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囚 鸟

囚鸟

古风甜饼 2,扑通扑通的今生限定

  • 鸨儿说,眼前的卖油翁是我第一位客人。

    他咧着嘴,露出脏黄的牙齿,朝我猥笑。

    被丢进窑子前,我一直在等萧长意娶我。

    直到皇上赐婚他和琼华公主,我才知道我是全长安最傻的人。

    琼华公主刁蛮,打小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的东西,大到珍奇古玩,小到玉簪珠花,她见着,没有不抢的。

    她撺掇萧长意抄了我家,我出生二十天的幼弟给人摔死在青石板上。

    我被没入官伎。

    而我,并不坚强。

  • 我阿爹是威风凛凛的定北侯,风头最盛时,出任过摄政王。

    我是阿爹唯一的女儿,珍宝样捧在手心。我上面有六个哥哥,全都骁勇善战,少年英豪。

    我阿爹行伍出身,最慕读书人,这些年他挂在嘴上的,从来都是那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他请了最博学的夫子来教我诗书礼易,最娴淑的女官来教我待人接物。

    我本是要入宫为后的,可我阿爹看不上皇帝,嫌他懦弱。

    我阿爹活着的时候,总拍胸脯说他打下了大姜的半壁河山,权势、荣耀他都可以给我。

    「我的女儿,只要幸福就好,不搞联姻那一套」。

    我阿爹说,要为我挑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可我忤逆了他。

  • 我至今还记得我那场万众瞩目的婚礼。

    红妆十里,宾客云集。

    作为新嫁娘的我满头珠翠,巧笑倩兮;新郎官高头大马,风流倜傥。

    那是我阿爹为我挑的良人——临安侯公子岑书正。

    一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婚礼上,我阿爹门客萧长意一介白身,孤身闯入,捉着我的胳膊,声声句句,要我跟他走。

    我性情一向柔顺,那天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拔下发间金簪抵住喉咙,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苦苦哀求阿爹放我们走。

    我说我喜欢萧长意,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我阿爹拔剑要杀了我。

    我阿娘流着泪,替我说情。

    对峙了那么久,终是我阿爹弃了剑,一声长叹:「云婳,他不是良人!」

    我说我信他,我终生信他。

    现在看,到底是输了。

  • 我跟长意的出走,给侯府丢尽了脸,我阿爹一笔勾销了我在族谱上的名字,将我赶出了家门。

    阿爹说你既做出了这般丢脸的决定,就再莫进这个门。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荣贵显达,我们不惦记,你困苦潦倒,也别回来哭。

    我赌气说我不会回来,我就算是饿死,就算是跳了长安城楼,也决计不会回来。

    倒是我阿娘私下赠了我很多金银首饰,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心疼我。

    我阿娘如今在哪里呢?

    我很久没见过了。

    不知是进了窑子,还是充作军妓。

    应该是,已经没了吧。

    她性子刚烈,不像我。

  • 娼獠供人取乐的画舫行在水上,硕大船桨摇着,击影流碧。

    卖油翁含了一口酒,捏着我的嘴,强行将酒往我嘴里渡时,我看见萧长意抱剑站在不远处。

    残月挂他肩上,有风过柳。

    我本能想向他求救。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便觉着自己好贱啊。

    我阿爹和哥哥们的头悬在城门楼上,眼睛给秃鹫叼走了,苍蝇盘旋着,嗡嗡、嗡嗡、嗡。

    萧长意和琼华公主的喜宴从皇宫直摆到长安城外,连贺了九天。

    我父功高震主,萧长意接近我,引诱我,诬我父谋反,只为向皇帝交投名状。

    都说人心是肉长的,这辈子,我自问待他尽心尽力,到了阎王爷那儿,我也俯仰无愧。

    他说,要娶我。

    他说,说我在这片狭小闺房里呆了小半生,终日习着针线女工,不知世上千万般变化。

    他说要跟我十指紧扣,剪剪春日,看场屋檐细雨;炎炎夏日,听段水过风荷。还说要带我去看深山似火的叶,大漠如沙的雪。

    「都不作数的,」我来这窑子时,鸨儿倚门甩着小帕,「女人呐,就是这点想不开。凡事都得去问个为什么。可人世间,从来都只有结果,他既做了选择,还问什么为什么。」

    鸨儿说,是萧长意叫人丢我进窑子的,还叫她安排人好好「招待」我。

    我听了后很难过。

  • 我被卖油翁拖着,只觉他全身湿滑,每个毛孔都能渗出油来。

    我无比痛恨自己的懦弱。

    恶心和恐惧是由不了人的。

    我挣扎着向萧长意求救:「长意,赎我!长意,赎我!」

    他沉着脸上来,拔刀杀了卖油翁。

    还是会来救我的吗?

