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花猫?别过来!」冯恩鹤看着我,手忙脚乱拿出了黄符。
他似乎忘了,这东西对我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跳上桌,拍了拍桌面。
他不解,反而退了几步。
我再次拍桌,一爪子掀翻了茶壶。
「这脾气……」他慢慢凑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我一圈,然后坐着皱起眉摸着下巴思考了大半天,最终才不确定试探道:「公……公主?」
很好,你是第二个认出我的人,该赏!
看来这小子果然有修道的天赋啊。
「您怎么会变成这样?」
抱歉,我也不知道。
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做,不能和他闲扯。
我指了指我自己,然后又指了指他,「喵」了一声。
冯恩鹤努力破解我的猫语:「您是想……变成人?」
没错!有前途!
我兴奋得给了他一爪子。
「那估计不行。」他挠挠头,无奈道,「我才刚学没多久呢,怎么会知道?」
要你何用?
他这话无异于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我的希望。
「要不您再等我两天,我去翻翻我师父的书?」冯恩鹤想到了一个办法。
行叭。
我点点头,慢吞吞走出门外。
唉,成人之路,道阻且艰。
我还没等到冯恩鹤的消息,崔博陵却先病了。
这病早有预兆,我却只以为是普通风寒,不光是我,其他人都是如此。
「怎么还不好呢?」我趴在崔博陵枕边,直叹他多灾多难。
本来没几天就能上任了,父皇听说他病了,立即下旨推迟了任期,还派了御医。
「阿宁……」他烧得迷迷糊糊,嘴唇发白,脸却红得不正常。
我走到他手边,趴下,用头蹭了蹭他的手。
阿宁在呢,快些好起来吧。
他缓缓睁开眼,迷迷瞪瞪,又叫了声「阿宁」。
确实是烧糊涂了,不然他不会叫的这么亲昵。
冯恩鹤进来给他送药,看着书童喂完药后,一把将我捞起踏出了门。
大胆!
我一爪子拍掉他的手。
「公主暂且就谅解一下吧。」冯恩鹤将我带到他屋里,悄悄关了门,弄得神神秘秘的。
到底怎么了?
我磨着爪子,等着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殿下,实不相瞒……」冯恩鹤深吸一口气,然后严肃道,「我在驸马爷身上看到了死气!」
死……死气?
怎么会有死气?又没有……
我正想反驳,却突然顿住。
啊,对了,我死了来着。
虽然附身在一只猫上,但我确确实实是死了。
所以,是我害了他?
「我猜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冯恩鹤拿出一卷书,指着上面的话说,「若与阴邪之物纠缠过久,便会恶病缠身。」
我收起了爪子,茫然无措。
我没想害他的。
我,我这么喜欢他,怎么会害他呢?
我只是想陪着他……
「殿下,人鬼殊途。」冯恩鹤叹了口气,说出的话带了几分不忍,「我虽没找到让殿下复生的办法,却找到了一种特殊的超度方法。」
「超度之时,驸马爷可以再见殿下最后一面。」
听完后冯恩鹤的话后,我浑浑噩噩走出了他的房间。
我想去看看崔博陵,可是走到门外,又犹豫了。
只趴在树上看着侍女进出。
「怎么又说胡话了?」
「快快,快去打水来!」
「御医已经在路上了。」
算了。
我爬下树,慢吞吞走到了一个偏僻处,谁也找不到。
我早该干干净净地死去,免得留下来害他。
崔博陵已经够苦的了,我不能让他更苦。
可是,可是我就是舍不得他!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混着雨水,谁也看不见。
花园里很冷,我抖着身体又想起了崔博陵的怀抱。
虽然瘦弱,但温暖。
「哎呀,您怎么跑到这来啦?」
「快来快来,在这呢!拿毛毯来!」
……
人声嘈杂,一阵兵荒马乱。
我被毛毯包着给带到了崔博陵身边。
他抱着我,不顾我身上还有泥水。
「她走了,连你也要走吗?」崔博陵抖着声音问我。
我无法回答。
我的探花郎啊,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再不见那年长街上的意气风发。
崔博陵强支着身体坐着,屋里围了一圈人。
「都出去。」他说。
于是侍女,书童,御医便都出去了。
崔博陵抱着我躺下,将我放在怀里,唤了一声「阿宁」。
我忍着眼泪,舔了舔了他的手心。
我应该知足了啊。
我明白了他的心意,死后陪伴了他这么久。
我还在想些什么呢?
