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有川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我爹是个大奸臣,毫无悬念地被抄家了。
我那名义上的哥哥,却摇身一变成了太子。
「兄长,请自重。」
他却目光灼灼,「我不许你亲近别的男子。」
「柔儿,过来,你不是最喜欢哥哥了吗?」
「柔儿,别胡闹。」牧云川面露愠色,烛火映在他那精心雕刻般的侧脸上,仿若神明。
「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清泠的声音响起,一下一下,拨人心弦。
「我们是兄妹!」他捏住我不安分的手,艰难开口。
我好笑地看着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也算是兄妹?」
他的脸色几经变换,最终抿紧的薄唇开口了,「那也不行。」
我伸手理了一下他凌乱的衣襟,趁他不备,在他脸颊留下一抹温热。
然后得意地看着他的耳尖、眼梢,慢慢染上绯色。
「啪嗒」一声,门关上了。
我被牧云川毫不留情地丢出了门外。
我却并不恼,轻轻拍了下他的门框,「哥哥,别忘了你上次答应我的,陪我看花灯!」
牧云川是我爹捡回来的。
我爹是个大奸臣,大约是亏心事做多了,遭了报应,年过四十才得了我这么个闺女。
可偌大的家业总是要有人来继承的。
于是牧云川来了。
我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来的那天,寒风扑簌,大雪纷飞,我爹牵着他的手,披着一身的雪水走了回来,指着他说:「柔儿,这是哥哥。」
他站在我爹身旁,小小的脸上满是淡漠,嘴唇微抿,然后轻轻瞥了我一眼。
只一眼,就叫人无端生出不敢触及的疏离感来。
我躲在奶娘身后,怯生生地叫了声,「哥哥。」
他天资聪颖,学东西总是很快,出乎我爹的意料。
我爹给他取名叫牧云川,对外统一口径宣称,这就是他的儿子。
于是牧云川理所应当地成了牧家的继承人。
也成了我的哥哥。
我对新来的哥哥充满了新鲜好奇,整日就爱跟在他身后。
他的眼里满是防备与疏离,不让我靠他太近,给他的糕点,他一块也不吃,给他的玩具,他一下也不碰,只微微点头致歉,从来不失礼数。
整天捧着四书五经,嘴里念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假正经,我心里想着。
可他又是淡漠的,极白的肤色平添几分清冷感,眉目清隽如诗画般,深邃平静。儒雅中透露着疏离,就像那只可远观,不染纤尘的谪仙。
这极大地勾起了我的征服欲。
他越是表现得不感兴趣,我就越想看看他能忍到几时。
好吃的,好玩的,我统统搬到他面前。
终于,他的眼神从坚定变得动摇,也不再排斥我靠他太近。
不过还是不让我碰他。
但是小孩子怎么可能没有弱点呢?
我牵着他的手,赶走了冲他龇牙咧嘴的恶犬,他眼里的冰霜,终于一点一点消融。
后来,他会主动教我识字念书,可我实在没有学习天赋,不是揪着毛笔上的毫毛玩,就是靠在牧云川的肩上沉沉睡着。
直到一次我把口水流到他的袖子上,他才忍无可忍给我立了规矩:不认真学习就不给出门。
我迷迷糊糊地拉着他的袖子,胡乱地擦了口水,幽邃的墨香混着竹子的清香,从牧云川身上,被风一阵一阵地吹起,拂过我的鼻尖,我忍不住开口道:「哥哥好香啊。」
一抬头,瞥见牧云川突然面色通红,一抹红晕爬上了眼梢。
我被罚了半个月禁足。
正月十五,花灯节。
牧云川与一抹窈窕身影并肩走着,时不时两人发出轻笑声,牧云川还小心翼翼地,帮女子手上的花灯遮挡凛冽的寒风,脸上挂满了温柔的神色。
是对我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他穿了一身月白锦纹的衣衫,在五颜六色的花灯照耀下,更衬出他一身清冷矜贵的气质。
而那抹窈窕身影,则是一身藕粉,头上点缀着金钗,明艳的五官上荡漾着笑意,颇有些人间富贵花的意味。
郎才女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集市人来人往,小贩吆喝声,观众欢呼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街上高挂着的,形式各样的精美花灯,把街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可我却无心欣赏。
我走在他们身后,闷闷地踢着路上的石子。
牧云川确实陪我来看花灯了,但是陪的对象不止我一个,还有爱慕他的对象,江家小姐江蓠。
江蓠爱慕哥哥多年,最近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哥哥答应了陪她同游花灯会。
真的是,碍眼。我赌气跑到河边。
拿着捡来的树枝一下一下地打着枯草。
河边的积雪尚未消融,寒气逼人,四下无人,阴森森的。
正当我感到害怕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柔儿,柔儿!」
牧云川发现我不见了,提着灯寻了过来。
我赶忙丢下树枝,把自己的头发揉得凌乱,向那抹月白色身影扑了过去。
「哥哥,这里好黑,我害怕。」声音带着哭腔,丝丝颤抖。
他狐疑地看着我,「牧云柔,你在闹哪样?」
他身上的墨香混杂着竹子的清香,好闻得让人心弦一颤。他又是危险的,月光柔柔地洒在他身上,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没有被遮住的喉结,在月光的戏弄下,光影分明。
我的脑海里顿时出现四个大字:光风霁月!
