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董鄂妃:山河难抵倾城色

过了好一会,他突然笑出了声来。

福临忙问他,「病情如何?」

太医起身向我和皇上施礼道:「恭喜陛下,贺喜皇贵妃,娘娘这是有喜了。」

福临听到,兴奋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赏,重赏。」

太医忙拜谢:「谢主隆恩。」

福临走到床边,握着我的手道:「宛如,谢谢你,我现在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八个月之后的一天深夜。

我腹中剧痛袭来,宫女们掌灯。

临产婆早在一个月前就住进承乾宫。我腹中一有反应,她们便能及时赶到。

我身子骨弱,生产的时候把我折腾个半死不活,从深夜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凌晨。

朝阳初升,我听到身下传来的一阵啼哭声。

接着就听到媒婆喊道:「恭喜皇贵妃娘娘,是个儿子。」

福临从门外冲了进来,我看看他双眼通红,定是昨夜在门外熬了半宿。

他从临产婆怀中接过小皇子,放在我身边。

「宛如,你看他是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

我笑:「他这双眼睛像陛下,鼻子像妾身,他的耳朵像陛下,嘴巴像妾身。」

小家伙很乖,哭了一阵就安静地睡着了。

他的手掌粉粉的,眸子清澈像一汪碧绿的湖水,小脸粉嫩可爱。

长大后,一定是个英俊的少年郎。

福临坐在床沿,将我抱入怀中。

「宛如,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会让他成为大清皇帝,将万里江山都送给他。」

我说:「福临,我不求他以后能称王称帝,但求他能好好活着。」

福临道:「放心吧宛如,他想要什么我都会给,我会像疼你一样疼他。」

我生下皇四子后,福临大赦天下,并且颁布皇一子诞生的诏书,有意将我生的皇子立为太子。

庄太后知道这件事情后,从慈宁宫跑到皇上的御书房。

她叱责福临道:「胡闹,你这简直就是在胡闹。」

福临道:「我已经亲政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如果将四皇子立为太子,会在朝廷上引起来多大的动荡吗。你想坐稳江山,必须得到朝中大臣的支持,就算是亲政也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福临听完极不耐烦:「我已经做了皇帝,为何一言一行还要受制于人?」

庄太后道:「你生在帝王之家,就要知道一举一动全天下人都在看着。如今实权全在朝中大臣手中攥着,你若是稍不留神,便会有第二个多尔衮。」

说到多尔衮,福临握在龙椅上的手微微发颤。

「不要再和我提这个名字,不是在他的淫威之下,这么多年我不会过得这么憋屈。」

庄太后看着自己尚且年轻,但有一身抱负的儿子说。

「帝王做事,要懂得克制隐忍。对太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你对宛如的爱,同样会给她带来压力。帝王之爱太过沉重,我恐怕她承受不起。」

