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饥饿黎明

饥饿黎明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我的妹妹代我留洋,替我嫁给我的心上人。

她一身洋装,神采奕奕。

「阿姐,时代已经变了。」

我紧紧攥着帕子,握着《女训》,看着他们如胶似漆。

他们所高呼追求的自由,不过是推翻与我的一纸婚约。

1

妹妹留洋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

那天我和爹爹早早就在府门,从天黑等到天亮。

打老远听到声音,便急急忙忙赶下来迎她。

春桃手里还提着一包核桃酥,正是南翘留洋之前,最喜欢吃的。

南翘笑嘻嘻地从轿子上跑下来,喜笑颜开地扑到我怀里。

「阿姐!我很想你!」

她的衣裳裙摆极大,花朵一样层层叠叠在身下绽放开来。

衣袖又极狭窄,勾勒出美好的曲线。

葱白一样的胳膊露出半截,晃着明晃晃的光。

这是与京城世家女子截然不同的装束。

我急急忙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肩,兜头裹在她身上,笑着小声嘟囔她。

「笑不能露齿,衣不能露肤,没个女儿家的样子。」

南翘笑着,看向我身上的衣裙,她悄悄地说:「阿姐,这里的一切都太过陈腐了。」

我愣了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忽然看见南翘后面慢悠悠出来了个男子,穿着时新挺阔的衣裳,眼睛里涌动着像南翘一样的光芒。

这人我认得,鸿胪寺卿的独子,沈远舟。

也是我的未婚夫。

这门亲事是先皇亲口指下。

说是孟将军的嫡长女元黎,与沈远舟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天定的缘分,便这样金口玉言,有了一纸婚约。

三年未见,沈远舟显得更加英挺。

我强装镇定,微微朝他点头,以示见过。

只是耳根子却像冻柿子一样,藏都藏不住的红。

沈远舟微怔,随即朝我点头。

生疏、僵硬。

像是冻掉的冰碴。

南翘笑着凑到前面,一手挽住我的胳膊,一手挽住沈远舟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往前走去。

「外头风大,阿姐别冻着了。」

我看着南翘与沈远舟交织在一起的胳膊,宛如一对交颈鸳鸯般痴缠。

我下意识地小声提醒。

「南翘,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对你名声不好。」

南翘大笑着,踮脚跳上去勾住沈远舟的脖子。

「没事!我们早已习惯,在伦敦三年,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局促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亲热打闹的背影。

心如坠万底深窖,一点点下沉。

2

南翘回来后的第三天,她和沈远舟抗旨了。

确切点说,是将我与沈远舟的一纸婚书撕了。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纷纷扬扬。

皇上龙颜大怒,直接在朝堂之上逼问我爹,还有没有把皇家放在眼里。

先皇指婚,泼天恩宠,这也是说撕就撕的吗?

我爹与鸿胪寺卿被禁了足,革了职,双双把家还。

当晚的将军府里,折腾得鸡飞狗跳。

我爹气得胡子都在抖,举着一杆粗棍就要对南翘动用家法。

「出去留洋一趟,竟如此不知廉耻,你和沈远舟是何时苟且的!」

「幼时教你读过的《女训》,都吃到狗肚子里了吗!」

南翘跪在下面,难得的倔强。

「你情我愿,自由恋爱,私定终身!这也能叫苟且吗!」

她掏出一张牛皮纸,甩到地上,中气十足。

「我们在教堂前立誓,会一辈子忠于对方!我们是合法夫妻,是坚贞不渝的美好爱情,才不是你们一纸婚约就能吞掉人后半生的所谓良缘!」

我爹怒气冲冲,气得抚上心口,他将粗棍指着南翘,高声质问她。

「那你阿姐呢!元黎该当如何!你只顾自己贪欢,元黎这样被堂而皇之拒婚,她之后该如何自处!」

粗棍闷闷地砸在南翘身上。

南翘咬着牙,硬是不开口求饶。

我爹恼怒地看着她,终于恨恨地丢下粗棍,甩手而去。

「南翘你想清楚!当日留洋的名额,是元黎让给你的,若是今日易地而处,元黎绝不会觊觎自家姐妹的夫君!」

南翘腰杆笔挺,直直地跪在那里。

倔得像石板里的野草,一句话都没说。

3

南翘在孟家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阿爹命婆子剥去她身上花一样好看的洋装,找出同我一样的长衫长裙换上。