夜色寂静,昏幽的河岸,远离了集市的热闹烟火。
我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刚刚突然头痛,可能是受了风寒,本想先行回去的,可是不知道怎么迷路就走到这里了。」
牧云川眉头微微一皱,眼里的狐疑之色加重,好像在说:「编,继续编。」
男人太聪明也不好,不好骗。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抬手理了理我凌乱的头发,「下次说谎之前,别再咬嘴唇了。」
「……」
见牧云川并未上当,我赌气扔掉手上的帕子,背对着他,「我就是见不得哥哥把温柔分给别人的模样。」
「柔儿。」他无奈开口。
「你还小,分不清兄妹之情和……男女之情,很正常,但是哥哥不能分不清,更何况,我们还是兄妹。」我回过头,只看到他站在月光下,神情复杂。
「兄妹,会深夜去妹妹的房间给妹妹掖被子吗?」我盯着他的眼睛。
「兄妹,会在我搭着你肩旁睡觉的时候亲我额头吗?」
「兄妹,会在房间藏着妹妹的画像吗?」我步步紧逼。
牧云川神色怔怔地望着我,衣袖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我失败了,牧云川就是一块朽木,满嘴的礼义廉耻,坚决不为所动。
饶是我将心意活生生地剖给他看,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将心给我装回去,缝好之后还不忘和我说:「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我还是你哥哥,今晚过后一切照旧。」
照旧?如何照旧。
我厮混在酒馆里,炙烈的酒划过喉咙,一杯又一杯,身旁的男伶喜笑颜开,嘴角快要咧到耳根,我喝得多了,就高兴了,高兴了,他的赏钱就多了。
我咬咬唇角,眼神迷离,单手撑着头看着身旁的男伶。
精致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眉目深邃,柳叶薄唇,面部线条虽不像牧云川流畅精致,倒也已经有五六分相像。
慌什么,世间又不是只有一个男子,我满不在乎地想着。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指间划过男子的眉眼,细细描摹着那雕刻般的线条。
男伶眉开眼笑,笑得眼波荡漾,抬手间,又给我斟满酒杯。
「是奴家的荣幸。」
「可惜不是他。」心里嘀咕着,我接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酒劲上头,朦朦胧胧间,一抹青色的身影快速靠近。
高大挺拔的身影,与周围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男人此刻面露愠色,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牧云柔,你就是这样作践自己的?」
说话间,就直直地将我往外拉。
来人是李砚书。
我抬眸,醉眼迷离地看了李砚书一眼,痴笑一声,「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
李砚书满脸黑线。
他拎着我脖颈,咬牙切齿,「牧云柔,你给我睁开眼看看清楚!」
皎洁月光下,男人一身青色长袍,凤眼微眯,薄唇抿着,明明该是个儒雅风流的模样,此刻却风度全无。
我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径直凑到他面前,笑得一脸谄媚,「好巧啊,李大人,你也是来看美男的?」
李砚书算是我的青梅竹马,只是为人有些古板,想必是我豪掷千金的大手笔传到了他耳里,所以,他来抓人了。
李砚书深吸一口气,极力忍耐着,「牧、云、柔!」
「哦,李大人见不得我看美男?」指尖划过青色的绫罗锦衫,最后停留在他的心口。
「……哪个世家贵女,会在酒馆厮混,还天天点一群男伶作陪?」他皱着眉头说道。
从小到大,李砚书总爱拿着世家贵女的条条框框来说教我,前些年担任了礼部侍郎后,更理所当然地对我指指点点。
「李大人这叫什么话,我一生积德行善,这是我应得的。」我捋了捋鬓边的碎发,笑得坦荡。
我偷偷抬眼一看,果然,他的脸又黑了。
「牧云柔,为了个男人,你就要自甘堕落?天底下什么男人不好找?」他企图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你懂什么啊?你有过心动吗?」我小声嘟囔着。
「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他是你哥哥,你最好趁早断了心思。」他的语气满是警告意味。
是,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他知道。
「那又怎样,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啊。」我满不在乎。
「是,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但你们以兄妹的名义相称,不管你们有没有血缘关系,对于外人而言,你们就是亲兄妹。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你会被钉上不伦的耻辱柱,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扶着我的双肩,认真地说道。
「或者说,你对他是真的是男女之情吗?」
我沉默了。
一时的爱意真的能抵过世俗的目光吗?
