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对我说:「等会儿阿福要放鞭炮,你要不要去看看,可热闹了。」
我说:「好呀,我也好久没热闹热闹了。」
我裹上厚厚的衣服,跟着周昀梁去了前院。
除夕夜里,灯笼的光好像格外亮,照的像是白日里一般,府里的人都喜气洋洋的,到处充斥着欢乐的叫嚷声。
我和周昀梁刚到那儿,便看见阿福支着挂着鞭炮的竹竿,火柴划过一道光,紧接着鞭炮声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我觉得这声音太响,想要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可一双温暖的手已经盖在了我的双耳上。
我歪着头看他,周昀梁的手捂住了我的耳朵,仰着头看着前面的放着的鞭炮和欢声笑语的人群。
他不嫌自己被这鞭炮声震到吗?
于是出于好心,我就伸出手也捂住了他的耳朵。
在我手触及他皮肤的那一刻,他突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猛然转过头看我,眼里有着震惊。
我猜可能是我手太凉了,我就把手拿了下来,在嘴边哈了哈气,用力地搓了搓,又捂上了他的耳朵。
鞭炮声戛然而止。
我把手收了回来,可他的手却像是定住了一般僵在我的耳朵上。
我叫他:「周昀梁?」
他恍然缓过神儿,惊慌失措地缩回了手,移开了眼神。
天上一朵烟花在这时突然绽放,我抬头去看那烟花,暗黑的天空中炸出了一朵金灿的花朵,整个天空仿佛都被照亮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昀梁,我发现他没看烟花,他一直在看我。
我觉得有些奇怪,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下一秒突然将头靠近了我。
他的唇碰上了我的唇,克制地轻轻扫过。
天上的花朵继续你争我抢的开着,周昀梁的脸被烟花的光衬得忽明忽暗。
我看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和我说些什么。
但他终是没说出声儿。
21
说实话,我之前是一直把周昀梁当兄弟来看的,我知道我们拜过把子,我知道他总怕我馋他身子,所以我对他从没有过那种想法。
我从始至终都只把他当成兄弟,我也以为他也只是把我当兄弟。
哪怕昔日周昀梁对贺祈助我早生贵子这件事那么殷勤,我当时也没觉得是他喜欢我,我仍旧以为我要是表现出一点点对于生孩子的期待,他又能跳起来说你看看,我就知道你不怀好心。
所以之前我喜欢贺祈,我从没有过愧疚,因为我知道我们俩只是空有个夫妻的名头,他日后若是喜欢旁的女子,我也为他高兴。
可如今,当周昀梁的吻落在了我的唇上,当我知道他对我好,不仅仅因为我们是兄弟,还带着他对我的情感,我却对他生出了深深的歉疚。
我觉得我对不起他的喜欢,我也对不起他妻子的这个身份。
我突然感觉,我竟然一下子辜负了两个人。
这样的念头挥之不去,使得我这几日心烦意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周昀梁。
正值我烦心之时,府里丫鬟来向我禀报说,夫人找了个郎中,来看看我身子恢复得怎么样。
我现下病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有时还是会咳嗽几声,我觉得看看也好,也让病好得利索些。
那郎中进来给我号脉,他闭眼抚须,一副深思的样子。
突然他的眼睛睁开,充满惊喜地望着我。
我觉得奇怪,整的像是我要生孩子了似的。
他忙起身向我道喜:「恭喜少夫人,您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我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嗡的一下。
我真的要生孩子了?
可是,我怎么可能有身孕?