几本《女则》、《女训》散落在她身边。

阿爹在列祖列宗面前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供你去留洋,是叫你去见世面长见识,没叫你转头勾搭姐夫!」

「一肚子洋人歪五倒七的酸样,你就好好在列祖列宗面前请罪吧!」

她终于不再高呼要自由要科学了。

南翘倒下了。

她从小身子骨就弱,生生挨了我爹一记闷棍,又不眠不休跪在祠堂前一天一夜,早就体力不支了。

我救了她。

我叫郎中私下给她瞧了伤,又叫春桃给她端去一碟核桃酥。

天冷大寒,我又在她双膝下塞上软垫,垫上汤婆子,好叫她不至于跪得那样辛苦。

南翘幽幽转醒时,我正跪在她身边,同她一起向列祖列宗请罪。

「阿姐,你跪下做什么!」

我不看她,抬眼看向密密麻麻的孟家牌位。

「长姐如母,你犯错,便是我犯错。」

南翘有些复杂地看着我,明明都跪得晕倒过去,却还是坚持道。

「阿姐,但是我没错。」

春桃气不过,替我出声反驳道。

「抢夺大小姐的夫君,也是没错吗?」

南翘嘴唇嗫嚅,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硬生生吞下,只有脆生生两个字。

「没错。」

我垂了垂眼睛,不欲和她辩解,忽然开口道。

「你昏倒的时候,沈远舟来见了我。」

南翘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她急得抓住我的衣袖,连声问道。

「你们说了什么?!」

我阖上眼,在列祖列宗面前笔直地跪着,极慢极慢地说。

「他告诉我,若能一夫二妻,堪为天下美事。」

我睁开眼睛,看着南翘不可置信地松落我的衣角,一点一点失力倒在地上。

一旁的核桃酥滚落一地。

我紧紧注视着她的眼睛。

「沈远舟告诉我,若得元黎为妻,南翘为妾,二女共侍一夫,可尽享齐人之福。」

我看着南翘惊慌失措的脸,慢悠悠地补刀。

「这就是你一心要追求的自由吗?」

4

生平第一次,我对南翘说了谎。

沈远舟确实来见过我,也确实说了这样叫人恶寒的话。

但我没告诉南翘,沈远舟口放厥词之后,我就叫人打晕了他。

如今将他囚在将军府最破败的仓库里。

任别人掘地三尺,也不会找到他。

南翘从祠堂出来后,第一件事便跑去了鸿胪寺卿府。

据说她在众目睽睽下将府门叩响三百遍,也没有一人前来应答。

沿街的百姓都在看热闹。

他们将鸡蛋菜叶砸向南翘烫得卷曲的头发。

「不要脸!读个书读到姐夫床上去!」

「这种没有礼义廉耻的女子,应当浸猪笼!」

「浸猪笼!」

「浸猪笼!」

民众的怒火一点即着,他们高呼着要将南翘浸猪笼,以儆效尤,否则这世间会有更多的女子胆大妄为,违背礼教。

「你姐夫马上要死啦!皇家的诏令已经下了,胆敢拒婚,他就等着脑袋落地吧!」

原本失魂落魄的南翘听到这话,像是回魂一样,立刻拎着裙裾冲散人群,小跑着离开。

南翘不愧是我从小看大的妹妹。

沈远舟下落不明,她不求爹不问官,甚至连鸿胪寺卿府都不再逗留。

她一路直直跑回家找到了我。

「阿姐!沈远舟在你手上?」

我看着她浑身的蛋液泥泞,有些嫌弃地甩甩帕子。

「一身脏污,待人接物的礼貌都丢了吗?」

南翘有些无措地揪了揪自己黏糊的卷发,眼睛里鼓鼓的全是泪水。

她就那样站在庭院里,紧张又希冀地看向我,固执地一遍一遍地问道。

「阿姐,求你告诉我,沈远舟是不是在你手上?」

我实在受不了她那样看我,被人欺负得一身狼狈,却好像眼泪下一刻就要为我而掉一样。

我咽了一口清茶,没好气地回了一个字。

「是。」

南翘一下子就落下泪来。

她捂着心口又哭又笑,连声说道。

「谢阿姐!」

南翘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的裙摆,擦了擦眼泪,便退下去换了身干净整洁的洋装。

她的卷发洗净,别上精致的发卡,裙摆盛大繁复,像是层层叠叠的花瓣。

冷不丁地突然问我。

「阿姐,你可还喜欢那个侍卫?」

我终于是动了怒。

举着扇子绢子胡乱地朝南翘推去,硬是一定要将她赶出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婚姻大事喜欢与否,岂能容你这样胡乱编排!」

「送客!」

我一人扶着桌角,看着惊乱下打翻的茶水失神。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茶水中我慌乱的脸。

生平第一次,我叩问自己。

元黎,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元黎,你当真能忘得了十六岁那个夏天吗?

