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
潮水般黏腻的黑暗包裹着我,如同千斤重。
一道清朗男声,一遍一遍地唤着:「柔儿,柔儿?」
声音忽远忽近,辨不清方向。
画面一转,悬崖边,一群人影,围着一道绯色身影。
茫茫天地,孤立无援,心脏顿时一抽抽地疼了起来。
「为什么!」绝望、崩溃地质问。
「要么处死,要么发卖香满楼!」另一道声音响起,虚无缥缈。
「不!不要!」撕心裂肺的哀求声,回荡,悠长。
紧接着,失重的真切感,一下把我惊醒。
如同劫后余生般,冷汗湿透贴身衣物,黏腻不堪,我不住地喘着大气。
「做噩梦了?」
一道清朗男声响起,和梦里一遍遍呼唤柔儿的声音重叠起来。
我惊恐地朝声音方向望去,却见祁衡之单手撑在床沿,另一只手堪堪顿在我眼前,近在咫尺。
跳动的烛火映在他身上,勾勒出线条分明的健壮身形。
阵阵墨香扑鼻,像是勾起了尘封在深处的东西,却怎么也抓不住。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大事不妙。
我连忙检查了一下衣着,完好的,再往下看,脚腕处,多了一条脚链。
金色的,铃铛,稍稍一动,便发出清脆的铃响。
我一下弹坐而起,往后退了点距离。
「柔儿?你为什么躲着哥哥?」他放下酒杯,垂眸,神情有些受伤。
「……」我要知道你这么变态,我一定提前躲着你。
「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哥哥,为何又把我打晕带来这里?」我冷冷道。
「怕柔儿不听话,又离开我,和别的男子在一起。」他眼尾染上一抹绯红,起身,作势要靠近我。
一阵酒气随着风慢慢散开,我心下一惊,这人喝了酒,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又连连后退,直到整个人瑟缩在角落的阴影中。
「兄长,请自重!」
这种时候,不能惹怒他,那就只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我,「我不许你亲近别的男子。」
「柔儿,过来,你不是最喜欢哥哥了吗?」
跳动的烛火,在他身后,绕着他的身形,围了一圈金光。
而我躲在阴暗里,像是……亵渎他的妖孽。
他本该是天赐的神明,此刻,他却动情了,对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
「传闻祁国太子最是自持守礼,此刻却对着自己的妹妹动情,若是被这天下人知晓,你又该如何自处?」
我凝视着他,至于我是不是他口中的「柔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道德上,谴责他,让他望而却步。
不料,他却低头笑了起来,笑声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愈发疯狂。
半晌,他才停下,眼底尽是悲戚之色。
「我曾经也恪守礼节,追求分辨是非对错,成为世人所期盼的模样,可换来的是什么?那个小时候,蹭破一块皮都要我哄半天的小丫头,那么高的悬崖啊,她就这么决绝地跳了下去,可她明明最怕疼的。」
情到悲处,他竟掩面而泣。
「若是自持守礼,不能让我得到想要的,这礼法规矩,要来何用?」
他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眼角点点晶莹。
无需谁将他扯落云端,他自己便会主动跌落。
刚下贼船,又进狼窝。
虽然他说我是他恩师的女儿,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了他。
但我总觉得真相存疑。
谁对待自己恩师的女儿,会安排一堆人看守?
还每日同吃共寝,不对劲,谁知道对我有什么企图。
我想过逃离这里,虽然我并不讨厌他。
那铃铛脚链,我尝试过解开,可是材质特殊,我竟怎么也无法取下。
只要我一走动,便会发出声响,这无疑是在告诉所有人:我在这儿!快来抓我呀!
我有些颓败,每日除了躺在贵妃榻上看话本子,就是欣赏这满院的花草。
又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祁衡之准时出现。
很奇怪的是,他与我相处时,一点也不像刚认识的样子。
他总能精准地知道我的喜好,比如现在,桌上全是我爱吃的菜。
「我们以前很熟吗?」我单手撑在桌上,托着头,冷不丁开口。
「嗯,很熟,你总会跟在我身后叫我哥哥。」他神色自然地拿起我的碗,为我盛汤。
……呵,我信他个鬼,我怀疑他和周肆一样,又把我当成哪个人的替身。
一想到这里,我便满脑子都是一个字:烦!