    萧长意。

    对我还剩,几分心疼呢?

    萧长意。

  • 卖油翁的尸体横在船头,红色的血滴滴答答。

    我记得抄家的时候,那场雨也是这么滴滴答答。

    满院都是七零八落的尸体,偌大侯府,一声犬吠都听不到。

    我看见萧长意提剑带兵,一脚踹开正门往里走,银色铠甲上,雨水将那些血渍哗啦啦往下冲。

    我想求救,到底望而却步。

    而今死生见惯,我有些麻木。

    「瘦了,」萧长意伸手摸我的脸,「怎的这样瘦?」

    他扣住我下巴:「怎么?不想跟我说话?嗯?」

    他大拇指摁在我唇上,挺用力的,生生将片口脂摁到我嘴里去,其味清苦。

    挺可笑的。

    我这个样子,他竟然心动。

    萧长意有意无意把玩着一个锦盒,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话,我都答的中规中矩。

    许是觉着没意思,他起身要走,我忙站起送客,他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 萧长意掀开珠帘出去,屋外头传来女人的惨叫。

    鸨儿像头受惊乱窜的野鸭,捂着脸冲将进来,我手忙脚乱为她上药,却发现深可入骨的伤口由左边太阳穴直咧到右嘴角,血怎么也止不住。

    萧长意做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

    狠戾骄横、恣意凶残、睚眦必报、不择手段。

  • 案上搁着萧长意留下的锦盒,我打开,发现是对鲛珠。

    蓝色鱼纹,质地清透。

    都是上好的东西。

    那年我被赶出家门,随他流落江南,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我瞧上一对鲛珠耳环,蛮漂亮的,却要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顶我织好些布,上京赶考,萧长意也需要盘缠,还是仔细些好。

    可我偏偏,忍不住回头望了那对鲛珠耳环一眼。

    难为他还记得。

    我垂下眼,今儿拿来这个,我想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

    果然,萧长意掀开珠帘:「云婳,你来陪我吃酒。」

  • 我的酒量约等于无。

    我父活着时常斥,女孩子家家的,学人吃什么酒?粗鄙。往后不讨夫君喜欢的。

    我便再不吃酒了。

    从前和长意他们玩,有人带来家酿的米酒,听说很甜,大家都争着抢着喝,我讨了一小口,正打算偷偷抿点,长意过来,我忙装作不感兴趣,搁下了。

    长意端了一大碗,当我面吸溜了一大口,「挺甜的,」他将碗递到我嘴边,「你也尝尝。」

    我抬眼看他,他在向我笑,伸手示意:「尝尝么。」

    我想,我父骗我,你看,长意明明不在意。

    于是便像只小鹿,就着碗沿悄抿了一小口,他的手离我很近,都快挨着我了,我鬼使神差轻舔了他手指一小下,他有些畅快「嘶」了一声,当即将手伸到我的胸口。

    我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推搡了他一下,掉头就跑。

    身后传来他们肆无忌惮的哄笑。

    后来我才知道,是长意跟人打赌,打赌能不能骗我喝下他碗里的酒。

    他赢了。

    他从来都赢。

    而今,萧长意叫我陪他吃酒,将手伸到我的嘴边,我在他手背轻舔了一小口,我没有不轻舔的勇气和理由。

    可是,我再不想吃酒了。

  • 我是被胸口一阵闷热,以及身上山一般的重量惊醒的。

    睁开眼,迷迷糊糊的,我的头好痛。

    我喝太多了。

    萧长意的脸强势闯入我的视野,我全身像被车轮碾过,下身撕裂般的痛。

    他……哎。

    我无力锤了他一把,眼泪一点点淤积入眼眶,终于侧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似乎有些惊,俯身浅啄了我的唇瓣,哑声:「不愿意?」

    我是个懦弱的人,我识时务。

    我一条胳膊挡住眼,仓促说驸马爷,我愿意,我愿意的。

    他僵住了。

    他抽身出去,坐在床榻上,侧头去看窗外,散落了的漫天星斗。

    我依然一条胳膊挡住眼。

    却控制不住的,眼泪漫在床榻上,湿了,湿了一大片。

    过了会儿,我感到他掀开床榻,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看不到他想看到的,没有落红,一丁点儿都没有。

