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我不喜欢的公子。
我嫁给了我不喜欢的公子。
我叫成玉,这公子本来要娶的姑娘叫程玉。
谁知皇帝他老人家一时手抖写错了,传旨太监也赶着吃晚膳,急急忙忙地就过来宣读了圣旨。
生米煮成了熟饭,开弓没有回头箭,帝京刹那间晕倒了两位姑娘。
一个是成玉,一个是程玉。
01
这公子叫周昀梁,说来可笑,我一开始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生何样貌。
这就更别提喜不喜欢了。
大喜那日,他揭开我的红盖头,目光有些谨慎。
我也警觉地望着他。
揭完盖头,他蓦地从袖管里掏出一根铁棒。与此同时,我也迅速地把藏在喜服里的匕首拿出来。
「不许碰我!」
我们俩同时喊了出来。
我拿着匕首指着他,闻言倒是愣了愣。
「别以为你程玉是程阁老的孙女,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嫁给我,我就能从了你!」
周昀梁扯着嗓子喊。
「我当是什么呢!」我大喜,随手把匕首一扔,上前介绍说,「周公子你好,鄙人成玉,成功的成。」
那晚,我们一见如故,相拥而泣。
在大婚之日,当场就拜了把子。
02
周昀梁成了我的好兄弟。
我从没想到,我的第一个结拜兄弟,居然是我夫君。
我感觉这关系怪怪的,我总不能和自己兄弟做一辈子夫妻吧?
但这婚是皇帝赐的,我又不能说和离就和离。
皇帝应该也是觉得这是自己马虎大意才酿成了的大祸,所以这几日成箱的金银珠宝一次次地往这里送。
这意思也就是虽然他点错了鸳鸯谱,但我们也得好好过日子。
我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
周昀梁对此也很是忧虑。
我问他:「你说,就这样过着,咱俩会不会真的就成了夫妻啊。」
他愣了一下,起身愤愤地对我说:「你休想!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夺妻之恨?
这都哪跟哪啊……
03
是日,跟着皇帝的珠宝箱子送来的,还有太后召我和周昀梁进宫的懿旨。
太后的懿旨,我又不能不去,便只得换了身儿衣裳跟着嬷嬷进了宫。
到了太后宫里,嬷嬷没有领我们去正殿,而是不知为何去了一处寂静的偏殿。
到了偏殿,只见太后一身锦绣华服,端坐在前方。
她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我和周昀梁。
我和周昀梁都疑惑地望着对方,不知道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好,真好啊。你们二人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太后笑吟吟地说。
不过她只笑了一瞬,便冷了下来。
她面色突然凝重,还带着些愠怒。
「不过,据我所知,你们二人还有些事没做吧?」她说着,指了指桌子,上面的一个托盘里放着一张洁白的帕子。
糟了,大婚那日光顾着吃饭喝酒拜把子,忘了这东西。
我心下一沉。
「这婚事,虽说出了些意外,但好歹是陛下的赐婚,你们二人,难道是想日后和离打陛下的脸吗?」
太后面色阴沉。
我和周昀梁都不敢说话。
空气里隐隐的杀气从太后那里传来。
许久未有人言语。
「不过。」太后终于开口缓缓道,「哀家倒是可以帮帮你们。」
我瞪着眼猛然抬头。
这东西,还,还能帮?
「惠若。」太后抬了抬声音叫道,从屋外进了一个嬷嬷,就是适才领我们来的那个嬷嬷。
「监督他们,完成任务。」
我差点儿就喷出了一口老血。
04
「我不要!」周昀梁涨红着脸,指着我喊道,「你休想!」
什么叫我休想?我也不想的好嘛!
我白了他一眼,「你也休想!」
「放肆!」太后用手狠狠拍了拍桌子,「成何体统!」
我们俩忙闭上了嘴巴。
太后起了身,给惠若使了个眼色,便抬脚离开了屋子。
我刷地转头,瞪着周昀梁。
周昀梁也瞪着我。
他瞪着瞪着,脸上是越来越红。
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我竟不知道一个人脸红还可以红到这种地步。
「咳咳。」惠若低低咳了两声,「二位且宽心,老奴奉程玉姑娘的命令,是会帮助二位的。」
此话刚落,周昀梁便指着我,愤愤道:「你听听,我就说你没安什么好心!嘴上说着不愿意,身体倒是诚实!」
我瞠目结舌,我怎么身体诚实了?