我临产后,宫里其他嫔妃贵人送来了许多果食、绸缎、珠宝、玉器。

我虽然在后宫不讨人喜欢,但面子上该有的,她们自然也不会少。

与我素来交好的佟妃,还亲手给小皇子做了一件坎肩。她的手很巧,坎肩我很喜欢。

她说:「好姐姐,等您的小皇子长大了,就让玄烨陪他一起玩。」

我看着床前那个一刻都停不下来的小家伙,他很好奇我屋里面摆放的佛像,向他母亲问个不停,「母后这是谁?」

「那是地藏王菩萨。」

「母后,这又是谁。」

「那是送子观音。」

「贵妃娘娘,就是拜她才生的小孩子吗?」

我冲他笑道,「我就是拜了她,才给你生的小皇弟。」

玄烨道:「那有没有免罚观音、免打佛祖,我回头也去拜拜。」

佟妃拉着他,坐在身旁,「胡说什么,你不要乱跑给,我好好坐着。」

她对我说:「这家伙皮得很,从来不让人省心。」

我说:「我倒是挺喜欢烨儿,顽皮中透露出一股子机灵劲。」

我抱着这个小家伙问道:「玄烨,你长大了想要干什么?」

他不假思索道:「我长大了想和父皇一样,执掌大清江山。」

佟妃听到这话,脸色大变,急得眼泪都快落出来了。

忙跪下来说:「皇贵妃娘娘,玄烨年幼无知,说出这种混账话。」

我知道,他这话被我听到了还好,要是被外面那些其他嫔妃听到了,她此后恐怕再难立足。

我说:「童言无忌,小孩子能懂什么。放心吧佟妃,他这话传不出这间屋子。」

佟妃说:「皇贵妃娘娘,宅心仁厚。」

我生下皇子,身体虚弱。

各种各样的补品都往宫里头送,福临吩咐御膳房,每天都给我做碗参鸡汤。

他恨不得我一天能吃五顿饭,我说我要是再这么吃下去,都快要胖成球了。

福临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

我说:「快别在我这腻歪了,陛下该上早朝了。」

他在我眉心吻了一下道:「等我回来。」

宫廷不停地送来各种补品,我始终吃不下。

好在有春秀这个丫头,她虽然身子骨小,但食量却很大。

这丫头没什么其他爱好,就是爱吃。

她说她同御膳房的宫女关系最好,认识她们就为了能偷吃东西。

每次太监送上来各种参鸡汤之类的补品,我尝一下就没什么胃口,倒了又怕福临责备,全是春秀这丫头帮我吃完,喝得连汤底都不剩。

我临产第三个月,宫中依旧不断有人送来贡品。

午饭刚过,我喊春秀将贡品收拾一下放到隔间里去。

春秀从中间抽出来一盒点心。

点心像是用雪做成的,看起来松软诱人,隔了那么远我都能闻到香气。

春秀那丫头,早就馋得流了口水。

她问我:「主子,你吃不吃?」

我中午已经吃得太多了,没有半点食欲。

我说:「你吃吧,全都留给你。」

春秀高兴极了,打开盒子不一会工夫便吃了四五块。

春秀道:「哇真好吃,主子你不尝尝?」

她故意做出来流口水的样子。

我说:「那我就吃一小口。」

我接过点心,还没等我放入嘴中,春秀将我手中的食物打掉。

她捂着腹部,面色极其难看。

接着她一头栽倒在地上,口中不停地吐出鲜血。我连忙喊外面的宫女,赶紧去太医院请最好的医师过来。

我把她抱起来放在我的床上,用手帕擦她口中涌出来的鲜血。

我说:「好春秀,你再忍耐一下,等一下太医就来了。」

我越擦,她口中的血越多。

手帕全都被血水浸透,我就用袖口给她擦。

春秀望着我说:「我以为春秀会陪主子到老,会给主子养育小皇子,没想到如今要先走一步了。」

我说:「不会的春秀,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会死。我还要给你找个好人家呐。」

春秀说:「我这一走,就怕主子一个人活在这宫里面太孤单。」

说完她从口中喷出来一大口鲜血,吐在我身上。

我说:「春秀你省着点力气,快别说话了。」

「春秀要说,春秀再不说以后都没机会了。」

「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人对春秀好过。是主子您将春秀买回去,要不是您我早就饿死了十多年前了,如果有下辈子,我还给您做侍女。」

我说:「如果有下辈子,咱俩换换身份,我给你做侍女。」

春秀笑了:「主子无论如何都会是春秀的主子。」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滴在身前,和春秀的血水混在一起。

「天好黑啊,春秀害怕。」

我连忙把春秀搂在怀里,我说:「春秀不怕,有主子在。」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主子的怀抱,好像小时候抱着我唱摇篮曲的娘亲。」

她说完,我就开始给她唱摇篮曲。

「小小荷叶露出尖角,我家的宝宝快睡觉,醒来时,莲蓬已经成熟了。片片浮萍出水娇,我家的宝宝快睡觉,醒来时,娘亲带你摸菱角。」

我摇篮曲还未唱完,春秀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说:「爹爹,娘亲,弟弟,春秀来找你们了。」