    他又僵了。

    呆了半晌离开。

    我披衣站在门边,看他疯了一样的,逮着这窑子里上上下下的人审问,问是谁碰过我,都有谁。

    没有人答得出来。

    只有被毁了容的鸨儿理直气壮,站起来嚎了句:「老娘的脸成了这副鬼样子,这条烂命,不要也罢!驸马爷你这样朝令夕改,还不如一刀杀了我们算了!先前你自己说的,苏云婳是你的仇家,要我找些最脏最烂的人来『招待』她,如今你自己中了蛊,要了她。反倒拿我们这些人撒气,即便告到万岁爷那儿,也断没有这个道理!」

    萧长意退后几步,「咣当」扔了手里的刀。

    他蓦地回头看我,看我只披一条青色长衫,站在一地月色里,直勾勾盯着他,在他回头的那一刹,忽然间泪如雨下。

    他便有些失魂落魄了。

    扬扬手,示意我进屋去。

    他的嘴张了张,透着淡淡的苍白底色:「不是我,你知道的,我不是这样的人。」

  • 长意这人挺别扭。

    从来就折腾我,也折腾他自己。

    他对我也说不上好,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推我入深渊,再送我上天堂。

    他跟别人打赌让我喝酒的事过后,我有点害怕,好长一段时间都躲着他走。

    他又蹭过来找我,也不说话,只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我当时坐在清心亭里看书,不去看他。

    他递给我一个,自己雕的木娃娃,雕的不好,若不是发饰,我都看不出那是我。

    我噗嗤一声笑了,搁下书跟他说,以后不准把我雕的这么丑。

    他就过来抱我。

    我力气差他太多,很快就被摁住。

    他胆子一向挺大,人也嚣张,捧着我的脸亲我,这可吓坏我了,我锤着他叫,登徒子!登徒子!叫我以后怎嫁的出去啊!

    他气喘吁吁箍住我,说你还想嫁谁?

    那时,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

    如今想来,我跟他的这么多年,他也没说过喜欢我,一句都没有。

    不久后他过生日,我特地去龙泉找名家打了把剑,取名「初心」,拿去给他时,听他在跟一众人玩闹,言语轻慢,跟人说我身子很软。

    我听了后很难过。

    掉头就走了。

    长意瞧见我,脸上的笑凝在嘴角,他过来追我,见我哭了,整个人楞在原地不知道做什么,任我与他,擦肩而过。

    他一直这样,一直这样。

    他明明恨我,恨的要死,恨不得将我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却在真的踩住我时,于心不忍。

    我想,或许有那么一瞬,他也是真心喜欢过我的。

  • 关于我和长意,姐妹们一致认为,是我太过软糯乖巧,前半生过得太枯燥乏味了,突然遇到长意这种痞坏痞坏的,自然像看到亮色一样,把持不住。

    那不是爱。

    姐妹们都摇头说,那不是爱。

    其实事情不是那样。

    我人乖巧,但并不笨。

    我喜欢长意,比他认为的还要早。

    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他也是。

    我跟家人前往庐山避暑,车队浩荡,两千余人。

    长意和他几个伙伴坐在道旁大石头上,端着个破碗,耷拉着脑袋啃干馒头。

    像流民。

    他那时很瘦,脸色也不好。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世家公子以外的孩子。

    很是新奇。

    便掀开轿帘远远望。

    长意的目光逐着我们车队,有些暗沉,有些渴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刚好同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视。

    刹那心悸。

    他好漂亮啊,棱角分明的,桃花眼,卧蚕眉,眼角还有颗画龙点睛般的泪痣。

    褴褛的衣衫也挡不住他的清秀。

    不知是触动了我心内怎样的一根弦,我莫名心酸,突然好想将他带回府上陪我玩啊。

    这些年,我都一个人呆在闺房,我遇见的其他公子哥儿,都拿腔拿调的,好没意思。

    我叫停轿子,走过去,在他的破碗里,投下一枚枣花糕。

    我最喜欢吃枣花糕了,可父亲不让我多吃,说吃多了牙疼。好不容易攒了几枚,一般人我都不分给他呢。

    谁料长意上下打量我一眼。

    目光让我很不舒服。

    后来才知道,那目光里头包含着赤裸裸的欲。

    他翻了碗底,将枣花糕投在地上,「我不是乞丐。」他撩起眼皮,轻抬下巴,懒洋洋讥笑,「我的大小姐,别烂施你那高高在上的同情心,你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没什么了不起。」

