱我在他腿上,我感受得到他身上的坚硬和炽热。
这时他便会抱我至榻上,双臂圈住我,气喘吁吁,一遍遍说,苏云婳,我的大小姐。我不会让你背着「淫奔」的恶名,你父喜欢读书人,待我高中状元,我定会堂堂正正去侯府提亲,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他没有碰过我,这些年他都没有碰过我。
那时候我总是怪自己,怪自己过于蠢笨,在很多事上帮不了他,原本我父是可以给助力的,现在……
我只能尽力,不拖累他。
我总寻思,他对我,应是有些情意在里头的。
我赌他必不负我。
后来,长意他高中了状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城门楼下,榴红似火,琼华公主红妆十里,嫁衣如血,眉眼如画。
我跪在城门楼下,仰头去看父亲的头颅。
太阳那么大,我看不清太阳,也看不清他。
一滴血滴在我的眼睛里,又缓缓流下。
我在城楼之下重重叩首,我的身子伏的很低很低,我不敢看我的父亲。
我不敢看他。
苏府满门抄斩,男丁全数被杀,连条狗都没留,女眷全数没入官妓。
我不是苏府的人,很久之前,我父就因为我的「淫奔」,将我的名字从族谱中抹去了。
我也不配当苏府的人。
我曾有一段时间,记恨过我父,如今看,到底是女儿不孝了。
阿爹,我错了,我好想回家。
后来,我听人说,说长意的身世十分坎坷,年幼的时候,因得罪了某位大人物(我想是我),连累和他玩的一行少年皆被杀。不知长意用了什么手段逃了出来,但因了这事,他们一家在村子里很不好过。
失去孩子的村民要长意的阿爹阿娘交出长意抵命,他父亲为保护他,被村民用石头砸死了,他的母亲为了他,委身给一位村长当外室,后来被正妻发卖,他娘俩的日子过的很不好。
到底一切,因我而起。
那时我便明了,他是恨我的。
恨的咬牙切齿。
那种恨,是无论我日后待他多好,都再抹不去的。
一如今日我对他。
可我与他终究是不同的。
在侯府精心养育了那么多年,我心性很差,身体也不怎样好。
长意有本事,我没有。
我只会描眉绣花。
还有,吃斋念佛,往那黎民苦厄处施粥。
过去长意总笑话我,说我这温室里的善良,没什么意思。
而今,我透过枯萎窗棂,看向那满园春色,抬头日光有些黯淡,我想我这一生,原就没什么意思。
可这世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路上起早贪黑卖包子的、风风火火运送货物的、给人看大门的,又有几个,活着是有意思的?
我没什么特殊的。
我自是恨,自是不甘心,却能怎样呢。
时至今日,我只盼此生平平安安,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如我所料,萧长意的确再没来过。
因了我跟萧长意的那一次,鸨儿只当我是他养在她这儿的外室,待我甚好。
日子总过得去。
那个冬天我受了寒气,病得有些重。
下雪了。
万里江山,一片缟素。
我攒了些铜板,呵着手往巷子尽头买枣花糕。
我打小就爱吃枣花糕,多少年了,未曾改过。
有贵人车队经过,满街竖起了回避的牌子,我挤在人堆里,麻木而糊涂地跟着跪下去。
冷风吹了我个哆嗦,我无意间抬起眼,看见前面骑着高头大马,并肩而行的,是琼华公主和萧长意,他俩侧头轻语,说说笑笑。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人山人海,琼华公主偏偏就瞧见了我。
赫然纵马过来,一马鞭抽在我脸上,萧长意想说什么,琼华公主怒目向他,他便,望而却步了。
我的脸很疼,疼的撕心裂肺。
我再没有抬头,一次都没有。
贵人车队经过后,我看见我买的那几个枣花糕,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被人和马蹄踩的,黑黢黢一片,粘在路上了。
平心而论,琼华公主样样都比我强。
我没什么不服的。
她打小就不做没用的女红绣事,她熟读韬略兵法,武功高强。
她和我那些年少英豪的哥哥们是一样的人。
可惜,她的皇帝父亲大权旁落,是我爹的傀儡。
过去的那么些年,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碍于我阿爹的关系,从来没在我面前抬得起头过。
她样样都和争,样样都跟我抢。
可我一直都当她是个任性的小妹妹,从来没想过跟她抢。
后来我听说,琼华公主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为大姜收回了多年前被西戎占去的漠北燕城,为世人铭记。
而我,未看过漠北的一场雪。
再后来,同萧长意完婚后,琼华公主敲着叮叮当当的护指跟我讲:「我六岁的时候,南诏国进贡给父皇一只玉镯,我特别喜欢。我磋磨他了很久,他都没给我,说我是小孩子,戴着不好看。我猜他是想送给最喜欢的安贵妃。可是那天,你多看了一眼,他就给你了。你说是为什么?那时候你才七岁,你也是小孩子。那镯子你把玩了三天,新鲜劲一过,就忘了,又稀里糊涂在踏青时赏给一个扶你一把的下人了。你说你凭什么?」