春秀死后,福临大怒。

命人彻查此案,一时间后宫震荡,人心惶惶。

事情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佟妃头上。

在我生四皇子之前,福临已经有了三个皇子。大皇子早年夭折,二皇子福全是我族妹的孩子,而三皇子就是玄烨。

所有人里面佟妃的嫌疑最大,更重要的是她与我交往亲密,出入承乾宫时无人详查。

案子查清的那一夜,佟妃已经预先得到了消息。

当天深夜过了子时,佟妃带着三皇子玄烨来到承乾宫。

一进门,佟妃就喊玄烨给我跪下。

「快给你贵妃娘娘磕头,求娘娘开恩救救我们母子二人。」

玄烨立马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我磕头,说道:「还请贵妃娘娘救命。」

他一下子比一下子磕得狠,头上立马鼓出来一个肿包来。

我忙去扶他,玄烨还是不停地磕头。

他泪眼婆娑道:「贵妃娘娘不救命,我就一直磕下去。」

佟妃在宫里只是个庶妃,玄烨年纪又小。我看着她们母子二人怪可怜的,赶紧让玄烨先起来说话。

我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半夜跑过来?」

佟妃用手帕抹着眼泪说道:「上次给您下毒的案子查出来了,宫里头送食物的太监指认说是我干的。姐姐明鉴,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加害于您。」

我说:「那就再去审查一遍。」

「送食物的太监指认我之后,就咬舌自尽了,他在我身边待了十多年,任凭谁都不会相信,他是被人指使陷害我的。我死了不要紧,可我的烨儿尚且年幼。」

她说着把玄烨露在怀中,继续道:「前些日子玄烨说的不过是些胡话,姐姐莫以为是我教给他的,我知道自己地位低,也不指望玄烨夺位,只希望我们母子二人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我与佟妃交往的日子不算长,但也知道她向来不喜欢与人争宠,为人宽厚。

这种残忍的手段,她肯定是做不出来的。

我安慰她说:「放心吧,我去陛下面前替你求情。」

佟妃娘娘叹了一口气道:「我自入宫以来,谨言慎行,戒急用忍,却还是惹出来祸根。」

我去福临面前求情,他自然没再追究佟妃的麻烦。

只是春秀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是我害了她。

要是当年我不带她入宫,早早地把她嫁出去,她肯定不会死,说不定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福临又给我安排了几个聪明灵巧的侍女,可她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春秀。

她们不如春秀能说,不如春秀能笑,更不如春秀能吃,最主要的是她们没有春秀跟我的时间长。

我生四皇子的这年冬天,太后一病不起。

她年纪大了,很多人都说庄太后这次恐怕是回天乏力。

门前冷落鞍马稀。

往日热闹的慈宁宫瞬间冷清了不少,如果太后去了,后宫掌权的自然落到皇后身上。

我每日坚持去给太后请安,虽然她旁边伺候的侍女不少,但博尔吉特氏的妃子,她那些侄女们,没一个人去她跟前孝敬。

她年纪这般大了,身旁也没有一个女儿照料,看起来也怪可怜的。

如今她那些孝顺的侄女们,这时候可能都巴不得她早点去世。

我每日将四皇子安排妥当,便去慈宁宫侍候庄太后。

庄太后神色萎靡,听到有人到了她跟前,模模糊糊睁开眼睛。

用手指着我问道:「孟古青,是你吗?孟古青。」

我上前握着她的手,我说:「母后,是我。」

「你,你是谁?」

「母后,我是乌云珠。」

太后垂下眼帘,有些失望地说道:「原来是你啊,乌云珠。你不在承乾宫照顾四阿哥,跑到我的慈宁宫干嘛?」

我说:「母后您年纪大了,如今又重病在身,跟前可不能缺人。你如果喝了、饿了和我说一声,我好给您端茶递水。」

一滴清泪从庄太后眼角流出,她满是愧疚地望着我道:「乌云珠,我这辈子可能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当初拆散了你和福临。」

