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盼春风

隔着一层薄纱,我分明地感觉到她的温度,一路漫溯而来,连带着我的面颊,也猛地一红。她比我高,却这样在我面前俯首,我心跳得飞快,就好像揣着春风里的蝴蝶,只要一张口,就要泄露全部的心事。

到底,我结结巴巴说:「你…… 你这是做什么?」

「阿邬。」她柔声道,「不要嫁给他,好不好?」

「不嫁他,我又能嫁给谁?」

「嫁给我。」

我瞪大眼睛:「你疯了!我们都是女子,女子同女子,又如何能够成亲?」

她没有说话,又拉着我的手探向了她的胸口。我大惊失色,挣扎说:「咱们两个都一样,干什么要我摸你的?」

她说:「你仔细感受一下,咱们真的一样吗?」

我闻言,手下意识在她胸口摸索两下,却又忽然僵住。她脸上现出笑意,问我说:「感觉出来了吗?」

我干笑着收回手:「是有些不太一样…… 没想到你比我还平呢。」

「你应该猜到了。」

我说:「我什么也没猜到!」

她却不由分说,将我的手又拉到她的喉咙上,我崩溃道:「你有话说话,干什么逼着我摸来摸去,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不这样,我怕你不信我。」她说,「阿邬,你瞧,我有喉结。」

我:「……」

我实在骗不了自己了,沉声道:「你放开我。」

她放开我,我看着她,半晌,迟疑地抬起手。

她配合地低头,那张自来到许归山起,便戴在她脸上的面纱,终究是被我摘了下来。

正是一日的好时光,百里许归山寂静无声,桃花深深浅浅,摇落漫天烟霞。

这样的景色间,她…… 他的眉眼依旧如画,却比往昔都要锋芒毕露。我看着他,恍惚间想到,怪不得他这样的高。

原来…… 我的小师妹,是一个男人!

我用力地吸了口气:「你为什么要骗我?」

「那时我上许归,身负血海深仇,兆叔护送之下,方才勉强逃出生天。为了掩人耳目,我才扮做女子。」他忽然对我笑了一下,「灵感还是你给我的。」

我?

我忽然想到初见时,我爹骂我不但脑子不好,连眼神都很不好——原来是我自己,将他误会成了女子!

我有些心虚,小声嘟哝说:「那时你确实像个女孩子嘛。」

「我长得像我娘亲。」他眉眼间带上了几分怀念之色,「她倾国倾城,我不过沾了几分光罢了。」

我一时心生向往:「你只是几分相像就这样好看,真想知道你娘亲到底多美。」

他却警觉道:「阿邬,你不会真的喜欢女子吧?」

「谁喜欢女子了!」

「那你喜欢我,不是因为我是女子?」

我下意识说:「自然不是。」

却又猛地反应过来,一瞬间,面红耳赤道:「谁说我喜欢你了!」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我都倾心于你、爱慕于你,师姐,不要嫁给沈玠,因为这世上,最同你相配的人,明明是我。」

沸腾的心跳中,我再不敢看他,怕泄露自己的一腔情愫,却又记起一件事来:「这些天,你跑去哪了?」

「去将我爹留给我的东西拿回来。」他面上笑容略淡了一点,「只是我去晚了一步,那些东西已经落入了……」

他说到一半,猛地回头:「什么人?!」

09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门外,沈玠正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耳中似乎还残留着晏双双的声音…… 不,不该叫他晏双双了,我问沈玠:「追查到李昶的下落了吗?」

「没有。」他皱着眉,看起来有些疲惫,「师父如何了?」

「还是没醒。」

沈玠叹了口气:「这药是新开的方子,你喂给师父喝喝看。」

又温声劝我说:「瞧你瘦成这样,若师父醒来看到,要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了。」

我故意玩笑道:「是我长身体,抽条才瘦了,我爹看到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他却说:「阿邬,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师父病了,李昶他又是这样的人…… 可有我陪在你身边,你就不必担心。」