22
我怀有身孕的消息突然传遍了周府,周昀梁的爹娘都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我说用不用找个郎中再看一遍。
周夫人向我打包票:「许大夫可是这京城里有名的郎中,断然不会错的。」
可我明白,我和周昀梁什么都没做过,怎么可能有孩子。
这天晚上,我听周夫人说了一天的话,实在有些疲乏,便打算早早歇息。我正要熄烛灯的时候,周昀梁突然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跌了进来。
他喝醉了。
我心想他肯定以为是我给他戴了绿帽子,所以才愁成这样,我便说:「你信我,我真没怀孕。」
他看着我,满脸醉得通红,说:「我信你。」
我倒是没想到他信的这么干脆。
他继续说:「因为许大夫,就是我找来说你有孕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说我怀孕了?」
他睁着他那迷蒙的眼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却突然走进我,大力地将我抱到了床上。
他把我按在床上,我惊道:「周昀梁,你干什么?」
他喘着粗重的气,说:「成玉,我后悔了,我要和你做夫妻,做真正的夫妻。」
我挣扎着要起来,可他的手劲儿实在太大,我骂道:「周昀梁,你抽什么风!」
「你那日和贺祈在房内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俯下身子,炽热的气扑在我的脸上,他带着些恳求地对我说:「我不怪你喜欢他,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我被他按的动弹不得,我知道我对不起他的喜欢,我知道如今我是他的妻子,我应该和他在一起,可这太突然了,我真的没办法这么快就接受。
我使劲地摇头,说:「周昀梁,你再等等,你再等等好吗?」
他说:「我已经等的够久了,我知道你喜欢他,我不怪你,毕竟你我的婚事来的荒唐。我曾告诉自己,你我做一辈子的兄弟,我日日看着你就够了。可是人总是贪心的,不是吗?」
他没理会我的反抗,伸手来抽我的腰带,刹那间我便衣衫不整,大半个身子裸露在外。
他将脑袋伏在我的颈间,不断地吻我。
我哭道:「周昀梁,你别这样,我求你了,你别这样。」
他突然停住,看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松开了抓着我衣裙的手,仰面躺在了床上。
我赶紧将身上不整的衣服整理好,转头看见他闭着眼躺在那儿。
一道清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23
我觉得我可能伤了周昀梁的心,他自那晚过后,再也没来看过我。
我真的很懊恼,事情总是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出现,我想如果这件事来的让我有一点点准备,我大约也不会那么反抗。
我实在是对不起他对我的好,对不起他的喜欢。
可我又觉得很委屈,我做错什么了呢?
皇上赐婚时闹出了乌龙,我和周昀梁就这样荒唐地成了亲。
明明大婚当日我们就拜过把子,明明周昀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不要对他有非分之想,明明我喜欢的人从头到尾就是贺祈,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最后,我那晚反抗了周昀梁,我感觉却是我自己做错了呢?
为什么就没人问我一句,我愿不愿意呢?
我蒙着被子,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死活想不通,只觉得胸口发闷,便想着出去走走,可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我娘的坟前。
我看着那块冰凉的墓碑,突然不想说话,我静静地待在那儿,前尘往事全都涌入心间。
我不是个好朋友,我让贺祈丢了他的大好前程,我也不是一个好的妻子,我做不到爱他,我也做不到把我自己给他,我也不是一个好的女儿,我娘走的时候我七岁,我没向她尽过一点孝道。
我趴在我娘的碑前哭,冬日里的风很凉,我感觉我的泪痕干在脸上,经风一吹,火辣辣地疼。
突然我感觉我的脑袋被什么东西使劲敲了一下,剧烈的疼刹那间传遍全身,登时双眼一黑,再没了意识。
24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全身被死死地绑在一根柱子上。周遭暗沉无光,仅有的一丝光亮从破败的窗子里透出来,能看出这房内弥漫着的沉重的灰尘。
这好像是一座破庙。
门突然来了,恍然出现的阳光闪的我闭上了眼睛。
「嫂嫂,你还记得我吗?」
我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待眼睛稍稍适应了这光,才看清竟然是程玉。
她看着我笑:「吃了我那么多糕点,你竟还能怀孕?」
我心下有着隐隐的不安,问她:「你想干什么?」
她含着盈盈的笑,俯下身子看我:「成玉,这婚事本就是我的,是你抢了我的。」
她目光突然狠戾。
「若是你无子,几年之后我大可让昀梁哥哥休了你,可如今你既然怀了子,那我母子二人,是一个都留不下了。」
「你想杀了我?」
她没回答我,起身拍了拍手,走进了几个壮汉,朝着庙里泼着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庙里渐渐地弥漫着煤油的刺鼻味道。
