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衡之举起酒杯,向周肆行了个礼。
温润有礼,风度翩翩,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不知为何,我总有种心悸的感觉。
三年前,我受了很重的伤。
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周肆。
我不记得所有的前尘往事,连我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周肆说我叫婠婠,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我信了。
周肆说他是乡野村夫,而我是他未过门的妻。
我信了。
周肆说我是上山采药途中,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的。
我信了。
直到一天,一群身穿银甲的士兵来到我们的小屋。
他们叫他贤王殿下。
周肆背对着我,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转身了。
他说:「婠婠,和我一起回去吧。」
现在想来,周肆虽然生活在乡野,却不需要谋生计。风度翩翩,满身贵气,用来形容他,最合适不过。
一个乡野村夫,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气质呢?
也许有些欺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帝王大寿,连贺三日。
窗外大好风景,烟花闪过的火光,在桌案上细碎地飞过。
外面的热闹,和屋内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此刻,周肆一脸阴沉地坐在我对面。
那双精致的桃花眼,正因为他的皱眉,被破坏了几分完美。
我正想停笔,揉揉酸痛的手腕。
对面的周肆似是察觉到我的想法,沉声道:「不准停笔。」
「……」
我「啪」地把笔摔下。
「谁愿意写谁写,我不写。」
自回到寝宫,他便阴沉着这张脸,还要罚我手抄佛经。
周肆将我带回北周后,不论是跳舞还是骑射,我都一点就通。
唯有写字,那回他让我代笔写封信。
我自认为我写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我自己满意得不得了。
他却皱着眉,咬牙切齿憋出了一句:「写的什么东西。」
侍女将信件拿去烧毁时,瞥见上面的字,憋笑的神情实在……太过明显。
但我实在不爱写字,一看到满纸密密麻麻的字体,就开始头疼。
从那时起,周肆便发现了我的弱点。
只要一不高兴,就爱罚我手抄佛经。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再耍小性子,就加十遍。」周肆轻飘飘地开口。
三十七度的体温,竟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我颤抖着双手,又执起笔来。
抄完眼前这些,还是赌气再加十遍。
我还是拎得清的。
蓦地,我瞥见佛经上的字,烦躁极了。
下一刻,就听到我的声音响起,「这佛经,是孟晚吟写的吧。」
是的,我不但要抄写,我还要按着佛经上的字形工工整整地临摹。
而我从回来第一天起,就总能听到孟晚吟这个名字。
在下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拼凑出了个大概。
果然,话音刚落,周肆神情微动。
他放下手中的书,「你说什么?」
「我说,这佛经,其实是孟晚吟写的吧?」
我不怕死地重复了一遍。
「你听谁说的?」周肆眯着眼,目光有些危险。
「是谁说的很重要吗?」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阿肆,我真的是婠婠吗?」
「那是自然。」周肆脸不红心不跳。
「你在御花园遇到了什么人?」他话锋一转,目光阴沉沉的,看得我心发慌。
「……」
我就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罚我。
「什么人也没遇到……」我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眼神心虚地瞥向别处。
只要他没看到,我就没有遇到任何人。
「撒谎。」
他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
抬手,擒住我下巴。
「婠婠,我是怎么教你的?」
「不可以撒谎,你忘了?」
我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的任何小动作,在这个抬手间便能翻转风云的男人面前,都无处可藏。
抬眸迎上他的目光。
只见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浓烈地晕染开来。
我总能感到,他似乎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世人只知婠婠姑娘被贤王捧在心尖。
却不知人后的周肆,是何等阴暗偏执。
别人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
刚被带回北周时,我觉得一切都新鲜,景物新鲜,人也新鲜。
我不过在他面前,与近身的公公玩笑了几句。
第二日,那公公便消失了。
直至几日后,在废弃的枯井里被找到尸体。
一次,是巧合。
直到第二个,第三个人……都是莫名横死。
「婠婠,我们成亲吧,是时候了。」低沉,又略带嘶哑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他松手,又将手掌,扣在我脑后,我们对视着,靠得极近。
我心尖上颤了颤。
如果,他只是个乡野村夫……
与他平淡一生,未尝不可。
可他是贤王啊,高高在上的贤王,他注定要在权力的漩涡里沉浮。
他该站在高处的。
可是……
若真的与他成亲,这高高的朱红宫墙,便是我的归宿。
一眼就望到头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或者说,我真的爱他吗?