5

南翘曾提出想要去看老情人沈远舟。

我拒绝了。

他那样三心二意、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谁都不配见。

我不许南翘见她的腌臜心上人,却自己去见了他。

那纸婚约上端端正正写着孟元黎和沈远舟的名字,就这样将我们硬生生捆在一起。

真是好没道理。

南翘回来的那天,我曾见过他。

他笔挺洋阔,待我疏离又礼貌。

我佯装羞涩行礼,心下却暗自庆幸,还好今晨扑得胭脂够红够嫩,天气够冷够寒,我的耳朵好冻得通红,落在外人眼里,倒是全了我死心塌地的痴情好名头。

这次在孟家仓库里,大概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我的夫君。

他阖上眼睛,仰头靠在层层麻袋上,一柄折扇半开,虚虚掩在脸上。

这样脏污落灰的地方,他竟也似天人之姿。

似乎是听到我的动静,他抬眼向我看去。

「元黎?」

沈远舟挣扎着站起来,因为久饿未食,脚步显得有些虚浮。

他踉踉跄跄地朝我走过来。

「元黎,你没事吧?可想通了?」

我有些嫌弃地躲开他。

他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忽然对着我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神情严肃地像是交代遗言。

「元黎,你一定要好好的,大步走,别回头。」

我沉默了又沉默,最后问道。

「我不许南翘同你成婚,你受刺激脑子不好了?」

沈远舟听到这话,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便流出泪来。

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神情冷硬地绷着,紧紧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几乎像是喊出来一样。

「是!我与南翘情比金坚,常人不可撼动,你孟元黎若是对我死缠烂打,除非跪下给我擦脚,我才考虑是否纳你为妾!」

「像你这种木讷守旧,只知道守着规矩的无趣女子,不管前世今生,还是今生未世,我都不会高看你一眼!」

我摇了摇头,走出仓库,郑重其事地叹了口气。

「沈远舟疯了。」

6

沈远舟失踪了。

他在仓房里不翼而飞。

我疲倦地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早知道困不住他多久,只是想给他一点苦头吃。

近来京城里发生了几件奇事。

许多百姓离奇地收到几笔钱财。

那些金银像是从天而降,端端正正地摆在家门口。

清点过后,不多不少,刚好够自家还清债务。

我前去青城山时,遇到了沈远舟。

他长身而立,站在一座石碑面前默默不语。

那座石碑没什么稀奇,只是刻着几个字。

「江游散客,野草平生。」

沈远舟似乎并不意外我会出现。

「你不愿意嫁给我,就是因为他吧?」

我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悄悄用身子挡住石碑,不让他细看。

「我听不懂。」

沈远舟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我好心劝你,多去见见别的男人,那蚀骨销魂的滋味,保准你早将这无名尸抛掷脑后。」

我冷笑:「所以沈公子就左拥右抱,成了烟花女子的千金常客?」

他笑着点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至于你那个傻妹妹南翘,我不过是几句花言巧语,她就对我死心塌地,此生非我不嫁,还要给我生孩子,要我说你们孟家,还真是个个都是痴情种。」