我看着她:「原来你是想烧死我啊。」
她笑道:「怎么嫂嫂,你怕了吗?」
我笑了笑,闭上眼靠在身后的柱子上,缓缓道:「我记得我的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她说我生下来就喜欢拽着她身上的玉佩。那玉佩是我爹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我日后一定能嫁给我心仪的男子,所以就给我取名为成玉。」
程玉有些不解,问我:「你在说些什么?」
我睁开眼,自嘲似的笑笑:「我如今便也想明白了,是是非非,或许都是命吧。命运捉弄,我没办法。」
我看着她,又道:「若是你以后真的嫁给了周昀梁,帮我和他说一声对不起,这都是我欠他的。」
旁边的几个壮汉倒完了油,拿着燃好的火把递给了程玉,随后又纷纷退了出去。
程玉叹了口气,略带着一些惋惜地对我说:「嫂嫂,永别了。」
她说完,将手里的火把一扔,熊熊地烈火就烧了起来。
她走出了庙。
火势凶猛,刹那间燃便了整个屋子,冒出的滚滚黑烟呛的我喘不过来气。
我已经在想我见了我娘我该说些什么,我想我要怨一下她给我起的破名字,成了我这一生无数糟心事的源头。
我被黑烟熏的迷迷糊糊的,恍惚间似乎感觉有人把我抱了起来。
我睁开眼。
我好像看见了贺祈。
他的脸被火光照的红红的,一袭白衣笼罩在浓浓的黑烟之中,他抱着我,艰难的穿过火海,向着门口奔去。
我想我应该是快要死了,原来人死之前是会见到自己想见的人的。
门口已经近在眼前,我看见旁边的一根房梁带着可怖的火舌,摇摇欲坠。
我突然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好像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我痛的惊醒,抬头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房梁砸过了贺祈的身体,白衣被火舌吞噬,刹那间半分都瞧不见了。
我挣扎着起身要冲进火海里,两臂却被人狠狠地拉住。
是周府的人赶到了。
我就看着那火,越燃越旺,越燃越旺。
25
那天过后,所有人都知道我被大火吓坏了,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周昀梁来看我,他安慰我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问他贺祈不是早就离开了吗?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天的大火里?
他说因为我之前那场大病,怎么也治不好,他没办法,就找人去寻了贺祈。
他说贺祈怕我的病没好利索,放心不下,就没出帝京,住在郊外一处宅子里,那宅子离庙很近。
我崩溃地大哭,我说我欠贺祈的,我拿什么还,我拿什么还。
我疯了许久,直到那日,太后亲自到了周府来看我。
我抱着那一罐子秋海棠在床上坐着发呆,太后进来时,我稍微动了动,想要下去行礼,她按住了我,说:「好好歇着吧。」
我淡淡地说:「谢太后。」
她看了看我手里的罐子,笑道:「哀家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抬起头看太后,我实在不知道现在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她说:「程家勾结敌国,意图谋反,现已被抄家流放。」
我有些听不懂太后在说什么。
太后笑盈盈地拉过我的手,说:「陛下子嗣稀少,只有三皇子一个儿子,但陛下兄弟众多,却都有着各自的算盘。三皇子乃淑妃所出,若是来日三皇子继承大统,周家便是太后母家,程氏一族不太安分,是为大患。」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后瞧出了我的不解,继续说:「你当真以为昔日陛下赐婚你与周昀梁,乃是笔误?陛下亲笔圣旨,会如此草率?程家早晚要除,绝不可与周家有任何牵扯。而你们成家,背后清白,你哥哥成黎又少年将才,忠心耿耿,可堪大用。所以你,只能是周昀梁的妻子。所谓姓名笔误,只不过是托词罢了。」
她伸出手拍了拍我抱着的白瓷罐,言语中带着些警告:「有些事,别人不知道,哀家知道。哀家劝你还是摆正自己的位置为好。哀家不论你心里有谁,你怎么想的,你只要记住,你至死都只能是周昀梁的妻子。若你让陛下功亏一篑,那陛下也会让成家满门付出代价。」
我震惊地看着太后。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是掌握在我自己手里的。
我曾以为我的赐婚是命运捉弄,所以我对此心有不甘,我无数次在夜里想着如果我不叫成玉,如果我没有那道赐婚圣旨,如果让我自己去选,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可我没想到,这从始至终都是一场计划好的大网,将我死死地笼罩在里面,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卷入在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
原来无论我叫什么,我都至死是周昀梁的妻。
原来我和贺祈,不是命运捉弄,而是被那滔天的权力压制,毫无喘息的机会。
那我,那成玉这个人,究竟算什么?