「我当时以为你们那么年轻,年轻时候的爱情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阵风来就能吹散。」

我说:「母后快别说这话,博果尔当年对我是真心的好,我不后悔嫁给她。」

庄太后拉着我的手,说道:「真的吗,乌云珠?」

我说:「真的。」

她又发疯般的痴笑起来:「我看着你和福临,像极了当年的我和多尔衮,那都是一出爱情的悲剧。不同的是,你们选择了爱情,而我选择了权力。」

她沙哑的声音叙述着当年的故事。

「多尔衮当年狩猎出发前的那一碗酒,是我亲手递给他的。可我的演技太差,给他酒的时候,我的手一直颤抖个不停,多尔衮握着我颤抖的手对我说,慈不掌兵,心若是不狠下来,江山怎么能坐得稳。」

「宛如,你说。我的心是不是太狠了点?」

我说:「母后,有您在才有了这大清的盛世。」

庄太后两鬓斑白,颓丧地自言自语道:「我这一生只换来四个字,大清盛世。」

有时候史书上的记载,往往太过于无情。关于多尔衮之死,只有简单且冷静的文字。

摄政王多尔衮有疾,猎於边外,十二月戊子,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薨於喀喇城。

十一

一个月之后,庄太后的病竟然奇迹般地痊愈。

福临得知太后病重时皇后竟然没上前行孝,气愤地要撤了她的位置。

孟古青被废后,新来的皇后年纪尚小,统领后宫还不如孟古青,只不过是太后架上去的小姑娘。她能懂什么,肯定是她那些科尔沁部来的姐姐姑姑们教给她的。

我在皇上跟前替她求情,我说你在位已经有了一个废后,如今再废一个的话你让后世怎么看你。

福临望着我道:「宛如,我想让你做我的皇后。」

我摇摇头说:「宛如无所谓后宫职位,只要能和陛下在一起,做个侧妃我也开心。」

庄太后痊愈的第三天,招我去慈宁宫,赏赐了我许多绫罗绸缎。

我说:「宛如不要赏赐。」

苏茉儿在一旁说:「收下吧,这还是庄太后第一次赏你东西。」

我细想似乎自己不收,有点不合乎礼仪,便命令随从的侍女将赏赐送回承乾宫去。

庄太后道:「前些日子累苦了你了。」

我说:「照顾太后是我的本分。」

庄太后说:「一场大病,才能看清楚人心。」

我默然不语,只是呆呆地坐在她身旁。

庄太后话题一转,突然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她告诉我,自己已经决定将孟古青遣返回科尔沁草原了。

我问庄太后,「怎么好端端的要把孟古青送回科尔沁?」

庄太后道:「当初你生下皇子,想要毒死你和皇子的就是孟古青。」

我不禁哑然,但其实也丝毫不意外。

太后道:「你别怪我心软,按照律法孟古青这是死罪,但这个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实在是于心不忍。她犯下这样的错误和我也有很大关系,是我将这个丫头宠坏了。」

春秀已经死了,孟古青就算再死一百次,我的春秀也回不来了。我知道,将她遣返回科尔沁,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我回答太后道:「母后明智,处理妥当。」

孟古青准备回草原那日,我去看过她。

我来到永寿宫内,这是我入宫多年来第一次来到永寿宫。我知道自己虽然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她一直对我怀恨在心。

这么多年,无论做什么,能避着她我就尽量避着她,免得徒生事端。

永寿宫的院子内破败不堪。庭院虽然打扫得干净整洁,但两侧枯死的树枝和花坛,让人看在眼里很不舒服。

我进了屋子看见她正坐在床榻上,桌子前还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个人苦闷地喝着。

见我进了屋子,她冷笑道:「原先宫里头这么多要好的姐妹一个没来,我怎么着也想不到你会来送我。」

我说:「毕竟在宫里头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算有半分情谊。」

她丝毫不领情,嗤笑道:「我和你可没有半分情谊,你知道,我一直都很讨厌你。」

我说:「我知道。如今你就要走了,我来看看你。」

「你不是来看我,是来恶心我、嘲弄我、取笑我的吧。看我下场这么凄惨,你开心了吗?」

「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董宛如自认为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情。」

