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着看向林熙,林熙转头回了份文静的笑。
这个奇怪的时间循环,也终于能结束了。
——不过今天不行。
虽然发现了对方的身份,但「今天」肯定是来不及了,对方估计已经提枪上来了,所以我俩决定自行结束这一天——也省得吃枪子。
我俩携手站在阳台栏杆上,望着下方熙攘的车流。
风将我们的衣服撩起,林熙的长发像炽烈的火焰般飘舞。
我看向她的脸,虽然我一直都觉得她很漂亮没错,但只有此刻,我乱了心跳。
望着下方街道,她似乎有些退缩了,露出一份弱弱的笑:「说起来……我们的教义是不允许自杀的。」
「没关系,你这不算自杀。」
我笑道。
「——这次算是我头上,我杀的!」
我拽着林熙的手,纵身往前一跳,林熙发出拉长的尖叫,紧紧抱住我。
心理学中似乎有一种理论,名叫吊桥效应。
说的是身处危急状况的男女,会更容易错生感情,爱上对方。
在坠楼的短短几秒钟里,我自然没有时间仔细推敲这个理论。
「这位修女小姐,我似乎有点喜欢上你了!」
我对近在咫尺的林熙的脸大声喊道。
「你愿意和我——」
时间判断错误,告白中止。
下一个「今天」到来。
接下来的事,就变得好办多了。
我们又花了几天时间,确定好一个绝对的监控死角——那是一处堆放杂物和垃圾桶的角落,极易藏身。我俩故意跑过摄像头,制造逃跑的假象,然后跑进死角,躲在垃圾桶后等待,等到西服男匆匆赶来,从藏身的垃圾袋中冲出,用准备好的防狼喷雾狠狠喷过去。
在时间重复的第十六天,终于制服了他。
我看着被五花大绑,嘴巴塞了两只袜子的西服男,反而陷入了迷惘。
「接下来……该怎么办?」
杀掉他?
这自然是最简单的办法。可身为修女的林熙肯定下不了手,而我好歹也是守法良民……
把他交给警察?
也绝对不行,因为对方的杀人行为根本没有实施,反而是我俩有点像绑架犯。
说起来,为什么他要杀林熙?
我看着林熙表情淡然的脸,隐约意识到,她可能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追杀。
「你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我们把他塞到后车厢里去吧。」最后,是林熙拿定了注意。
「噢……好吧。」
我俩抬着西服男走进电梯,一路按住关门键下到负二楼,把他塞进后车厢。
「……接下来呢?」
我看向副驾的林熙。
「去海边。」
「去……去抛尸大海啊?」
「当然不是,只是单纯想去海边而已。」
我们开车来到海边,把车停在偏僻处以后,走向沙滩。然后——
就仿佛一对寻常的情侣般,开始玩了起来。
林熙似乎放下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端着的架子,也隐去那张不苟言笑、稍显冷淡的脸。她开心地大笑、奔跑、招手、朝我踢沙子,在浅滩戏水、搭沙堡、抓螃蟹,牵着我的手沿海浪散步。
我也忘记了之前所经历的生死,忘记了藏在后车厢的西服男。
只全心全意扮演着陪着女孩约会的男子,共同享受着属于我们二人平和的暧昧。
直到夜深人静,明月高升。
我们坐在寂静无人的沙滩上,凝望着漆黑的大海。
我转过头,看向林熙被月光轻掩、层次分明的侧脸。
我生出了一丝想更进一步的勇气,继而暗暗吸口气:「那个,林小姐,关于前几天跳楼时……」
「到「明天」,还有多久?」
林熙打断我的话,轻声问。
「呃……」
我拿出手机,23 时 59 分。
「还有一分钟……不对,准确来说,是 10 秒,9,8……」
再过几秒,真正的明天应该就要到来了吧。
我既雀跃又有些遗憾地想道。
「姜澄。」
这时林熙轻轻呼唤我。
「等到了「明天」,我们就——」
……1,0。
秒针走到 12 点处。
6
我从床上醒来,怔怔盯着头顶的天花板。
我拿起手机看向屏幕。
7 月 11 日。
「…………」
时间,再次重复了。
「明天」并没有到来。
我走到破洞边,怔愣地盯着。
这场无止境的梦并没有结束。
那么尽头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还在循环?太多的疑问积压在我的脑海中,几乎让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过了几秒,洞的另一边传来叩击声。
趴下去一看,林熙就坐在洞旁边,脸上带着恬淡的笑。
「继续去约会吧。」
于是,我们真的就开始了约会。
我的理性和情感将我分成了两半。
理性的那一半说:「你该找回正常的生活,你要逃离循环,要继续自己的人生。」