26
太后离开了许久,我抱着那一罐秋海棠一动不动。
半晌,我起了身,燃起了火炉,看着那火越烧越旺。
我打开了装着秋海棠的罐子,从中拿出一朵秋海棠,将它扔进了火炉里。
火舌肆意,顷刻间就将这朵秋海棠化成了灰烬。
我就这样,一朵接着一朵地烧着。
我突然想到了我小时候跟着阿姐去寺庙烧香,阿姐让我快去拜一拜,日后好寻个心仪的夫君。
那天我只想着去庙门口买新做的糖人,草草地拜了一下就跑了出去。
现在想想,应该是神明觉得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糖人,如今种种,都是给我降的惩罚。
我烧完了所有的秋海棠,又开始烧贺祈当时给我写的方子,那时候贺祈唠唠叨叨把每一个方子都讲了一遍,可是我当时心烦意乱,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突然有点后悔了,其实就该听一听的。
我一页一页地烧着,我这才发现贺祈写了好多好多,我烧都烧了这么久,他一字一字去写,又要写多久呢?
我一张张地往火里扔,直到扔到最后一张时,我看着手里的这张卖身契愣了一下。
贺祈的方子写完,我一次都没看过,我这时才发现,这张九年前的卖身契竟也夹在了里面。
九年前我没要他的卖身契,九年后他不光把这张卖身契给了我,甚至把命也给了我。
我细细看着这张卖身契,它经过岁月的涤洗早已变得干黄,我在卖身契曾经未写的买主名字那,看见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小字。
「她。」
这笔墨已经有些浅了,想来是很久之前就写在了上面。或许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我叫什么,不知道我是哪一家的姑娘,就这样写了一个她字。
我想到好像贺祈从来就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他一直都只叫我夫人。
我伸手去摸那卖身契上的贺祈二字,我又去摸那个她字。
这可能是唯一一件,只属于我和他的东西了。
我将这张卖身契也投进了火里,看着它痛苦地扭曲蜷缩,看着那个她字渐渐成了火里我看不见的一撮灰烬。
贺祈所留给我的一切,如今全都消失殆尽。
我终于是没忍住,泣不成声。
27
那天过后,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好几天,再醒过来时,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周夫人心疼地看着我,问道:「孩子,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想了想,略带木讷地说:「我是,周昀梁的妻子。」
我身旁的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这次醒来,我觉得我的病似乎好了,因为大家都这么以为。
我不再疯疯癫癫,大家都说我的性子沉稳了许多。
可我又感觉我似乎病的更重了,我常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或许我什么也没想。
我好像记得太后对我说,我若让陛下功亏一篑,陛下也会让我成家满门付出代价。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要让我做周昀梁的贤妻。
我觉得我也能做到,因为我感觉我心里有谁,我怎么想的,我愿不愿意,现在好像真的也不太重要了。
毕竟我本来就没选择的机会。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本可以选,但命运给我开了个玩笑,我气我的命运,我恼我的不幸,而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我哪里有什么选择。
我以前还想过若是陛下知道了我不喜欢周昀梁,他对他的赐婚可会后悔?
可如今我明白了,在这个最高的统治者最滔天的权力面前,我的意愿,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我嫁到周家,只是为了给日后太子登基掌权铺路的,至于铺路的石子到底有何想法,铺路之人才不会想去知道。
我想或许成玉也死在了那日的大火里,活下来的,只是周昀梁的妻。
我努力地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所有事,我和周昀梁圆房的那天,他向我保证,他会一辈子对我好。
我说我信他。
可我觉得这件事也不重要,他对我好又如何,对我不好又如何?