惠若忙拦住我们,对周昀梁道:「公子误会了,我说的是程玉姑娘,您本来要娶的那位程玉姑娘!」
周昀梁明白了,他脸色变了变,应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看了一眼我,再没说话。
惠若姑姑拍了拍手,一个中年男子从殿内走了出来。
「二位且在这里坐着,下下棋解解闷儿,这位口技人自会帮二位掩人耳目。」
那天,我和周昀梁下了一夜的棋。
那口技人站在窗前,模仿着男女云雨之声。
良久,周昀梁问压低声音我:「你说,他这是偷看了多少次,才能模仿得这么惟妙惟肖?」
我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周昀梁瞪着我,又一次红了满脸。
他结结巴巴道:「我,我猜的呗。」
我看着他这样子,突然觉得有趣,便似是随口说道:「嗯,猜得挺准。」
他一开始是点头,又忽地抬头,瞪眼质问我:「你怎么知道我猜的准?」
我笑道:「我也是猜的呗,怎么,就光许你猜,不许我猜?」
周昀梁咬着嘴唇,瞪眼看我。
「我不许你猜!」
我讶异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这会子是抽得哪门子的风。
05
周昀梁一连好几日都没理我。
本来我和他只是暂时搭个伙过日子,日后我自然是要想办法脱身的。他理不理我,我倒也不在乎。
可是这几天情况有些不同。
程玉来了。
就是那个周昀梁本来要娶的那个程玉。
这位程姑娘,为了借故到周家来,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她查遍宗谱,发现她爷爷的爷爷的叔叔的二大爷的媳妇的三哥,是周家祖上收养的一个孩子。
我听着都头疼,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查出来的。
不过,这也总算是和周家沾点儿亲带点儿故。于是程玉就风风火火地搬到了她的亲戚周昀梁家小住。
按理说,程玉爱恋周昀梁,我横插一脚,她应当是对我深恶痛绝,恨不得八百辈子都不相见。
可没想到她自来到周府,是天天黏在我这儿,一口一个嫂嫂,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可真让我叫苦不迭。
我想着赶紧找周昀梁商议商议,我们好说歹说也是兄弟,他可不能让我独自承受这糟心事。
可周昀梁躲着我。
我去书房他就在花园,我去花园他就在内屋,我去内屋好家伙他直接帘儿一拉说要沐浴。
我站在帘儿外,叉腰冲着里面气愤地喊道:「周昀梁,你赶紧给我出来!信不信我现在进去直接把你剁了!」
「你敢!」
周昀梁在里面气急败坏。
我吼道:「我怎么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周昀梁扯着嗓子喊:「就算你介意我现在不想跟你过,那你也不能为了永绝后患,让我们周家断子绝孙吧?得不到就毁掉,为了一己私利,你竟如此恶毒!」
我都气懵了,在外面直跺脚。
他都在想些什么?
得不到就毁掉?
还我为了一己私利?
一己,私利?
「我剁的是你,你!」我怒吼,「整个儿你!」
06
少顷,周昀梁讪讪地从帘里钻出来,看了我一眼:「你不早说。」
我真是觉得他莫名其妙。
「是你自己脑子有坑好吧,正常人谁会一说话就往那块儿想的?」
谁料他听了这话竟然一脸委屈,冲我嚷嚷:「要不是你那天在宫里,你,你乱想,我能这么躲着你吗!」
说罢他还嘟囔了一句:「我都还没准备好呢。」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他没准备好,搞的像是我已经蓄势待发了似的。
我无暇和他探讨什么准备好没准备好的问题,开门见山地说:「别扯其他的,那个程玉是你招惹的桃花,你赶紧自己去解决了,别让她整日来烦我。」
他听完我的话,神情竟然渐渐舒缓起来。
「你来找我,就为这事儿啊。」
他懒洋洋地答了我一句,再没了下文,竟跑一旁悠悠哉哉地沏茶,沏完茶还吹一吹,吹完了还闻一闻,闻完了坐下来还抿着嘴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周昀梁,你干什么呢?」我无语,「这件事很重要好吧,我在很认真地和你说。」
这几天被程玉烦得头疼,我真的是一天都受不了了。
他放下茶盏,一副认真的样子:「那程玉昨日遣人送来的糕点,我可是一口都没吃。」
我等着他继续说,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结果他就这一句话,再不往下说了。
「没了?」
我简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见我这反应,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仅没吃,我还给了阿福吃。」
阿福是周家的管家,整个人胖胖的,最喜欢吃东西。
可是他到底在说什么啊,这和程玉有什么关系?
我皱眉:「所以呢?」
他也皱了眉,又想了想,说:「阿福说那糕点可难吃了。」
怎么绕来绕去都在扯什么糕点。
周昀梁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懂了他的意思,起身冲着我笑:「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嗯?我怎么就放心了?
我说:「但她人没走啊,这和糕点有什么关系。」
周昀梁一副看透了我的样子,叹了口气,对着我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吧,我不会的。」
可真是谢谢他,我彻底晕了。
07
我病了。
全周府都知道我病了,我闭着门说自己头疼腿疼肚子疼哪哪都疼。
程玉最开始一天看我八百趟,我全都谢绝了,但她看样子还是不死心,好说歹说非要我把她做的糕点收下。
我怀疑程玉来这儿成日里除了做糕点再没别的事儿了。
哦不对,除了做糕点,她还喜欢来烦我。
但我非常坚持,说得自己仿佛病入膏肓了一般,难受得连床都下不来,她似乎也不太好意思再叨扰我养病,便只吩咐侍女每天都来送她做的糕点。
周昀梁都说了这糕点难吃,我才不要吃,正巧阿福每日来给我送药,我就顺手赏给了他。
时间长了,程玉也不来烦我,我待在屋子里看看书绣绣花,也总算是难得的清净。
但程玉不来烦我,还有别人来烦我。
这日我正在看书,窗子开着,微风和煦吹得我心旷神怡。
突然一个脑袋从窗子外探了进来。
周昀梁趴在窗台上,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没病。」
我瞥了他一眼,没理他。
他继续说:「那程玉来咱们家小住,是爹同意了的。我爹那么凶,我要是朝他闹非要让她走,他揍我怎么办。」
我抬起头看他,他可怜兮兮的。
我叹了口气:「那就她待多久,我病多久好了。」
他顿了顿,说:「那程玉根本也不咋来找我,我俩自她进府就没怎么说过话。」
我真是服了他,他不说也就算了,还来和我强调那程玉不去找他?