而情感的那一半则是只有在我看向林熙的时候才会出现,它只需要在我心底重复一句话:「你看看她,她想让你陪着。」
我无条件服从了情感的教唆。
每天醒来后,轻车熟路地跑过监控,制服西服男,把五花大绑的他扔进后车厢。然后开始新的一天。
这是一场仿佛永无止尽,也完全没有边界的约会。我们开着车,在这座繁华都市的四处游荡,做出了无数过去只敢想、不敢做,或者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一家挨一家地吃遍高级餐馆。
每「天」出入不同的五星级酒店。
闯进婚宴现场,假装是新人的情人或情夫,大闹一番后开溜。
摸进富人小区的停车场,一辆接一辆地换乘豪车,在马路上兜风。
开着豪车进入我的公司,直接走进顶头上司的办公室,递交辞呈。
开着豪车闯入她的教会,把爱骚扰人的神父,吊在门口。
公园、酒店、美食街、庙宇、博物馆、动物园、音乐会、购物广场、电影、艺术展、动漫展、游轮、迪士尼……整座城市精彩纷呈且毫无保留地在眼前展现,我们一处接一处地游历、品尝、观摩、购买,每天都不带重样的。
毕竟时间无穷无尽。
金钱也变得无足轻重,只是个可供挥霍的数字。
法律、规则、道德、禁忌这些东西,亦几乎失去了存在意义,因为每过 24 小时,一切都会刷新重置。
我们甚至用小半个月时间,制定了一项周密的银行抢劫计划,成功打晕押送的安保,抢走了一整车钞票,在响彻全城的警笛声中畅玩了一把 GTA。
不过在这期间,林熙依然在我们二人中扮演着类似刹车的角色,阻止日渐激进的我做出过于恶劣的行为,某次我试图开着大卡车撞向迎面驶来的公交车,制造一场惊天大车祸时,林熙就拼命制止了我。
在这场连生死都失去意义的无尽循环中,她似乎仍然拥有堪称高尚的道德标准,她会陪着我去抢银行、偷豪车、搞破坏,却绝对不允许我做出伤害他人乃至自己的事。
「为什么不行?反正明天一切又会重置,没人会真的死掉!」
「他们曾经死过。」林熙斩铁截钉地说。
这或许就是她内心的底线吧——我在心中暗忖。
某天,我俩站在高档酒店的总统套房露台,俯瞰着脚下的万家灯火。
「哎呀——!你有没有一种世界尽在我手,我是寰宇之王的感觉?!」
「白痴……只不过是住了次高档酒店而已,泰坦尼克号里的雷昂纳多都没你这么狂。」
「可我每天都能住!想住哪就住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泰坦尼克号能每天都开始首航吗?不能吧?哈哈!」
我跳下阶梯,拽起躺在睡椅上的林熙,将她推到露台边缘,抱住她的腰。
「干、干什么?!」
「模仿杰克和露丝的名场面呀!来,快来喊一声试试!「我是世界之王!」」
「别、别闹了!」
「你不喊我就抱着你跳下去了哦。」
「……我喊我喊!」
晚风微拂,借着星光与灯光,我看到林熙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耳朵根。
我也悄悄隔开了一点身体距离——只因不敢让她听到我震耳欲聋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朝着黑夜放声大喊。
「I am the……queen of the world——!!」
那晚的夜空被嬉笑和打闹声充满,直到乌云掩月,午夜渐渐临近,我们才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大床上。
万籁俱寂。
只能听到互相的呼吸声。
我吸了吸鼻子,直愣愣地看着她的双眼:「话说……修女能结婚的吗?」
林熙没有回答。
她一点一点靠过来。
我们在黑暗中慢慢相拥。
7
第二天——或者准确说,下一个今天,我从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
正歪嘴傻笑着回忆昨晚的细节,墙壁传来叩击声。我跳下床趴到洞口,林熙正坐在破洞前梳头。
「今天去哪?」
「唔,海边吧。」
「又去海边啊?」
海边已经去过十几次了,是我们唯一重复去的地方,我连路上会堵几次车、涨潮落潮的时间点都记得滚瓜烂熟了。
「我喜欢去……不行吗?」
「当然行啦。」
驾轻就熟地制服西服男(这已经成为每天最熟练的流程了),我们驾着车直奔海滩。沙滩上能玩的花样已经都玩过一遍了,所以我有些兴趣缺缺地躲在遮阳伞下观察远处的林熙。
她似乎很喜欢看海——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伫立和凝望。
这对于如今已经拥有几乎永恒时光的我们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明天去哪里呢?