我轻轻点了点头,沈玠还要说些什么,外面,却有人报道:「季王殿下,又有前线的消息来了。」

沈玠不悦道:「不是说了,这个时间,不要来打扰我?」

他平日温润,沉下脸来却威严十足,那人诺诺不敢多言,我劝道:「到底军情要紧,你快去吧。」

「等我回来,晚上陪你一道用膳。」

我应下,目送他离开,这才松了口气。

窗外又在下雨,淡紫色的雾霭迷蒙,我忍不住又走了神,想起那日,我终于知道,我的小师妹是个男人,并且对我芳心暗许。而我,也终于承认自己对他,早已有了超出师兄妹的感情。

只是向来好事不长久,就在我们执手时,远处却有人赶来。我担心他被我爹打,要他避让到一旁。可没想到,来的却是沈玠,他告知了我一个噩耗:许归山被乱兵攻打,我爹怒急攻心,如今已是昏迷不醒。

而乱军首领,正是刚刚同我互诉衷肠的晏双双!

那时的我如何震惊,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只是记得我下意识看向花丛,却只见花影横斜,几点残红如血,唯独不见了晏双双。

沈玠早在我看向花丛时,便已大步过去,搜寻无果,问我说:「他人呢?」

「我不知道。」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带兵攻打许归山?为什么啊?」

「许归山是天下文人圣地,长孙先生更是曾任帝师。如今天下大乱,传国玉玺失落,谁能请得长孙先生出山,谁便得到了极大的助力,也便有了资格逐鹿天下。」

我还是无法理解:「可…… 可他要这天下做什么呢?」

沈玠轻轻一笑,像是笑我的天真:「你可知他的本名?晏是他母妃的姓氏,而他姓李,全名李昶,正是失踪已久的太子殿下。」

他原来是叫李昶。

五年前,兆叔喊他,原来是想喊太子,只是顾忌我在,才没有喊出口来。

我回忆起初见,他羸弱之态,终于明白,那时他是负伤前来。

沈玠还在道:「我观此子,一朝得势翻脸无情。阿邬,你不要因为和他有过同门之谊,便对他心软,师父因为他,如今正昏迷未醒!」

最后一句,狠狠地打醒了我,不管和李昶有过什么深情厚谊,如今最最要紧的,便是我爹快点醒过来。

碗中药上荡开一层涟漪,我这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掉了进去。

我连忙将眼泪擦干,身后,房门却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大师兄。

自从许归山被乱兵围攻,我爹昏迷不醒之后,沈玠便站了出来主持大局,我这才知道,他也来头不小,真实身份竟是数年之前,因为谋反而被满门抄斩的季王幼子,机缘巧合之下流落许归山。

所以他才不愿考取功名,毕竟若是进了京城,很容易被有心人看出他的来历。

这样的血脉,要他天然便有了执掌权柄的优势,大师兄曾经的心愿便是建功立业,如今也在他麾下做一名谋臣,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我问师兄:「你怎么跑来了?」

「师父还没有醒吗?」

我有些难过:「他睡了这么久,等他醒了,我非得督促他好好修身养性不可!」

大师兄长叹了口气:「听说你为了照顾师父,最近都衣不解带,还晕倒过?」

「不是晕倒。」我辩解说,「是没站稳摔了一跤罢了。」

「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免得师父还没醒,你却又倒下了。」大师兄说着,对我使个眼色,「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我心头一动,故意大声说:「就你这个臭手,能摸出什么脉门来?」