他在炫耀什么?炫耀他耳根子清净,我这边被那程玉烦得不行?
我把书放下瞪着他。
他又添了一句:「而且她送给我的什么糕点羹汤我都给阿福吃了。」
我真的不明白他反反复复提糕点做什么,我也不想和他理论,一个箭步冲上去啪地把窗户关了。
我听见窗户后面一声哀嚎,然后周昀梁嘟囔了一声:「醋劲儿怎么这么大,哄都哄不好。」
好嘛,我这才恍然大悟,合着他以为我想着让那程玉赶紧走,是因为我在吃他的醋。
我真的服了他,他怎么总是觉得我要馋他身子,我要吃他的醋呢?
我们是兄弟啊!
我这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上前刷地一下又把窗户打开了。
周昀梁捂着被窗户夹到的鼻子哀怨地看着我。
周围几个丫鬟小厮停下了正在进行着的窃窃私语,低头憋笑不敢看我。
第二天满府都传遍了,说少爷新娶的媳妇是个妒妇,嫉妒那程家小姐嫉妒得自己病入膏肓,以至于让自己头疼腿疼肚子疼哪哪都疼。
还有人补充说少爷新娶的媳妇还是个悍妇,听见少爷和她提那程家小姐,从病榻上飞起来给了少爷一拳,要不然少爷怎么会鼻青脸肿。
更有甚者还说少爷新娶的媳妇估计还是个杀人魔,肯定是日日在屋内盘算着怎么收拾那程家小姐,否则程家小姐怎么会听了这事连夜跑回了家,连行李都忘了收拾。
大家都说少爷真可怜,指不定怎么抱着被子哭呢。
可我一点没看出来他难过,照着铜镜给红肿的鼻子擦药,边擦还边哼着小曲儿。
我说:「我真的不是吃醋,我只是单纯地烦程玉这个人。」
他说:「还狡辩,你看满府上下谁信你没吃醋?」
天呐,我这回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08
我病了的这个消息传着传着,不知怎么就传到宫里去了。太后她老人家一听我因为善妒而气病了,竟然高兴的不得了,赶紧找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来为我诊病。
我的的确确没什么病,可太后的心意又不能不要,所以这位叫贺祈的太医来府里那天,我也躺在了床上,搞的像我真的大病了一场似的。
我规规矩矩地躺在那,听见侍女给他掀帘子。
「贺太医,您这边请。」
太后说这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我不知为何对这个「太医院最好的太医」的名头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可我还是下意识地觉得那必定是一个长着白胡子的……
贺祈拎着他的药箱进了屋,我所有的思绪突然一下子被打断。
唔,好俊俏的小生。
我盯着这贺祈看,全然不知他身后还跟着周昀梁。
「咳咳。」
我听见周昀梁轻咳了两声,这才把视线往后移了移,但也只是移了移,随后又马上回到了这位俊俏的太医身上。
贺祈进了屋,冲我笑笑,问道:「夫人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唔,声音也好温柔。
我答道:「现在其实也还好。」
他点点头:「都说心病难医,夫人的心病既然已去,自然万事无忧。」
完了完了,他肯定信了那些个风言风语,以为我真是个妒妇悍妇。
我悲怆不已,好好的初见就这样被毁了。
他示意我搭脉,我把手伸了过去,他开始号脉。
贺祈低着头,狭长的丹凤眼漾着水意,睫毛像是被湖边的微风吹拂似的一颤一颤。
唔,这眼睛真好看。
我突然觉得,这样闪着波光的眼睛,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咳咳,咳咳咳……」
周昀梁又开始咳嗽,这回一下两下没完没了,着实影响了我欣赏美色,我抬起头带着些愠怒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嫌弃。
他竟然气得拂袖离开了屋子。
我觉得他今日实在是奇怪,不对,是他这几日整个人都奇怪得不行,动不动就发莫名其妙的脾气。
我和厨房小李要只烧鸡,顺便寒暄了几句,他都能气得给了小李十年的工钱让他另谋高就。
我猜应是脑子出了问题。
不仅是脑子,到今天居然连嗓子都不行了。
我说:「贺太医,您替我诊完病,也顺便给周昀梁看看,我觉得他这几天哪哪都不行。」
我能感觉出贺祈号脉的手滞了一下,随即低着头温和道:「这样的私事,夫人也没必要说得这么清楚。
我满头问号,又猛地顿悟。
旁边的丫鬟开始低头憋笑。
我百口莫辩。
第二天满府的人又传开了,说少夫人善妒,少夫人凶悍,少夫人不仅凶悍善妒,还嫌弃少爷不行。
09
我觉得太后是在考验我的定力。
明明贺祈已经给我诊完了脉,回禀了太后我身体康健的不得了,可太后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非要让贺祈在周府小住,说是要好好调理调理我的身子。
让这样一个俊俏小生日日在我眼前晃悠,这不是在调理我的身子,这是在磨练我的心性啊。
我早上起来他来请脉,我中午午睡醒了他来送药,我晚上要睡觉了他又来请脉……
我也不想老是盯着贺祈看啊,可谁让他生得这么俊俏呢!