在太后眼中,在陛下眼中,我只需要做好一个提线木偶该做的事,这就够了。
后来,我有了一个孩子,但是可能我的身子实在是太虚了,这个孩子还不到三个月就没有了。
我想我的心在知道孩子没有了的那一刻,是悸动了一下的,我出现了我很久很久没出现过的,难受的感觉。
孩子没有了之后,我身子更差了。我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我感受着夏天的风渐渐变凉,直到下了大雪。
又一年到了。
自从到了冬天,我感觉我的身子愈发地沉重,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多少个日夜没有睡着觉了。
但是今天我自早起精神就很不错,丫鬟说可能因为今天是我的生辰。
我想了想,觉得或许有些道理。
今日是我十九岁的生辰,周昀梁说要给我好好办一办。
我说好。
天色渐渐暗了,外面下着大雪,人来人往地很热闹。
我突然想出去走走。
我披上厚厚的衣裳,没让人跟着,独自一人去了花园。
这会子的花园真静啊,今日是我的生辰,所有人都在前厅张罗着我的寿宴。
可那遥遥的热闹声在我听来,远得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我想笑,十九岁,过哪门子的寿宴。
我坐在凉亭旁边的石阶上,头靠着旁边的栏杆,伸出手接住飞来的雪花,那雪花在我掌心停了一瞬,紧接着就化成了一滴温热的水。
我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我、贺祈还有周昀梁在这里喝酒的场景。
明明距离今日才不到两年,可我怎么感觉半辈子都过去了呢?
我感觉我的眼皮忽的发沉,想要好好睡一觉,可是我实在困得起不了身。
我想着我就任性一回吧,就在这儿小憩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耳边的风雪声渐渐小了。
我想我应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刺目的光在我眼前晃,我费劲地睁开双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漫天的大雪不知何时变成了融融的暖阳,眼前绿草如茵,惠风和畅。
我看见不远处有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坐着靠在粗壮的柳树旁。
他的身边开满了盛开着的秋海棠,举着一坛酒,仰头悠然地饮着。
我感觉这个身影有些熟悉。
他转过头,含笑看着我,清泉似的眼眸里闪着光亮。
原来,是故人啊。
我笑着看他。
他扬眉,狭长的丹凤眼里漾着温柔的笑意,冲我晃了晃他手里的酒坛子,伸出手招呼我:
「阿玉快来,这儿有好酒。」
番外一
我在水中奋力地挣扎,但昔日里安谧的湖水今日却好似发了疯,一次次地将我裹挟其中。
听着岸边的叫嚷声离我越来越远,我终于是没了力气,向这湖水屈服,闭上眼感受着身子缓缓向下坠去。
突然我的腰被一只大手揽住,他拖着我努力地向上,逃离这可怕的水域。
我被救上了岸,大口大口地向外面吐着水,终于稍稍缓了过来,我抬起头看着救我的男子。
他长得真好看,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好看。
可他的脸色看起来竟好像比我还糟糕,一丁点儿血色都没有。他没看我,探头往湖里望,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那湖水一如平素,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被发现了似的,有些惊慌失措,他勉强笑了笑:「那秋海棠落湖里,寻不见了。」
我摸了摸鬓边,适才我的确从御花园里摘了一朵秋海棠,现在或许已经被水冲掉了。
「公主,公主!」
一堆太监宫女刚才我落水了不知道在哪,这会子我上岸了都一拥而上,又是给我披衣服,又是要给我宣太医。
可他们在我耳边大声地吵嚷着,我却感觉这些声音都离我很远,我的眼中就只有他。
我看见他用手支着地发颤地站了起来,可他还没站定,整个人便晕了过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我心中突然重重地一坠,忙不迭扒开围着我的宫女,跑过去看他,大声地喊:「太医,快传太医!」
我让人把他送进了我的宫里,太医赶到时,赶忙过来要给我请脉,我说你别管我,你去看看他。
太医诊完脉,说他本来就得了风寒,今日落水寒气袭体,所以才会高烧昏迷。
我看着他那苍白的面容和微弱的呼吸,我突然觉得他是个傻子。
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要来救我,就不知道爱惜爱惜自己的身子吗?