未免也太贪心了……
我朝他怀里拱了拱 ,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崔博陵的病愈演愈烈,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管家甚至已经订好了棺木。
父皇带着最好的御医来看,个个都摇着头说无药可医。
若真能医好,那才叫奇怪。
我望着御医远去,转头看着冯恩鹤,用爪子拨了拨他的手。
「殿下可想好了?」冯恩鹤又问了我一遍。
我垂下脑袋,跳下桌带着他往崔博陵屋里走。
算是默认。
屋里充满了药的苦涩气息,我爬上床,小心翼翼扒开了崔博陵额上汗湿的头发。
怎么办?崔博陵,我一点也不想走。
我在他唇上碰了碰,鼻头发酸。
可是,我更不想你走。
「殿下,开始吧。」冯恩鹤画好阵法,和他师父盘腿坐了下来。
这老道士看着邋邋遢遢,毫无道心,没想到还有些本事。
这法子就是他主动告诉冯恩鹤的。
我踏进阵中,周身金光顿起。
崔博陵似有所感,慢慢睁开了眼,嗓音干涩:「殿……殿下?」
「嗯,我在呢。」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放在了脸上,尽力扯出一抹笑来,「你看,你能碰到我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撑着床想要坐起来,面上一片惊慌,「又是梦吗?殿下?」
「崔博陵,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不是梦。」我吸了吸鼻子,按下翻涌而上的悲伤,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你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是天之骄子,是龙章凤姿之辈,是……」我小声抽泣,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抖,「是本公主选中的驸马,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人,更不是一粒尘埃!」
「崔博陵,你给我记住了!我和你,是天赐良缘,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我再也忍不住了,抬手抹掉喷涌而出的眼泪,拔下了头上的金簪。
「殿下,不要,不要!」崔博陵想抢我手中的簪子,可是他太虚弱了,反而翻倒在地,不住哀求,「求你……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殿下……我喜欢你啊,殿下……」
真好,他终于肯承认自己的心意了。
我瞬间有了勇气,下了狠心,用力在手心一划,伤口顿时冒出鲜血。
「我的驸马爷,你可得看清楚了……」我扶起他,忍着掌心剧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怕痛,灿烂一笑,「到时候投了胎,转了世,一定要凭着这个找到我,不要再让我来找你了。我可是个姑娘家,总得矜持些。」
我感受到身体在渐渐消失,崔博陵拼命抓着那些光点,好像那样我就不走了似的。
真是个傻子。
我在他额上落下一吻,轻轻笑了。
「阿宁!」
消散之际,我终于又听到他叫我阿宁。
满含情谊,绝望至极。
……
后世史书记载:安平二十四年,和宁公主薨,帝甚哀,葬于南陵,谥号安肃。同年九月,驸马崔氏思念成疾,郁郁而终,帝甚恸,以皇子葬仪入南陵,合葬之。
……
在闭眼的那一刻,崔博陵是笑着的。
生同衾,死同穴。
足矣。
番外:
【壹·上天注定】
鞭炮噼里啪啦炸开,纸屑飞扬,文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今日是文国公府世子的生辰,多得是来巴结祝贺的人。
爹娘好不容易托人得了请柬,待会得处处小心才是。
徐幼莺待鞭炮放过后才敢松开捂住耳朵的手,跟着娘亲走进了国公府。
男人们在前厅觥筹交错,而女眷们则在后花园相互攀谈。
「多去认认那些世家小姐,总归没有坏处,切记不要走远。」妇人摸着徐幼莺的头柔声嘱咐。
徐幼莺乖巧点头,朝着那一堆年纪相仿的人走去。
心里却想,这些小姐们眼高于顶,怕是看不上她。
「你是谁家的?」问话的女孩穿着一身鹅黄纱衣,被众人围在中间,如众星拱月。
这大概就是娘亲提到过的淳乐郡主了。
徐幼莺低下头,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小女徐氏,拜见郡主。」
「徐家?没听过。」
「好像是新来京城的木商,我爹提起过,新修的永兴殿就用的徐家的木头。」
「那又怎样,不过是商户之家。」
说着,世家小姐们都拿起帕子掩嘴发笑。
就知道会这样。
徐幼莺面上波澜不惊,默默在心底生气。
哼,若是没有商户,你这珠翠罗裳如何买到?