正当他想要开口时,一抹月白色身影匆匆走来。
暗香袭来,清冽的竹香混杂着冷冷的气息,随着微风一阵阵地拂过鼻尖。
我赶忙扶额,「哎呀,这风一吹,怎么感觉更醉了呢,不行了,头好晕。」
我作势倒在李砚书怀里。
「这段时日不见踪影,原来就是在这里厮混?」牧云川瞥见我的身影,在我面前直直站定,脸色极为难看。
马车内,逼仄的空间,昏暗的光线。
我百无聊赖地扣着雕花窗沿,无视我身旁浑身冒着寒气的男人。
一刻钟前,他把我从李砚书身上扒下来,然后丢进马车里。
气氛尴尬又压抑,我深吸一口气,「哥哥……」
他冷不丁开口,打断了我的话,「牧云柔,我平常就是这样教你的?」
「酒馆厮混,捧男伶,当街和外男搂抱……」
他冷笑一声,「我竟不知,我的好妹妹还有这样的癖好。」
隐隐约约的光影下,他面色冷峻,眉眼间满是愠怒的神色。是很少见的动怒模样。
我愣了愣神,转而无谓一笑。
「若是嫌我碍眼了,大可给我找个夫婿,把我嫁出去了事。」
「省得大家都不开心。」我不怕死地补充了一句。
抬眸望向窗外,深夜街景荒凉,是乍暖还寒之时,只有零星几个小贩,还在摆着馄饨摊,等着客人光临。
「碍眼?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他还在生气。
「难道不是吗?」我回过头,「你不是也快要,和江家小姐成亲了吗?」
「夏天?还是秋天呢?」我压下满腔酸涩,可压不住,往上奔涌的雾气。
帘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细碎的光没了遮挡,尽数洒在他的侧脸上,他抿着唇,久久无言。
不等他开口,我自顾自地说道,「这段时间,我也想明白了。」
「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我们以兄妹的名义生活了十几年,在外人看来,我们就是亲兄妹,不是吗?」
「从前那些僭越的行为,哥哥就当是我任性妄为吧,以后再不会了。」我满不在乎地说道,模样极为潇洒。
空气安静了半晌,他突然气笑了,「行,牧云柔,你真行!」
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
马蹄声骤然停下,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掀开帘子,下车,动作一气呵成。
我心神不安地绞着手上的帕子,眼看着月白色身影渐渐远去,明明我按照他想的去做了,现在他又发什么疯?
自那晚被抓回来后,我大病一场。
各种寻医问药,总也不见好,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
最后一个大夫来了,又摇摇头,走了。
最后病急乱投医,甚至我爹路上拉了个和尚就想给我驱邪。
我哭笑不得。
和尚临走前,只是说了句:「阿弥陀佛,施主这是气血郁结,需要在安静的环境静养一段时日。」
我自请去了永安寺。
永安寺远在京郊,来回需要花费好些时日,虽然偏僻了些,倒也是个清净的好去处。
出发那天,就连牧家的大黄狗都来送别了,也没见牧云川。
罢了,这样也挺好。
芳菲四月,桃花灼灼盛开。
李砚书坐在桃树下,慢条斯理地煮水烹茶。
他不同于牧云川的清冷矜贵,在他身上更多的,是书生儒雅的气质。
说来也怪,这段时间跟着寺里的师父,吃斋念佛,修心养性,原先孱弱的身体,竟也慢慢见了起色。
我撑着头,坐在李砚书对面,百无聊赖地,捻着桃花枝条把玩。
来到永安寺两个月了,只有李砚书隔一段时间来永安寺,小住两日,看望我。
时不时地,给我带来都城的消息。
——听闻江贵妃近期又怀上龙嗣,圣上龙颜大悦,破格封了皇贵妃。
——大将军得胜而归,又一次打退了蠢蠢欲动的蛮夷,守卫住了大祁的江山。
——当今圣上开始了朝堂肃清,处置了一批贪官污吏……
偶尔也会聊起他的感情现状,比如哪家的小姐看上了他,派了人想探探他的口风。
我笑得前仰后翻,有一种养了多年的猪终于被别的白菜看上的感觉。
他沉着脸,「很好笑吗?」
我笑得喘不过气,「一点也不好笑。」
才怪。
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一脸正经,「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没见哪个世家公子对你有意思。」
我止住了颤抖的双肩,是啊,我也老大不小了。
碍于我爹是个大奸臣,随时都有被清算的可能,那些朝廷官员都避之不及,怎么敢和大奸臣的女儿沾边。
我佯装惆怅,叹了口气,「那怎么办?不如……」
我冲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李砚书手一抖,茶水洒在他的衣襟上,湿了一片,他压了下眉,「牧云柔,我好心来看望你,你不要恩将仇报。」
我轻笑一声,揉捻着指尖的花瓣,对他的反应早已见惯不怪。
从小一起长大,互相都见过对方最糗的样子,不能说是相亲相爱,但最起码互相嫌弃。
都看不上对方。
他擦了擦衣襟上的茶渍,话锋一转道:「御史林家被抄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御史林昭,算是我父亲的心腹。
知道这段时间开始了朝堂肃清,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查到御史林家。
我感到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收拾东西,我要回去!」
李砚书没拦住我。
马车颠簸一日后,终于停在丞相府门前。
已是傍晚,丞相府门前本该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异常冷清。
朱门紧闭,往常的看门小厮不见了踪影,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会的,也许只是小厮都被喊去干别的活去了,我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道。
可什么样的活需要连看门小厮也用上呢?
我发了疯般地,破门而入,入眼是冷清的宅院,悄无声息,满地狼藉。
再定睛一看,昔日总是活泼的大黄狗,血淋淋地躺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息。
怎么会这样?
我大脑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来到父亲的书房,灯亮着!
