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容华谣

她知我心意,又与我志向不同。

不能留了。

10

李浔到我房中,我解开他的衣裳,他的身上缠着数匝的细布,已经隐隐见了血色。

我强忍着啜泣,可泪水还是一滴一滴砸在了他的背上。

李浔叹口气,捉住了我的手,将我拥入怀里。

「孤不让你看,便是怕你哭,」他的下巴摩挲着我的发顶,「孤以为容玉清傲如兰,却哪知原来是千年的寒冰化作了水。」

我破涕为笑,心里却清明一片:「殿下就知道戏弄妾。」

「妾与殿下相知,自是欣喜,」我依偎在他怀里,手轻轻揽住他的腰,「可妾的护卫与妾相伴多年,妾早当他如兄长一般,他死里逃生,妾却不能看他一眼。」

我轻啄了一口他的脸颊:「总觉得美中不足,殿下便依了妾吧。」

李浔一手扯过绡纱帐,他幽深的眼眸中攒起了一簇火焰:「孤依,孤都依。」

「殿下!你的伤……」

李浔抬起我的下巴,吻上去前,只轻笑一声:「花开堪折直须折。」

芙蓉帐暖。

我却觉得好笑。

我从前只以为找到了高山流水的知音,却不想,李浔要的只是我的柔顺温驯。

一个瓷瓶,纹路再精致,也不过摆件罢了。

翌日,李浔带我去见顾载阳,一处僻静的院落,可顾载阳并没有出来迎我。

我心知不妙,快走了几步。

顾载阳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周边一片狼藉。

像是要挣扎着出去找什么人。

我上前要扶起他,却摸了一身的黏腻。

看着满手的血,我不自觉地颤抖,顾载阳身子滚烫,烧成了火炉。

「载阳。」

我轻声唤他。

他一直在我身后,可有朝一日,我失去的时候,我却发现,我根本维持不了平素的冷静。

「孤把人交给你们,」李浔厉喝仆从,「你们就是如此照看的?」

虚伪至极。

顾载阳似乎醒了,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划了划,他眼睫毛颤动着,仿佛濒死的蝶。

放心。

他和我说。

我握着他的手,潸然泪下。

我看着仆从给他喂了药,终于放下心来,回府的时候,已经天满残霞。

「容玉对护卫的心意,孤也要嫉妒了。」

我抿唇笑了笑,又叹了口气:「妾想着远在北疆的阿兄,总是不自觉地将那份孺慕之心投在顾载阳身上。」

「那不如孤将你阿兄诏回京中,一解容玉思念之苦。」李浔笑着,仿佛满心为我思虑一般。

他的杀意昭然若揭。

我恍若未知,痴痴望着他:「殿下待我之心,天地可鉴。」

天地可鉴。

希望李浔还能活到我阿兄归京的那个时候。

11

京中发生了几件凶案。

簇拥三皇子,五皇子的几个大臣皆惨死于家中,死状凄惨,双目被剜,以血字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

「元代李之。」

一时间人心惶惶,李浔被宣入宫中,赵阮阮连夜被抓入诏狱。

我持着绣棚,正在绣一幅兰草图,正差收尾的一针。

顾载阳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还未散去。

该从哪说起呢?

真正想要我镇北侯府死的是当今的天子。

功高盖主。

我阿兄礼贤下士,军纪严明,北疆将士只知有谢家,却不知天子。

故而,赵阮阮的屡次挑衅,李浔的有心纵容,以及对我的冷遇,皆是那位天子推波助澜的结果。

李浔也由之任之。

铲除镇国侯府,怕是他与那位天子达成的交易。

所以,他无惧人言,屡次犯下大过。

根本是请君入瓮。

他只不过没有想到,我对他「情深至此」。

计划被打乱。

他只得将顾载阳放出来,派人看守。

李浔大概想不到,我与顾载阳十余年的情谊,仅那一面,我便已经向他传递了消息。

天子多疑,不仅防着我,还防着才华卓绝的赵阮阮。

那日,赵阮阮试探我,窗外闪过的人影就是皇帝派来的人。

如此,环环相扣。

赵阮阮鲁莽有余,头脑不足,必然是李浔幕后指点。

元代李之。

李浔是否已经有了谋反之心。

这位杀兄弑父上位的天子必定起疑。

赵阮阮说她与李浔是倾盖如故,白首之盟,那就让她瞧瞧皇家那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所谓真心。

我不过顺水推舟,既铲除了三皇子与五皇子的心腹,又彻底激化了皇帝对李浔的疑心。

李浔向来自负,可此时,若继续护着赵阮阮,他的地位岌岌可危。

他又会怎么选呢?