那一晚,我守了他一夜,听着他在昏迷中胡言乱语。
他迷迷糊糊地说什么你可愿意,你可愿意。
我不知道他在问谁,但我权当他在问我。
我说:「我愿意。」
我在他床边守了一夜的事,渐渐在宫里传了开,大家都说我要寻他做驸马。
我从没这样想过,但我觉得这样想想也行。
我承认,我心动了。
那天过后,他逐渐退了高烧,我知道了他叫贺祈,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
我其实很高兴,不愧是我看中的男子,这样年纪轻轻就医术高超。
我端来药要喂他,他愣了一下,推辞说:「这不合礼制,臣自己来就好。」
我说:「其实不打紧,反正以后也是会合礼制的。」
他闻言突然抬头看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有着震惊,他下床行礼,说着:「臣不敢。」
我有点难过。
我想他可能有了心上人,不然他为什么在昏迷中一遍遍地问你可愿意。
我忽然好羡慕那个姑娘,让他这样惦念。
我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他猛地抬头,那双凤眼有些发红,我突然感觉他现在整个人脆弱得好像我一碰,就能成了一地碎渣。
我好几天没去看他,我听说他的病好了不少,一整日地坐在桌子前写什么方子。
我不想放弃,我真的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
我又去看他,我进来时他正在写方子,许是过于认真,他没发现我,我在案前盯了他许久,终于看他写完了这张方子。
他的眉间舒展开,这才发现我站在他身前,忙起身行礼。
「臣参见公主。」
我说:「贺太医怎么病着也不知道歇一歇。」
他笑了笑,对我说:「太后之前吩咐臣照顾周家少夫人,如今怕也回不去了,不敢辜负太后的信任,于是写了一些方子。」
「不敢辜负太后的信任吗?」我看着他,「若是太后想把我也托付给你,你自然也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吧?」
贺祈跪下道:「臣怎配得上公主。」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问题,要问一个姑娘。」
他抬头看我,眼中有着不解。
我说:「你是不是想问问她,你可愿意?」
他的心事被戳中,竟逐渐红了眼,他勉强笑笑:「公主打趣。」
「我打趣吗?」我盯着他看,一瞬不瞬,「你在昏迷中喊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你可愿意,你以为是我听错了吗?」
我眼睛里也有了泪水,逐渐视线都模糊了起来,「那我倒要问问,她愿不愿意呢?」
贺祈跪在我身前,许久没出声儿。
良久,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发颤。
「想必,不愿吧。」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我说:「既如此,你就忘了她吧。贺祈,做我的驸马,好不好?」
他没回答我。
他是在告诉我,不好。
我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连忙拿着袖口拭去,我说:「你回不回答我也已经不重要了,待赐婚圣旨给你那天,你愿娶也得娶,不愿娶也得娶。
我撇下了跪着不言的他,离开了屋子。
次日,贺祈去了一趟周府,或许是给那周家少夫人送方子去了。
我想太后只是让他去照顾几天,他都能如此尽心尽力,若是太后让他照顾我一辈子,我觉得他也是会听话的。
我让宫女在我宫里摆满了秋海棠,我觉得贺祈应该是喜欢这个花。
我不是很喜欢秋海棠,但是贺祈喜欢,那我也喜欢。
他从周府回来之后,就跑到我宫里跪着。
他要让我打消寻他做驸马的心思。
我偏不要。
我徽宁是尊贵的公主,我凭什么连我喜欢的男子都不能嫁?
更何况公主配太医,明明是我低嫁,他有什么不愿意的?
为了一个不喜欢你的女子,你就要终身不娶吗?
我看着他跪在外面,院子里摆满了盛开的秋海棠。
我真的想问问贺祈,你没有心吗?你看不见这满院子的秋海棠吗?