我翻开旅游杂志,兴致勃勃地翻看,只要是一天车程能达到的地方,都属于我们现在的狩猎范围。
可是——这些地方都去完了怎么办?
「……」
万一这份循环真是无穷无尽的,该怎么办?
被困在时间牢笼、流放至这片小小天地的二人,到底会变得怎样?
我努力不让自己去多想那些。
只将注意力聚焦于眼前的快乐。
林熙走了过来,一屁股坐进躺椅,把我挤开。她刚从太阳下回来,身体暖融融的。
「这是哪里?看上去好漂亮。」她指向我手中的杂志书页。
「嗯?哦——是乌尤尼盐沼。」
我看向杂志。
「别名叫天空之镜,是一片巨大的盐沼,每天夏季下雨,冬季干涸,积下了一层镜面般的盐壳。能够完美地反射天空的景象,走在上面就好像——」
「——就好像走在天空和云彩之间。」
林熙赞叹地盯着杂志上的图片,双眸熠熠生辉,可是等她看到文字详细介绍,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
「在……玻利维亚的安第斯山。」
「嗯……」
在海的另一边。
在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仿佛碰触到什么禁忌一样,沉默和寂静包围了过来。
为什么我们俩的时间会无限重复?
——这个话题仿佛也似乎成了禁忌,。
从那天开始,我们谁也不敢于再提及。
起初我们都以为只要避免她被杀,时间就会继续潺潺向前,世界也会恢复原样。可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那样。
这份循环依然不讲道理地继续着。
那么到底是什么?
打破这个循环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我看向林熙低垂的睫毛。
我越来越肯定——她知道条件是什么。
她心中其实明白一切。
「你想知道吗?」林熙低声道。
我心中猛一颤。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装傻:「知、知道什么?」
林熙淡笑着,没有再多说什么。
8
那之后,仿佛无穷无尽的「今天」依然继续重复着。
不知道多少次循环过后,我们突然发现,这座城市已经被逛得七七八八了。
地图早就背得滚瓜烂熟。
景色也已不再新奇。
某时某刻的某个路口,会驶过一辆什么牌子的车,成了无聊时的记忆力比拼活动。
走进一家餐厅,向用餐者搭话,熟练报出他们的姓名、住址、爱好、电话,甚至婚外情对象,看着他们脸上五花八门的表情取乐。
用无数次循环里学到的琴技惊艳四座。
用无尽重复中背下的答案豪夺竞猜比赛冠军。
可是,逐渐的,就连这些欢乐也变成了无聊的重复。
我们慢慢意识到,世界正在变成一场彻底的倒带循环。
无论我俩如何挣扎,100 天、1000 天,10000 天,顶多 100000 天过后吧?我们的记忆、意识,乃至人格,终将会在无穷无尽的倒带中磨损殆尽。
这应该就是时间囚犯的结局。
某天,我从床上醒来,听到阳台那边传来舒缓的哼唱声。
不用转头去看,我也知道唱歌的是谁。
在无数次的循环中,林熙已经熟练掌握了爬过阳台隔板的技巧,经常在我还熟睡时摸过来,在房间里四处走动。
我坐起身,伸个懒腰,看向阳台那边。
林熙的背影被裹在淡金色的晨曦中,裙裾飘扬。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她就要融入那片金色梦乡,彻底消失不见的错觉。
我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
「今天去哪?」林熙轻声问。
「城郊的古镇,如何?不堵车的话,应该能在日落前抵达。」
林熙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轻声哼唱。
那是莫名熟悉的旋律,我倾听了几秒,回想起来——这是循环刚刚开始时,我透过破洞,偷听到的那首英文歌。
「这是什么歌?我曾经听你唱过。」我忍不住问。
林熙沉默了几秒,继续哼唱起来。
「Will the circle be unbroken(这个循环,会牢不可破吗?)