「哦。」我淡淡回应,端起他盛的汤,缓缓倒在地上。
我挑衅意味十足,「怎么?生气了?」
生气了好,生气了就能把我丢出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起手帕,轻轻擦拭溅在我衣裙上的水渍。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他神色淡然。
紧绷的心弦,像是被触动了一下。
「是吗?」
可我却一股气憋在心头,拿起空碗向地板砸去。
碗被砸得四分五裂,如同我对自由的渴望被破碎成四分五裂。
「祁衡之,你这算是囚禁吗?」
「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而已。」他抬眸,说得很认真。
「你喜欢我?」
「是。」
「我要什么都能给我?」
「是。」
「那我要自由。」我终于说出真实目的。
「除了这个,别的都能答应你。」
「当真?」
「当真。」
……我破罐子破摔。
他要的是牧云柔,而我,只是有着与牧云柔相似外壳的,婠婠。
于是,我抬眸时又换上一副笑脸。
谁还不会点伪装了?
「好哥哥,你这里的生活太闷了,我想要一把琴~」我慢慢挪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假装撒娇。
这只是初步试探。
话音刚落,我就见他不自然地抽了抽嘴角,深吸一口气后,答应了。
隔天,他就命人给我抬来了一把琴,通体乌黑,弦音清脆,琴头还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很好,一看就是我赔不起的样子。
同样被送来的,还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猫,活像个糯米团子。
我笑眯眯地抱起它,「你好像只糯米团子呀,叫你糯米好不好呀~」
它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乖巧地喵了一声,像是在回应我。
这天早晨,我抚过几遍琴后,就抱着糯米,坐在院子的秋千上逗弄。
大祁的冬天来得晚,即使此刻的北周早已大雪纷飞,这里也仍然温暖宜人。
忽然,糯米开始不安地喵喵叫起来,我正欲摸摸它的头安抚它时,门一下被打开了。
一袭青衫,儒雅风流,一见我,口中呢喃了一句「牧云柔」,便向我快步走来。门口的侍卫见拦不住,索性在旁边守着,防止他伤害我。
糯米没见过这种阵仗,咻地一下就跑开了。
来人的身形堪堪停在我面前。
抬眸,眼前的人,一双凤眼通红,一滴晶莹的泪滑落,双手颤抖着,不敢置信道:「牧云柔?」
他抬手想要触碰,却又顿在半空,停止了下一步的动作。
我垂眸,「公子,你认错人了。」
闻言,他双手覆在我肩上,审视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似是要将我看得更真切。
「不可能!我不可能认错,那琴声就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只有牧云柔弹琴才会有这些小动作!」他言之凿凿。
「我是李砚书,你不记得我了吗?」他不死心地说道。
我有些恍惚,又是这样的情景。
我实在觉得,我不是牧云柔,怎么个个都在唤我牧云柔,就像刚被带到北周时,那些人第一次见我,都叫我孟小姐一样。
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我?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从考究。
「相逢即是缘,公子喝杯茶再走吧。」我挣开他的钳制,后退几步,礼貌一笑。
不是我见个男人就想贴上去,实在是,太久没人陪我聊过天了啊!
……
「看来李尚书的日子,还是过得太顺利了啊。」祁衡之的冷笑声,在身后出现。
我后背一僵,李砚书也出了一层冷汗。
因为此时,我正在与他讨论如何能带我偷偷跑出去。
他听说我是被敲晕带过来的之后,眼睛一亮,问我想不想离开。
我也眼睛一亮,开始和他旁若无人地讨论了起来。
「听说白家小姐对李尚书倾慕已久,不如我替你们请个旨,择日便成婚?」祁衡之缓步走来,眼神阴鸷。
李尚书?我狐疑地看着李砚书。
他丢给我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抱着糯米在角落静静地梳毛,企图降低存在感。
糯米这身雪白柔软的毛发,手感好的很。
窗外阳光明媚,风一吹,树叶便飒飒作响,时不时飘落几片树叶,像蝴蝶纷飞。
李砚书走后,祁衡之便阴沉着脸,坐在书案上,捧着书,一言不发。
他那好看的眉眼不自觉地拧作一团,与一个小小的、稚嫩的脸重合起来,只一瞬,那感觉又消失不见。
没来由地,直觉告诉我,他生气了。
这种感觉,很熟悉,也很奇怪,难道我以前真的认识他?