我抱着一丝希望,走到门前。
冷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紧接着一道声音传了出来。
「牧南风,你该上路了。」慵懒的,带着青年男人特有的清冷嗓音,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叫人胆战心惊。
烛影摇曳,挺拔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执剑的身影,和身穿甲胄的官兵,将一道苍老的身影重重包围。
光影昏暗,寒风萧瑟。
苍老的笑声响起,不过一瞬,一声闷哼过后,万物归于寂静。
耳中一片嗡鸣,屋内的人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
父亲很早之前就叮嘱过,牧家树敌太多,无数双眼睛盯着想要牧家垮台。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屋内的人动作极快,「吱呀」一声。
门开了。
我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拿下这个漏网之鱼,一个都不能放过。」那道慵懒的声音继续响起。
那道声音的主人一身玄衣,随意地伫立在光影下,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嘴角还勾着叫人寒彻心扉的冰冷笑意。
我认得他,是七皇子祁衍之,掌管着京都禁卫军。
是杀人不眨眼,笑里藏刀的祁衍之。
转睛一看,牧云川那抹月白色衣角还在门后忽隐忽现,我还在心存侥幸。
「哥哥……救我!」我连忙冲着门后大喊,可一出口,声音就颤抖起来。
禁卫军持刀迅速逼近,门后的身影依旧岿然不动。
我终于反应过来,现在不逃,我这条小命就会交代在这里。
月色缠绵,夜风凛凛。
沉甸甸的石块滚落山崖,半晌也听不见回音。
身后是万丈悬崖,面前是夺命追兵,我已经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我捏紧手上的匕首,和禁卫军对峙着。
一白一黑的两道身影自禁卫军身后缓缓走出。
是牧云川和祁衍之。
山顶的风刮得我眼睛生疼,视线被雾气遮挡,朦朦胧胧。
「为什么?」我盯着牧云川,看他冷若冰霜的模样,看他不染纤尘的模样。
多讽刺啊。
祁衍之嗤笑了一声,「牧南风结党营私,以下犯上,买卖官爵,证据确凿,还问为什么?」
「你闭嘴!」我几近崩溃。
「牧云川,你为什么站在他们那边,他杀了父亲!」我冲着月白的身影大喊,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被杀,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和凶手站在一起。
牧云川眼眸低垂,往日的意气风发随着晚风消逝,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皇兄,给你一刻钟时间,好好告个别吧。」
「反正,这罪臣之女,插翅难飞了。」祁衍之勾了勾唇,抬手示意禁卫军后退了几步。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牧云川。
「皇兄?」
祁衍之是皇子,如果称呼牧云川为皇兄,那牧云川的身份?!
我看着那张与祁衍之有几分神似的脸,心里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民间早有传闻,十五年前那场宫变,年幼的太子并未死去,而是流落到了民间。
只是碍于圣上亲手举办了太子的丧葬,众人对这个传闻也只是猜测。
只是谁也没想到,传闻是真的,那个流落民间的小太子,就是牧云川!
我怒极反笑,父亲啊父亲,你养了个亲手把你送上黄泉路的白眼狼!
原来,一开始就错了。
渴望权力巅峰的皇家,怎会允许一个权臣只手遮天,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所以,一开始,我们就是站在对立面的,曾经的亲情、温暖,都是可以舍弃的。
父亲死了,我唯一的希望,我的哥哥。
竟然就是杀死我父亲的帮凶。
一夜之间,我从全京都,最骄纵的世家贵女,沦为一个孤魂野鬼。
「所以,其实你早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
「柔儿,你不要冲动,我会尽力保全你的。」他的眼里满是哀求。
「你能眼睁睁看着养育了你十几年的父亲死在你面前,自然也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个便宜妹妹被杀。」我冷笑着,眼眶却蓄满热泪。
我已经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再后退了!」
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挪向悬崖边缘,他慌了。
可那又怎样。
我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如果,我和你回去,我会怎么样?」
「要么处死,要么发卖香满楼。」祁衍之把玩着那柄通体银白的剑,冷不丁开口道。
香满楼,是京都最大的销魂窟,聚集京都各路达官贵人。
香满楼的姑娘,都被调教出了一身能让人欲仙欲死的本事。
但是,去那里的客人,喜欢玩的手段也很残忍。
时常会有姑娘被折磨得不死半残地,被丢去乱葬岗,生死由天安排。
处死和发卖,又有何区别?