「阿肆,我现在,不愿意了。」
我垂下眸,闪躲着他的目光。
「嗯?」
空气停滞了一瞬,不过很快,周肆又反应过来。
「婠婠,除了待在我身边,你没得选。」周肆的语气,似是已经将我精准拿捏。
我怔了怔。
是啊,我无依无靠,在这世上,孤身一人。
没有一技之长,没有谋生手段,离开周肆,我什么也不是。
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在这束缚一生。
「阿肆,自由的鸟儿,不该被锁在金丝笼里,不是吗?」我颤抖着声线,缓缓开口。
「与我成亲,做尊贵的贤王妃,不好吗?」他反问我。
「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他身形微动,火光照耀在他的刺金玄袍上,晃得有些刺眼。
「可我与你成亲,我便不能随心所欲,我只能是贤王的女人。」
「我必须要循礼守法,时刻谨记着端庄、稳重,做符合我身份的事,穿符合我身份的衣服,做符合我身份的人。」
「如果非要在荣华富贵和自由之间选择,我会选择自由。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沉重了。」
「阿肆,放我走吧,北周那么多女子,她们会是一个好王妃的。」
滚烫的泪珠不自觉地滑过脸颊。
没有心动过吗?也不见得。
这么久以来的朝夕共处,那些无名的情愫,也许是在我的心底扎过根的。
可这些心动,还不足以让我为他捆绑自己的一生。
我凝视着周肆,他的神情有些动容。
我在赌,赌他对我有几分真心。
如果他不想放我走,他有的是手段,可我要自由。
「早些歇息吧。」没有明确的回答,模棱两可。
周肆眼中的神色变幻莫测,阴沉沉地盯着我许久后。
他松手,丢下一句话,离开了。
日薄西山,融化了一片烧得火红的流云。
周肆跪在天子脚下,脊梁挺得笔直,不卑不亢,身旁还摆着一头血淋淋的死熊。
坐在高堂的天子,怒不可遏。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儿臣只想迎娶婠婠为妻,望父皇成全。」
周肆语气坚定,全然不顾皇帝难看的脸色。
就在半个时辰前,侍女兰心慌慌张张地前来通报。
她说周肆射猎下今日的头彩,却……却……
兰心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一见她这副模样,便心下一沉。
难怪,难怪。
帝王寿宴,第二日的安排,是秋猎。
所有人都会参加,若是能夺得头彩,便能向皇帝请愿一个要求。
看来,今年获得头彩的,是周肆。
我急匆匆赶到围猎场时,便听见周肆的声音响起。
婠婠,哦,是我。
娶妻。成全。
每个字,我都听清了。
怎么组合在一起,就叫人听不懂。
我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周肆,这样偏执自私的人,我怎么敢奢望,他会放我自由。
我太天真了。
我赌他对我有几分真心,他赌我这条小命能不能活过今日。
口口声声说,要娶我。
转头,又把我推上风口浪尖,呵……
……
人头攒动的猎场,陡然闯进一袭红衣的女子。
众人一见女子,便重重松了一口气。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毫无疑问,这个姗姗来迟的红衣女子,就是罪魁祸首。
她出现了,就意味着旁人可以全身而退了。
众臣纷纷请退离场,赏赐也顾不得要了。
天家的家事,听多了,容易丢掉小命。
赏赐嘛,也得有命花才行。
一时间,整个猎场就剩下一众皇子及家眷。
哦,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祁衡之。
儿子要娶我,老子要杀我。
我想,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事。
刚踏进皇帝的目光范围,我就被擒下了。
「周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怀的什么心思吗?」皇帝脸上积涌着愤怒。
「好!那我便成全你!」皇帝转过头,面向我。
「妖女,你可知罪?」
其实,我何罪之有?
但为了活命,「民女知罪。」我颤抖着身躯,恭恭敬敬。
周肆这个疯子!