很快,饭菜端上来了,糯米闻见香味,饿得喵喵叫。
我慢慢地,挪到饭桌前,给糯米夹了几块肉,糯米吃着肉,发出呼噜噜的声响,甚是惬意。
「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冷冰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解释什么?解释我为什么想要逃跑?
多可笑,囚禁我的人,要我解释为什么想逃跑。
「如你所见,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头也不回,专心撸猫。
身后沉默了半晌,突然,我的手腕被抓住。
糯米受到了惊吓,跑了。
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在心底暗骂。
转头时,却迅速换上一副谄媚笑脸。
「哥哥你不要生气了嘛」我撒着娇,指尖轻轻点过他的喉结,直至心口,堪堪停下。
大约是与生俱来的天赋,面对祁衡之时,我总是能得心应手地,捕捉他的情绪变动。
他不为所动。
看来还需要一剂猛药。
我顿了一下,扮作乖巧模样,轻靠着他的胸膛。
一股淡淡的竹墨清香,顿时扑鼻而来,脑海中,顿时闪过盛夏蝉鸣时,阳光烤着花草散发的清香,和竹屋中并排而坐的两个小人,一个靠在另一个的肩上沉沉睡着,醒来后,还对着那个人说:「哥哥,你好香啊。」
「哥哥,你好香啊。」几乎是同时,嘴里不自觉地吐出这句话。
那瞬间,他的身体僵硬住了。
头顶上的声音颤抖着,「你说什么?」
我意识到了不妥,气味,这么私人的东西,从我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过于亲密的意味。
「我……我不是有意的。」苍白无力的解释。
他眯了眯眼睛,一把将我丢到榻上。
时间好像静止在这一刻。
「我都说了我不是有意的,你怎么……」
他打断我,「牧云柔,不管你再怎么否认,就算你真的忘了那些往事,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你是忘不掉的,你就是牧云柔。」
「……那你可以消消气,放开我了吗?」闻言,我有些动摇,弱弱开口,这次好像玩脱了。
我承认,这个人完全长在我的审美点上,但不代表我要不明不白地把自己交出去。
「不能。我说过,我不想再看到你与别的男子亲近,你是属于我的。」他强势霸道,言语之间尽是占有的意味。
「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只属于我自己!」我费力挣扎,却没挣脱半分。
殊不知,一句话,引发了一场风卷残云般的汹涌骇浪,床边的香炉袅袅地升起一缕缕香烟,满室旖旎。
「我警告你,你快放开我!」
「不然怎样?」
他凝视着我,颈间轻滚,如同平静的水面突然掀起波澜。
「你这样,只会让我恨你。」我颤抖着声线,尝试威胁他。
长长的幔帐,在风的鼓动下,缓缓飘落。
他的叹息声,如风一般虚无缥缈,叫人抓也抓不住。
「恨吧。」
已是夜色幽深,窗外一片寂静,只有烛泪缓缓滴落,证明时间没有停止。
我麻木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乌发如瀑,更显面色苍白,那道柳眉微皱,平添几分凌厉。
祁衡之站在我身后,笑得满面春风。
烛火跳动,他脸上的光,忽明忽暗地闪着,像是在昭示着,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蓦然,我笑了起来。
他低头,看向镜中的我,「柔儿在笑什么?」
我停住,「祁衡之,做你的恩师可真倒霉。」
「临终托付遗孤,竟托付到了你的榻上,真是卑鄙,无耻。」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他抬头,挑眉,「我不在意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一定是我,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忘记了你们之间所有回忆的人,强留在身边真的有意义吗?」我冷冷道。
「只要是你,一切就有意义。」
他轻拉我的手臂,示意我回头看着他。
「柔儿,你知道吗,这三年,每个日日夜夜,我想你快要想得疯掉,唯一支持我活下来的信念,就是找到你。」他言辞恳切。
「那个山崖,我派人找了无数遍,我自己也下去找过,除了嶙峋的石块,什么也没有,我原本都已万念俱灰,准备草草了结此生,可我找到你了。」
此刻,他神色安宁,仿佛灵魂找到了归处。
「你也说了,时隔三年,你未必是你,我也未必是我。」
我仍然在逃避。
我不信,在这世上还会有人,有着对我如此纯粹的爱意。
是出于他对恩师临终前的嘱托的愧疚,还是出于他的见色起意?