「牧云川,不对,现在该尊称您一声,殿下。」
我冷笑着,「这就是你说的会尽全力保全我?」
「不是他说的那样,我会护着你,你永远是我妹妹,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洁白衣袖下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他的神情满是真诚,就像小时候的他对我说,会一辈子护着我一样。
如果他的身后没有那群禁卫军的话,我大概也就信了。
「是吗?你想让我活下来对吗?」我放下手中的匕首,朝着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去。
寒风刺骨,吹得我有些哆嗦,绯红纱衣在晚风的拨弄下,沉浮飘动。
「对,就是这样,你过来。」他的慌乱出卖了他。
「求我啊。」我睥睨他,捕捉着他脸上的微妙神情。
「柔儿,求你,我求你!」
从来都处事不惊的他,居然也有低声下气哀求的时候,我竟然有种报复的痛快感觉。
我勾着唇,望着他,抬手,将要搭上他的手掌时。
猛地转身,纵身一跃。
眼看牧云川那张慌乱绝望的脸,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你不是想要我活吗?那我偏偏就死给你看。
求而不得,才是对一个人最极致的惩罚。
北周,皇帝寿宴上,我跳了一曲霓裳舞。
绯红纱衣随着乐律翩翩舞动,惹得席间的男人,挪不开眼光。
只是,当面纱被野风吹落时,一道锐利又具有十足压迫感的眸光,始终跟随着我。
如芒刺背,扎得我心慌意乱。
趁着转身的间隙,我准确地找到了这道目光的来源。
一袭月白色衣衫,皮肤白皙,眸光清亮,桃花眼波光潋滟。
本该是个霁月清风的模样。
此刻,却压着眉眼,审视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眼熟,太眼熟了。
可偏偏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一曲舞毕,我更衣后回到了席间,坐在贤王周肆旁边。
北周皇帝的寿宴,总是办得声势浩大。
而北周与大祁两国交好,所以宴席上除了北周的臣子官员,也有大祁的皇室中人。
据说,这次来的人,是大祁的太子。
我垂下眼眸,对那道目光仍有些心悸。
「婠婠,在想什么?」周肆含着笑意,给我倒了杯桂花酿。
我乖巧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想,听殿下说,我跳得如何。」
「婠婠跳的霓裳舞,自然是最美的。」
他的眼里溢满柔情,像是在欣赏一件亲手打造的艺术品。
宴上依旧歌舞升平,丝竹声,击磬声,声声入耳。
不多时,我便感到脸颊一片烧红,还看到了两个周肆,在我眼前摇摇晃晃。
北周人爱酒,即便是桂花酿,也爱喝浓香扑鼻、醉到人心扉里去的烈酒。
我向周肆请示,要出去散散酒气,免得在御前失态。
此时已是入秋,阵阵桂花香气扑鼻,掸也掸不开。
迷迷糊糊间,我不小心走到了御花园。
秋风送爽,我却冒出一层薄汗。
都怪周肆,硬说我身子弱,吹不得风,要我穿上这繁复的宫装。
热!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伸手扯了扯身上的衣物,想要更多的凉意。
此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趁着我不备,捂着我的嘴,猛地把我拉到假山后。
背后靠的是假山,面前对着的是御花池,目之所及,人影空荡。
我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是宴席上那个人!
男人一双精致桃花眼微微上挑,五官棱角分明,锐利又充满禁欲感。
眼尾捎着的一抹薄红,像是要把高高在上的神明,扯落云端。
他将我抵在假山上,宽大的身躯将我笼罩。
一抬眼,便叫人跌进那双冷艳深邃的眸,如墨色渲染般的眼。
我伸手,想把他推开,用尽了力气,推到他身上,力道却软绵绵的。
颇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男人缓缓松开捂在我唇上的手。
独属于他身上的清冽竹息,还有弥漫开来的浓烈酒气。
扑天漫地的,朝我鼻尖袭来。
「柔儿,柔儿。」他猛地将我按入怀中,那低沉又略带沙哑的嗓音,沉沉地呢喃着。
炙热的鼻息喷洒在我颈窝处,滚烫炽热。
「放……放肆!快松开我!你是何人,再不松开,贤王殿下不会放过你的!」
我害怕极了,却动弹不得。
「我是谁?」男人松开我,目光危险。
「牧云柔,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男人荡漾着些许不羁的脸,慢慢朝我凑近,他的气息喷洒在我脸上。
发什么酒疯!
虽然,北周民风开放。
但,还没开放到陌生人见面就可以搂抱的程度!
「可我叫婠婠,你说的牧云柔,我不曾见过。」我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他靠得极近,我不得不别开头。
这是实话,我每日跟在周肆身边,除了近身侍女,很少见外人。
「婠婠?别以为你换了身衣服,我就不认得你。」
他冷笑了一声。
「牧云柔,就算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男人捏着我下巴,强迫我直视着他,语气不容置疑。
「我真的不认识什么牧云柔,我自小便跟着贤王殿下,从未离开过北周。」
憋屈,在周肆的庇护下,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不敬。
「你再不松开,我可喊人了。」
我威胁他,却没来由地眼眶一湿。
男人只是眯着眼。
很显然,对我前面说的话,他不相信。
就这样对峙着。
直到缱绻的晚风拂动他的发梢,天色逐渐与他的眸色重叠。
冗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缓缓垂下眼眸。
强势霸道的凛冽竹香,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时。
「婠婠?」一道清润声音,自假山的另一头传来。
我心下一惊,是周肆。
他那近似偏执般的占有欲,尤其不喜欢我与他人有任何接触。
如果被发现……我感到一阵后背发凉。
趁着男人失神的瞬间,我连忙挣脱男人的禁锢,朝周肆的方向跑去。
见周肆的神情没有异样,我才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好在,没有追来。
「婠婠,怎么脸色这么差?」
周肆把我带回了席间,他揉了揉我的头,脸上的笑意和煦如春风。
当着满朝文武、别国使臣的面,周肆从来不吝啬对我的关怀。
这是,在宣示主权。
坐在龙椅上的老皇帝,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不怒自威。
我知道,他认为我是个祸害,本欲把我除之而后快。
但是,扛不住周肆把我护得紧紧地。
表现得很明显吗?
我垂下眼眸,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正欲开口时——
「祁国太子远道而来,应当喝得尽兴才是!」
老皇帝打断了周肆对我的注意,他对着左侧的白色身影遥遥举杯。
一举一动,尽显帝王威严。
派遣使臣前来祝寿,是两国之间秘而不宣的传统。
一来是促进两国友好,二来,也好探探对方的虚实。
放眼望过去时,那个男人已回到席间,端坐在我对面。
他那神态自若的样子……跟刚刚把我抵在假山上时,简直判若两人。
原来,那个男人,是祁国太子?
一国太子,也是个爱占别人便宜的登徒子么?