明知道老皇帝将我视为洪水猛兽,恨不得把我就地处决。
我在心里剐了周肆一万遍。
「你这妖女,如此妖媚惑主,来人!赐纸贴刑!」
话音一落,我倒吸了口凉气,我认罪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丢命啊!
「谁敢!」周肆连忙挡住上前的侍卫,将我护住,浑身的威慑气质。
日落黄昏的金光,一点一点打在他的身上。
好吧,看在他护着我的份上,原谅他。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看周肆,可在他背后,我瞥见了一个身影。
突然,我感到浑身的血都凝住了。
他身后那名女子。
一袭端庄繁复宫装,雍容华贵。
一眼望去,那张脸,与我神似。
唯一看得出来的区别,是我眼尾多了颗泪痣,更显妩媚妖娆。
担忧、失落、伤情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砸在周肆的身上。
孟、晚、吟。
出于女人的直觉,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在脑海里蹦出了这三个字。
孟晚吟,周肆的青梅竹马,如今的端王妃。
周肆以为只要把我藏得够深,我就不会知道。
呵……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父皇,若婠婠有恙,儿臣绝不独活。」
周肆这个疯子,竟敢威胁皇帝!
只见他缓缓站起身,举起他的佩刀,抵在颈上。
「你……你!」皇帝气极,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周肆。
谁不知道,众多皇嗣,死的死,残的残。
就剩下周肆这么个独苗苗,文能治国,武能御兵,可堪大任。
若周肆也死了,这江山,后继无人。
「父皇,儿臣心意已决。」
人心的对弈,没有赢家。
皇帝要杀了我,打消周肆娶我的念头。
果真是,无情帝王家啊。
执掌权力的皇帝,不会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成为一个王妃,当然,也不需要。
可周肆却拿自己性命威胁,要求皇帝兑现诺言。
关键时刻,孟晚吟挺身而出跪下求情。
仪态端庄,话术完美得挑不出错处。
祁衡之也在一旁补充,只要不娶为正妻,倒也无伤大雅。
三言两语就救下了我这条小命。
这一刻,我更深深感到,作为一个草芥,命运被别人轻易拿捏的悲哀。
最后他们各退了一步。
皇帝不杀我,但周肆也不能娶我为正妃。
……
烛光下,我细细地为周肆上药。
他的背,被鞭子打得血肉模糊,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他顶撞了圣意,被罚了鞭刑,皇帝说,该让他长长记性。
我执着棉棒,轻轻地划过他的肩胛、肋骨、腰窝。
周肆忍不住「嘶」了一声,似是倒吸了口凉气。
我连忙问:「阿肆,可是弄疼你了?」
「婠婠。」周肆嗓音嘶哑地唤我。
「嗯?」我迷茫地应了一句,抬眸,凝视着他。
他转身,昏暗灯光,气氛旖旎,那双桃花眼中,眼底的情欲正肆意生长,毫不掩饰。
我后知后觉,心知大事不妙,忙要起身退后。
谁料这回,他不纵着我了,强壮有力的大手,捏着我的手腕,就轻易让我动弹不得。
「阿肆,你先放开我!」心底无端生出一抹惊恐,我喝止住他。
他从未强迫过我。
「婠婠,你下手太重了。」他慢慢凑近,眼底裂出炽热火光。
我楞了一下,啊?就这?
周肆眯了眯眼睛,似是口渴,不经意地舔舐着他干燥的唇。
此刻,一股莫名的气息在身侧流转,再靠近一点,仅有的距离可就没了……
嘶,这可不行。
「阿肆,我说过,我不会与你成亲的。」
话音刚落,周肆的眼神便阴沉下来,眼底的炽热一扫而空。
他总是阴晴不定,人前温和,人后阴郁。
「你以为你能拒绝得了?」他玩味地看着我,变脸可真快。
什么意思?我忐忑地看着他。
「婠婠,你不能这么自私啊。你该多想想身边的人。」他自顾自地挑起我一缕头发,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
我感到脊背一僵。
我身边的人?只有兰心。
「你难道要让这些人,都为你的自私陪葬?」
「……所以,那些莫名横死的人,都是你杀的?」
「看着碍眼,就让他们消失了。」无所谓的语气,仿佛那些人只是蝼蚁。
「果然是你。」我苦涩地说道。
那些人,不过与我说了几句话,就遭了毒手。
他们何其无辜,兰心更是,不过就因为与我关系好,就要遭受这些吗?