师兄啧了一声,忽然低声道:「不要喂师父喝药。」

我低低应了一声,师兄又说:「提防沈玠。」

提防沈玠……

我回答说:「一直如此。」

师兄眼中透出一点笑意,大概是觉得,自家的笨蛋师妹,原来也有警醒的时候。我抓紧时间问他:「李昶人呢?」

「还未抓到。」师兄道,「那天不是他派人围攻的许归山。」

这也是我早就猜到的,便是想得天下,更多的该是三顾茅庐,千金买骨,引得天下文人士族争相来投,而非如此剑拔弩张——

这不是想要我爹的支持,这是要和我爹结仇的架势。

我和师兄交换个眼色,师兄便说:「瞧你这脉象乱的,当心以后来天葵时肚子疼。」

我被他说得脸都红了,晚上,和沈玠一起用膳时,他忽然状似无意提起:「下人们前些日子进奉来了一些阿胶同益母草,我留着无用,你拿去吃吧。」

这些都是拿来调理天葵的良药,我心中明白,沈玠果然派人监视我和大师兄他们的一举一动,闻言只说:「多谢夫子。」

他微微一笑,烛光之中,似乎胜券在握:「我们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你和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10

他想和我做一家人,究竟是因为对我情根深种爱慕于我?又或者是有责任感要履行婚约?

抑或是……

想要做许归山山主的女婿,名正言顺继承我爹的一切?

那几日,我都没有喂我爹服药。

更深露重,我坐在我爹床边,呆呆看着他苍白的面孔,手腕忽然被拉了一下,我低下头,就看到我爹虚弱地睁开眼睛。

我大喜过望,却又立刻克制住自己,压低声音道:「爹,你醒了!」

我爹虚弱地问我说:「我昏了多久?」

「已有半个月了。」我忍不住抱怨道,「大夫说你是怒急攻心,你年纪也不小了,脾气怎么还这么火爆啊!」

他咳了起来,我连忙要去替他倒水,可他又拽住我:「我不是怒急攻心,我是中了毒了。」

「中毒?!」我立刻反应过来,「沈玠给你下毒?」

我爹有些惊讶:「你怎么猜到的?」

又道:「是了。他毒倒了我,如今大权在握,难免行事不如之前谨慎,漏了马脚也是应有之意。」

「爹,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为今之计,便是等。」我爹颤巍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引信来,「那日你随晏双双离开,沈玠图穷匕见,引动了我体内毒药,为的是以我女婿的名义执掌许归山。他要利用你,便不会伤害你,待到天有大雪,你去后山点燃这个引信,方可解我们的困局。」

我有些怀疑:「你不会是哄我的吧?」

我爹气道:「都这种时候了!我骗你做什么!切记,一定要等下大雪的时候,知道了吗?」

我连忙点头,我爹这才平静下来说:「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我刚要表态,就见我爹眼睛一闭,又晕过去了。

我:「……」

我心急如焚,在沈玠面前却只能不露声色。天下大事纷纷扰扰,因为沈玠的介入,更是乱上加乱,我过去只以为沈玠是个读书人,可原来用兵打仗,也丝毫不逊于那些将帅之才。

大捷频传,他本是喜怒不形于色,也难免透出几分骄傲,甚至会带着我一道赴宴。

宴席之上,尽是天下英才,大师兄看到我时,倏然起身:「师妹,你怎么来了?」

又皱眉看向沈玠:「季王殿下,这样的场合,不适宜我师妹前来吧?」

沈玠不言,自然有人开口:「长孙姑娘同季王殿下早有婚约,若不是那日贼子搅局,如今已该准备婚礼了。一起赴宴,有何不妥?」

大师兄还要开口,我连忙挽住沈玠的手臂道:「是我在后面呆的太闷,这才求着夫子带我来见见世面。」

有我开口,大家便都来劝大师兄,他虽然还是有些不满,却被其他师兄拽着坐了下去。

沈玠这才微微一笑,说:「既然人来齐了,这便开宴吧。」

这一晚我冷眼旁观,沈玠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宴会结束,他已是醉了,我扶着他回房,他忽然抱住我,问我说:「待我得了这天下,你愿不愿意做皇后?」

我还没回答,他便自顾自说道:「自然是愿意的。这世上,哪有女子不愿做皇后?就譬如没有男人,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

我柔声道:「季王殿下英明神武,天下注定臣服于您。我只是一个小女子,逐水飘零,自然是您说了算的。」

他哈哈大笑,刚要来吻我,却忽然踉跄两步倒在了床上。

我站在原地等了半天,确认他已经被我药晕了过去,这才手脚利落地开始翻检他的公文密书,又在他醒来之前抽身离去,将得到的情报告知给大师兄。

这药是我大师兄千辛万苦寻来的,只需要熏在身上,醉酒之人闻到,便会昏迷,待到醒来,也只以为自己是喝多了酒罢了。

如今沈玠事事顺心,绝不会想到,我竟然会做这样的事。

只是他忘了,骄兵必败,我爹要我只需耐心等待,可我却不愿只做攀附于人的菟丝草,我要做凌霄、做松柏,哪怕无人救我,我也当图自救!