他抬起下巴看向石碑,意有所指。

我怒极:「你若再狂言一句,我孟家必定舍死相纠!」

7

最近南翘很奇怪。

她早出晚归,忙得团团转。

春桃告诉我,二小姐去过脂粉铺子,去过茶楼,去过街市。

她那样离经叛道的一个人,做什么都不稀奇。

她唯独没有再念叨沈远舟。

沈远舟同样也很奇怪。

探子来报,说他拿着几张图纸焦头烂额地去了朝廷,又一脸挫败地出来。

我问那几张图纸是什么。

探子若有所思,说是像什么巨船洋枪,沈大人说是要学习建造呢。

我听京城百姓说,孟家二小姐自从留洋回来后,就发了疯。

有人尊称她为进步知识分子,也有人骂她是疯狗。

她成日里穿着宽大的洋裙,跑到街上管天管地。

她不许农夫种田,她要他们去纺织、去发展工业。

她说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发展,百姓才能全部坐上火车、打上电报。

可是那些所谓的火车电报,只是在先前年份里,属于几个人的天方夜谭。

若谈到想要普及,大家只当是南翘痴人说梦。

她奔走呼号,不许女子缠足、鼓吹城北成日里被夫君鞭打的王家媳妇和离。

王家媳妇吓了一跳,不客气地将她狠狠一推,破口大骂。

「别以为你留洋回来就高人一等!俺们两口子过日子,用你操什么闲心!若是和离,我祖宗十八代的脸往哪里搁!这辈子就算是被打死,我也绝不会和离!」

南翘要女子接受教育,要教她们识字、读书。

当时的教育已经有了很大改进,但是广大妇女仍然被排斥在学校教育之外。

南翘很诚恳:「外头的世界很新鲜,女子也应读书长知识,咱们不应该只会些绣花生娃的道理。」

那些女子嗤嗤笑着,像是看着怪人。

「俺只知道,把夫君伺候得舒舒贴贴的,再添个两个大胖小子,那日子才过得美呢!」

南翘渐渐泄气了。

她背负着所有骂名,沾了一身酒气,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阿姐,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像个哑巴,有口难辩,有话难言。」

她忽然抬头看向我。

看向我的长衫长裙,看向我耳边簪的绒花,看向我手上绞着的《女训》。

她的声音泠泠朗朗,像在我心湖投石。

「阿姐,我看过的所有好风景,都想与你一一。异国他乡的这三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思念你,那些好风景也属于你,我阿姐的人生不该被困在四方庭院里,不该被这横撇竖直捺的劳什子规矩束缚!」

南翘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女训》,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着说着便掉下来泪来。

「从前那次留洋,是你让给我的,这次不论如何,我都要帮你获得自由。」

南翘哽咽起来,眼泪大滴大滴掉落。

「我的阿姐元黎,是顶天立地的大女子,是我的高山溪流,这些纲常礼教妄图吞食你,想都不要想!我拼上一身血肉,也要替你破一破!」

那晚的南翘,几个酒坛子都摞在身边,说着些酒醉时铿锵有力的胡话,却还不忘记巴巴地问我。

「元黎阿姐,你与那个侍卫如何了?他几时成为我的姐夫?」

8

京城无人不知孟家大小姐的风采。

孟氏元黎,生母早亡,生父忙碌,辗转朝堂事。

却硬是带着幺妹,相互扶持长大。

半大的娃娃带着小娃娃,还能顺带将府中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时成为奇观。

人人都要敬我三分。

那时京城里有生女的产妇,都要在家中挂上我的画像。

让女儿对着我的画像耳濡目染,期待能养成同我一样聪慧坚毅的性子,即便万难,也能破釜沉舟,操刀破石。

我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中长大。

万幸终于没有辜负肩头的责任和期待,堪堪长成了世俗意义里的完美女孩。

琴棋书画、歌舞诗词,我信手拈来。

上知国史,下知菜谱,但我最精通的,还是看小说。

但你若是问我最喜欢的书是什么。

那不好意思,我一定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最喜欢《女则》、《女训》。」

你若是问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元黎此生没有大志向,只想同夫君和乐到老,为夫家开枝散叶。」

你若是问我相信什么、知道什么。

「元黎只信自己的夫君,只知道夫为妻纲,要好好侍奉自己的夫君。」

这些完美的标准答案,我烂熟于心。

逢年过节、世家王族的流水席上。

我曾不止一次地被层层问过这样那样的问题。

我也就见招拆招、兵来将挡。

知道答案的开卷考试,不过就是走个形式。

我早就是内定的优等生。

优等生,必须次次满分,一次失误,全数清空。

但是在我中规中矩,被当成世家贵女标杆的十六岁,我瞒着所有人,开始了一场荒诞的浪漫。

遇到陆离的那一天,我正在装模做样读着《女训》。

忽然有人骤雨忽降般出现。

我的《女训》被他猛得抽走,拿在手里饶有兴致地把玩。

充满戏谑的声音落在我耳边。

「孟家大小姐元黎,竟也喜欢看这些离经叛道的小说。」

他抖抖书页,小说砸落在书桌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声音洪亮,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