而且奇怪的是,我总感觉我在哪里见过贺祈。
尤其是那双眼睛,给我的感觉是格外熟悉。
终于有一日,我开口问他:「贺太医,我们之前见过吗?」
贺祈微笑不语,从药箱的底层里抽出一个小抽屉,里面放着一朵秋海棠。
他把这朵秋海棠送给了我。
这朵秋海棠是用鲜花晒干而成的,但是却并未损害花朵本身,整朵花含苞待放的,甚是好看。
细细闻着,还有一股药香。
我对此有些不解,可想问他时他已经拎着药箱走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浮现了出来。
莫,莫不是这贺祈对我情意深种?
我突然看着这朵秋海棠傻笑了起来。
不过贺祈的美色我还没看几天,周昀梁就病了。
周昀梁病的那叫一个严重,据说是头疼腿疼肚子疼哪哪都疼,仿佛病入膏肓了一般。
就是我听着这症状,怎么觉得这么耳熟呢。
周昀梁都病成这样了,贺祈身为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他就弃我而去,改陪周昀梁了。
但是他毕竟是太后吩咐过来照顾我的,日日待在周昀梁那儿也不是办法,所以这几日可给贺祈累的够呛,稍有一点儿空闲还得来给我请脉。
我问他周昀梁到底是什么病,贺祈看着我叹了口气说:「我猜是心病。」
我疑惑地问:「周昀梁能有什么心病?」
他道:「我把了脉,我觉得周公子并非夫人说的那么不行。」
他顿了顿,「许是这个,成了心病。」
我一时语塞。
这件事是翻不了篇儿了么啊啊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像是突然想清楚了什么似的,对我说:「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私以为,夫人也该转变一下想法,莫要给周公子太多压力为好。」
我崩溃地朝他摆摆手,他问我怎么了。
我说:「贺太医你还是出去吧,我感觉我有点上不来气儿了。」
10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真的觉得我见过贺祈,可每次我问他,他都借着一些由头给搪塞了过去。
要知道人若是有件事就在嘴边,但死活说不出来,这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情。
所以今天,我一定要知道答案。
我让侍女去把贺祈叫了来,说是我突然胸口不舒服,贺祈果然很着急,匆匆忙忙地就来了。
他进了屋,我给屋里的丫鬟使了个眼色,满屋子的人都纷纷退了出去。
我把门关好,转身看他。
自从贺祈进府以来,他一直都是温温和和的样子,待人谦逊有礼。
可是今天我能感觉出他慌了,因为他整个人僵硬得不行,直直地立在哪儿。
我朝他走去,气势强盛,一步步地逼近他。
他被我震得连连后退,直到退到了墙角,实在退无可退。
贺祈比我高半个脑袋,我仰着头怒视他,他把已经靠在墙上的脑袋又往后缩了缩。
我突然觉得我像个流氓。
因为贺祈他,脸红了。
这样好看的脸上晕染着淡淡的红,湖水似的眼眸里泛着惊恐,我看着他这样子,我心里那强硬的气势竟然一下子疲软了。
我甚至觉得我也要脸红了。
「夫人,这,这不妥。」
贺祈结结巴巴地说。
我努力地重铸我的气势,对他说:「你别管什么妥不妥的,你告诉我,我们是不是见过?那朵秋海棠到底是什么意思?」
贺祈听了我的话,看了我良久,叹了口气,终是小心翼翼地问我:「夫人还记得,八年前的那个冬天,你在街头给了一个少年一支金簪,让他安葬已经死去的师父吗?」
我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眸,突然和我记忆中那个拿着自己的卖身契,被围在人群中的少年重合了起来。
八年前的冬天,我和丫鬟偷跑出去玩,看着前面街头乌泱泱围着一群人,我挤进去看,发现一个约莫着十几岁的少年摆着自己的卖身契,想要安葬自己已经去世的师父。
人群里有人问:「你会什么啊。」
他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答道:「我,我会一点点医术。」
谁家会特意买个郎中回去呢?更何况这少年年纪这么小,又有谁敢让他看病呢?