「士农工商,皆有利于国家。私以为并无等级之分。」
嗯?谁在帮她说话?
徐幼莺转头,看着一位少年从矮树丛后走了出来。
头戴镶玉金冠,身着石青蟒袍。
好看极了。
等等,这莫非是?
徐幼莺迅速反应过来,忙跟着众人行礼:「拜见世子。」
「无需行礼。」赵臻嗓音温润。
果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文国公府的小世子芝兰玉树,谦恭有礼。
徐幼莺偷偷打量赵臻,哪想到世子也在看她。
见她发现,竟还红了脸!
有意思。
徐幼莺忍不住偷笑出声。
赵臻佯装镇定:「你……你笑什么?」
徐幼莺收了笑意,眼里仿佛装着光:「小女不敢,只是看见世子仙人之姿,心生喜悦,情不自禁。」
一个姑娘家,怎地说话如此大胆?
赵臻虽然惊讶,但并未觉得冒犯,仿佛这样直白热烈的话合该是出自她之口。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不过第一次见面,却觉得分外熟悉。
就好像……他们俩之前见过似的。
赵臻头脑一热,向徐幼莺伸出了手:「姑娘既见我心喜,不如与我同去莲池赏花?」
说完顿了顿,略带羞涩道:「说来也奇怪,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吧。」
这场生辰宴,母亲本就存了让他找个合意人的心思,他觉得眼前这姑娘就甚是合意。
徐幼莺思考了一下,欣然点头。
据说国公府养了一株千瓣并蒂莲,近几日到了花期,所到宾客之中,有不少是冲着赏花而来。
她还从未见过并蒂莲呢!
也不知这世子是个什么心思,突然邀她去赏花。
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不要白不要。
小路上,赵臻背着手偏头问:「你是徐家的女儿?」
徐幼莺随手折了一枝花在手中把玩,闻言点头:「正是。」
「江南徐家可是个……」赵臻本想说些话逗身旁姑娘开心,一瞟眼竟然看到了她手心一道可怖疤痕,霎时间什么礼数都顾不得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等等,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徐幼莺惊得花都掉了,竟也由着少年握住自己的手翻来看去。
「疼吗?谁弄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从赵臻心底涌起,疼得他心尖都在发颤。
冥冥之中,他觉得这横贯掌心的伤似乎是因他而起。
干嘛这么关心她?
徐幼莺回过神来,缩回手,红着脸有些不自在:「这是出生就有的,当然不疼。」
这还是第一次有除她爹以外的男人摸她的手呢。
她本想再多解释两句,谁想到一偏头却看到清贵的世子双眼泛红,眼泪都掉了下来。
不是吧 !苍天为证,她可没胆子欺负世子啊!
「抱歉……」赵臻抹掉眼泪,勉强笑了笑,「我失礼了。
「唉,您怎么哭了呢?这就看着可怕,其实一点儿都不疼。我娘说看着像是用簪子划的,说不定是我上辈子和哪个心上人没能白头偕老,就划了这个等着这辈子相见呢。」
徐幼莺拿了帕子出来,踮起脚擦干了哭包世子的眼泪,然后俏皮一笑,故意道:「怎么办呢?不仅摸了我的手,还用了我的帕子,这下可就要娶我啦。」
本以为世子会斥责她一番,没想到赵臻却抓住了帕子不松手,展颜一笑。
「那就说好了,这帕子便是定情信物。我择日便去徐家提亲。」
什么说好了?什么定情信物?!她只是开个玩笑啊!
徐幼莺觉得这世子不太正常,虽然她也挺喜欢他的,但是两人一个天一个地,一个是世子,一个是商户之女,怎么可能在一起?
「难道你刚才是玩笑话?」见徐幼莺没有回应,赵臻的脸顿时垮了下来,神色落寞,「也是,想必你也看不上……」
「停。」徐幼莺强行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谁敢说看不上国公府世子啊?
她颇为无奈道:「莫非您看了我一眼就爱上我啦?」
赵臻眉头蹙起,反问:「一见钟情,有何不可?」
「可是,我们才见了一面。」徐幼莺敲着脑袋发愁,然后食指点在赵臻心口处,故意恶狠狠道,「而且娶我需得三书六聘,十里红妆,明媒正娶,更不许纳妾!」
哈,这下他总该清醒了吧?