我拭目以待。

只是——

可惜了赵阮阮的才华。

12

东方破晓,熹光微白,李浔还未从宫中回来,小黄门却领着旨意,让我来狱中见赵阮阮一面。

我戴着帷帽,穿过重重走道,鼻尖缭绕着腐朽的死气。

哀嚎,尖叫不时地响起来。

我余光一瞥,满目森然的刑具,鲜血淋漓不断。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头,赵阮阮背靠着墙,坐在枯草上,天窗里钻进来的晨光洒在她身上。

她浑身是血,十指的指甲外翻,脸上的血痕干涸。

看起来受了不少刑罚。

「这妖女指明了要见您一面。」

小黄门打开了牢狱的门。

我缓步而进,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如影随形。

赵阮阮必然说了我欲篡位的猜测,所以,皇帝是来试探我。

「太子妃,杂家先退下了,她手脚经脉俱断,您不必担忧。」

小黄门隐没于黑暗中。

我并不顾惜身上的锦衣,半跪下身,拿汗巾擦拭着她脸上的血污。

赵阮阮偏头躲了一下,她看着我,眼中渗出怨毒:「你以为你赢了吗?贱人!我死了以后便是殿下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你永远也得不到殿下的心。」

真傻。

我眼含怜悯。

「但——」我微微笑着,「我会是唯一陪他入皇陵的人。」

赵阮阮冷笑一声,又沉默了,许久,她说:「其实我和你说过的很多话都是真的,可笑的是,我到最后才想明白。」

「苦海无边,若我不能自渡,无人渡得了我。」

她笑着,眼中有泪,神情却坦然:「若能回家,我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我想去旅游,想去读研,想吃美食……」

她陡然咳起来,仿佛抽着五脏痛,她身体蜷缩着,从齿缝间沁出血沫。

我瞧着,总有丝兔死狐悲的悲凉。

我靠近,要抚她的背,

她却如濒死的猛兽般挣扎着咬住我的耳朵。

我惊叫起来,拔下发髻上的簪子,用力刺入她的脖颈。

她无力松开。

我脱力跌倒在地,她的血如泉水一般涌上来,溅了我一身。

赵阮阮一直看着我,她的瞳孔涣散,却没有阖上眼眸。

死不瞑目。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张口,声音却嘶哑:「来人呐——」

我惊魂未定,可小黄门却将我带到了皇帝面前。

「臣妾失仪,请陛下责罚。」

光可鉴人的地砖映出了我一身的狼狈,发髻散乱,脸上还溅着血。

皇帝坐于高堂,他仍是儒雅的面孔,言谈举止却自带威严迫人。

他一句话便可置我于死地。

赵阮阮以为皇帝平易近人,但那只是虎豹餍足后的纵容罢了。

我与赵阮阮并无不同。

「容玉,」皇帝笑了,他的眼眸深深,笑意不入眼底,反而可怖,「你见了赵姓女子的下场,有何想法。」

我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深深地叩首,说:「同为女子,妾怜悯她,才屡屡退让,可她反而得寸进尺,死不足惜。陛下仁慈,赐她一死,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容玉不爱红妆,兵书国策亦有所涉及,但也该知道,你依仗的是什么,明珠暗投,朕也觉得可惜。」

图穷匕见。

我心中了然,我阿兄要回京了。

我再叩首,掷地有声:「容玉自出嫁那日,便已下定决心追随殿下,至死不渝,若违此誓,受尽凌辱,不得好死。」

誓言若成真,这世间的人得死多一半。

金銮宝殿,无限威压,我甚至听到的烛火呲呲的声音。

良久,皇帝笑了:「皇后近日身体欠妥,容玉细心妥帖,便替太子尽一尽儿女之责吧。」

他要软禁我。

我应:「喏。」

我以为赵阮阮会攀咬于我,拖我下水。

可她没有。

她看似恨极撕咬着我的耳朵,实际却和我说了一句话。

「我后悔了,你且放心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驻步,看着这红墙黄瓦,宫院重重,朝阳初生,浅金一寸一寸将大地覆盖。

我闭眼抬头。

东南来风,拂到了我的面上。

13

太后着了风寒,我忙前忙后,熬药喂药皆由我亲力亲为。

皇后浅抿了一口,微蹙了眉,吐在手绢上:「怎么味道与往常不同?」

我笑着:「儿臣问过太医,甘草药性不冲,如此,药便没有往常那么苦了。」

皇后点头称好,却放下了药碗,并未再喝:「容玉,本宫和你说句知心话,对于女子而言,出嫁从夫,丈夫的荣宠是最重要的。」

皇后是怕我下毒。

我笑了笑:「儿臣知道。」

她握上我的手腕,正欲再说,我却忍不住痛得一个哆嗦,打翻了药碗。

皇后撩开我的衣袖,手腕粗略缠了细布,血又洇出来,顺着我的手指滴落。

「这——」她骇然。

我跪在地上,泫然若泣:「母后恕罪,儿臣见母后久不痊愈,心忧不已,听太医说,他开的方子若以血肉为引,疗效更佳。儿臣……儿臣便……」

皇后有所动容,她长叹一句:「容玉是个好孩子。」

她将我拉起来,手指拭去我眼角的泪痕。

「容玉,你阿娘想见你一面,本宫允了,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你且去吧。」

我既狠心剜下我的血肉给她顺药,又怎么会轻易地困于世间纲常?