人群里熙熙攘攘的,将弱小的少年围在中间。
我突然很难过,因为我娘就是在两年前的冬天去世的。
我想他肯定把他的师父当成爹来看的,所以才拿着卖身契来为师父寻得一笔安葬费。
我摸摸口袋,发现没带多少银子,便从头上取下了阿姐昨日新给我买的金簪子,那簪子上描着一朵秋海棠,我挤过人群递给了他。
他抬头看我,眼眸清澈得像是含了一汪清泉。
我没等他开口,说:「我不要你的卖身契。」
他问:「那我要怎么报答恩人呢?」
我想了想,说:「你不是郎中吗,那你就做这世上最好的郎中吧。」
阿娘因病去世的时候,我听周围的人都在说太医院太医院,我好像知道那是一个很厉害的地方,去那里的都是很厉害的郎中。
所以我就补充道:「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
少年的眼睛亮亮的,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湖水。
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全部,惊讶地问他:「你就是那个少年?」
他似乎如释重负,看着我点点头,「夫人还记得。」
我疑惑地问:「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我明明问了你很多遍了。」
他垂下眼睫。
「因为我怕,怕你忘了。」
11
贺祈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尽是落寞。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也难过了起来,我想安慰安慰他,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正在脑子里想着安慰的话语,贺祈突然开了口,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越来越红。
他看着我说道:「夫人你,这,这真的不妥……」
我恍然回过神儿,看着我将一个比我高大的男子逼到了墙角,像是要调戏他一般仰着头靠近他的脸,我离他是那样的近,近到我都能看到他眼眸里我的小小影子。
甚至近到我再往前一点点我就亲……
我突然脑子嗡地一下,心跳的特别快,猛地往后退一步,转过身,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我现在觉得我就是个流氓。
偌大的屋子里,许久没有人说话,我们两个人都红着脸不敢看彼此。
我从未如此狼狈过。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这竟真的很像是我在调戏他,再加上之前传着的风言风语,贺祈会不会以为我是个女流氓啊。
完了,我的形象在他那儿,是彻底毁了。
还是没有人说话,这种沉默的氛围时间久了真的会压得人喘不上来气儿。
我想着这也太尴尬了,总得说点什么吧,就背对着他解释道:「那个,我平常不是这样的。」
我这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
什么叫我平常不是这样的,搞得像是我见了他色心突起似的。
我是看他生的俊俏,我是有色心,可我有色心没色胆啊。
我想不通,我今天只是来逼他说出答案来的,我明明是气势逼人,我明明是恐吓威逼他的,究竟是为什么就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形了啊。
又是一阵沉默,我已经在地上找缝了。
良久过后,我不知道他什么神情,只听他在我身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平常也不是这样的。」
我终究是没找着地缝。
嗯,很好,更尬了。
又过了许久,他应是平静了下来,对我说:「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想着来打扰你和…… 和周公子的生活。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报恩。」
我转过身,有些疑惑:「报恩?」
他本来这会子脸已经不红了,不知道为什么等我转过了身,对上了他的眼睛,他又开始微微地脸红。
他避开了我的眼神,解释道:「太后吩咐我,来这儿帮你调理身体,是为了帮你,早生贵子。」
我愣在那儿。
从我上次和周昀梁进宫,到这次她让贺祈助我生子,太后她老人家什么时候能做些正经事啊。
贺祈顿了一下,垂下眼眸,「太后说你,你为了周公子,生出了许多风波,我觉得你是喜欢他的,若是如此,我就权当报恩了。」
我为了周昀梁生出了许多风波,还我喜欢他?
我只觉得这整件事开始越描越黑,全然不知该从何解释,登时只感觉脑子发昏,连呼吸都不畅了起来。我走到门前,打算开门透透气。
我这刚把门打开,一个身影从门外扑了进来,跌了一个踉跄。
「周昀梁?」我看着他,「你偷听我说话?」
他适才险些摔倒,现下调整了一下衣袍,抓抓脑袋对我说:「也不算是偷听,我就路过。」
我问他:「你不是病了吗?」
他笑着说:「贺太医妙手回春,我早就大好了。」
说着他走到了贺祈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贺太医此番前来,责任重大,我可不能因为我的病而耽搁大事。」
然后他看着贺祈,郑重地说:「贺太医,从今日起,你我就是兄弟了。」
贺祈点点头,淡淡地笑着。
但是他的笑,却让我蓦地想起了苦杏仁的味道。
好生奇怪。
12
周昀梁和贺祈突然莫名其妙地成了兄弟,整个人竟也变得神采奕奕了起来。
他头几日说是病入膏肓,而且还是贺祈一来找我把脉他就犯病,这会子倒好了,他恨不得把贺祈塞我屋里不出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对他说:「你好歹让人家贺太医歇一歇吧,怎么把完脉还要问药方,问完药方还要问膳食,问完膳食你连我几时睡觉你都要问?」
周昀梁看看我,无辜道:「我这不是着急嘛。」
说罢他又看看贺祈,「贺太医,不麻烦吧?」
贺祈写完了药方,将毛笔放下,抬起头看看周昀梁,微笑道:「不麻烦,都是我应该做的。」
但别说,就周昀梁的细致劲儿,还真的寻出了问题。
程玉在我病的时候送来的糕点,剩了一食盒在小厨房的角落里,过去这么久了没人发现,如今都已经生了绿毛。
本是直接扔了就行,但周昀梁说着要把所有的吃食拿给贺祈把关,许是丫鬟们大意了一下,竟把这盒都长着小绿毛的糕点也送到了贺祈眼前。
贺祈打开这食盒,愣了一下,问我:「夫人还有这爱好?」