「我永远是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给我时间,我会证明。」
我冷笑,「困着我,便是你向我证明的方式吗?」
他闷闷开口,「时机还未成熟,委屈你一段时间,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将我拥入怀中,打断了千言万语。
这天,我在院子里抚琴时,门口传来阵阵嘈杂声,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自从那日李砚书闯进来之后,祁衡之就命门口的侍卫加强了看守。
我唤来侍女,询问发生了何事。
「门口的……好像是太子殿下前些日子新纳的徐良娣。」
良娣?有意思,既然祁衡之执意要将我困在这东宫,那我便在这东宫兴风作浪一把。
「让她进来。」我懒懒吩咐道。
「可是……」侍女还有些犹豫。
「怕什么,有问题我担着。」
门外的侍卫一听,便将门打开。
一抹娇艳粉色身影,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人还未走到跟前,头上的钗环相撞声,便已传入我耳朵。
来人有些气势汹汹,丹凤眼,厚嘴唇,腰身粗壮,走起路来却一扭一扭。
「你是什么人?竟能用上这凤鸣?」那徐良娣走到我跟前,一见我身前的琴,便满脸不可置信。
传闻大祁有一名琴,名曰凤鸣。
如此看来,我手中的琴,便是凤鸣了。
难怪一看就是我赔不起的样子。
我伸手在琴上拨了一根弦,琴声清脆悠扬,抬眸,那良娣满脸的嫉妒之色。
哦,看来,是看上了我手中的这把琴。
「难怪太子殿下这段时日总是不见人影,原来是被你这狐狸精勾这儿来了!」她冷哼一声。
我很好奇,她这嚣张的底气从何而来。
「你又是谁?胆敢在我院前喧哗。」
「哼,这府上谁人不知我是太子的良娣?倒是你,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见到我竟敢不行礼?」她骄傲地扬起下巴,嚣张跋扈。
祁衡之的品位,真是……够独特,我在心里暗暗翻着白眼。
见我迟迟未动,她给身边的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就想上前对我动手。
我掩面轻笑,「区区一个良娣,也想受我的礼?」
「崔果。」
「奴婢在。」
「打烂她的嘴。」
「是。」
崔果慢慢朝那女人走去。
只见那女人惊恐,连连后退,「我可是太子的良娣,你敢动我?信不信我让你……啊!」
崔果三两下就制服了那嚣张的徐良娣,至于她带来的丫鬟,早就被其他侍女擒下了。
被困在这里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在这里伺候我的侍女都是有功夫在身的,她们落地的脚步声格外沉稳,不然我也不会处处忌惮,不敢贸然逃跑,好在,这种时候,她们能听我差遣。
清脆的巴掌声一下一下地响起,打得那嚣张的良娣连连求饶。
「啊!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吧!啊!」崔果下手毫不留情,她狼狈不堪,全然没有了最初的嚣张跋扈。
我暗暗盘算着,得打到能脸肿得一眼就看得出来,还久久不消的效果,估摸着差不多了,才出声喊停。
离去时,徐良娣嘴上讨着饶,脸上却写满了怨毒。
祁衡之来了。
披着满身的风霜雨露,浩瀚星辰。
身后还跟着个脸肿得老高的女人。