    我楞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极了。

    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金尊玉贵,自是娇纵的。

    我不高兴了。

    我指着随行的岑书正(被我悔婚了的前未婚夫)——那时候这位哥哥老跟着我了:「岑哥哥,就是他!他偷了我的钱袋,里头有你送我的小貔貅!你快帮我打他嘛!」

    岑书正勒马扬鞭,一鞭往他脸上抽去,他一手攥住马鞭,只一把,便将岑书正打马上揪了下来,摔了个狗啃泥。

    我惊讶于他那瘦弱的身体,竟隐藏着这样大的爆发力,我吓得直往后退,生怕他也来打我,我「哇」一声哭了,哭着找我阿爹。

    我阿爹的副将过来,一只手就将他拎起来撺在地上。

    哼!活该!

    谁叫他欺负我!

    我怄了他一整天的气,到晚上跟阿爹阿娘用餐时还气鼓鼓的,随便动了几筷子便不吃了。

    阿娘摸我的头:「小云婳,怎么啦?谁欺负我家小云婳啦?」

    我赌气将筷子扔到地上:「他凭什么丢我的枣花糕嘛!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阿爹叫人去打听怎么回事,副将说小事一桩,有贱民抢侯府的东西,已经处决了。

    我当时便傻了,哭着去推那个副将,要砍他的头,质问说你怎么能乱杀人,你们怎么能乱杀人?

    副将无话可说。

    我阿娘也是恼我,罚我跪了半晌,又用戒尺打我手心,我阿娘的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阿娘说,上位者说话做事是要负责任的,有多大权力,便要担得起多大的责任。人要有一颗充满善意的心,紧黎民之所紧,系黎民之所系。若是国君,那便得君无戏言,言出法随。

    我听了后很惭愧。

  • 我这个人其实蛮怕欠别人的。

    何况是欠长意一条命。

    那是我此生都挥不去的梦魇。

    让我辗转反侧,郁郁难眠。

    梦境里全都是长意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极致的骄傲,又极致的卑微,还有些赤裸裸的恨和欲。

    我发誓我此生做过的坏事,仅此一件。

    后来,我有空便去黎民苦厄处施粥,一生裙钗俭素,生日时收到那么多珍宝金银,我全都拿去,充了军费。

    再见长意,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见长意。

    又或者说除了我,没人能认出,长意就是曾经路边,那阴鸷的少年。

    他长得,已和过往大不同了。

    他已是我父的门客,那名副将已然死于意外。

    我父门客何其多也,我还是一眼,便从人群中认出了他那双眸子,还有他那颗显而易见的泪痣。

    一刹那,我觉着苍天有眼,让年幼的我的过错能够得到弥补。

    因此,我对长意一贯讨好,常趁着无人时,分给他枣花糕,他盯了那糕很久,淡淡说大小姐,属下吃不了甜食。

    后来,长意便逮住机会捉弄我,调戏我,送我上天堂,又踩我下地狱。

    我也不跟他计较。

    我欠他太多了。

    我想他该是喜欢我的吧,或者说喜欢我的心情占了上风。

    我记得那些年,他随我父出征,每回都给我带小礼物,他给我带江南的花,漠北的玉,还有一次,他带给我他俘虏的,西戎王子金错刀。

    我在他书房里,还看见他绘过的,我的清秀小像呢。

    我想他该是喜欢我的吧。

    人心总是肉长的,我待他那样好,那样好。

  • 我想,经了画舫卖油翁一事,萧长意该是不会再来找我了。

    他该是嫌脏的。

    其实,也没有人碰过我。

    都我自己弄的。

    一根手指,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只盼着,与他死生不复见。

    他那天为我的「失贞」很生气,何必呢?