我凑上去看,看着这一食盒绿毛,我干笑着把食盒拿走,连声说:「没没没,应该是拿错了。」
他突然拦住了我,拿起一块桂花糕细细地闻着。
我愣住,小心翼翼地问:「莫不是贺太医你,你有这爱好?」
他拿着桂花糕的手僵了一下,随之将这块长着绿毛的桂花糕放下,看着我说:「这里面加了东西,吃多了会让女子不孕。」
我心中一惊。
原来程玉在我称病的时候,没完没了地来给我送糕点,竟是打的这个心思。
但这些糕点我都没吃,好像都给了,给了阿福吃。
我突然对阿福心生愧意。
我问:「那若是男子吃了又该如何呢?」
贺祈看着我,眼神怪怪的。
他叹了口气,说:「夫人,纵使你嫌弃周公子不行,但饮鸠止渴,我觉得还是不可取。」
我:「……」
13
我似乎发现,贺祈这几日有心事。
他仍然温温和和地待人,面上总是带着笑意,可我总感觉这笑容是苍白的,就像是春日里的病燕子,虽然和风阵阵,但仍旧少了些生命气儿。
我甚至都怀疑,是不是那日我把他吓坏了。
这天晚上,周昀梁在花园的凉亭里摆了酒席,说是要请贺祈吃饭,我便也跟着去了。
周昀梁这几天心情好得不得了,拉着贺祈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可是我能看出来,贺祈的心情好像不大好,他和周昀梁的酒喝的不太一样,倒有些借酒消愁的意味。
这二人没吃几口菜,倒是喝了不少的酒。
我看不下去了,劝他们:「少喝一点吧,喝多了难受。」
周昀梁顶着两坨红晕冲我嚷:「我们兄弟相见,不喝怎么行,你别管我,我们一定要,不…… 不醉不归!」
我说:「那我们也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呢,你见了我怎么没那么高兴啊。」
他愣了一下,挥挥手说:「你别打岔!咱俩才,才不是什么兄弟。」
他喝的说话都不太清楚,我也不想和他争论,便坐在一旁数着盘子里的花生米。
周昀梁很吵,贺祈基本倒是没什么话,只是自顾自地喝酒。
我花生米数的都有些困了,周昀梁突然拍桌子大叫一声:「小李呢,这烧鸡,怎么这么,这么难吃!」
他把我震清醒了,我睨了他一眼,说:「小李前几日被你脑子抽风撵走了,你忘了?」
他真的忘了,吵着嚷着要去厨房找小李,下人们拦不住也和他解释不明白,便也只得跟着他去了厨房。
夏日的晚风有些热,灯笼明黄的蜡烛燃了很久,现下已经有点儿暗了,花丛中有着不知名的小家伙一直在叫。
周昀梁骂骂咧咧的声音渐去渐远,我耳朵边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贺祈,他实在是太醉了,白皙的皮肤已经醉的通红,往日里清澈的双眼此刻竟也浑浊了起来。
我说:「贺太医,你别喝了,你既为医,就应该知道酒醉伤身。」
他听了这话,笑着看了看我,钝钝地点了个头。
我心里不知何处突然动了一下,没缘由地说了一句:「真不知道贺太医你,日后会娶什么样的妻。」
他听了这话,抬头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复杂,我说不清那里头有什么。
他缓缓道:「我曾经,遇见过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我问他:「然后呢?」
「然后。」他移去看着我的眼,抬头看着今晚的月亮,像是自嘲似的一笑。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我突然很难过。
好像是为他,又好像是为了我自己。
14
贺祈那晚喝了太多的酒,晚上睡觉时忘了关窗,许是受了风寒,这几日病的厉害,他怕过了病气给我,便一直待在房里不出来。
这让周昀梁懊恼不已,连连自责不该让贺祈喝那么多的酒。
我有些担心贺祈,想去看看他,可到了门口,他却闭着门不见我。
我说:「贺太医你还好吧,都说医者难自医,用不用给你请个郎中?」
贺祈在屋内对我说:「劳夫人挂心,我现在还好,就不用请其他郎中了。
但我听着他这声音虚浮无力,看起来是很不好。
我还是想进去看看他到底如何了,可贺祈说什么都不开门。
无奈之下,我便想着等过几天,等他病稍稍好些了再来看他。
可没等几天,周昀梁跑来和我说,宫里的淑妃娘娘突然头痛的厉害,太后便急召了贺祈回宫。
淑妃娘娘是周昀梁的小姑姑,和周家也算是亲戚。
我突然心里有点着急,我问他:「那贺祈还回来吗?」
周昀梁说他不知道。
我有些怅然若失。
周昀梁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没事,贺太医不在,我也可以找其他的郎中,不会耽搁咱俩的大事。」
我无心和他辩驳。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之前早上醒了贺祈就出现在我面前,带着他那温和的笑容给我把脉。
中午午睡醒了,他端着刚熬好的药来,我置气说这药太苦了我才不喝,贺祈从袖管里掏出一包蜜饯,笑着对我说:「你昨日也这样闹。」
晚上我燃着灯看书,他催我睡觉,说晚睡伤身,我当时烦透了他。
如今,却是都没了。
但我想着既然之前贺祈来,是奉了太后的旨,那等淑妃娘娘病好了,他也就能回来了吧。
但过了几日,周昀梁兴冲冲地和我说,贺祈要娶妻了。
我心中突然一惊,险些摔了手里的茶盏,问他:「什么?」
他道:「那天贺太医进宫看淑妃娘娘的病,往回走时看见了徽宁公主不慎落水,他二话不说,直接就下水把公主救了上来。」
他看着我问:「你猜怎么着?」
我说:「怎么了?」
他笑道:「徽宁公主看上他了,要寻他做驸马!」
我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过了许久,我突然想起那天贺祈受了风寒,病还没好,这又下水救人,便又忙问道:「他病还好吧?」
周昀梁敛了笑容,叹了口气:「我听说发了高烧,有些不省人事了都。」
但他又安慰我:「你放心吧,有公主照顾,肯定没问题。」
是啊,都是要做驸马的人了。有公主照顾,自然没什么大事。
可我,我究竟在难过什么呢?
15
渐渐的,徽宁公主不慎落水,贺太医舍命救助的传言越传越广,在京城里都成了一段佳话。
贺祈的病逐渐好了起来,这佳话传着传着,内容也日渐丰富。
什么二人同游御花园,公主撒娇让贺太医背着她走,什么公主给贺太医喂药,喂着喂着两个人都低着头脸红羞笑。
大家都纷纷慨叹,果真是神仙眷侣,天赐姻缘啊。
我不知为何,一听到这段佳话心里就发闷,索性关起门来图个清净。
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贺祈。
可我又觉得我担心贺祈算这么一回事呢,我要是巴巴地跑去看他,结果看着他和公主谈情说爱,我算什么?