「这有何难。」赵臻本来紧张得很,听到这些要求顿时松了一口气,认真道,「你说我俩彼此陌生,那可以先相处几月,若你不愿,我也不再强求。」
啊,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怎么办,好像无法拒绝。
徐幼莺还待说些什么打消这个世子突如其来的念头,一个小厮却跑了过来。
「世子爷,圣上来了,老夫人叫您赶紧去呢!」
皇上来了?今天可真是撞了大运了,不仅能看到并蒂莲,还能一睹龙颜。
徐幼莺兴奋地跟着赵臻到了莲池,正准备跪拜时却听见一道苍老却温和的声音。
「今日无需拘礼。」
「是,谢陛下。」
徐幼莺被拉着站到一边,悄悄抬头,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天子。
嗯……也没有旁人说得那么可怕嘛,反倒像个和蔼的长辈。
隐隐还有种亲切之感。
察觉到这位九五至尊正在打量自己,徐幼莺不敢放松,绷直了身体。
「得忠,你看她……像谁?」
啥?像谁?
徐幼莺一脸懵。
大太监自然不肯放过这拍马屁的大好机会,极有技巧地讨好道:「若说相貌,只像个五六分,但这精气神,却是极像公主的。」
「朕也觉得。」皇帝顿了顿,又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徐幼莺老老实实道:「小女徐氏,是江南木商徐之谓之女。」
「徐之谓?」皇帝疑惑。
大太监忙道:「永兴殿的木材就是用的徐家的。」
那是,她家木材好着呢!
徐幼莺暗自得意。
「那就把清苑的木头也交给徐家吧。」皇帝摸了摸胡子,如是说。
这是天上掉馅饼了?
徐幼莺被这馅饼砸得头晕眼花,立即谢恩。
皇帝在这,众人的交谈都谨慎了许多。
徐幼莺悄悄和赵臻咬耳朵:「怎么都在看我?」
赵臻抓了一把坚果慢慢剥壳,温声道:「因为圣上说你像和宁公主。那可是曾经最得宠的公主,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便因病仙去了。」
徐幼莺惊得张大了嘴,然后适时被投喂了一颗杏仁。
「我自己来,都看着呢。」
赵臻不听,继续剥,剥完后一把塞给了她,突然来了一句,「我想求皇上指婚。」。
「什么?你疯了!」
「我才没疯。我爹肯定不会同意我娶你,但若是皇上指婚,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徐幼莺沉默不语。
她现在才意识到,这位世子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认真的。
一旦皇帝指婚,便不可更改,否则就是违抗皇命。
他竟会做到如此地?。
「你想好了吗?」她听见自己颤声问。
「想好了。」赵臻反问,「那你呢?」
徐幼莺看着他的眼睛,动了动嘴唇,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下意识摸起了手心的疤痕。
两人之前从未谋面,今日一见便说要定下婚约。
这很奇怪。
但更奇怪的是,她并不反感,反而生出一种早该如此的感叹。
或许真如赵臻所说,这是缘。
「那……我也想好了。」徐幼莺握紧拳头松开,释然般地笑了。
总感觉自己要是说不愿意,赵臻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他一哭,她就心疼。
赵臻弯起嘴角,然后一撩衣摆跪在了皇帝面前。
「嘉儿,你这是做什么!」赵老夫人本来还琢磨着自家孙子为何带了个姑娘过来,哪想到孙子突然就跪下了。
「臣斗胆请皇上指婚。」赵臻声音坚定。
「哦?」皇帝来了兴趣。