    在一起的这么些年,我是了解他的。

    我知道在他将我丢入窑子后,或许还会于心不忍,或许还会回头找我。

    就像他年少时对我的那么些作弄和调笑。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可我不愿意了。

    我厌倦了这样的游戏。

    我性子温顺,我那些哥哥总看不惯我,说我软哒哒的,他们常用剑柄戳我的腰,说将门虎女,别这么烂泥糊不上墙。

    他们倒是骁勇,南征北战,死的死,伤的伤。到现在连侯府也没了,死了,全都死透透了,而我还活着。

    这样活着。

  • 人的记忆是控制不住的。

    我想对于萧长意也是。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凉凉月色,我和他失落在江南的杏花浅风里。

    那天是上元灯节,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花灯之下,全是吆喝,有卖糖人的,有耍杂耍的,还有喷火,叫猴子钻火圈的……

    我想吃糖人,就叫他走过一条街,去给我买糖人。

    我看见小河旁,好多人在那里放河灯许愿,便也去了,我蹲下身子,放了一盏昏黄的小河灯,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上我和萧长意的名字,合了掌祈祷:缘定三生,白首不离。

    回来时不慎迷了路。

    碰到几个欲行不轨的混账货,给我吓得灵魂出窍。所幸长意找到了我,打了那几个一顿,差点杀人。

    我抱住他嚎啕大哭,说长意,他摸我!他摸我!我刚刚差点完了你知不知道?这是要我死,这真的是要我死!

    是啊,女子失节,自是该死。

    我青紫着嘴唇哆嗦,问他,人怎么可以这样坏?

    长意摸着我的头说,这世上,坏人是很多的,若不是王法在,我也没出什么事,他必帮我杀了那几个。

    而今,他没有为我杀人,我也没有去死。

  • 长意不算个好人。

    这我知道。

    我父活着的时候,便对他颇有微词。

    长意做事,好剑走偏锋。

    有天我听我父对阿娘说,说他曾在漠北陷入苦战,九死一生,本都打算殉国了,长意献计,决水御敌。

    但决水后,会淹没一个千把人的小村落,来不及让他们提前撤离了。

    这无异于屠戮本国的百姓。

    而长意做了。

    我父跟我阿娘说,或许到最后,他也会做出那个决水的决定,可是长意,他做这样的事,斩钉截铁,并且毫无愧疚。

    我父说,长意是个没什么底线的人。这些年,他打点好了朝堂关系,跟阉人为伍,唯上谄媚,屠戮忠良,炮制冤狱,只要有利可图,他什么都做。

    我父说,长意是一柄很锋利的刀,但他没有刀柄的,跟我们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

    我阿娘冷笑,说天底下,没有一条咬主人的狗,是配活着的。

    阿娘的话,听得我咬牙切齿。

    当时我一把掀开珠帘,红着眼向她:「不许你这么说长意!」

  • 我想我是了解长意的。

    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这些年,我待他的好,他不会不知。

    我被赶出家门,随他流落,从南到北,由东往西。

    我会在挖野菜的时候,看见小花,采回去给他,会给他淌河里扑腾着抓鱼来烤。

    哈哈哈,我还会去偷村里人的盐巴。

    我会织布供他读书,吱呀吱呀,梭子穿梭的声音,歌谣一般柔和。

    我会枕在他腿上,就着豆大的灯盏,听他讲全国各地的见闻。

    我觉得他怎就那样博闻强记,怎就那样深谋远虑。

    每到这时候,他就会低头亲我。

    他会抱我在他腿上,我感受得到他身上的坚硬和炽热。

    这时他便会抱我至榻上,双臂圈住我,气喘吁吁,一遍遍说,苏云婳,我的大小姐。我不会让你背着「淫奔」的恶名,你父喜欢读书人,待我高中状元,我定会堂堂正正去侯府提亲,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他没有碰过我,这些年他都没有碰过我。

    那时候我总是怪自己,怪自己过于蠢笨,在很多事上帮不了他,原本我父是可以给助力的,现在……

    我只能尽力,不拖累他。

    我总寻思,他对我,应是有些情意在里头的。

    我赌他必不负我。

  • 后来,长意他高中了状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城门楼下,榴红似火,琼华公主红妆十里,嫁衣如血,眉眼如画。

    我跪在城门楼下,仰头去看父亲的头颅。

    太阳那么大,我看不清太阳,也看不清他。

    一滴血滴在我的眼睛里,又缓缓流下。

    我在城楼之下重重叩首,我的身子伏的很低很低,我不敢看我的父亲。

    我不敢看他。

    苏府满门抄斩,男丁全数被杀,连条狗都没留,女眷全数没入官妓。

    我不是苏府的人,很久之前,我父就因为我的「淫奔」,将我的名字从族谱中抹去了。

    我也不配当苏府的人。

    我曾有一段时间,记恨过我父,如今看,到底是女儿不孝了。

    阿爹,我错了,我好想回家。

  • 后来,我听人说,说长意的身世十分坎坷,年幼的时候,因得罪了某位大人物(我想是我),连累和他玩的一行少年皆被杀。不知长意用了什么手段逃了出来,但因了这事,他们一家在村子里很不好过。