我把头闷在被子里,我越想越气,我甚至不知道我在气什么。
周昀梁看着我说:「我觉得你最近很不对劲。」
我嘴硬:「没有啊,我怎么不对劲了,我好得很。」
他沉默半晌,说:「你刚刚给自己茶盏里倒了茶,结果喝的却是我的。」
我低头一看,我果真拿错了茶盏。
「那有什么,我一不小心拿错了。」
我继续嘴硬。
他叹了口气,「春红是新来的小丫头,我对她没那意思,你不能看见一个生的不错的就这般置气吧。」
我这心里的气没处撒,他倒好找上门来,我真的不知道他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从一开始就警告我不要馋他身子,不要对他图谋不轨,这倒还怀疑上瘾了,我哪有那么多心思打他的主意吃他的醋。
再说了我们明明是拜过把子的兄弟,我怎么可能会打兄弟的主意,他到底拿没拿我当兄弟啊。
我扔给他一个凶悍的眼神,头也不回的走了。
「喂!我明日就打发她伺候别人!」
周昀梁在我身后喊。
我没理他。
结果他喊得更大声:「那我现在就打发她伺候别人!」
16
我再次见到贺祈,那都是半个多月之后的事了。
他那身子骨应该是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拎着他那药箱来找我,我屏退了所有人,屋里只有我们俩。
他笑着问候我:「夫人。」
我其实挺想他的,但是如今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却又不想看他。
他察觉出了我的异样,又叫了我一遍:「夫人?」
我抬起头看他:「不敢当,您都是要做驸马爷的人了。」
他的笑凝滞了一下,渐渐地消失了。
他道:「你也听说了。」
我说:「这样好的佳话,我不想听也是听的清清楚楚。」
他垂眸,后又抬眼,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并没顺着我的话往下说,把他那药箱打开。
「之前在府里住过一段时间,大致还是能摸准些夫人的脾性。我写了一些方子,都是顺着夫人的脾性在通常方子上改动过一些,您看这个……」
贺祈唠唠叨叨地说了起来,他那小小的药箱里写了厚厚的一沓方子,有治失眠的,有安神的,有治风寒拉肚子头疼脚麻腰椎痛什么病的都有。
我就坐在那儿听,但我什么都没听进去,最终他讲完了,在一沓方子的纸下面,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罐。
他把白瓷罐递给我。
我接过它,顺手打开看看,里面放着几朵秋海棠。
我数了数,一共七朵。
加上他之前送我那一朵,正好八朵。
八年,八朵。
我突然很想哭。
但我忍住我的哭意,看着他问:「贺太医今日准备地如此万全,是打算日后做了驸马,不再同我再见面了吗?」
他没回答我,自顾自地说:「人的脾性都在变,这些方子用之前还是请个郎中来瞧一下比较好。」
我问他:「那我还能请来太医院最好的郎中吗?」
他愣了一下,随后又道:「当然,太医院永远都有最好的郎中。」
是啊,太医院永远都有最好的郎中,只是这个郎中,不再是他了。
他看着我,带着些略有勉强的笑祝福道:「夫人比我幸运,嫁给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那我便祝夫人一生顺遂,无虑无忧。」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感觉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我终于是没忍住,扑上去用双手从后面揽住他的腰,将脑袋靠在他的后背上。
他僵住。
我说:「贺祈,我最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我只记得我接到赐婚圣旨那天,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嫁给了我不喜欢的公子。我起初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想到不喜欢这三个字。」
「如今我想我可能明白了,或许在八年前的那个冬天,人群里的少年抬头看我,自从我第一眼见到那双眼睛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我若说你听到那些我和周昀梁的传言,其实是个误会,你信吗?」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待了许久,他慢慢地把手放在了我环着他腰的手上,他的手心有些发凉,带着绵密的汗水,越握越紧。
他一直叫我夫人,他一直对我以礼相待,从未越矩,原来今日不仅是我荒唐了一回,他也荒唐了一回。
突然他的手一松。
我听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夫人,这不妥。」
「我知道。」我把头靠在他的后背上,闭上眼,泪水渐渐湿了他的衣衫,「就让我不妥一回吧,驸马。」
17
贺祈最终还是没能做成驸马。
我听说那日他从周府离开,去徽宁公主殿门前跪了整整一天。
那天不知怎的,明明早上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却突然下了大雨,他的病刚好,终于公主不忍心,答应了他不让他做驸马。
他在第二天就向太医院递了辞呈。
我想他那日来,或许就是与我做最后的告别。
我想贺祈就这么离开了太医院,他会去哪呢?他身子刚好又淋了雨,又病了吗?