By and by,Lord,by and by(主啊,在不久的将来)
There’s a better home a waiting(我们终将团聚)
In the sky,Lord,in the sky……(在那永恒的天国。)」
「这是……」
「是一首圣歌,宗教仪式上用来赞美主的歌,」林熙淡声道,声音带着一股莫名的疏离感,「我很小的时候,就在少儿唱诗班学会了。」
「里面的 circle 指什么?」
「我也不清楚,并没有具体的意指,我猜……大概是指生死轮回吧。人世间的所有痛苦,只有去到永恒的天国,才能终结。」
「……」
「你怎么了?」
「我讨厌这首歌。」
「因为它引导我们在天国团聚?」
「嗯。」
「你不相信上帝吗?」
「当然不信。」我立即道。
林熙似乎并没有发怒,从侧颜看,她反而露出几丝莫名欣慰的笑。
「如果这个轮回,真是你主降下的神迹,」我继续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打破它的方法,还要把他虔诚的信徒困在这个囚牢里?」
「……」
林熙没有回答。
「Can the circle be broken?(循环能打破吗)」
我忍不住问道。
林熙转过头看向我。
她脸上的笑容还在。
可不知为何,那笑容一点也不舒展,变得苦涩和黯淡。
仿佛离别时的笑。
「跟我来。」
她说着爬上阳台栏杆,跨过隔板,回到了自己房间。
我只好也跟上。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可不知为何,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没有。
冥冥之中,我甚至感觉,自己作出了某种难以挽回的抉择。
我们进入林熙的房间,桌上摆着一大堆瓶瓶罐罐,我瞟了几眼,认出那都是抗抑郁类的药物。
「那些是……」
林熙走到玄关,抱起一个眼熟的快递纸箱,走过来放在地板上。
这是我俩第一次见面时,她抱着的那个纸箱。
她划开纸箱,将里面的药瓶拿出来,摆放在床上。
「这是……」
「乙醚。」
「?!」
我吓了一跳。
那不是用来麻醉的药品吗?
过量吸入甚至会致死!
「小熙,你——」
林熙回一个惨淡的笑。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杀手是我自己雇佣的。」
「什么?!」
林熙抬手制止我,以平静而平淡的声线,继续开始述说。
——我想已经不用向你隐瞒,那些药你也应该看到了,没错,抑郁症。
——请不要追问缘由,求求你不要追问,我只是……很累,疲倦得什么都不想再做而已,从家庭,到学校,到修道院和教会……基本没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尽是些痛苦的回忆。不管祷告多少遍,也无法减轻那份倦怠感。
——最重要的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如果说我遇到的苦难都是主的考验,是应赎的罪的话,那将这些苦难加诸于我的人又算什么?为什么他们能轻松地欢笑,幸福生活!我怎么也想不通,而且也不打算再去思考了。
——问题在于,戒律并不允许我自杀,于是我就想到了这种投机取巧的方法。
「雇佣杀手杀死自己吗??」
林熙点点头。
——没必要这么惊讶哦,因为接洽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而且完成交易后,我几乎感觉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如释重负,我甚至买好了药,天真地期待着他的上门。我以为一切都会很轻松,自己会在睡梦中迎来解脱。
「可是他……」
西服男当天是用掐的把她杀死的。
十分痛苦的死法。
林熙再次点点头。
——他拒绝麻醉我,因为那样会在体内残留,尸检很容易就会发现,进而让警方怀疑我的死因,一步步查到我和他的交易记录。他是个无比精明老练的杀手,计划是把我的死伪装成入室行窃后行凶,这样才不会让自己暴露。我就这样被他掐死,那真的是……无比地痛苦,姜澄,你能体会得到吗?就像是……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地挤出身体。