她突然从床榻上跳了起来,冲着我大吼道「可我就是恨你,我恨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我为福临付出了那么多,可他从来没正眼瞧过我一次,而你又做了什么,流几滴眼泪,和他谈几句诗词。这不公平,乌云珠,这一点都不公平。凭什么你就能得到我想要到一切,而我却什么都得不到。」

她抬头看着永寿宫高大的屋顶「只有这个凄冷的永寿宫陪着我。」

「你赢了,乌云珠。你终于夺走了我所有的东西。」

我说:「我和你之间并不是为了争斗什么东西而活着,这宫廷里面没有人是真正的赢家,我们每个人都是失败者。」

她泪水流了出来:「乌云珠我恨你,我恨庄太后,我恨福临,我恨自己生在科尔沁的草原,我恨这高大清冷的宫殿,我恨活在这个宫殿里面所有的人。」

说完她突然倒了下来,我上前扶着她,她倒在我的怀里。

口中不断地吐出鲜血。

我问她:「你在酒中下了毒?」

她点了点头,我要去给她请太医来。

「别麻烦了,我自己想死,谁都救不了。」

我看着孟古青那张凄艳冷俊的脸,如花似玉的年纪,她长得多美啊。如春日刚绽放的花朵,如今还未曾被人欣赏,就要凋零。

她告诉我说:「乌云珠,当初你侍女春秀的死,就是我下的毒。」

我平静地说道:「我知道,太后已经告诉我了。」

「你不生气吗?」

我苦笑道:「我不生气。」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也是个可怜人。」

她躺在我怀里发出一声惨笑,然后道:「乌云珠,我死前求你一件事,求求你让福临来看看我。」

我点了点头。

她含着笑意而去,临死前她说。

我生是紫禁城的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紫禁城。

十二

孟古青的死,让庄太后和福临都震惊不已。谁都没想到她就算是死,也不愿意离开紫禁城。

我觉得她和福临倒是蛮像的,都是一对痴情儿。可感情这回事,又是谁能说得清楚。

倒是庄太后看得开,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从不受宠幸的妃子,做到执掌后宫的庄太后。

孟古青的棺椁入皇陵那天,庄太后说:「死了倒是也好,省得在这后宫里活受罪,死了对于她来说可能也是一种解脱。」

太后站在皇陵面前,止不住地伤感,苏茉儿上前劝导:「太后,在此地多待伤神,我们还是回慈宁宫吧。」

庄太后病好以后,我就把全部心思放在我的四皇子身上。

自从春秀走了以后,他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寄托。

我和佟妃一样,对自己皇子做不做帝王没有什么太大的执念。我只有一个母亲最简单真实的想法:希望四皇子能长大成人,只要他能够快乐,做不做帝王又有什么关系。

我第一次做母亲,很多东西都不太懂,凡事都要请教佟妃,因此我和她的关系越来越近。

这年冬天,紫禁城的天气比往日更冷,加上先前的劳累过度,我还是病倒了。

佟妃时常带着玄烨来看望我,福临一下早朝就往我这承乾宫里头跑。

我希望自己的病情能快点好起来。

这年的二月份,有一回四皇子哭个不停,无论我怎么哄都不管用。佟妃这时刚好掀开帘子走到我的屋内,我说:「妹妹,你快看看四皇子他这是怎么了?」

佟妃摸了摸小皇子的额头说:「姐姐,小皇子恐怕是染上病了,高烧一直不退。」

我赶紧吩咐屋子里的嬷嬷们,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太医还没来到承乾宫的时候,福临已经过来了。