她还有病重的老父亲,等着她寄月钱回去,买药续命。
她说,她离家时,弟弟妹妹还是孩童的年纪,还指着她的月钱糊口。
若是兰心也因为我……我痛苦地阖上双眸。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
我太清楚周肆了,他能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婠婠,想清楚再回答,嗯?」犹如鬼魅般的声音。
「我嫁,我嫁,你别动她。」我哀求着,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不能再失去兰心。
「拿出你的诚意来。」他居高临下。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升头顶。
我的双手颤抖着,眼泪也一滴滴砸向地面。
剩下最后一件了。
我凝着泪,望向周肆,他挑了挑眉,示意我,继续。
「阿肆,你背上还有伤……」我挣扎着,怀揣一丝希望。
「无碍。」他打断我,虎视眈眈,像卑劣的豺狼,盯准了目标,绝不放手。
我绝望地低头,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门被敲响了。
侍卫来报,祁国太子求见。
周肆皱了皱眉,那双潋滟桃花眼,满是寒意。
他迅速地穿衣,束发,走了。
我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重重松了一口气。
婚期在一个月后,周肆迎娶我,位份侧妃。
他对我说,免得夜长梦多,对外人说,怕我受委屈。
真是冠冕堂皇啊。
我冷冷地看着成堆的金银珠宝,流水般地往我寝宫送。
负责抬送的公公说,这是给我的聘礼。
估计他攒的老婆本全都在这了吧。
啧,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有多深情呢。
兰心在一旁惊得瞪大了双眼,她摸着那堆奇珍异宝,感慨地说道:「原来当侧妃就这么有钱了?!姑娘真是好福气!」
我冷冷笑了一声,「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兰心讪讪地笑道:「姑娘快别取笑我了,兰心有自知之明。」
「兰心,如果我不想嫁给贤王,你愿意跟我走吗?」我话锋一转,严肃地看向兰心。
我既不想嫁周肆,也不愿意牵连无辜。
那就只有带着她一起走了。
我决定逃走。
「啊?」
兰心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姑娘去哪,兰心就去哪。」她坚定地说道。
「如果失败了,我们都会死,也跟我走?」
兰心紧张地低下头,手足无措地揪着衣襟,老半天才抬起头,竟是满脸泪水。
「姑娘,你没来之前,兰心只是人人可欺的最低等的婢女,只有姑娘把兰心当人看。」
她哽咽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那回我病了,没有人管我死活,只有姑娘叫了大夫给我看病,如果不是你,只怕我已经是一缕残魂了。」
「所以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我心疼地拿起手帕替她擦了擦泪,她反而哭得更凶了。
「还好姑娘愿意带上我,要是姑娘一声不吭就走了,兰心可要伤心死了。」
周肆忙着筹备婚宴,没空盯着我的小动作。
正好给了我逃跑的机会。
我提前安顿好了兰心的家人,给了他们一笔钱,还挑了几件值钱的首饰,作为未来生活的启动资金。
拿点精神损失费,不过分吧?
然后大婚前三天,我趁着夜色,逃了。
逃走当晚,全城戒备,巡逻的官兵一波接一波。
据说,是混进了敌国奸细。
兰心躲在暗处,担忧地看向我,压低声音问道:「公子,我们真的不会被抓到吗?」
我看着兰心的小厮装扮,肯定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看我的!」
我早就料想到,逃走的事情瞒不了多久。
所以干脆来了个乔装,与兰心扮作公子与小厮。
任谁也不会想到,传说中的婠婠姑娘,是男人吧?
