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长亭晚

九年前我没要他的卖身契,九年后他不光把这张卖身契给了我,甚至把命也给了我。

我细细看着这张卖身契,它经过岁月的涤洗早已变得干黄,我在卖身契曾经未写的买主名字那,看见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小字。

「她。」

这笔墨已经有些浅了,想来是很久之前就写在了上面。或许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我叫什么,不知道我是哪一家的姑娘,就这样写了一个她字。

我想到好像贺祈从来就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他一直都只叫我夫人。

我伸手去摸那卖身契上的贺祈二字,我又去摸那个她字。

这可能是唯一一件,只属于我和他的东西了。

我将这张卖身契也投进了火里,看着它痛苦地扭曲蜷缩,看着那个她字渐渐成了火里我看不见的一撮灰烬。

贺祈所留给我的一切,如今全都消失殆尽。

我终于是没忍住,泣不成声。

27

那天过后,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好几天,再醒过来时,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周夫人心疼地看着我,问道:「孩子,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想了想,略带木讷地说:「我是,周昀梁的妻子。」

我身旁的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这次醒来,我觉得我的病似乎好了,因为大家都这么以为。

我不再疯疯癫癫,大家都说我的性子沉稳了许多。

可我又感觉我似乎病的更重了,我常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或许我什么也没想。

我好像记得太后对我说,我若让陛下功亏一篑,陛下也会让我成家满门付出代价。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要让我做周昀梁的贤妻。

我觉得我也能做到,因为我感觉我心里有谁,我怎么想的,我愿不愿意,现在好像真的也不太重要了。

毕竟我本来就没选择的机会。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本可以选,但命运给我开了个玩笑,我气我的命运,我恼我的不幸,而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我哪里有什么选择。

我以前还想过若是陛下知道了我不喜欢周昀梁,他对他的赐婚可会后悔?

可如今我明白了,在这个最高的统治者最滔天的权力面前,我的意愿,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我嫁到周家,只是为了给日后太子登基掌权铺路的,至于铺路的石子到底有何想法,铺路之人才不会想去知道。

我想或许成玉也死在了那日的大火里,活下来的,只是周昀梁的妻。

我努力地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所有事,我和周昀梁圆房的那天,他向我保证,他会一辈子对我好。

我说我信他。

可我觉得这件事也不重要,他对我好又如何,对我不好又如何?

在太后眼中,在陛下眼中,我只需要做好一个提线木偶该做的事,这就够了。

后来,我有了一个孩子,但是可能我的身子实在是太虚了,这个孩子还不到三个月就没有了。

我想我的心在知道孩子没有了的那一刻,是悸动了一下的,我出现了我很久很久没出现过的,难受的感觉。

孩子没有了之后,我身子更差了。我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我感受着夏天的风渐渐变凉,直到下了大雪。

又一年到了。

自从到了冬天,我感觉我的身子愈发地沉重,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多少个日夜没有睡着觉了。

但是今天我自早起精神就很不错,丫鬟说可能因为今天是我的生辰。

我想了想,觉得或许有些道理。

今日是我十九岁的生辰,周昀梁说要给我好好办一办。

我说好。

天色渐渐暗了,外面下着大雪,人来人往地很热闹。

我突然想出去走走。

我披上厚厚的衣裳,没让人跟着,独自一人去了花园。

这会子的花园真静啊,今日是我的生辰,所有人都在前厅张罗着我的寿宴。

可那遥遥的热闹声在我听来,远得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我想笑,十九岁,过哪门子的寿宴。

我坐在凉亭旁边的石阶上,头靠着旁边的栏杆,伸出手接住飞来的雪花,那雪花在我掌心停了一瞬,紧接着就化成了一滴温热的水。

我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我、贺祈还有周昀梁在这里喝酒的场景。

明明距离今日才不到两年,可我怎么感觉半辈子都过去了呢?

我感觉我的眼皮忽的发沉,想要好好睡一觉,可是我实在困得起不了身。

我想着我就任性一回吧,就在这儿小憩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耳边的风雪声渐渐小了。

我想我应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刺目的光在我眼前晃,我费劲地睁开双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漫天的大雪不知何时变成了融融的暖阳,眼前绿草如茵,惠风和畅。

我看见不远处有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坐着靠在粗壮的柳树旁。

他的身边开满了盛开着的秋海棠,举着一坛酒,仰头悠然地饮着。

我感觉这个身影有些熟悉。

他转过头,含笑看着我,清泉似的眼眸里闪着光亮。

原来,是故人啊。

我笑着看他。

他扬眉,狭长的丹凤眼里漾着温柔的笑意,冲我晃了晃他手里的酒坛子,伸出手招呼我:

「阿玉快来,这儿有好酒。」

番外一

我在水中奋力地挣扎,但昔日里安谧的湖水今日却好似发了疯,一次次地将我裹挟其中。

听着岸边的叫嚷声离我越来越远,我终于是没了力气,向这湖水屈服,闭上眼感受着身子缓缓向下坠去。

突然我的腰被一只大手揽住,他拖着我努力地向上,逃离这可怕的水域。

我被救上了岸,大口大口地向外面吐着水,终于稍稍缓了过来,我抬起头看着救我的男子。

他长得真好看,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好看。

可他的脸色看起来竟好像比我还糟糕,一丁点儿血色都没有。他没看我,探头往湖里望,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那湖水一如平素,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被发现了似的,有些惊慌失措,他勉强笑了笑:「那秋海棠落湖里,寻不见了。」