我怀里抱着糯米,抚着它的毛发,见状,挑眉。
「来兴师问罪?」
他扫了我一眼,站到我身旁,不置可否。
「殿下!就是这个女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啊!」那良娣哭哭啼啼地挽着祁衡之的手臂,一副弱柳之姿。
「你打的?」他看向我。
话音刚落,徐良娣似是得到撑腰,哭得更大声了。
我漫不经心地逗弄着糯米,「是我干的又怎么样?」
「咳咳,我绝不偏帮任何一方人,徐良娣,你哭的声音大,你先说。」祁衡之背着手,颇有一副判官之姿。
「……」空气静默了半晌,徐良娣一下止住了哭声,神情有些尴尬。
既点出了徐良娣的聒噪,又不动声色地瓦解了她的气势。
祁老师,会讲话就多讲几句啊!我在心里暗暗感慨。
徐良娣娇娇柔柔地捂着红肿的脸颊,「下午的时候,妾听见这平常没人的院子发出琴声,便好奇想进来看看是谁在弹琴……谁知我刚进门没多久,这个女人就命人擒住了我的丫鬟,还叫那些贱婢打我!」
说着说着,她又哭哭啼啼起来。
我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殿下~这个女人是谁呀?好凶哦。」
我放下糯米,起身挽住齐衡之的另一只手臂。
装柔弱?我也会。
「这个姐姐一上来就说我是狐狸精,我好冤枉啊。」我故作委屈。
见状,徐良娣立马开口,「殿下,你不要被她的样子骗了,她下午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她是什么样,没人比我更清楚。」
「徐良娣,罚你禁足半月。」祁衡之缓缓开口。
嗯,果然没有拉偏架,很公平。
闻言,徐良娣满脸不敢置信,哭着跑出去了。
真努力啊,哭着跑出去也要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
「不开心了?」
祁衡之伸开双臂,正欲将我揽入怀中。
我拍开他的手,自顾自地靠在榻上,懒洋洋的。
「殿下可要离狐狸精远一点,免得着了道。」我阴阳怪气。
祁衡之那好看的眉眼此刻微微皱起,俯身捏了捏我的脸颊。
「从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唔……唔唔……」我不满地蹬脚,皱眉瞪着他,发出抗议。
他松手,揉了揉我的脸颊,「柔儿,哥哥永远都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站在我这边,那就别关着我啊,我翻了个白眼。
一番深情告白没有得到回应,反倒收获了个白眼,这位太子殿下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又恢复成了平日那副生人莫近的模样。
「徐良娣是家中立了功,父皇赏赐的婚约,没有什么大过错,我还不能动她。」他巴巴地解释道。
「哦。」我懒懒敷衍道。
逢场作戏嘛,谁在乎什么徐良娣、张良娣,就算后宫三千,我也是能接受的。
气氛顿时有些凝固。
突然,糯米一个飞影闪过,踩在我身上,对着祁衡之喵喵地叫着。
「糯米!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小东西!」我小小声地骂着。
闻言,祁衡之低低地笑了起来,脸上的冰霜瞬间消融。
「柔儿,你和糯米真像。」
?他在说我吃里爬外?
大祁的冬天,来得晚,也来得急。
一夜之间,温度骤降,屋外狂风呼啸,糯米围在火炉前呼噜呼噜,没办法,谁能拒绝可爱的猫咪呢?