可我想到了李昶,想到他至今下落不明,心头一点便惴惴不安,像是有柔软的丝缕束于其上,令我一举一动,都如坐针毡。

若是师兄他们在,定要嘲笑我说,这便是相思的滋味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李昶,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你也一定要平安才好。

11

许归山上四季无常,我盼了再盼,终于盼到了下雪。

初时只是一点伶仃细屑,不过须臾,便已潮升浪起,雪片如飞羽,又似柳絮,将硕大的许归山,笼成一团松软弹牙的年糕。

我立于后山,转眸去看,银装素裹,寂然无声,就好似这天地间,只有我一人。

可我明白,我身后有爹爹、有师兄,还有…… 还有我放在心上的少年郎。

我露出一个笑容,信手点燃引线,又向着天空中举起,下一瞬,大雪中绽开璀璨烟火,白日焰花,翻涌无声,不知多久,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许归山震动不已,如同蛰伏的巨人,向着苍天悲鸣。

大团积雪翻涌成浪,席卷而下,淹没一切。

我知道,山脚下驻扎着沈玠的亲兵,这都是他的心腹,只听从他的号令。过去的日子里,我偷来情报,师兄因势利导,引着沈玠将军队调回许归山,如今,总算等得大雪,由我亲手引发雪崩,埋葬他的狼子野心。

没有军队,他便如猛虎拔牙,再难兴风作浪。

一切重归宁静,我做了一切可以做的,心中无悲无喜,只是静静等待。

房中,我爹已经被大师兄他们提前带走了,我闲来无事,翻出一本话本子来看。

半晌,门外响起嘈杂之声,有人闯了进来,将我拽起,恶狠狠拖到一边。

「长孙邬!」拽我的人咬牙切齿说,「是你?!」

我平静地抬起眼睛,就看到沈玠身上沾血,狼狈至极,他一向最重仪容,从不失态,我过去总以为他是天生君子,原来只是装出来的。

我对着他笑了笑:「夫子,这是怎么了?这么凶神恶煞的?」

「你竟联合旁人来害我!」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我有些呼吸不畅,无辜道:「我整日待在屋中,又如何能害执掌天下的季王?」

「你和你的那些师兄,表面上辅佐于我,实际上却私下勾结,引诱我将亲兵调回许归山下,而后埋伏下火药,引发雪崩,将他们尽数埋在了大雪之下!」

我坦然道:「不错,是我做的。」

「你们还巧言令色,引得我剩下的士兵哗变背叛于我!」

「背叛?」我微微一笑,「除了你原本的几千亲兵之外,剩下的,不都是你假传遗诏,从李昶那里偷来的军队吗?」

老皇帝死前,为他的儿子留下一道遗诏,要他长大成人后,为天下黎民苍生而战。凭此遗诏,可号令三军,李昶之前下山却晚了一步,军队早已落入了沈玠掌中。

大师兄早已联合了军中忠义耿直之士,一起推翻沈玠的操控。如今更是调转刀锋,对准了沈玠。

沈玠被我说破,双目猩红,似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你好狠毒的心肠!长孙邬,我待你不薄,我甚至打算将皇后之位许你,你又为何,如此待我!」