天微亮,城门开。
高耸的城门,巍峨气派。
城门口,官兵拿着一张画像,满脸严肃地核查着进出城的人。
轮到我了,我故作神态轻松,递出令牌。
哦,令牌是昨夜出逃时,从街上醉酒的纨绔身上,扯下来的。
正好,物有所用。
官兵一手拿着我的令牌,一手拿着画像。
我抬眸,透过晨光,果然,画像上的女子,眼尾一颗泪痣,是我。
霎时间,背后冒出一层薄汗。
还好我提前掩了这颗痣,我暗自庆幸。
还真是,大费周章。
的确像他的风格。
「官爷,能否快些?我这赶时间呢!」我谄媚地笑着,不着痕迹地递过一枚金锞子。
十足的纨绔子弟做派,我自认为装得很成功。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官兵不为所动,皱了皱眉,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我。
我有些心虚。
该不会,被看出来了吧?
「官爷在看的画像,明显是个女子啊,你看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也扯不上关系,你说是不是?」
官兵又看了眼画像,才迟疑地点点头。
手一挥,「行了行了,快走,别挡着后面的人。」
我松了口气,转头示意兰心跟上我。
兰心紧张地低下头,小步跟着我,慌乱间,她不小心被绊倒。
同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哎,前面那两个给我站住!」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我僵硬地转身,对上官兵的脸,准备情势不对,立马拔腿就跑。
「官爷,这不是核查过,没问题了吗?」我僵硬地堆着笑,汗水早就打湿了小衣。
官兵冷着脸递过令牌,「你忘拿了。」
哦……大意了。
我心情愉悦,背着身后的巍峨城墙。
一步,两步,三步,拥抱自由!就是现在!
「公子,咱们现在去哪里?」
兰心也松了一口气,她终于从紧张的氛围感中抽出身来,满脸的憧憬。
「当然是……」话还没说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响起,打断了我。
「当然是回贤王府,做我的贤王妃了。」马背上的男人,一身刺金织线玄衣,手执漆黑长鞭,冷冷一笑。
「婠婠,如此大摇大摆,你是真没把我放在心上啊。」
男人的眸色幽深,嘴角明明噙着笑,却叫人如同置身数九寒天。
「你再走一步,我便杀一个人。」
一如既往地,周肆总是用最轻巧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我顿住了脚步。
他敢这么肯定地开口,就证明,他手上有足以让我妥协的筹码。
上次,是兰心,这次呢?
「姐姐!救我!」稚嫩的哭喊声,在远处响起。
兰心瞬间小脸煞白。
「跑啊,你怎么不跑了,嗯?」周肆阴沉着脸,森然冷气将他裹住。
这是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
很显然,我输了。
巨大的牢笼,由远及近,细看,几个人影瑟缩在角落。
「母亲!弟弟!妹妹!」兰心扑上去,隔着笼子与他们哭作一团。
一瞬间,无力感将我包裹,浑身血液冰凉,绝望、痛苦的情绪,将我淹没。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叫人安顿好兰心的家人了。
我抬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周肆。
他的晦暗眸色里,写满了掌权者的俯视,对蝼蚁不自量力的轻蔑。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大起大落的心境下,我反而平静了。
「婠婠,你的手段实在不高明,你能想到的事,我就不会想到吗?」周肆翻身下马,在我面前,站定。
他高大颀长的身躯遮住了晨曦金光,也掐灭了我最后的希望。
眼看着就要成功逃离了啊,却又被拽进无尽深渊。
「周肆,你明明不爱我,为何不肯放过我。」我颤抖着开口,眼泪却控制不住地落下。
「当然爱,所以我才会向父皇请旨,准许我们成亲。」
「周肆,你何必自欺欺人。」
「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我,还是为你的遗憾?那日秋猎,你心里想娶的人真的是我吗?」
「孟家看不上没有权势的皇子,所以将孟晚吟嫁给原本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端王。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做他人妇,却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周肆捏紧了长鞭,捏得关节咯咯作响。