突然,门开了。
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面前的女子,一身藕色衣裙,头上点缀着华丽金钗,明艳的五官,一颦一笑,尽显风情,像朵艳丽的牡丹,飘落人间。
一见我,她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一番寒暄后,我得知这个女人是祁衡之的侧妃,江蓠。
只是她得知我失忆后,面露怪异神色,随后亲切地将我牵引至凳前,与我同坐。
「那我便唤你柔儿,可好?」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这种感觉有些怪异。
「你失忆了,可记得当今的太子殿下,原来同你是什么关系?」
我怔了怔,好像真没想过。
「他说,我是他恩师的女儿,他与我……青梅竹马。」
江蓠顿时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
「什么意思?」
……
送走江蓠后,我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
直到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
「柔儿,在想什么?这么出神。」祁衡之走到我面前,抬手理了理我那凌乱的鬓发。
熟悉的竹墨清香,还是这张一见我脸上就溢满柔情的脸。
可我脑海中,却浮现着江蓠临走前的话。
「如果你知道了祁衡之到底是谁,你爹是怎么死的,你还会这么坦然地与他共处,唤他一声哥哥吗?」
一字一句,回荡耳边。
可我实在不愿相信,他会与我爹的死有关。
「祁衡之,我到底是谁?」
我向来是个心里憋不住事儿的。
「你是牧云柔,是我一见钟情的人。」他温柔地捧着我的脸,手掌的温热传递过来,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一见钟情,也不妨碍你妻妾成群。
「周肆拿我当替身,难道你也是拿我当替身吗?」此时,我像极了一只刺猬,一有风吹草动,就浑身是刺。
「柔儿!」他温声打断了我。
「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你就是牧云柔,我们相识十几年,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知道你的顾虑,待事成之后,哥哥会带你游遍大祁的江山川河,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我们会白头偕老,会儿孙绕膝。」他循循善诱。
「你作为一国太子,将来就必定会有后宫三千,可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能做到吗?」
「能。」祁衡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没碰过她们,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遣散那些女人,只与你一人长相厮守。」
「在我这里,你永远可以做你自己。」
他说得情真意切,我听得备受感动。
屋外的风停了,下起了点点飘雪。
他轻轻牵着我,带至屋外。
雪花飘落在他的发梢,他轻笑。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江蓠又来了。
她拿着一盒糕点,巧笑嫣然。
「柔儿妹妹,这是都城时兴的糕点,我想着你刚回来,还没吃过,特意叮嘱小厨房做了给你送来。」
她打开食盒,里面是黄澄澄的蟹粉酥,香味逐渐蔓延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可现在我的焦点不在那盒糕点上。
「你上回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想明白。」
上次江蓠来时,话只说到一半,就神神秘秘地走了。
「别急,这糕点凉透了可就不好吃了。」她自顾自地给我倒了一杯茶,又将糕点递给我。
我迟疑。
她了然一笑,先行咬了一口,见状,我才放心拿过那块蟹粉酥,一口口啃了起来。
真好吃啊,香甜酥脆,难怪能成为时兴的糕点。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你叫牧云柔,你爹叫牧南风,是上一任的宰相。」江蓠抿了一口茶,继续开口,「你与太子殿下确实算是青梅竹马,但,原先的祁衡之,并不叫祁衡之,他叫,牧、云、川。」
牧云川……牧云川!
那瞬间,我像是被猛地击中大脑,头不受控制地疼了起来,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即将要浮出水面,却始终如同镜中花一般,怎么也触碰不到。
「然后呢?为什么他以前会叫牧云川?」我扶着头,表情有些痛苦。
「因为他是与你兄妹相称十几年的人啊。」江蓠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他以牧家长子的身份,在牧家生活了十几年。」
「你以为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跌落悬崖的?是他,亲手提交了你爹的所有罪证,眼睁睁看着你爹被他的手足杀死却不阻止,你亲眼看到亲爹被杀的场景,在官兵的追杀下,跳了崖,你以为他是你的救赎,结果他才是造成你所有痛苦的根源呢。」
祁衡之,亲手提交了我爹的罪证?
「你说的这些,我不信。」喉咙有些发痒,我不自觉地抓挠了几下。
我不信那样光风霁月的人,会是造成我三年来痛苦根源的人。
如果事实真如她所说,祁衡之又有何脸面来面对我?那些深情,难道都是他愧疚使然?
江蓠手指轻点桌面,笑得有些……志得意满。
「信不信没关系,我今日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做个明白鬼。」
「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我便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我伸手捂嘴,却见手帕一片嫣红。
「你……你……」话还没说完,我就两眼一黑。
只听见江蓠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
「既然他不愿意放你走,那我便亲手送你上路,要怪只能怪你挡了不该挡的路,他只能属于我。」
临死前,我似乎听到有人破门而入,又火急火燎地将我抱起,去了哪里,我已经意识不到了。
细碎的光影不断在我脑海里闪过,那些愉快的,伤心的,幸福的记忆,都如同潮水般纷至沓来,如同大梦一场。
再次醒来,我绝望地盯着帐顶。
是的,我没死,反而在毒性的刺激下,我找回了记忆。
这场由牧云川一手编织的美梦,我已经沉沦太久,清醒之后,不由得满心悲凉。
我竟委身于我的仇人?还幻想能与他白头偕老?