可我只是问他:「我爹也待你不薄,冒着杀头的风险收留了你,可是沈玠,你又为何他给他下毒?」

沈玠一愣,辩解说:「师父年纪大了,总有妇人之仁。我虽下毒,却并不严重,待得大局定下,我自然会替他解毒。」

「你也知道他年纪大了,若他等不来你的解药,便一命呜呼了呢?」我察言观色,微微一笑,「是了,那自然是他命不好,无福消受未来天子的孝敬,当然怪不得你。」

他冷笑一声:「你不必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就算我穷途末路,也比李昶要好得多。你大概不知,这些日子,他都在我手里,你猜,我都是如何对待他的?」

我猛地看向他,厉声道:「你把他怎么了?!」

「我来之前,已经将他杀了。」见我动怒,沈玠反倒笑了,「他替我出谋划策,排兵布阵,你猜,他为何愿意对我俯首称臣?」

「因为……」他贴着我的耳朵,温柔道,「因为我拿你威胁于他。他这样的人,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辱?可偏偏为了你,全都忍了下来。阿邬,原来你才是真正的红颜祸水!」

怪不得沈玠这样对兵法一窍不通的人,却能高歌猛进,原来背后的谋士,是李昶!

他为了我,受了这样多的折辱。他是翱翔的鹰,是蹁跹的鹤,是我心头,永远不忘的少年,可为了我,零落入了尘埃。

「沈玠!」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会有报应的!」

「早在我满门抄斩之时,便再也不信报应了。」他大笑说,「我当初认出他来,好心邀他共商大计,可他竟这般没有出息,甘心情愿在许归山上,做你劳什子的小师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有什么错?我又为何会有报应?…… 嘶——!」

我猛地扑了过去,狠狠咬住他的手腕,他抽了口气,一掌震在我胸口将我拍开。

我落在地上动弹不得,四肢百骸都像是坏掉的木偶,唯独心口一点热血未熄,催促着我为了李昶报仇。

可我到底做不到。

12

泪自眼尾落下,这样的屈辱、这样的无能,我恨自己,更甚于沈玠,若没有我,或许李昶该有另一番命运。

可是没有了。

花有重开日,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年,竟然就这样被杀了。

我感觉到沈玠将我拉起带出,雪片重重撞在我的脸上,不知多久,他忽然对着前方笑道:「你竟然追上来了。」

他虽然是笑着的,可浑身紧绷,明显在提防什么。我勉强睁开眼来,却看到了令我不可思议的一幕。

远方之人着一身玄甲,腰悬长剑,眼睛明亮如星,又似出鞘利刃,不见血不回头——

正是沈玠口中,已死的李昶!

原来他没有死!

眼泪又在滚落,可这一次,满是喜悦,我恨不得立刻扑入他的怀中放声大哭,将这些时日的痛楚伤心尽数告诉他。

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望我一眼,对着沈玠冷冷道:「放开她。」

「谁?」沈玠却故意将我抱在怀中,「你说阿邬吗?」

「别逼我说第二遍。」李昶道,「放开她。」

沈玠微笑说:「你将她留在许归山上,不就是为了拖延我?李昶,我以为我心狠,没想到你比我更狠,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可以这般利用!」

李昶神情未变,只是皱了下眉,可我和他朝夕相处,怎会不知,这是他被戳中痛处的表现。

谁都不可以这样欺负我的小师妹!

我颤抖着声音,努力大声道:「不是他将我留在这里,是我自愿留下!斩草必要除根,你这样睚眦必报,知道是我害你,一定会来报复。沈玠,你把别人都当做傻子玩弄,可有想到,自己也有被算计的一天?」

「住口!」沈玠怒斥我说,「你这贱妇!」

「若我是贱妇,你便是这世上最大最大的大贱人。于公,你对天下苍生无益,一门心思只为称帝,论私,你毒害师父,甚至出卖自己使出了美男计!你实在是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败类!」

我难得如此牙尖嘴利,出了一口恶气,还没得意,便被他又扇了一掌。

我被打的吐出一口血来,那边,李昶已经大喊说:「沈玠,你现在将她放开,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放我?」沈玠似是意动,却又道,「要我如何信你?」

「你将她放开,我来做你的人质。」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跟在李昶身后的人立刻劝他说:「太子殿下,万万不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切莫上了此獠之当啊!」