「那时候我就懂了一件事,」琼华公主的眼睛瞟向窗外,笑了笑,「权力能给我一切,包括这满园春色。」
「对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后来我把那下人杀了,镯子也砸了。而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是那个小可爱,等着所有人将好东西捧到你面前,你只要善良就好了,狠狠善良就好了。善良多轻松啊,谁不会。你被保护的太好,我想也该是时候告诉你,枝头凤凰和丧家之犬,只有一线之隔。」
我虽愤恨,但细想来,琼华公主也没说错,我的确拿了自己握不住的东西,而今这个下场,也是该然。
这些年,我一直是阿爹珍藏在府里的一幅画、一件古玩、一把名剑、一只会唱歌的金丝雀。
漂漂亮亮,温柔贤淑,等待夫君来接收。
却从来都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千古不独我一人。
只是,若有来生,我一定不要这么活。
那些深山似火的叶,大漠如沙的雪啊,我想看便会自己去,再不等别人带了。
岑书正来窑子里找我时,我委实尴尬,也自觉对他不起。
我曾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毁了他的婚礼,让他在长安各大世族面前都抬不起头,如今我沦落至此,还伤了头面,到底让他看了笑话。
但岑哥哥的修养的确不错,他只是来叙叙旧,从头至尾未提我的处境,亦未过问我脸上的伤疤。
那天他喝了些酒,说了挺多话,一直以回忆的口吻,讲着我们少年时的事:一起上学堂、一起掏鸟窝、一起逗夫子。
那些泛黄的回忆,逗得人忍俊不禁呢。
岑哥哥感慨说:「云婳,我记得你小时候,性子还蛮野的,上山下海无所不能。没想到长大竟这般乖顺。」
我目光飘向西边:「世间女子,大都以乖顺为美的。」
岑哥哥点点头:「也是。」
临出门了,岑哥哥掀开珠帘复又回头,眼底染上极深的歉意,苦笑一声:「我的罪过!到今天才找到你。」
他有些怅然、有些期待、又有些无可奈何:「苏侯爷满门忠烈,是被有心人陷害的,我想你知道我在说谁。我想扳倒他,想从你这里得到些消息。你要是跟我想的一样,就随我回去。凡事有我。愿意的话就点个头,我叫人接你。」
我定定看着他,眼眸向下,忽然泪如雨下。
我轻轻点了点头。
岑哥哥叫人来接我的时候,我打点了几个小包裹,行李统共没几样,简简单单。
屋外头有人来催,出门时,我瞧见那天萧长意留下的锦盒。
鲛珠价值连城,我想,我就不要了罢。
萧长意
云婳太干净,太良善了。
甚至有些天真可爱。
我刚进她侯府当门客时,看见她将我钓的一盆鱼给放生了。
一些伤了的鱼,她居然养起来,还给上了金疮药。
鱼鱼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鱼鱼。
她这么想的,是吧?
但她也只是看见现杀的时候不吃,看不见的时候,清蒸红烧醋溜……她吃的贼欢了。
我该说她是善良还是虚伪呢。
后来我又觉得自己恶毒,云婳她才 16 岁,打小养尊处优,哪有这些心眼。
饥荒年间,我村里人那是成千上万的往死里饿,我娘得了一把米,有人过来,她怕人惦记,「噌」的一把给塞到胸口去。
鱼?
笑话。
我有个妹妹,生的花容月貌,以一条鱼的代价卖给了人,所得的聘礼就是一条鱼。
当时我生了一场病,差点没了。
稀里糊涂的,那条鱼就都给我吃了。
我妹跟的人待她不好,见有姿色,丢青楼给他家里赚钱去了。
后来我去赎她,她得花柳病,死三年了。
她死时,才 15 岁。
15 岁,苏云婳在做什么?
学着世家礼仪,簪花弄墨,满心欢喜,憧憬着嫁个好郎君?
别闹,世上哪有那么多好郎君?
她爹看上的,打小跟在她后头的那岑书正,对她千依百顺,她骄纵任性,指挥他干这干那,她以为他喜欢她?
到底有些小可爱了。
我跟岑书正耍,他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如果她爹不是摄政王,她以为岑书正会看她一眼?
苏老侯爷倒是个实诚人,就是年纪大了,性子强硬,有些固执。又对儒家那些读书人,有着一种……怎么说呢,难以名状的执念。
这世上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有「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
岑书正……感觉心理有点扭曲。
在别人面前温良恭俭让,是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温润如玉的,背地里……
我就说这么件事吧。
他府上美人很多,环肥燕瘦的。
他呼朋引伴,喜欢请人去他府上喝酒,然后美人在旁把盏。
他敬酒呢,要是别人不喝,他就会剁把盏的美人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