就因为你当初一句话,我把御花园所有秋海棠都搬了过来。
你看不见吗?这是我对你的情意啊。
我不理他,我就让他跪,跪到后悔。
可天空中的日头不知何时隐进了黑云中,天色阴沉,转眼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他仍旧在雨中跪着,一动不动。
我在殿内砸了茶盏,砸了花瓶,我强迫自己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可我终究还是心软了。
我撑着伞走了出去,走到他身前。
他抬头看我,苍白的面上,那双眼睛格外坚定。
原来,他的坚定,是用在了取消我和他的婚事上。
我忍着我的泪水,威胁他:「如今全宫都知道我喜欢你,你要是退了婚,那我徽宁就会成为全宫的笑柄。你到时候做不成驸马,也别想再当什么太医。」
他说:「好。」
这个字平静的,就好像早就料到了我会这么说一般。
我忍着的泪终于落了出来,我蹲下来与他平视,我哭着说:「贺祈你就那么讨厌我吗?你这么年轻就成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我不信这里面没有你的梦想,没有你的汗水。」
「你就为了不娶我,你就把多年的理想也扔了吗?我就这么让你厌恶,让你不惜放弃自己的理想也要丢了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对我说:「当太医,不是我的理想。」
我说:「不是你的理想?我都去太医院问了,谁不知道你贺祈为了做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拼了命地去钻研医术,你说这不是你的理想,你在骗谁?」
他笑了笑,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哭了,因为他满脸都是雨水,他说:「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只是一个承诺。」
「承诺?」
他这次真的哭了,因为我看见眼泪一颗一颗落了下来。
他说:「我当初翻过的每一页医书,记的每一个方子,都是为了这个承诺。我曾在梦里想了无数遍,我履行了她的承诺,我带着这个名头去找她,把那支金簪子戴在她的头上,问她,你可愿意?」
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但是后来,后来我终于成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而她,她却嫁人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想问出的一句话,哪怕她拒绝我,至少我问了。可如今,这句话,我却是再也问不出口了。」
他抬头看我:「若是臣让公主心忧,臣便辞去太医一职。故人承诺已成,臣再无留恋。」
好一个再无留恋。
我撑着伞站了起来,望向远处飞檐溅起的水花,忍着泪淡淡地道了一句:「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他俯下身行礼。
「臣谢公主隆恩。」
贺祈真的走了,他第二日就向太医院递了辞呈。
他就这样离开了。
我伤心欲绝,竟然一病不起。
我想我真的是太丢人了,全宫都知道我倒贴贺祈不成还被人甩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女子是谁,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羡慕一个女子。
他占据着贺祈整颗心,甚至说贺祈学医为她而学,进太医院为她而进,贺祈这半辈子全是为了她而活。
而她嫁人了,贺祈还是忘不了她。
我病中周夫人带着她的儿媳妇来看过我。
她儿媳叫成玉,就是贺祈之前奉了太后的旨意照顾的人。
成玉或许真的病了,她的脸色很不好。我突然也很羡慕她,贺祈对她多上心啊。
我忽然好想得一辈子的病,让贺祈就这样照顾我一辈子。
渐渐的,我的身子好了起来,夏过冬来,当天上再次飘着大雪的时候,我听说成玉险些被大火烧死,后来被人救了,而救他那人却烧的面目全非。
大家都说成玉被大火吓得疯疯癫癫的,她在我病中来瞧过我,而且我和周家也算是亲戚,于是我便也去了周府探望探望她。
我停在她的房门前,听见周昀梁在里面安慰她,她哭着喊我欠贺祈的,我拿什么还,我拿什么还。
我正要推门的手一滞,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贺祈,贺祈。
难道…… 我不敢想,我不敢想!
我转身跑出了周府。
我问我身旁的人,那日大火烧焦的尸体呢,他们说被太后安置好了,说要好好厚葬。
我赶忙赶到了存放着那尸体的地方。
他被烧得黑黑的,瞧不出来是谁。
我走进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贺祈。
我不相信!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你不是还有意中人吗?你不守着她吗?
你就这么死了?你心安吗?
我看见他的右臂弯曲着,将手放在了心口处。
我在他烧焦的右手里看到了一个闪着金光的东西,我扒开他的手,拿出了一支金簪子。
这样式已经很旧了,上面描着的秋海棠也很是粗糙。
秋海棠。
我突然明白了那日为什么贺祈重病之下还来救我,原来他救的不只是我,他救的是我鬓边的那朵秋海棠。
那今日呢?你付出生命救下了成玉,是因为她就是你的意中人,还是因为她鬓边也别了一朵秋海棠呢?
贺祈啊贺祈,你怎么就为了朵秋海棠过了一辈子呢。
「这金簪子太丑了,哪里有宫里的精致。」
我从我头上抽出一只金簪,上面描着的玫瑰精致小巧,雍容华贵。
我把我的簪子塞到了他的手心。
我承认,是我自私。
贺祈,下辈子,下辈子你先遇见我好不好?
忘了你的秋海棠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