沈玠却笑了:「好,就拿你来换她。」

却又嘲弄道:「我可提醒你,她刚刚被我一掌震断了心脉,你若再不快点替她治病,她就要成了一具尸体了。」

李昶立刻道:「沈玠,若你言而无信,我必将你挫骨扬灰。」

沈玠只是笑,作弄似的将我推开,李昶已经不顾众人反对走了过来,我倒在他们脚边,忽然看到沈玠身后手中,死死握着一枚匕首。

匕首泛黑,显是涂了剧毒。我立刻大吼说:「他手里有刀!」

李昶一愣,沈玠却已经要向他刺去,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扑了起来,死死抱住沈玠的双腿,他被我抱得一个趔趄,反手将匕首向着我扎了下来。

利刃入体,竟没有多痛,我只感觉到面上一热,却是李昶飞身而至,一剑划破了沈玠的喉咙。

热血泼洒,沸沸扬扬,如这满天满地的大雪一般。他将我紧紧抱入怀中,却又努力温柔地喊我说:「阿邬,你别睡,你看看我!」

「我不睡,你别怕。」沈玠刃上剧毒发作极快,我只觉得气血翻涌,像是下一刻,便要将心头那一腔热血尽数呕出,可我勉强笑了笑,小声问他说,「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为难于你?」

「没有,他不但没有为难我,反倒将我当做座上宾客,好好款待。」他做出一副睥睨神色,强笑道,「因为他知道,你最疼我,若是伤了我,你一定会恨他。师姐,是我托了你的福,若是没有你,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 所以……」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他紧紧咬住牙关,沙哑道,「所以你一定得好好陪着我,长长久久,岁岁年年,绝不能偷偷离开我!」

我知道他在骗我,他瘦了这样多,又怎么会好?

可我一张口,只有血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血是温热而柔软的,咳出来,又像是开了一春的杜鹃花。李昶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替我将唇边的血擦掉了,却又哭得更痛,几乎嚎啕着喊我说:「阿邬,我求你了!」

我感受到他的悲伤,如同永生无法散去的阴云,在众人面前,他为了我这样失态,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太子,亦或是未来,将要执掌天下的帝王,他只是一个将要失去爱人的普通人,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礼仪矜持,都在绝望面前烟消云散。

我的师妹…… 我的李昶啊。

心柔软成一颗琥珀,藏着千万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我用尽全身力气和他说:「别…… 别哭…… 师姐以后不能护着你…… 你得,自己坚强点……」

他绝望地看着我:「师姐,你不是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不会生我的气,无论如何不会不理我吗?又为何要把我一人留下?」

若是可以,若是来得及。

只是这一生的相思,注定要断在这一刻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你那天…… 为何要强吻沈玠?」

他轻声说:「因为我想要你吃醋。」

他又问:「你是真的吃了醋的对吗?是吃沈玠的,还是吃我的?」

他在意的,竟是这样的事。

我忍不住笑起来,一笑,又在吐血。人死之前真是麻烦,不但身不由己,还要连累心爱的人这样伤心。

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离我而去了,我声音越发的小,他慌张地低下头来,将耳朵贴在我的唇边,听到我说:「自然是…… 吃你的醋。你亲过他,却没有亲过我,我…… 我真的要生气了。」

「李昶,」我说出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求,「你亲一亲我吧。」

他凝视着我,眼中闪烁不定,像是泪光,又好像是初见时的一瞬,桃花绵延至无边的远方,他仰起头来,面容如星,眼眸似海。

那是我一生心动的开始,亦是我这一世眷恋的结束。

我听到他说好,而后,将一个吻,珍而重之地落在了我的唇上。

这一个吻,比风重,比雪轻,将一腔赤诚的爱,同无望的梦灌注其中。

我翘起唇角,慢慢地阖上眼睛。

风声、雪声,尘世安静。

只是恨春风太迟,若有来生,自当相逢更早,不负韶光。

(完)

作者署名:似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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