    失去孩子的村民要长意的阿爹阿娘交出长意抵命,他父亲为保护他,被村民用石头砸死了,他的母亲为了他,委身给一位村长当外室,后来被正妻发卖,他娘俩的日子过的很不好。

    到底一切,因我而起。

    那时我便明了,他是恨我的。

    恨的咬牙切齿。

    那种恨,是无论我日后待他多好,都再抹不去的。

    一如今日我对他。

    可我与他终究是不同的。

    在侯府精心养育了那么多年,我心性很差,身体也不怎样好。

    长意有本事,我没有。

    我只会描眉绣花。

    还有,吃斋念佛,往那黎民苦厄处施粥。

    过去长意总笑话我,说我这温室里的善良,没什么意思。

    而今,我透过枯萎窗棂,看向那满园春色,抬头日光有些黯淡,我想我这一生,原就没什么意思。

    可这世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路上起早贪黑卖包子的、风风火火运送货物的、给人看大门的,又有几个,活着是有意思的?

    我没什么特殊的。

    我自是恨,自是不甘心,却能怎样呢。

    时至今日,我只盼此生平平安安,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 如我所料,萧长意的确再没来过。

    因了我跟萧长意的那一次,鸨儿只当我是他养在她这儿的外室,待我甚好。

    日子总过得去。

    那个冬天我受了寒气,病得有些重。

    下雪了。

    万里江山,一片缟素。

    我攒了些铜板,呵着手往巷子尽头买枣花糕。

    我打小就爱吃枣花糕,多少年了,未曾改过。

    有贵人车队经过,满街竖起了回避的牌子,我挤在人堆里,麻木而糊涂地跟着跪下去。

    冷风吹了我个哆嗦,我无意间抬起眼,看见前面骑着高头大马,并肩而行的,是琼华公主和萧长意,他俩侧头轻语,说说笑笑。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人山人海,琼华公主偏偏就瞧见了我。

    赫然纵马过来,一马鞭抽在我脸上,萧长意想说什么,琼华公主怒目向他,他便,望而却步了。

    我的脸很疼,疼的撕心裂肺。

    我再没有抬头,一次都没有。

    贵人车队经过后,我看见我买的那几个枣花糕,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被人和马蹄踩的,黑黢黢一片,粘在路上了。

  • 平心而论,琼华公主样样都比我强。

    我没什么不服的。

    她打小就不做没用的女红绣事,她熟读韬略兵法,武功高强。

    她和我那些年少英豪的哥哥们是一样的人。

    可惜,她的皇帝父亲大权旁落,是我爹的傀儡。

    过去的那么些年,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碍于我阿爹的关系,从来没在我面前抬得起头过。

    她样样都和争,样样都跟我抢。

    可我一直都当她是个任性的小妹妹,从来没想过跟她抢。

    后来我听说,琼华公主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为大姜收回了多年前被西戎占去的漠北燕城,为世人铭记。

    而我,未看过漠北的一场雪。

    再后来,同萧长意完婚后,琼华公主敲着叮叮当当的护指跟我讲:「我六岁的时候,南诏国进贡给父皇一只玉镯,我特别喜欢。我磋磨他了很久,他都没给我,说我是小孩子,戴着不好看。我猜他是想送给最喜欢的安贵妃。可是那天,你多看了一眼,他就给你了。你说是为什么?那时候你才七岁,你也是小孩子。那镯子你把玩了三天,新鲜劲一过,就忘了,又稀里糊涂在踏青时赏给一个扶你一把的下人了。你说你凭什么?」

    「那时候我就懂了一件事,」琼华公主的眼睛瞟向窗外,笑了笑,「权力能给我一切,包括这满园春色。」

    「对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后来我把那下人杀了,镯子也砸了。而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是那个小可爱,等着所有人将好东西捧到你面前,你只要善良就好了,狠狠善良就好了。善良多轻松啊,谁不会。你被保护的太好,我想也该是时候告诉你,枝头凤凰和丧家之犬,只有一线之隔。」