皇后到底还是心软了。

「母后大恩大德,儿臣没齿难忘。儿臣永远都是殿下的妻。」

我向她行了大礼。

转身离开,我迎着风雪走出殿外。

14

阿娘见了我,只说些家常话。

我与阿娘幼时曾玩过一个游戏,将几句话处于一三五七九位置的字组合起来,可成一句话。

「万事俱备。」

阿娘临行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当是寻常的离别。

阿娘,我们会赢的。

过了几日,我在席上突然作呕,归座之时,只见皇后喜不自胜。

我有了身孕。

皇帝拧着眉看了我许久,皇后温声劝说,他最终放我归了太子府邸。

李浔被禁足,许久未见,他的下颌已经有了青色的胡茬,他摸着我的腹部,望着我,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龃龉。

仿佛从未有过赵阮阮这个人。

多可笑,兜兜转转,只有我这个情敌记得她。

「容玉,我要为人父了。」

我微微而笑,与他缱绻相望。

显怀之时,我阿兄归京,皇帝设下鸿门宴。

我并未受邀入席。

可他们剑拔弩张,剑刃出鞘之际,我却款款而来。

顾载阳跟随在我的身后,只将手中的长命锁一晃。

禁军统领便脸色煞白。

那是他刚满月孩子的所有物。

皇帝多疑,昔年重臣均未善终,这场宫变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而他毫无察觉。

此事平息,首先被清算的便是他。

他腮帮抽动,微微吸了一口冷气,俯身下跪:「臣等听太子妃差遣。」

这里有皇帝,有太子,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太子妃。

无非是投诚。

李浔看着我,神色几变,他无视刀锋,向我走来,任凭刀锋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了血痕。

「容玉,你是不是被你父兄胁迫?」

他还未走过来,已经被禁军压倒在地,

李浔神情惊痛交加,眸中仿佛下了一万年的雪,面上的悲哀浓重得能溢出来。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痛快。

这个人啊……

他曾拥有一切,对他人的情意不过随手施舍,不论是我,还是赵阮阮。

他稳坐高台,望着台下的女子为了抢夺他的宠爱,争得你死我活。

他却轻飘飘地来一句:恶毒。

他爱谁呢,他谁也不爱。

他只爱自己。

「容玉,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见我不语,又急切地追了一句。

我笑了,手抚上腹部,轻轻道:「李浔,我不会给你生孩子。」

我的妊娠反应是伪造的。

杀人诛心。

李浔眼睛猛地瞪大,他看着我似乎不敢置信。

顾载阳横臂在我身前,将我牢牢护住。

李浔看着顾载阳,他显然会错了意,眼睛要瞪出血来,他额角的青筋暴起,眼神里的阴毒让人不寒而栗。

「毒妇!」

他很恨我,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可——他只能恨着。

像只困兽一般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我不恨他。

没有爱,哪来的恨。

我只是恶心他。

他们以为施予一点点恩惠,我便要感激涕零,死心塌地。

或者是,我一直都给了他们这样的错觉。

妻为夫纲。

我的才华都为了辅佐一个薄情寡义,根本没有将我看做人的夫君。

我却甘之如饴。

呵,可笑。

我笑着看他狼狈不堪地挣扎,却无济于事,决定再补最后一刀。

「陛下,阮阮姑娘说她后悔了。」

赵阮阮是他心间缅怀的明月,抵达不到的温柔乡。

可有一日,他发现,他的明月已经亲手被他摧毁了。

因为他的薄情和懦弱。

还是在他最受折磨的时候。

今昔对比,摧心化肝。

李浔猛地吐了一口血,溅在了明黄色的幔帐上。

皇后失魂落魄地萎靡在地,皇帝纵然被剑锋指着,却依旧从容。

我望着他,温婉而笑。

我从来都不必困于闺阁中。

我缓步而出,一切尘埃落定,碧空万顷,春日好风光。

我闭着眼眸,日光洒在了我的脸上。

赵阮阮,愿你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去旅游,去读研,吃美食。

去做那许许多多的你想做的事。

(全文完)

作者署名:长岁有余

备案号:YXX1y665zzgsggga4wziP0X4

皎皎明月照我还

凤舞天下,我为凰

朱鲤鲤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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