他关切地问我:「宛如,四阿哥怎么了?」

我急得流眼泪,我说小皇子病了。

没过多久太医就到了宫内,小皇子已经止住了哭声,太医伸手把脉,面色难看,止不住地叹气。福临忙问道:「四阿哥怎么了?」

「四皇子夭折了。」

我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这个事实,我扑过去想要抱抱自己的四皇子。我说:「不会的,刚才他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死掉了。」

我一下子觉得失去了生命中的支柱,我想过去再看小皇子一眼。

福临拦在我身前,他说:「宛如,别看了,看一眼你这辈子就再也忘不了。」

我拉着福临的胳膊,我说:「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四皇子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

福临将我抱在怀中,这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他说:「宛如,你别这样。」

我只不过想要人世间最渺小最简单的幸福。

可上天连这个最简单的愿望都没能满足我,在我临产的三个月后,四皇子就夭折了。

那一天,我哭得死去活来。

我觉得难以呼吸,福临的臂膀是我目前的唯一依靠,一阵巨大的悲痛袭来,我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悲痛的来袭,最后在福临的怀抱中昏了过去。

四皇子离开后,我一病不起,再也没能好起来。

福临给我请宫里最好的御医,可丝毫不起作用。我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

和我小时候母亲过世时的那场病一样,愁多郁结,在心而不在身。

我本是个多愁多病身,奈何命途亦多舛。

福临每日每夜陪在我身边,连早朝都不愿再去。我劝他说:「妾身命轻,江山为重。」

福临道:「没有你,我拥有这万里江山又有什么意思。」

我笑他傻:「福临,你又在说胡话了,要是传到后世,所有人都该笑话你的。」

「笑就笑吧,我就是爱美人不爱江山。」

我抚摸着他的脸庞说:「我的福临,要做个胸怀天下、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我一想到,此后再也看不见这张我深爱的脸,心中又不免难过起来。心中气血翻滚着向上涌,一口吐了出来。

我感觉此时,力气正一点点从我身体内流失

爱恨悲欢,光阴流转,我在尘世中转了几圈又终归是一抔黄土。

几行清泪从福临脸上滑落,我拿着手帕给他擦干眼泪。

我告诉他:「别哭了,你是大清朝的帝王,肩膀上扛起来的可是千里江山,怎么能为了这点小事情就流眼泪。」

「宛如,要是能够和你在一起,我情愿舍掉所拥有的一切。」

「福临,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你,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也是遇见了你。」

我眼中的福临还是许多年前,那个白雪红墙下贪听琴声的少年。

我的手从他脸上慢慢滑落,我说:「妾身这一生,过得好累,好累。」

深情不寿,慧极必伤。宽寿大师当年劝我去广济寺当居士,是为了让我斩断情丝。

可我信佛一生,却斩不断一个情字。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福临,没有了他的董宛如,董宛如,再也见不到她的福临。

我死在顺治十七年的秋天,这一年,江山稳固,四海升平。

我才刚刚年满 22 岁。

十三

四个月后,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

京城刚过了新年,千家万户还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之中。

这一夜,紫禁城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深夜三更时分,宫城前的官道上没有一个行人。紫禁城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福临从里面走出来。

他已经削发为僧,神情肃穆,不悲不喜。

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帝王,多了个吃斋念佛的僧人。

福临立在茫茫天地之间,看着身后送他出宫的侍卫将宫门重新掩闭,这扇门一关,断了他二十多年的红尘痴念。

他俯身朝着紫禁城,拜了三拜。

然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怀中抱着董宛如当年信奉的地藏王菩萨塑像,在新年的初雪中,背对着紫禁城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

年轻的帝王拖着苍老的躯体,头也不回地离开恢宏雄伟的紫禁城。

茫茫大雪覆盖的地面上,只有一串孤单的脚印。

福临渐行渐远,很快隐遁于风雪之中。

只有一首他出家时作的诗,在清冷的天地中回荡。

「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

「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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