我步步紧逼着,横竖也是死,不如死个痛快。
「你在失意落魄下,离开了皇宫,再次回来,你凭着狠辣的手段,一个一个击垮了你的手足,一跃成为了最有力的皇储竞争人选。」
「你有能力了,也有权势地位了,可她已经是你再也不能染指的皇嫂了。」
我幽幽开口,学着周肆的模样,用最轻飘飘的语气,说最扎心窝的话。
「够了!」周肆眼尾一片赤红,低吼着,像只发疯的豺狼,凶狠、暴戾。
「晚晚,婠婠。」我冷笑一声,「你知道你与孟晚吟不可能了,所以,你就找了个与她相似的女子,还给她取名叫婠婠,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弥补遗憾,是吗?」
周肆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实在是,错得离谱。他不该用他的计谋,来挑战女人的直觉。
所有人第一次见我时,脸上的诧异,还有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孟小姐」,都在昭示着,某个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
周肆还煞费苦心地让我学会跳舞、骑射、书法,如果不是我实在没有学习的天赋,估计还要让我学会怎么吟诗作赋。
这一切,都指向那个名字——孟晚吟,名动北周的第一才女。
「你很聪明,可惜不太听话。」周肆抬手,抚上我的脖颈,粗粝的指腹,慢慢摩擦着,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痴狂。
「爱不爱你与成亲有什么关系?我只需要你扮演我的王妃,用这张脸,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不过没关系,以后多的是时间,让你学会听话。」
周肆粲然一笑,又如同以往一般,温润如玉。
我身躯一震,我太清楚这笑容意味着什么了。冷汗涔涔冒出,再次湿透了我的小衣。
「给你一个机会,要么他们全都死,要么你自己乖乖走进去,嗯?」
他轻轻地将手掌覆在我脖子上,只要稍一用力,我就会死在他手上。
我转头看向那精心打造的金色笼子,冰冷、坚固、厚重,仿佛门一关,便能与世隔绝。
明明这烈日在缓缓升起,我却感到越来越冷。
我想要自由,他却偏偏要用这牢笼,一点一点地,磨灭我的希望。
「你别伤害他们,我会听话的。」
此刻,我又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婠婠。
大婚前夜,镜中的美艳女子,柳眉杏眸,朱唇玉面,眼尾的泪痣更显妖娆妩媚,似是午夜绽放的玫瑰,美艳得夺人心魄,一身正红凤冠霞帔,随便拎出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然而此刻,却面若死灰,与周围的喜庆洋洋,格格不入。
周肆也一袭红衣,在身后搂着我,将头轻靠在我肩上。
「就是这样,婠婠,做我最美的新娘。」
「你这个疯子。」我冷冷开口。
他抬头,望着镜中的我。
「疯子又如何,该得到的,我都会得到。」
「婠婠,你这么美,该多笑笑才对。」
无所谓,傀儡不需要有情感,我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
……
一夜无眠。
到了时辰,喜娘搀着我,一步一步走进喜堂。
一片贺喜声中,喜娘高喊着。
「一拜天地!」我麻木地低头,弯腰。
「二拜高堂!」我正欲低头时,刀剑出鞘声,冷不丁地响起。
霎时间,整个喜堂乱作一锅粥,尖叫声,脚步声,杂乱无章地响起。
我在红盖头的遮掩下,冷冷扯动唇角,掀开时,又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那些对周肆虎视眈眈的人,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一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地,疯狂朝周肆攻击。
我怯怯地站在周肆身后。
今日是周肆大喜的日子,他却像早有预知,提前布置了侍卫防守。
玄甲侍卫与一群黑影,打得不分胜负,场面一片混乱。
周肆也时不时地抬手,抵御着黑影的攻击。
一身绯红喜袍,在凌厉刀剑下,显得狼狈不堪。
「阿肆!」电光石火间,一道女声凄厉响起。
只见一个黑衣人,突破了侍卫的防守,手持长剑直直地朝周肆刺去。
刀光晃了我的眼睛。
再次睁眼时,周肆满手鲜血,怀里还躺着一个人。
一身翠绿云霏缎织的海棠锦衣,满头珠翠,即使是心口哗哗淌血,也是端庄典雅的。
是——盛装出席的孟晚吟。
黑衣人见刺杀失败,手一挥,其余的黑衣人见状,迅速逃了。