面前这个小世子让他想起了和宁,也是红着脸跑到御书房一跪,说非崔家小子不嫁。
「臣愿与徐氏之女共结连理,求皇上指婚为证。」赵臻伏首。
「胡闹!」赵老夫人气得不行。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孙儿并非胡闹,只是与徐氏之女一见倾心。求祖母成全,求皇上成全!」
『儿臣并非胡闹,只是与那人一见钟情,求父皇成全!』
「孙儿非她不娶。」
『儿臣非他不嫁。』
「真像啊……」皇帝不由得感叹,缓缓道,「不过婚姻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愿做这个媒人,只是……」
皇帝笑眯眯看向赵老夫人:「老夫人觉得此事可否行之?」
跪在地上的赵臻捏了一把汗,只要老夫人点头,爹那边就不是问题。
徐幼莺也在担心,她偷偷看了眼错愕不已的娘亲,心中忐忑。
估计阿娘还没弄明白怎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国公府的世子就与自家女儿订下终身了。
顶着众人的视线,赵老夫人也不好拂了皇上的面子,迟疑道:「有陛下做媒,是臻儿之幸,不过此事还得看徐家的意思。」
皇帝颔首,又差人找来徐之谓,问道:「朕看世子与徐氏女情投意合,乐得撮合,徐家可愿?」
徐之谓匆匆忙忙赶来,脑门上还是汗,陡然听见这等好事,嘴上说着是小女的福气,却还是没有贸然答应,而是看向自家女儿。
徐幼莺掐准时机,缓缓下跪:「小女得世子殿下青睐,乃小女之幸,自然愿意。」
赵臻还在伏首跪着,听见这话,弯起了嘴角。
赵老夫人还想说些什么,思量再三,终是沉默。
皇上早已忌惮国公府,娶个商户之女也好。
「不过商户之女嫁与国公世子确实不妥……」皇帝对老夫人的做法甚为满意,沉吟一会,又说,「那便自今日起,封徐氏女为嘉瑜县主。老夫人,你看这样如何?」
「但凭皇上做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赵老夫人再拒绝就是不知好歹了,只能接受。
「谢皇上恩典!」
赵臻与徐幼莺二日相视一笑,伏地跪谢。
「呀!并蒂莲开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众人的视线纷纷转向莲池。
果不其然,那株并蒂莲缓缓绽开,在满池碧色中清丽动人。
皇帝拍掌大笑:「好,真是好啊。」
都是惯会看人眼色的人,皇上说好,那便是好。
于是一片附和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徐幼莺下意识看向赵臻。
少年郎笑得灿烂无比,简直要灼伤她的眼。
『我的驸马啊,若有来世,一定得凭着这个找到我……不要总让我找你了,我是个姑娘家,总得矜持些。』
『好,殿下……下辈子,我一定先找到你。』
【贰·不解风情】
没想到去了一趟国公府,回来就要嫁人了。
徐幼莺伏在桌上,撅起嘴顶着一根笔,只觉世事无常,真是奇妙。
「小姐,世子来信啦。」
「快给我!」徐幼莺一骨碌爬起来,抢过了侍女手中的信封,转着圈复又坐下。
看看赵臻这次写了什么。
徐幼莺拆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张玫红色小笺。
『今日同友出游,折了一枝紫薇,觉得与你甚是相配。』
啊,又是这样!
「无趣!」
虽然嘴上说着无趣,但徐幼莺依旧小心翼翼地收好了小笺。
也不知备嫁期间双方不可相见这个规矩是哪个奇才想出来的,赵臻能同友出游,她却只能在家做嫁衣!
徐幼莺转了转笔,该回些什么呢?
啊,有了!