林熙面露痛苦地抱紧双肩,我也连忙搂住她颤抖的身体。
——当我重新醒来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做了噩梦,直到事情第二次重演,被他枪杀,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几乎崩溃了,这算是什么惩罚!我不怕死,可是我不想一遍又一遍地被杀死啊!我在第三天决定自己解脱,哪怕因此而打破戒律,下地狱也无所谓,因为当时的境况于我而言根本就已经与地狱无异了。
「……」
这就是,她当时那如行尸走肉的精神状态的原因。
——直到我遇见了冲进电梯门的你。
林熙转过头,看向我,露出这天以来的第一份笑。
之后就是记忆中的剧情了。
我们谋划、反抗,终于成功制服西服男,结束了林熙的死亡循环。
「可是循环并没有结束。」我低声道。
我们依旧深陷在这无尽循环的一天里。
林熙点点头。
「我一开始也以为只要我不被杀,循环就会结束,但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我们恐怕只是受到了类似电影的情节影响而已,恰恰相反——我想我必须死掉,循环才会结束。」
「你、你乱说什么?!」
林熙注视着我,笑容变得苦涩而苍凉。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啊,我选着了那扇宽门,想提早获得救赎,我不知道那对于天国的主来说算是亵渎还是违背,可是我唯独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
「你、别胡思乱想,小熙!头脑清醒点!你不是早就死过很多遍了吗!也不见循环停止啊!」
林熙苦笑着凝视我。
「你才需要头脑清醒点呢,姜澄,你仔细想想吧——我死掉的那些天数,还有个什么重要的因素?」
「重、重要的因素?」
「你也死掉了啊。」
「我也……」
「所以循环的原因,其实是你的死。」
「或者说,你的死,与我的不死。」
我陷入懵怔。
良久,才咽了咽干涸的喉咙。
「我……我不明白。」
我抗拒地用力摇头。
林熙悠长地叹了一声,看向墙上的破洞。
「一切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破洞。」
「破洞?」
「它让我们的命运错误地连在了一起啊,姜澄。我本该在第一天就死掉的,那就是我的命运,而你本应该继续活着,工作、结婚、生子,过完属于你的一生。我们本来素不相识,互不相干,可是你往破洞里看了一眼,让我们产生了交集,让你受到牵连被杀……这才是循环产生的原因。」
「我……我不明白!小熙。」
「也就是说,只有让一切恢复原样,让我们的命运重新平行,这个循环才会被打破。」
「——让我按照既定的命运赴死。」
「而你,继续活下去。」
9
「今天去哪?」
「去海边吧。」
「好。」
「今天去海边?」
「嗯。」
我们开着车,驶往海边。
左边路口会跑出一个闯红灯的大妈,所以要减速慢行。
站在公交牌旁的上班族,正在第 N 遍给老板打电话,一坨鸟屎会在 3 秒钟后准确落在他的秃顶上。
从校车上下来的小学生们正在结队前行,唱着我已经滚瓜烂熟的校歌。
天空的颜色,云的形状,海鸟的队形,浪涛的声音,渡轮的笛鸣,海上的旭日——一切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坐在沙滩上,凝望着远方戏水的林熙。
——没关系的。
只要我们愿意,这个循环就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去他妈的神迹、循环、命运。
我根本不相信那些事。
我们也绝对不会屈服于那些事。
林熙提着裙摆,缓步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的发丝在晚风中飘拂,浸染着暮晖,像灿烂的云霞。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着。
近乎一言不发地静坐,只是偶尔聊上一两句。
「你看过《土拨鼠之日》这部电影吗?」我问道。
「嗯,当然看过,」林熙点头,「也和我们一样,是被困在无限循环的一天里的故事,对吧?」
「我们不一样。」
「咦?」
「土拨鼠之日里的男主角,费劲心思地拼命想要到达「明天」吧?所以我们不一样。」