我暗自思忖着,全然没注意对面男人,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衡之认为,喝酒须得有佳人,你说是吧,贤王殿下?」
他把玩着酒杯,唇角勾着一抹深深的笑意。
眼神大胆,又赤裸裸地毫不加以掩饰。
他在看着我。
原本喧闹的大殿,突然安静了下来。
静到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在座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众人皆知,婠婠姑娘是贤王周肆捧在心尖上的人。
而这位远道而来的祁国太子,祁衡之,竟当着贤王的面,想撬他的墙脚。
贤王是谁?
那可是出身低微,却能凭着狠厉雷霆手段,在老皇帝的众多子嗣里,站稳脚跟的人。
如今,竟敢有人当面挑衅贤王。
他,疯了。
「祁衡之,北周美女如云,本王再给你十个,都不成问题,但我身边这位,不可以。」
果然,周肆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不高兴了。
「肆儿,不得无礼。」龙椅上的老皇帝,面露威严。
「是吗?可我怎么看着,你身边的小娘子,这么像我那失踪的妹妹?」
「祁衡之,你看清楚了。」周肆的目光阴沉了下来。
「婠婠从小便跟着我,在座的各位都清楚。」
「更何况,你们祁国的公主,怎么会在我北周?」
两人针锋相对,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火。
……别人遭不遭殃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在老皇帝心里,我又被记了一笔。
人生,寂寞如雪。
不过,妹妹?
如果不是刚刚他的那些举动,我差点都信了。
可以有亲密举止的……妹妹吗?
还是说,男人都是这样,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随口说出不用负责任的话。
恍惚间,鼻尖还萦绕着那抹幽香,一阵一阵地,扰得我有些乱了心神。
一声轻笑响起。
「是我眼花了,祁国的公主,的确不会出现在北周。」
祁衡之举起酒杯,向周肆行了个礼。
温润有礼,风度翩翩,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不知为何,我总有种心悸的感觉。
三年前,我受了很重的伤。
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周肆。
我不记得所有的前尘往事,连我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周肆说我叫婠婠,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我信了。
周肆说他是乡野村夫,而我是他未过门的妻。
我信了。
周肆说我是上山采药途中,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的。
我信了。
直到一天,一群身穿银甲的士兵来到我们的小屋。
他们叫他贤王殿下。
周肆背对着我,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转身了。
他说:「婠婠,和我一起回去吧。」
现在想来,周肆虽然生活在乡野,却不需要谋生计。风度翩翩,满身贵气,用来形容他,最合适不过。
一个乡野村夫,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气质呢?
也许有些欺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帝王大寿,连贺三日。
窗外大好风景,烟花闪过的火光,在桌案上细碎地飞过。
外面的热闹,和屋内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此刻,周肆一脸阴沉地坐在我对面。
那双精致的桃花眼,正因为他的皱眉,被破坏了几分完美。
我正想停笔,揉揉酸痛的手腕。
对面的周肆似是察觉到我的想法,沉声道:「不准停笔。」
「……」
我「啪」地把笔摔下。
「谁愿意写谁写,我不写。」
自回到寝宫,他便阴沉着这张脸,还要罚我手抄佛经。
周肆将我带回北周后,不论是跳舞还是骑射,我都一点就通。
唯有写字,那回他让我代笔写封信。
我自认为我写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我自己满意得不得了。
他却皱着眉,咬牙切齿憋出了一句:「写的什么东西。」
侍女将信件拿去烧毁时,瞥见上面的字,憋笑的神情实在……太过明显。
但我实在不爱写字,一看到满纸密密麻麻的字体,就开始头疼。
从那时起,周肆便发现了我的弱点。
只要一不高兴,就爱罚我手抄佛经。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再耍小性子,就加十遍。」周肆轻飘飘地开口。
三十七度的体温,竟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我颤抖着双手,又执起笔来。
抄完眼前这些,还是赌气再加十遍。
我还是拎得清的。
蓦地,我瞥见佛经上的字,烦躁极了。
下一刻,就听到我的声音响起,「这佛经,是孟晚吟写的吧。」
是的,我不但要抄写,我还要按着佛经上的字形工工整整地临摹。
而我从回来第一天起,就总能听到孟晚吟这个名字。
在下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拼凑出了个大概。
果然,话音刚落,周肆神情微动。
他放下手中的书,「你说什么?」
「我说,这佛经,其实是孟晚吟写的吧?」
我不怕死地重复了一遍。
「你听谁说的?」周肆眯着眼,目光有些危险。
「是谁说的很重要吗?」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阿肆,我真的是婠婠吗?」
「那是自然。」周肆脸不红心不跳。
「你在御花园遇到了什么人?」他话锋一转,目光阴沉沉的,看得我心发慌。
「……」
我就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罚我。
「什么人也没遇到……」我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眼神心虚地瞥向别处。
只要他没看到,我就没有遇到任何人。
「撒谎。」
他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
抬手,擒住我下巴。
「婠婠,我是怎么教你的?」
「不可以撒谎,你忘了?」
我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的任何小动作,在这个抬手间便能翻转风云的男人面前,都无处可藏。
抬眸迎上他的目光。
只见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浓烈地晕染开来。
我总能感到,他似乎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世人只知婠婠姑娘被贤王捧在心尖。
却不知人后的周肆,是何等阴暗偏执。
别人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
刚被带回北周时,我觉得一切都新鲜,景物新鲜,人也新鲜。
我不过在他面前,与近身的公公玩笑了几句。
第二日,那公公便消失了。
直至几日后,在废弃的枯井里被找到尸体。
一次,是巧合。
直到第二个,第三个人……都是莫名横死。
「婠婠,我们成亲吧,是时候了。」低沉,又略带嘶哑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他松手,又将手掌,扣在我脑后,我们对视着,靠得极近。
我心尖上颤了颤。
如果,他只是个乡野村夫……
与他平淡一生,未尝不可。
可他是贤王啊,高高在上的贤王,他注定要在权力的漩涡里沉浮。
他该站在高处的。
可是……
若真的与他成亲,这高高的朱红宫墙,便是我的归宿。
一眼就望到头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或者说,我真的爱他吗?