文国公府。
「世子爷,徐姑娘那边来信了!」
赵臻从书童手里接过信,在烛火下打开。
只看了一眼便立马塞进了袖子里。
『小女子私以为,比起紫薇,赵郎与我更配。』
果然,论起厚脸皮的功夫,他拍马也赶不上徐幼莺。
赵臻面上看似无奈,眼底却漾着笑意。
皇上特意找了国师为两人推测黄道吉日,虽然定在一月后,但他还是觉得太长。
时间过得再快些就好了。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
一月后,文国公府世子大婚。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一切都按徐幼莺说的来。
「他们两个倒真是有缘……」冯恩鹤站在城墙上,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感叹。
旁边的小徒弟说话了:「师父,什么有缘?」
「没什么,一对苦命鸳鸯而已。」冯恩鹤下了城楼,衣袂飘飘,仿佛已超然万物,「走吧。」
「是,师父。」小徒弟忙收了东西跟了上去。
两人渐行渐远。
入夜,赵臻一身喜服,带着酒气推开了门。
挑开盖头,难得看到了自己心上人娇羞的一面。
「好看吗?」徐幼莺难得矜持一回,抬了抬手,「这可是我亲自绣的。」
言语间颇有些骄傲。
赵臻直愣愣盯着看,喃喃道:「好看。」
徐幼莺咯咯笑起来,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一堆陪嫁里翻出来一个小匣子。
「你看看我带来了什么!」她举着匣子在赵臻眼前晃了晃,眼里的光比烛火还要亮。
是小笺。
赵臻莞尔一笑,也顾不得喝什么交杯酒了,打开抽屉也拿出了一个小木匣。
「呐,咱们一人念一句。」
「好。」
两人盘腿坐在床上,一张一张对着念,念着念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院里梧桐花开,甚是明艳。』
『我已在国公府栽下,不知何时能开花。』
『江南待久了,想去塞上看看。』
『塞外风大,还是留在我身边为好。』
……
『昨夜失眠了,想你。』
『我差人送了安神的药去。』
念到这时,徐幼莺放了小笺,笑倒在赵臻怀中。
「别……别笑了。」赵臻红着一张脸,抿了抿嘴唇。
「我差人送了安神的药去。」徐幼莺盯着赵臻,故意模仿着他的语气。
别说,学得还真像。
赵臻忍俊不禁,咳了两声故作镇定。
「赵郎……」她拖长了声音,往赵臻怀里一赖,捏着嗓子娇滴滴道,「能让奴家安神的,只有你呀。」
说完,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赵臻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徐幼莺,无奈一笑。
本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人却玩玩闹闹耗了大半夜。
「好了,睡吧,你今日也受累了。」醉意上来,赵臻头有些昏沉,脱了外袍准备歇息 。
徐幼莺跪坐在床上,看着已经躺下的世子,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你就这样睡啦?」
这……这和娘教的不一样啊?
「那你要如何?」赵臻睁眼,一把将愣住的徐幼莺压住,轻轻咬了咬她耳垂,「这样么?」
「不!」
赵臻停下了动作,本想着既然她不愿就算了,哪想到对方狠狠吻在了他的唇。
「是这样才对!」
两唇分离,徐幼莺微微喘着气,眼眸灿若星辰。
「如你所愿。」
【叁·崔府往事】
「哪里来的乞丐?」
初到崔府之时,崔博陵就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他背着包袱,身上衣裳朴素,与这崔府门庭格格不入。
「峰儿,不可无礼。」崔老爷笑得和蔼,眼却是冷的,温声道,「这位算起辈分来,你还得叫一声表哥。」
「哈,真是好笑。什么穷乡僻壤出身的粗野之人也能做我的表哥了?」崔府嫡子嗤笑一声,眉眼皆是睥睨。
崔博陵抿紧了唇,拦下了气愤不已的老仆。
谁也没想到,清河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大水。
一场大水,冲没了他的爹娘,也冲走了清河崔氏。
「陵与公子同岁,倒也不必拘于辈分。」崔博陵笑得浅淡,丧亲之痛与多日奔波让他形销骨立,眼底青黑一片。
即使这样,他仍强撑着站得笔直。
崔成峰皱起眉,在他看来,投奔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样子才行,可眼前这家伙却一身傲气,叫人看了嫌恶。
哼,他倒要看看这旁支出来的是不是能这样一直傲下去?