我们这辈子还能再相见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徽宁公主在知道贺祈离开了太医院的时候,伤心欲绝,也大病了一场。
徽宁公主是淑妃娘娘的女儿,淑妃娘娘是周昀梁的小姑姑,徽宁公主也算是在周夫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于是周夫人就打算进宫安慰安慰徽宁公主。
她去的时候,也叫上了我。
我本不想去,可也不好推辞,便也就和她进了宫。
到了启承宫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宫里摆满了盛开着的秋海棠。
我叫住了一个公主的侍女,问道:「公主喜欢秋海棠吗?」
她面上有些不满,向我抱怨:「什么呀,我们公主之前才不喜欢什么秋海棠。也就是落水那一日,在御花园里摘了一朵秋海棠别在鬓边。那姓贺的救了公主之后,还向湖里望,公主问他望什么,他说什么秋海棠落湖里了,寻不见了。」
说罢她啐了一口吐沫,骂道:「还不都是那个贺祈不识好歹。我们公主看上他,他还……」
她后面骂什么,我都没听见,好似失聪了一般。
原来他不顾自己病重的身体执意下水救人,救完人让自己病得高烧不退,神智不清,竟只是为了一朵秋海棠。
只是一朵秋海棠。
突然周夫人叫我,我恍然回过神儿。
她招呼我:「玉儿,愣什么呢,快进来。」
我整了整自己狼狈的心绪,冲她点了点头。
18
贺祈离开快半个月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和公主在坊间的传闻也渐渐地离开了人们的闲谈。
我有时会想,这是不是我做了一场梦呢?
我在梦里遇见了八年前的少年,我在梦里爱上了他。
然后梦醒了,他便也离开了。
可是我看着白瓷罐里的八朵秋海棠,我又告诉自己,这好像不是梦。
我承认那日我抱住他,是我的一时冲动。
我曾以为这婚事我不愿意,周昀梁不愿意,那我们早晚有散伙的那一天。
可我现在渐渐好像意识到,这婚哪是能说和离就和离的,既然是陛下赐婚,那我怎能轻易就离开周家。
我有些后悔,或许那一日我就不该冲上去,我就该把这份情感压在心底。
我常常想,若是我不叫成玉该多好,若是能让我自己选该多好。
可能我与他,到底还是命运捉弄吧。
我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发呆,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被微风画开淡淡的波纹,盛开着的荷花随着风轻轻地摇。
周昀梁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看着我说:「我都望了你半个时辰了,你怎么动也不动。」
我回过神儿看他,笑了笑:「许是身子乏,懒得动。」
他说:「今日天气好,我要不带你出去逛逛吧。」
他想了想,「我们去骑马如何?」
我摇摇头,说:「我不会骑马。」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仰着头看我:「你我乃是兄弟,我可以教你呀。」
我突然觉得他今天特别反常。
他很久没提过我们是兄弟这回事了,总是怀疑我要打他的主意吃他的醋。
今日他蓦地一提,倒让我有点不适应,但好在他总算是没怀疑我馋他身子了。
我想我应该跟他去,毕竟贺祈已经走了,我们如今已没什么可能,或许我要逼着自己忘了贺祈。
我说:「好呀,那你得好好教,毕竟我很笨。」
他看着我笑道:「没事,我不嫌弃你。」
19
夏天的蝉鸣渐渐消失在树荫间,秋风扫过满地的落叶,待那枯败的秋叶落完,光秃秃的树枝上又缀满了白雪。
冬天到了。
我突然病的很厉害。
许是出了汗着凉染了风寒,我整个人发着高烧,请了很多郎中来看都不见好。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似乎听见有谁在我耳朵边哭。
我很累,连眼皮都睁不开,使劲地去听这哭声,依稀辨认出来好像是周昀梁。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都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后来,后来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已经记不大清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疲乏的眼皮,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大清,模模糊糊之中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有着一双清澈如泉的眼眸。
我觉得我真的是病的太重了,竟然都出现幻觉了。
我最后一次见贺祈,那还是夏天,转眼间冬天都到了。
这半年周昀梁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终于不再莫名其妙地冲别人生气,也不再莫名其妙地怀疑我吃他的醋,整日带着我跑东跑西,不是去骑马,就是去赌钱。
他问我:「你高兴吗?」
我说:「我高兴。」
他看着我,突然正经起来:「那我们兄弟二人就这样,一辈子吧。」
我想了想,觉得跟着周昀梁骑马喝酒赌钱逛青楼,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我好像真的要和我兄弟过一辈子了。
慢慢地,我感觉我好像有些淡忘了贺祈,我开始觉得,他只是我长长岁月里的一个过客。
过客过客,过了便过了吧。
可今日,哪怕我知道这只是幻觉,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可当我看到了他的那一刻,我以为我那已经死寂的心又涌动出了涟漪。
我就这样在病中,在这样神智不清的幻觉中,毫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我看到他转身拿帕子给我擦眼泪,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我安慰我。
我张着嘴骂他,但我又实在没力气,说的话也含含糊糊的,可我就是难过,我就是气恼,我骂他这么久了都不来看我,骂他负心汉,骂他没良心,骂他忘恩负义。
反正是幻觉,骂就骂了吧。
在我含着眼泪的的隐约视线中,我好像看见贺祈哭了。
他面容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紧紧地抿着唇,那双好看的凤眼红红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大颗大颗地向下落,一滴接着一滴,接二连三地砸到了我的手上,甚至还带着他的温度。
我有些惊住,这幻觉也太真了吧。
不过发泄了一通,我感觉心里爽利多了。
真好,我很久没这么轻松了。
我安心地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20
或许是那天哭闹了一通,让我心情舒畅,又或许是郎中的药终于起了作用,我感觉在我出现幻觉之后,病竟然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冬日的寒风夹杂着漫天的大雪,在外头纷纷扬扬地下着。
今日是除夕。
周昀梁掀开厚厚的帘子,跑进来看我,他披着的大氅上落满了零碎的雪花,我屋子里很暖,这雪花刚一进来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