「哟!还是《西厢记》,大小姐好眼光!」

平生第一次,我感到了屈辱。

我红着脸劈手将书页从他手里夺过来,脸红耳赤地睁眼说瞎话。

「胡说八道!我从不看那些书!我只看《女训》!」

我手忙脚乱地将书页毁尸灭迹,扬手便丢尽了湖里。

我气愤地抬头,大声高喊。

「进贼了!进贼了!」

那人笑得一脸邪气,毫不客气地扬了扬下巴,竟隐隐带着些骄傲与不驯。

我惊疑不定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看到一地昏死的家丁,就连春桃也早就在歪倒我身边呼呼大睡。

这是我第一次打量陆离。

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个年轻好看的男子,浑身洋溢着太阳一样的灼热光芒。

他伸出一根食指,笑容耀眼,大笑着在我面前晃动。

「元黎大小姐,你府上的家丁,不中用。」

饶是我一向沉稳克制,居然也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险些失了心神。

我抓紧衣襟,默默后退半步,谨慎发问。

「你要劫财还是劫色?」

陆离忍俊不禁,大笑出声,忽然凑近到我眼前,拿腔作势。

「小生不劫财,不劫色,只为一睹大小姐芳容,与大小姐私定终身,促成佳话流传。」

他这话,句句都是在揶揄我方才在看《西厢记》。

他离得我这样近,近得我能看他眼底一片明亮涌动的火。

陆离笑着看向我,脚下轻点,人早已挪移腾空,只有声音石破天惊一般,朗朗回荡在我耳边。

「不逗你了,眼泪逗出来可就不好了,小姑娘,回见!」

那天像是仙人同我开了玩笑,赐我此生最隐秘盛大的遇见。

后来我派人找了他许久,都是音讯全无。

派出去的家仆叫苦不迭。

「大小姐,我们从没见过他,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从何找起啊?」

「大小姐,这人可是得罪了您?」

我攥着帕子,咬着牙一脸愤愤。

「没错!我恨他入骨,要将他活捉来剥皮抽筋、活活烤死!」

我说得那样咬牙切齿,好像真的要将他活吞了。

但是封建吃人时代,层层礼教束缚下,一个被当作标杆的女子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得到一个男子的下落,本身就是不寻常。

何谓恨,何谓爱。

那时的我,是搞不清楚的。

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便是我想要再见到他。

似乎是上天垂怜,这一天并没有来得太晚。

南翘小时候是个贪玩的。

她老是满京城乱跑,于是我就带着春桃满京城找妹妹。

说来这事也带点意思。

今儿我抱着书攥着帕子,自己偷偷星星眼:「俏小姐俊书生都是在寺院祈福认识的,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样浪漫桥段?」