「阿肆,我现在,不愿意了。」
我垂下眸,闪躲着他的目光。
「嗯?」
空气停滞了一瞬,不过很快,周肆又反应过来。
「婠婠,除了待在我身边,你没得选。」周肆的语气,似是已经将我精准拿捏。
我怔了怔。
是啊,我无依无靠,在这世上,孤身一人。
没有一技之长,没有谋生手段,离开周肆,我什么也不是。
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在这束缚一生。
「阿肆,自由的鸟儿,不该被锁在金丝笼里,不是吗?」我颤抖着声线,缓缓开口。
「与我成亲,做尊贵的贤王妃,不好吗?」他反问我。
「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他身形微动,火光照耀在他的刺金玄袍上,晃得有些刺眼。
「可我与你成亲,我便不能随心所欲,我只能是贤王的女人。」
「我必须要循礼守法,时刻谨记着端庄、稳重,做符合我身份的事,穿符合我身份的衣服,做符合我身份的人。」
「如果非要在荣华富贵和自由之间选择,我会选择自由。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沉重了。」
「阿肆,放我走吧,北周那么多女子,她们会是一个好王妃的。」
滚烫的泪珠不自觉地滑过脸颊。
没有心动过吗?也不见得。
这么久以来的朝夕共处,那些无名的情愫,也许是在我的心底扎过根的。
可这些心动,还不足以让我为他捆绑自己的一生。
我凝视着周肆,他的神情有些动容。
我在赌,赌他对我有几分真心。
如果他不想放我走,他有的是手段,可我要自由。
「早些歇息吧。」没有明确的回答,模棱两可。
周肆眼中的神色变幻莫测,阴沉沉地盯着我许久后。
他松手,丢下一句话,离开了。
日薄西山,融化了一片烧得火红的流云。
周肆跪在天子脚下,脊梁挺得笔直,不卑不亢,身旁还摆着一头血淋淋的死熊。
坐在高堂的天子,怒不可遏。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儿臣只想迎娶婠婠为妻,望父皇成全。」
周肆语气坚定,全然不顾皇帝难看的脸色。
就在半个时辰前,侍女兰心慌慌张张地前来通报。
她说周肆射猎下今日的头彩,却……却……
兰心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一见她这副模样,便心下一沉。
难怪,难怪。
帝王寿宴,第二日的安排,是秋猎。
所有人都会参加,若是能夺得头彩,便能向皇帝请愿一个要求。
看来,今年获得头彩的,是周肆。
我急匆匆赶到围猎场时,便听见周肆的声音响起。
婠婠,哦,是我。
娶妻。成全。
每个字,我都听清了。
怎么组合在一起,就叫人听不懂。
我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周肆,这样偏执自私的人,我怎么敢奢望,他会放我自由。
我太天真了。
我赌他对我有几分真心,他赌我这条小命能不能活过今日。
口口声声说,要娶我。
转头,又把我推上风口浪尖,呵……
……
人头攒动的猎场,陡然闯进一袭红衣的女子。
众人一见女子,便重重松了一口气。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毫无疑问,这个姗姗来迟的红衣女子,就是罪魁祸首。
她出现了,就意味着旁人可以全身而退了。
众臣纷纷请退离场,赏赐也顾不得要了。
天家的家事,听多了,容易丢掉小命。
赏赐嘛,也得有命花才行。
一时间,整个猎场就剩下一众皇子及家眷。
哦,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祁衡之。
儿子要娶我,老子要杀我。
我想,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事。
刚踏进皇帝的目光范围,我就被擒下了。
「周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怀的什么心思吗?」皇帝脸上积涌着愤怒。
「好!那我便成全你!」皇帝转过头,面向我。
「妖女,你可知罪?」
其实,我何罪之有?
但为了活命,「民女知罪。」我颤抖着身躯,恭恭敬敬。
周肆这个疯子!
明知道老皇帝将我视为洪水猛兽,恨不得把我就地处决。
我在心里剐了周肆一万遍。
「你这妖女,如此妖媚惑主,来人!赐纸贴刑!」
话音一落,我倒吸了口凉气,我认罪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丢命啊!
「谁敢!」周肆连忙挡住上前的侍卫,将我护住,浑身的威慑气质。
日落黄昏的金光,一点一点打在他的身上。
好吧,看在他护着我的份上,原谅他。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看周肆,可在他背后,我瞥见了一个身影。
突然,我感到浑身的血都凝住了。
他身后那名女子。
一袭端庄繁复宫装,雍容华贵。
一眼望去,那张脸,与我神似。
唯一看得出来的区别,是我眼尾多了颗泪痣,更显妩媚妖娆。
担忧、失落、伤情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砸在周肆的身上。
孟、晚、吟。
出于女人的直觉,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在脑海里蹦出了这三个字。
孟晚吟,周肆的青梅竹马,如今的端王妃。
周肆以为只要把我藏得够深,我就不会知道。
呵……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父皇,若婠婠有恙,儿臣绝不独活。」
周肆这个疯子,竟敢威胁皇帝!