我摸了摸鬓边,适才我的确从御花园里摘了一朵秋海棠,现在或许已经被水冲掉了。

「公主,公主!」

一堆太监宫女刚才我落水了不知道在哪,这会子我上岸了都一拥而上,又是给我披衣服,又是要给我宣太医。

可他们在我耳边大声地吵嚷着,我却感觉这些声音都离我很远,我的眼中就只有他。

我看见他用手支着地发颤地站了起来,可他还没站定,整个人便晕了过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我心中突然重重地一坠,忙不迭扒开围着我的宫女,跑过去看他,大声地喊:「太医,快传太医!」

我让人把他送进了我的宫里,太医赶到时,赶忙过来要给我请脉,我说你别管我,你去看看他。

太医诊完脉,说他本来就得了风寒,今日落水寒气袭体,所以才会高烧昏迷。

我看着他那苍白的面容和微弱的呼吸,我突然觉得他是个傻子。

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要来救我,就不知道爱惜爱惜自己的身子吗?

那一晚,我守了他一夜,听着他在昏迷中胡言乱语。

他迷迷糊糊地说什么你可愿意,你可愿意。

我不知道他在问谁,但我权当他在问我。

我说:「我愿意。」

我在他床边守了一夜的事,渐渐在宫里传了开,大家都说我要寻他做驸马。

我从没这样想过,但我觉得这样想想也行。

我承认,我心动了。

那天过后,他逐渐退了高烧,我知道了他叫贺祈,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

我其实很高兴,不愧是我看中的男子,这样年纪轻轻就医术高超。

我端来药要喂他,他愣了一下,推辞说:「这不合礼制,臣自己来就好。」

我说:「其实不打紧,反正以后也是会合礼制的。」

他闻言突然抬头看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有着震惊,他下床行礼,说着:「臣不敢。」

我有点难过。

我想他可能有了心上人,不然他为什么在昏迷中一遍遍地问你可愿意。

我忽然好羡慕那个姑娘,让他这样惦念。

我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他猛地抬头,那双凤眼有些发红,我突然感觉他现在整个人脆弱得好像我一碰,就能成了一地碎渣。

我好几天没去看他,我听说他的病好了不少,一整日地坐在桌子前写什么方子。

我不想放弃,我真的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

我又去看他,我进来时他正在写方子,许是过于认真,他没发现我,我在案前盯了他许久,终于看他写完了这张方子。

他的眉间舒展开,这才发现我站在他身前,忙起身行礼。

「臣参见公主。」

我说:「贺太医怎么病着也不知道歇一歇。」

他笑了笑,对我说:「太后之前吩咐臣照顾周家少夫人,如今怕也回不去了,不敢辜负太后的信任,于是写了一些方子。」

「不敢辜负太后的信任吗?」我看着他,「若是太后想把我也托付给你,你自然也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吧?」

贺祈跪下道:「臣怎配得上公主。」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问题,要问一个姑娘。」

他抬头看我,眼中有着不解。

我说:「你是不是想问问她,你可愿意?」

他的心事被戳中,竟逐渐红了眼,他勉强笑笑:「公主打趣。」

「我打趣吗?」我盯着他看,一瞬不瞬,「你在昏迷中喊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你可愿意,你以为是我听错了吗?」

我眼睛里也有了泪水,逐渐视线都模糊了起来,「那我倒要问问,她愿不愿意呢?」

贺祈跪在我身前,许久没出声儿。

良久,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发颤。

「想必,不愿吧。」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我说:「既如此,你就忘了她吧。贺祈,做我的驸马,好不好?」

他没回答我。

他是在告诉我,不好。

我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连忙拿着袖口拭去,我说:「你回不回答我也已经不重要了,待赐婚圣旨给你那天,你愿娶也得娶,不愿娶也得娶。

我撇下了跪着不言的他,离开了屋子。

次日,贺祈去了一趟周府,或许是给那周家少夫人送方子去了。

我想太后只是让他去照顾几天,他都能如此尽心尽力,若是太后让他照顾我一辈子,我觉得他也是会听话的。

我让宫女在我宫里摆满了秋海棠,我觉得贺祈应该是喜欢这个花。

我不是很喜欢秋海棠,但是贺祈喜欢,那我也喜欢。

他从周府回来之后,就跑到我宫里跪着。

他要让我打消寻他做驸马的心思。

我偏不要。

我徽宁是尊贵的公主,我凭什么连我喜欢的男子都不能嫁?

更何况公主配太医,明明是我低嫁,他有什么不愿意的?

为了一个不喜欢你的女子,你就要终身不娶吗?

我看着他跪在外面,院子里摆满了盛开的秋海棠。

我真的想问问贺祈,你没有心吗?你看不见这满院子的秋海棠吗?