明儿南翘就走丢,最后在寺院被找到。

今儿我说:「茶楼最有奇谈轶闻,若是能躲在那吃盏茶,恐怕就连京城城墙的第八十五块砖是谁砌的,都能一清二楚,只是世间教导女子不可抛头露面,只好作罢。」

隔天南翘就在茶楼将自己灌得肚皮滚滚,蹲在二楼窗户边对我们翘首以待。

后来,我说:「听说上元节的灯市很热闹。」

南翘果然再次失踪。

我带着春桃,目标明确,心领神会地冲到上元灯市,看到举着兔子灯,一脸笑盈盈的南翘。

这似乎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南翘认下贪玩的名头,我便借着名头成日里寻她。

我照旧是京城找寻幼妹,懂事聪明的孟元黎。

只是在找到南翘后,我们便一同在佛前祈福,一同在茶楼躲着听书,一同买下一盏莹莹八角灯。

托南翘的福,我在青柳河边再次遇到了陆离。

那日我们故技重施。

我想放河灯,南翘扮失踪。

我折腾半天,终于将一盏河灯推到河心,正儿八经虔诚许愿。

「孟氏元黎,愿河神娘娘保佑,此生自由无拘,自己择得心上人。」

「孟氏南翘,愿河神娘娘保佑,我阿姐的心愿通通实现!」

等我睁开眼睛,却见陆离那张笑得格外璀璨的脸摆在我面前。

河神娘娘……可真灵啊。

我看直了眼,腿脚没出息地一软,险些拉着南翘一头栽进河里,毁掉一世英明。

陆离伸出胳膊,紧紧拉住我的手,轻轻一勾,便将我和南翘扯回岸边。

「小姑娘当心点,水深湍急,掉进去可不好。」

他这人可真奇怪。

明明这里有南翘这样一个小丫头,他却叫我小姑娘。

我甩掉他的手,嘴硬。

「掉进去便掉进去,要你管!」

陆离失笑,紧紧盯着我的脸。

「听说有大小姐要将我剥皮抽筋,活活烤死,我特意前来受死。」

这太尴尬了。

这与在我面前,大声朗诵我向河神娘娘祈求的心愿有何区别。

陆离顺手也往河心送了一盏河灯。

他的那盏河灯飘得极快极远,晃晃悠悠失了踪影。

他忽然转头看我,看得我手无足措。

「说点正经的,元黎大小姐,你可有婚配?」

南翘嘴快。

「有!我阿姐有天赐良缘,是鸿胪寺卿独子沈远舟!」

我心跳得极快,按住南翘胡说的嘴,没来由地紧张。

陆离偏过头,认认真真地看向我,难得地严肃。

「这倒是有点麻烦,看来我只能将他杀了。」

我惊得摁住他。

「你疯了?!」

陆离接着便笑起来,眼睛比河灯还要亮。

「看来元黎大小姐,对我也不是没有好感。」

南翘一下子跳起来,气呼呼地拉起我。

「登徒子!不许唐突我阿姐!」

我被南翘拽得跌跌撞撞地走,忽然听见他在身后高喊。

「我叫陆离,有关我的一切,你尽可问我,在下必定全盘托出。」

9

陆离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件事情,天地之间,只有我自己知晓。

也是我埋在心底,不愿意提及的秘密。

他死在南翘留洋后的第一年。

大小姐与侍卫私奔的戏码,只存在于戏本中。

我的身后是孟家满门荣耀,我兢兢业业守护了十几年,断不会一时脑热,轻易弃之不顾。

况且,陆离也不是侍卫。

他是我爹政敌的暗探。

我爹兵戎一生,拥十万精兵,享赫赫战功。

树大必招风。

我爹的政敌派出陆离,想要暗中搜刮孟家府,找出我爹通敌叛国的证据。

但是很可惜。

我爹这个人,虽然一身武艺,却顽固执拗,是个不折不扣的一根筋。

平生只会做一件事。

就是带兵打仗。

今儿皇上让他驻扎边境,明儿他就收拾包袱乐呵呵地马不停蹄赶去。

常常是喝多了酒,他就开始擦拭那柄锋利的长剑,开始大刀阔斧地说些不中听的胡话。

「元黎,你爹我就算是死,也必定要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的白刃下,我要兄弟们饮我血,食我肉,狠狠呸在那些畜生脸上!」

每到这时候,我就要责怪他:「说话又不吉利,我阿爹一定会长命百岁。」

但是,我们的敌人从老祖宗时的蛮人敌寇,变成了白皮高鼻的洋人。

我爹再也没有赢过。

他说,那些洋人有坚船利炮,而他们只有长剑长刀。

许多将士的尸首都拼凑不出,全都被炸得糊成了一团肉泥。

我爹第一次有了挫败感,他很颓然地看着手中长剑。

「身为将士,手握长剑,却护不住自己的弟兄,护不住自己的国,生吾何为!」

这样一个人,任凭陆离如何翻找,都找不出一点叛国的证据。

索性陆离这个人,本就是谁花钱,便替谁办事。

没有证据便是最好的答案,他倒是乐得清闲。

那时我还在想,准是我爹这个一根筋,不知道哪天在朝堂上说错了话得罪了人,凭空招惹来这样一个政敌。

后来我才在陆离那里知道,这个政敌,就是沈远舟的父亲,鸿胪寺卿。

洋人船坚炮利,我爹屡吃败仗,江河日下。

鸿胪寺卿意识到,与孟家女儿结亲,已经不是一桩好婚事。

但是先帝旨意,谁违抗,谁吃亏。

若想保全自己,且悄无声息地退了这桩婚事,唯一的办法便是将我爹拖下马。

他想要退婚,我尚可接受。

但是他想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葬送我孟家数代英烈名声,我绝不会容忍。

隔了几日,京城便发生了件怪事。

沈家的祖坟被人掘了。

尸骨、陪葬的珠宝悉数未动。

却见沈家老祖宗的棺椁顶上,有野猫蹦跳,大吐人言。

隐隐约约传来几个模糊的字眼。

「六月飞雪,冤假错案,借手毁誉,罄竹难书,天家在看,祖坟遭殃!」

没有什么比达官贵人的怪谈更有吸引力的了。

这则消息像是长了脚,迅速传遍了京城上下。

隔天,我收到了一封书信。

落款是鸿胪寺卿。

大意就是:收手吧我知道是你做的了,咱俩都不想闹得太难看,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京城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