只见他缓缓站起身,举起他的佩刀,抵在颈上。
「你……你!」皇帝气极,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周肆。
谁不知道,众多皇嗣,死的死,残的残。
就剩下周肆这么个独苗苗,文能治国,武能御兵,可堪大任。
若周肆也死了,这江山,后继无人。
「父皇,儿臣心意已决。」
人心的对弈,没有赢家。
皇帝要杀了我,打消周肆娶我的念头。
果真是,无情帝王家啊。
执掌权力的皇帝,不会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成为一个王妃,当然,也不需要。
可周肆却拿自己性命威胁,要求皇帝兑现诺言。
关键时刻,孟晚吟挺身而出跪下求情。
仪态端庄,话术完美得挑不出错处。
祁衡之也在一旁补充,只要不娶为正妻,倒也无伤大雅。
三言两语就救下了我这条小命。
这一刻,我更深深感到,作为一个草芥,命运被别人轻易拿捏的悲哀。
最后他们各退了一步。
皇帝不杀我,但周肆也不能娶我为正妃。
……
烛光下,我细细地为周肆上药。
他的背,被鞭子打得血肉模糊,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他顶撞了圣意,被罚了鞭刑,皇帝说,该让他长长记性。
我执着棉棒,轻轻地划过他的肩胛、肋骨、腰窝。
周肆忍不住「嘶」了一声,似是倒吸了口凉气。
我连忙问:「阿肆,可是弄疼你了?」
「婠婠。」周肆嗓音嘶哑地唤我。
「嗯?」我迷茫地应了一句,抬眸,凝视着他。
他转身,昏暗灯光,气氛旖旎,那双桃花眼中,眼底的情欲正肆意生长,毫不掩饰。
我后知后觉,心知大事不妙,忙要起身退后。
谁料这回,他不纵着我了,强壮有力的大手,捏着我的手腕,就轻易让我动弹不得。
「阿肆,你先放开我!」心底无端生出一抹惊恐,我喝止住他。
他从未强迫过我。
「婠婠,你下手太重了。」他慢慢凑近,眼底裂出炽热火光。
我楞了一下,啊?就这?
周肆眯了眯眼睛,似是口渴,不经意地舔舐着他干燥的唇。
此刻,一股莫名的气息在身侧流转,再靠近一点,仅有的距离可就没了……
嘶,这可不行。
「阿肆,我说过,我不会与你成亲的。」
话音刚落,周肆的眼神便阴沉下来,眼底的炽热一扫而空。
他总是阴晴不定,人前温和,人后阴郁。
「你以为你能拒绝得了?」他玩味地看着我,变脸可真快。
什么意思?我忐忑地看着他。
「婠婠,你不能这么自私啊。你该多想想身边的人。」他自顾自地挑起我一缕头发,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
我感到脊背一僵。
我身边的人?只有兰心。
「你难道要让这些人,都为你的自私陪葬?」
「……所以,那些莫名横死的人,都是你杀的?」
「看着碍眼,就让他们消失了。」无所谓的语气,仿佛那些人只是蝼蚁。
「果然是你。」我苦涩地说道。
那些人,不过与我说了几句话,就遭了毒手。
他们何其无辜,兰心更是,不过就因为与我关系好,就要遭受这些吗?
她还有病重的老父亲,等着她寄月钱回去,买药续命。
她说,她离家时,弟弟妹妹还是孩童的年纪,还指着她的月钱糊口。
若是兰心也因为我……我痛苦地阖上双眸。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
我太清楚周肆了,他能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婠婠,想清楚再回答,嗯?」犹如鬼魅般的声音。
「我嫁,我嫁,你别动她。」我哀求着,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不能再失去兰心。
「拿出你的诚意来。」他居高临下。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升头顶。
我的双手颤抖着,眼泪也一滴滴砸向地面。
剩下最后一件了。
我凝着泪,望向周肆,他挑了挑眉,示意我,继续。
「阿肆,你背上还有伤……」我挣扎着,怀揣一丝希望。
「无碍。」他打断我,虎视眈眈,像卑劣的豺狼,盯准了目标,绝不放手。
我绝望地低头,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门被敲响了。
侍卫来报,祁国太子求见。
周肆皱了皱眉,那双潋滟桃花眼,满是寒意。
他迅速地穿衣,束发,走了。
我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重重松了一口气。
婚期在一个月后,周肆迎娶我,位份侧妃。
他对我说,免得夜长梦多,对外人说,怕我受委屈。
真是冠冕堂皇啊。
我冷冷地看着成堆的金银珠宝,流水般地往我寝宫送。
负责抬送的公公说,这是给我的聘礼。
估计他攒的老婆本全都在这了吧。
啧,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有多深情呢。
兰心在一旁惊得瞪大了双眼,她摸着那堆奇珍异宝,感慨地说道:「原来当侧妃就这么有钱了?!姑娘真是好福气!」
我冷冷笑了一声,「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