    我虽愤恨,但细想来,琼华公主也没说错,我的确拿了自己握不住的东西,而今这个下场,也是该然。

    这些年,我一直是阿爹珍藏在府里的一幅画、一件古玩、一把名剑、一只会唱歌的金丝雀。

    漂漂亮亮,温柔贤淑,等待夫君来接收。

    却从来都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千古不独我一人。

    只是,若有来生,我一定不要这么活。

    那些深山似火的叶,大漠如沙的雪啊,我想看便会自己去,再不等别人带了。

  • 岑书正来窑子里找我时,我委实尴尬,也自觉对他不起。

    我曾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毁了他的婚礼,让他在长安各大世族面前都抬不起头,如今我沦落至此,还伤了头面,到底让他看了笑话。

    但岑哥哥的修养的确不错,他只是来叙叙旧,从头至尾未提我的处境,亦未过问我脸上的伤疤。

    那天他喝了些酒,说了挺多话,一直以回忆的口吻,讲着我们少年时的事:一起上学堂、一起掏鸟窝、一起逗夫子。

    那些泛黄的回忆,逗得人忍俊不禁呢。

    岑哥哥感慨说:「云婳,我记得你小时候,性子还蛮野的,上山下海无所不能。没想到长大竟这般乖顺。」

    我目光飘向西边:「世间女子,大都以乖顺为美的。」

    岑哥哥点点头:「也是。」

    临出门了,岑哥哥掀开珠帘复又回头,眼底染上极深的歉意,苦笑一声:「我的罪过!到今天才找到你。」

    他有些怅然、有些期待、又有些无可奈何:「苏侯爷满门忠烈,是被有心人陷害的,我想你知道我在说谁。我想扳倒他,想从你这里得到些消息。你要是跟我想的一样,就随我回去。凡事有我。愿意的话就点个头,我叫人接你。」

    我定定看着他,眼眸向下,忽然泪如雨下。

    我轻轻点了点头。

  • 岑哥哥叫人来接我的时候,我打点了几个小包裹,行李统共没几样,简简单单。

    屋外头有人来催,出门时,我瞧见那天萧长意留下的锦盒。

    鲛珠价值连城,我想,我就不要了罢。

    萧长意

    云婳太干净,太良善了。

    甚至有些天真可爱。

    我刚进她侯府当门客时,看见她将我钓的一盆鱼给放生了。

    一些伤了的鱼,她居然养起来,还给上了金疮药。

    鱼鱼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鱼鱼。

    她这么想的,是吧?

    但她也只是看见现杀的时候不吃,看不见的时候,清蒸红烧醋溜……她吃的贼欢了。

    我该说她是善良还是虚伪呢。

    后来我又觉得自己恶毒,云婳她才 16 岁,打小养尊处优,哪有这些心眼。

    饥荒年间,我村里人那是成千上万的往死里饿,我娘得了一把米,有人过来,她怕人惦记,「噌」的一把给塞到胸口去。

    鱼?

    笑话。

    我有个妹妹,生的花容月貌,以一条鱼的代价卖给了人,所得的聘礼就是一条鱼。

    当时我生了一场病,差点没了。

    稀里糊涂的,那条鱼就都给我吃了。

    我妹跟的人待她不好,见有姿色,丢青楼给他家里赚钱去了。

    后来我去赎她,她得花柳病,死三年了。

    她死时,才 15 岁。

    15 岁,苏云婳在做什么?

    学着世家礼仪,簪花弄墨,满心欢喜,憧憬着嫁个好郎君?

    别闹,世上哪有那么多好郎君?

    她爹看上的,打小跟在她后头的那岑书正,对她千依百顺,她骄纵任性,指挥他干这干那,她以为他喜欢她?

    到底有些小可爱了。

    我跟岑书正耍,他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如果她爹不是摄政王,她以为岑书正会看她一眼?

    苏老侯爷倒是个实诚人,就是年纪大了,性子强硬,有些固执。又对儒家那些读书人,有着一种……怎么说呢,难以名状的执念。

    这世上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有「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

    岑书正……感觉心理有点扭曲。

    在别人面前温良恭俭让,是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温润如玉的,背地里……

    我就说这么件事吧。

    他府上美人很多,环肥燕瘦的。

    他呼朋引伴,喜欢请人去他府上喝酒,然后美人在旁把盏。

    他敬酒呢,要是别人不喝,他就会剁把盏的美人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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