「晚晚?」周肆看着满手的鲜血,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
「阿肆……咳咳……」孟晚吟望向周肆,努力地扯动嘴角。
「我这辈子,为孟家,为那些摸不着碰不到的荣耀,活得大半辈子,咳咳……」她缓缓伸手抚向周肆的脸颊。
「你不要说话了,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御医,你不会死的!」周肆抱着孟晚吟,就要起身时。
「阿肆,阿肆……」孟晚吟虚弱地叫住了他。
「你知道吗?这高高的宫墙,就像一个牢笼,从我踏进这天起,我就再也不是我自己,我太累了,咳咳……我该做一次我自己了,就算这次,是最后一次,我也不后悔。」
那只纤纤玉手,缓缓地摩挲着周肆的脸,明明是在深情地望着他,眼眶却蓄上热泪。
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终于,那滴泪落下了,手也无力地垂下。
周肆的背影僵住了,只是痴痴地,凝视着他怀里的人。
漆黑的夜,孤寂的背影,跳动的烛火。
天亮了。
他轻轻地将孟晚吟放下,缓缓起身,眼底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婠婠,你走吧,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带走了兰心。
踏出宫门时,她仍是不敢置信。
「小姐,我们真的自由了?」
「嗯……走吧。」
我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着的宫门,仍旧是庄严、肃穆。
墙外的人想进去,墙内的人出不来。
那天早上,周肆凌乱着发丝,满眼乌青,温柔细致地为孟晚吟整理仪容。
他嗓音嘶哑,慢慢地说着我未曾听过的往事。
一个地位卑贱的宫女,由于天子醉了酒,一朝得了恩宠,天子清醒后,无法接受自己的荒唐行为,连带着宫女一起厌恶。
可十个月后,宫女竟诞下一子。
宫女难产死了,孩子却活了下来。天子厌恶宫女,也厌恶这个孩子。
十几年来,任由他自生自灭,他受尽了白眼和嘲讽,别的皇嗣都有母妃护佑,只有他,必须靠自己,才能在这吃人的皇宫站稳脚跟。
可他终究只是个孩子,防得再深,也有疏忽的时候。
那个冬天,他被自己的皇兄亲手推进御花池,水真冰啊,就像他十几年来的人生一样,毫无温度。
他靠着还算好的水性捡回一条命,却在第二天烧得神志不清,没有人给他医治。
他以为他要死了,迷迷糊糊间,似乎已经见到了天上的仙女,谁料,那只是误闯进他寝宫的孟晚吟。
孟晚吟给他带来了御医,也给他暗淡的人生带来了一丝光亮。
只有孟晚吟不在意他的出身,将他平等看待,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她恣意张扬,洒脱明媚,仿佛天生就该是自由的鸟儿,只有天空才是她的归宿。
……
可是很快,她到了及笄的年龄,孟家要的是无上的荣耀,无权无势的皇子,向来不在孟家的考虑范围,他们选择了端王,那个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
孟晚吟无法反抗家族的安排,她只能接受。
端王妃的称号,扼杀了那个明媚张扬的女子,从那以后,她也活成了宫中,千千万万个女人的样子。
「后来呢?」
「后来,最想拥有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做得再多,站得再高,都没意义了。」
宫门外,转角处。
光秃的枝桠,斑驳的老树,凄厉诡异的鸦啼。
一抹月白色的颀长身影站在马车旁,夕阳的余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一见我,他便绽开笑脸。
除却初见时的突兀,我似乎并不排斥与这个人相处,还颇有种一见如故、相识很久的错觉。
但现在,他挡住了我拥抱自由的康庄大道。
「这位公子,麻烦让让,你挡道了。」我冷冷开口。
「没挡道,我在等你。」落日余晖洒在他身上,微风拂动他的发梢,无端多出几分温柔。
我深吸一口气,顿时感到浑身气血上涌,没完没了了还!
「公子,那日宴会上也说了,祁国的公主不会出现在北周,所以我不可能是你妹妹,还请公子莫要纠缠。」我愤愤开口。
不对,我为什么要对他啰嗦?
「快让开,别挡道!」我语气不善。
临走前,周肆说,我确实是他从悬崖底下捡来的,他没必要骗我。
想来也是,如果不是一个孤女,怎么会跌落悬崖无人来寻?
倏地,祁衡之轻笑了一声,向我身后递了一个眼神。
我警惕地朝身后望去,却不想颈后传来一阵闷痛,失去意识前,一阵声音似飘在云间,叫人抓也抓不住。
「大祁的公主确实不会出现在北周,但孤的女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