简直是……荒谬,不可饶恕。
门开了。
我躲在门后,一个利落的招式,就将匕首抵在来人的颈上,只要我轻轻地一压,他就会瞬间毙命。
来人怔了一下,手中的药碗被打翻,苦涩的味道瞬间散落在整个房间。
「牧、云、川。」我一字一句,冷冷开口。
「你……都想起来了?」他先是一怔,随后一副了然的神情,高大颀长的身形,此刻被抵在门后,他苦涩地开口。
「呵,不然我该成为一辈子被你蒙在鼓里的人吗?」毫无情感的双眸,对上他惊慌失措的脸。
「我早该明白,你迟早会记起这一切,只是我一直在欺骗我自己,贪图这奢侈的美梦。」牧云川自嘲地笑了笑,缓缓闭上眼。
他的一切我都再熟悉不过,他已经放弃抵抗了。
明明我们该是亲密无间的兄妹啊,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呢?
也许,那个雪天,自父亲将他带回来的那天起,一切便是错的。
「真是可笑啊,你明明有能力阻止,却还是纵容祁衍之杀了我父亲,竟还给我编织我是你恩师女儿的美梦,妄想与我长相厮守。」我怒极反笑,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
「这三年来,每个日日夜夜我都在后悔,每回做梦,都是我又回到从前,与你无忧无虑,你永远可以做天真无邪的妹妹,我永远在你身后守护着你,可是我们都知道,一切已经回不去了。」他失落地垂下浓密眼睫。
「过去?你有什么资格提起过去?」我目眦欲裂,又反手将匕首对准他的心脏。
就算是死,也不能便宜他,我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被刺破,感受什么叫做心如刀绞。
他不是在意这权力吗?那我便亲手破碎掉他的美梦,让他这触手可及的皇位,湮灭于这个如地狱般寒冷的冬夜。
谁料。
「柔儿,动手吧,死在你的刀下,我心甘情愿。」他那深邃的桃花眼,凝视着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没有预想中的挣扎和辩解,只有他的心甘情愿。
在光影的跳动中,橙黄的烛光不断地闪烁,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如同走马观花一般,青稚的孩童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一点与眼前的脸重合起来。
盘着双发髻的女娃娃总是迈着小碎步,跟在满脸冷漠如冰霜的小男孩身后,甜甜地叫着哥哥。
那个满脸冰霜的男孩,总是会在女娃娃不开心时,满脸通红地塞给她一些新鲜玩意。
画面又一转,稚嫩的背影日益挺拔,总是无时无刻,为爱捅娄子的女娃娃收拾烂摊子……
我心痛不已,明明是大仇得报的大喜事啊,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
明明我只要将这利刃往前一送,我就可以轻易地结束这场荒诞离奇的梦。
可我的手却颤抖着,眼泪像掉了线的珍珠,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柔儿,动手吧,就当是我为死去的父亲赎罪。」
他神色决绝,那把锋利的匕首此刻抵在他的心口,见我迟迟未动手,他迈动脚步,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拉近。
匕首轻易就刺破了他的衣裳,猩红的血液,此刻如同艳丽的玫瑰,绽放在那昏幽月光下,汩汩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冒出。
牧云川此刻却浑然不觉,即使面色苍白,也仍然在慢慢向我靠近。
「啪嗒!」匕首掉落在地上。
我颓败地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气若游丝。
我抬眸,撞上他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眸。
突然,院子的门剧烈响动,一道洪武有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太子殿下!蛮夷深夜来袭,皇上传旨,与你有要事相商,速速前往养心殿!」
牧云川神色一变。
「柔儿,等我回来,我们再解决这件事,等我。」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丢下这句话后,匆匆拂袖而去。
贴身的侍女说,我昏迷了一月有余。
在这段时间,牧云川遣散了所有的妻妾,唯独留下了江蓠,但不久之后,江蓠竟离奇失踪了。
同时,后宫也离奇消失了一批人,最引人瞩目的,当属那个深得盛宠的江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