「好了,日后你们兄弟俩还得相处不少时日。」崔老爷拂须,将两人表现记在心里,适时开口,「都随我进去吧。」
「少爷……」李伯面色愧疚,若是老爷夫人还在,自家少爷怎会被如此欺辱?而自己也不过是个下人,嘴笨口拙,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没事的,李伯。我们进去吧。」崔博陵呼出一口气,看着崔府大门淡了笑意。
寄人篱下也好,冷嘲热讽也好,他得保全清河崔氏。
在崔府的日子正如崔博陵之前所想,并不好过。
十七八岁少年,本该意气风发,参试应举展鸿鹄之志,可他却不得不应付四面八方而来的鄙夷,打探。
崔老爷面上待他不错,可崔夫人和崔成峰却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幸而还有李伯陪着他,在这陌生的宅子总算有些安慰。
崔博陵在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忍字。
力度之大让李伯看了心惊。
夫人临走前曾说过少爷心思细腻,凡事只藏心底,长久下来心气积郁,需有人开解才行。
可他没读过书,不懂得大道理,只能说些乡野笑话逗少爷开心。
「李伯,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堂堂正正从这宅子里出去,回到清河,为爹娘立碑修墓。」崔博陵将纸烧掉,眼底是易碎的坚毅。
李伯红了眼睛,连声说好。
崔博陵垂眸喃喃:「多亏你还在,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撑下去……」
「老奴一直在的,老奴还得看着您娶妻生子,光耀清河崔氏呢。」
……
「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崔博陵踉跄着走过去,抱着了无生气的尸体发抖。
他忍着没有流泪,双眼血红一片。
李伯护着他一路从清河逃到京城,路上受了不少罪,俨然拿他当作亲生骨肉般疼爱,可现在,可现在……
「我恰巧落了东西,回厨房时以为是贼呢,就先给了一拳,谁想到他竟死了。」站在一边的厨子虽有惧色,却并无悔意。
崔博陵动了动嘴唇:「他不是贼!」
崔成峰抱胸作壁上观,凉凉开口:「大半夜的到厨房不是贼是什么?」
「他不是贼!」
他只是……崔博陵咬紧牙关,眼泪落下,他只是一个担心孩子吃不饱的老人,是他仅剩的家人。
大水发的突然,仅带的金银财宝也在路途中打点消耗,所剩无几。
还得留下参试的银两,吃食方面自然就不值得注意了。
住进崔府一月有余,崔夫人和崔成峰让厨房使的小手段他只当没看到,可李伯却不忍心。
崔成峰在一旁冷笑,故意激道:「若是不服,离开崔府便是,天下之大,想来以表哥的能耐,是哪都去得的。」
「够了,峰儿。回去。」
崔成峰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崔老爷开口打断。
崔老爷接着说:「博陵,不过是个仆人,何必这么生气。好生读书才是正经。尸身我会派人安葬,你不用再管了。来人,送陵少爷回屋。」
崔博陵被强拉着站了起来,他看着周围的一圈人,攥紧拳,最终却又无力落下。
三天之后,李伯下葬了。
崔博陵拿出仅剩的银两来操办丧仪。
当棺木入土的那一刻,他想,这世间,从此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后来,他的一身傲骨渐渐被世俗打磨……
一个旁支的远亲。
一个没有爹娘的弃儿。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客。
他变得日益沉默,不明白自己来这世上走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到年末花灯节,他碰上了一个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京城的花灯节,千万个灯笼层层叠叠,比繁星还要耀眼。
他站在小摊边,看见姑娘买了一根糖人,接起来时一双眼眸弯弯,比那花灯还亮。
他抬头看了花灯,突然觉得,这千灯盛景和这姑娘比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可等那姑娘抬眸似要看他时,他却急忙躲到了人群之后,攥紧了洗得发白的袖角。
没由来的,崔博陵盯着身上的布衣,有些难堪。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姑娘逛了一路,直到月上中天,他才猛然惊醒,逃也似地回了崔府。
怎会做出如此失礼之事?崔博陵沉下脸,盯着桌面,手却不由自主地画下那姑娘的样子。
不知是哪家女子,若是考中功名,尚有搭话之机,可他现在……
崔博陵小心翼翼收好绢纸,笑得苦涩。
他本想将这个秘密永藏心底,可终究还是被人翻了出来。
「嘁,就你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子,还敢肖想公主殿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若非我爹偏要留你,你以为你还能住在崔府?哼,说什么书读得比我好,若不是崔府,你哪来的机会读书,哪来的银两参试?」
「小门小户出来的,还妄想中举,真是笑掉大牙了!居然敢偷画公主,等皇上知道,你就等死吧,呵。」
「崔博陵啊,我劝你收了你不该有的心思,和宁公主可是嫡公主,何等尊容,岂是你能染指玷污的?还不如早些回清河种地。哈哈哈哈!」
待崔成峰走后,崔博陵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画像。
原来是公主。
崔博陵哑然失笑,他早已想过那姑娘肯定不是小门小户出身,却从未想过他一见钟情的竟是公主。
崔成峰倒也说的没错,他现在一无所有,怎能肖想,怎敢肖想?
自那日后,崔博陵收起了所有画像。
任崔成峰冷嘲也好,热讽也罢。
他只是一心读书。
直到二十参试,他一举得中,成了最年轻的探花。
当崔博陵头戴花冠,骑着枣红大马踏过东街时,他不由得想,自己现在,是否有了一点接近她的资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