就因为你当初一句话,我把御花园所有秋海棠都搬了过来。

你看不见吗?这是我对你的情意啊。

我不理他,我就让他跪,跪到后悔。

可天空中的日头不知何时隐进了黑云中,天色阴沉,转眼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他仍旧在雨中跪着,一动不动。

我在殿内砸了茶盏,砸了花瓶,我强迫自己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可我终究还是心软了。

我撑着伞走了出去,走到他身前。

他抬头看我,苍白的面上,那双眼睛格外坚定。

原来,他的坚定,是用在了取消我和他的婚事上。

我忍着我的泪水,威胁他:「如今全宫都知道我喜欢你,你要是退了婚,那我徽宁就会成为全宫的笑柄。你到时候做不成驸马,也别想再当什么太医。」

他说:「好。」

这个字平静的,就好像早就料到了我会这么说一般。

我忍着的泪终于落了出来,我蹲下来与他平视,我哭着说:「贺祈你就那么讨厌我吗?你这么年轻就成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我不信这里面没有你的梦想,没有你的汗水。」

「你就为了不娶我,你就把多年的理想也扔了吗?我就这么让你厌恶,让你不惜放弃自己的理想也要丢了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对我说:「当太医,不是我的理想。」

我说:「不是你的理想?我都去太医院问了,谁不知道你贺祈为了做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拼了命地去钻研医术,你说这不是你的理想,你在骗谁?」

他笑了笑,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哭了,因为他满脸都是雨水,他说:「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只是一个承诺。」

「承诺?」

他这次真的哭了,因为我看见眼泪一颗一颗落了下来。

他说:「我当初翻过的每一页医书,记的每一个方子,都是为了这个承诺。我曾在梦里想了无数遍,我履行了她的承诺,我带着这个名头去找她,把那支金簪子戴在她的头上,问她,你可愿意?」

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但是后来,后来我终于成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而她,她却嫁人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想问出的一句话,哪怕她拒绝我,至少我问了。可如今,这句话,我却是再也问不出口了。」

他抬头看我:「若是臣让公主心忧,臣便辞去太医一职。故人承诺已成,臣再无留恋。」

好一个再无留恋。

我撑着伞站了起来,望向远处飞檐溅起的水花,忍着泪淡淡地道了一句:「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他俯下身行礼。

「臣谢公主隆恩。」

贺祈真的走了,他第二日就向太医院递了辞呈。

他就这样离开了。

我伤心欲绝,竟然一病不起。

我想我真的是太丢人了,全宫都知道我倒贴贺祈不成还被人甩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女子是谁,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羡慕一个女子。

他占据着贺祈整颗心,甚至说贺祈学医为她而学,进太医院为她而进,贺祈这半辈子全是为了她而活。

而她嫁人了,贺祈还是忘不了她。

我病中周夫人带着她的儿媳妇来看过我。

她儿媳叫成玉,就是贺祈之前奉了太后的旨意照顾的人。

成玉或许真的病了,她的脸色很不好。我突然也很羡慕她,贺祈对她多上心啊。

我忽然好想得一辈子的病,让贺祈就这样照顾我一辈子。

渐渐的,我的身子好了起来,夏过冬来,当天上再次飘着大雪的时候,我听说成玉险些被大火烧死,后来被人救了,而救他那人却烧的面目全非。

大家都说成玉被大火吓得疯疯癫癫的,她在我病中来瞧过我,而且我和周家也算是亲戚,于是我便也去了周府探望探望她。

我停在她的房门前,听见周昀梁在里面安慰她,她哭着喊我欠贺祈的,我拿什么还,我拿什么还。

我正要推门的手一滞,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贺祈,贺祈。

难道…… 我不敢想,我不敢想!

我转身跑出了周府。

我问我身旁的人,那日大火烧焦的尸体呢,他们说被太后安置好了,说要好好厚葬。

我赶忙赶到了存放着那尸体的地方。

他被烧得黑黑的,瞧不出来是谁。

我走进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贺祈。

我不相信!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你不是还有意中人吗?你不守着她吗?

你就这么死了?你心安吗?

我看见他的右臂弯曲着,将手放在了心口处。

我在他烧焦的右手里看到了一个闪着金光的东西,我扒开他的手,拿出了一支金簪子。

这样式已经很旧了,上面描着的秋海棠也很是粗糙。

秋海棠。

我突然明白了那日为什么贺祈重病之下还来救我,原来他救的不只是我,他救的是我鬓边的那朵秋海棠。

那今日呢?你付出生命救下了成玉,是因为她就是你的意中人,还是因为她鬓边也别了一朵秋海棠呢?

贺祈啊贺祈,你怎么就为了朵秋海棠过了一辈子呢。

「这金簪子太丑了,哪里有宫里的精致。」

我从我头上抽出一只金簪,上面描着的玫瑰精致小巧,雍容华贵。

我把我的簪子塞到了他的手心。

我承认,是我自私。

贺祈,下辈子,下辈子你先遇见我好不好?

忘了你的秋海棠吧。

(全文完)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