况且所谓敲打,便是使对方心生忌惮,不敢随意招惹,便算是达到目的。

但是我没想到,我放过沈家。

沈家没有放过陆离。

陆离不属于任何人,他就是个江湖野生的杀手。

自己吃饱了,便愿意管一管别人的死活。

自己吃不饱,便去接接单子,赚一笔大的,继续躺着闲上个把月。

他将鸿胪寺卿是我爹政敌的消息告诉了我,无疑犯了江湖大忌。

但是他这个人,一向狂妄,谁都不放在眼里。

沈家的杀手潮水般来了一波又一波,他照样躲在树上叼着草抱着剑,旁若无人地笑眯眯地看着。

只是后来,他忽然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

他开始瘦弱干枯,脸颊凹陷,神情迷茫,整日里抱着一只烟杆。

听人说,他是吸食了瘾药,迷上了烟杆。

这种东西,并不陌生。

无数国人抱着烟杆醉生梦死、妻离子散。

我朝一切的悲剧,最初时候,都来自那一杆小小的烟杆。

那是我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去做一件事情。

我丢下所谓大小姐的身份,丢下我苦心经营的完美标杆,不顾一切地跑到他身边。

但是陆离并不肯见我。

他躲在高高的屏风后面,只有声音尖锐枯涩。

「别再来找我!我不想见到你!」

我怔在原地。

鸦片蒙蔽了他昔日清醒敏捷的神智,就连屏风旁的黄铜镜都没发觉。

那面黄铜镜,刚好清清楚楚照出了他的样子。

我好像一下子见到了五十岁的陆离。

他的手指干枯瘦弱,哆哆嗦嗦拿着一杆烟杆,腰间别着一把锋利匕首,浑身都在屏风后止不住地颤抖。

竟像是被精怪吸光了元气,只剩下干瘪的一张人皮,紧紧裹在骨头架子上。

我浑身失力,紧紧靠在春桃身上,拼命寻求力量支撑。

我的眼泪落下来。

「陆离,你让我见见你,我带你去看病。」

黄铜镜子里,陆离开始失控。

他的烟杆里没有烟了,他也失去了自控力。

他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刀疤。

新鲜的,干涸的血液攀附在上面,狰狞蜿蜒。

都是他竭力对抗瘾药,拼命让自己清醒的证据。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为何陆离腰间别着一把匕首。

陆离紧紧抓着屏风,向我大吼大叫。

「走!你快走!我不想见到你不想见到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浑身发冷,甚至让我有些发抖。

「陆离,你当真治不好了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陆离哭。

原本桀骜不驯、不服管教的人,似乎在向天地认输。

「求求你元黎,我不想叫你看到我这副生恶模样,求你快走。」

我紧紧抓着春桃的手臂,深深地看了一眼宽大的屏风,慢慢地走了出去。

忽然有尖锐匕首没入血肉的声音传过来,紧接着浸开一股血腥味。

我心下一紧,似有轰鸣在我耳中炸开,我抬脚就要折回去。

忽然陆离的声音叫住我,让我堪堪停在原地。

「别回头,别看我。」

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怎么憋都憋不住。

我紧紧攥住春桃,当真没有再回头。

「我不想再痛苦了,我不想看到自己这样,也想让你觉得我没有这么不堪,想让你觉得我值得被喜欢……」

他最后的声音已经近乎呜咽,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孩。

直到春桃喊痛,我才惊觉将她攥得太紧。

我抬手抹了一把泪,看了一眼昭昭白日,故作轻松地答道。

「累了便歇歇,但是陆离,下辈子,你一定要来见我啊。」

身后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笑,有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那日青柳河边,我也放了河灯……我求了河神娘娘,让陆离与孟元黎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我的泪止不住一样,紧紧捂住心口。

身后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春桃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大小姐,可要折回头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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