林溪微微垂下眸,恬淡地笑了。
没错。
完全没有必要期盼明天的到来。
她将永远活在这个时空,活在这段像梦一样的时光,活在这片沙滩上和我的目光注视下。
我们可以永远、永远地驻留在今天。
太阳落入了大海,我们牵着手,默默注视明月升起,在海面投下光的粼粼长河。
浩瀚的星海在头顶旋转漂泊,也在镜子一般的海面璀璨闪耀。磅礴的海雾同时在头顶和身下缓慢奔涌,我们如同躺在云端,又如同漂浮在星空深渊。
一切都仿佛失去了界限。
星空与大海连为了一体,宇宙和大地水乳交融。
「天空之镜。」林熙突然说。
「嗯,天空之镜。」
一切都不重要了。
没有什么能把我和她,以及这个永恒的世界分离。
「明天去看歌剧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不管看多少遍,我都看不腻。」
「嗯。」林熙轻声应答。
「后天去隔壁海湾冲浪,那么漂亮的海浪,只去一次怎么可能够,我要把自己练成冲浪高手。」
「嗯。」
「再后天去离岛的渔村,把那里的海鲜吃个遍。」
「嗯。」
「再后天去海底酒店。」
「嗯。」
「再后天去观音像。」
「嗯。」
「再后天去森林公园。」
「嗯。」
「再后天——」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在计划到不知第多少天时,林熙突然笑了起来。
「咦?」
她深吸一口气,躺倒在沙滩上,从未有过的活力、仿佛要让全世界都听到一般的气势,对着璀璨的星空大喊:
「活着真好啊——!!!!」
是啊——
我也大笑了起来,跟着喊道:
「活着真 TMD 好啊——!!」
她曾经一心求死,如今却喊出这世界上最积极的口号,这让我彻底放下了心来。
我们躺倒在沙滩上,一起开怀地大笑。
没关系的。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已经活下来了。
只要活着——人生就能有无限的可能性。
「姜澄,闭上眼。」
在一片黑暗中,林熙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我闭上眼——虽说闭上和不闭也没多大区别。
两片冰凉、柔软的东西印上我的唇。
那应该是她的双唇。
我正准备抱住她,有什么东西覆盖住了我的脸,一种奇异的刺鼻气味冲入鼻腔。
意识迅速沉底。
我沉沉睡去。
10
我从沉睡中醒来,捂着欲裂的头睁开眼睛。
眼前是沉寂黑暗的大海,在极远处的海平面,有一线曙光正在刺破黑夜。
我猛地坐起。
——为什么会在这里醒来?
为什么不是在自家的床上?
我四处回望,已经不见林熙的身影,在我脚边——她曾经躺着的位置,有一封信插在沙子里。
我拿起信,再用颤抖的手掏出手机。
5 点 11 分,7 月 12 日。
「林熙……林熙?!」
我跳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海面。
「林熙!!」
哑暗的海吞没了我的悲鸣。
林熙的信。
姜澄:
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离去了,而你应该也已经抵达「明天」。
对不起,最终还是以这种方式与你告别。
我用了一些药,把你麻醉,你应该会在几小时后醒来。放心,那些用量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伤。
我在此之后会回到你的车子,把那家伙解开,让他按照约定,将我杀死。
我并非不敢自杀,也不是害怕那些不能上天堂的禁忌和戒律,时至如今,那些戒条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只是害怕自己草率地自杀会连累你,让你成为嫌凶,因此,就让那个男人背负他本该有的罪吧,也祈求他的罪得到原谅。
我和你渡过了很幸福,很快乐的一年,姜澄。那是我在过去二十多年从未体验过的精彩人生。
我甚至觉得就这样继续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了,和你一起活下去,恋爱、结婚、生子、老去……渡过快乐的一生。
我想,我大概已经被你治愈了吧,可是我本不该被你治愈。
我们的命运是因为那个洞而错误地交汇的,我的人生已经在这一天结束了,而你的生命本该继续向前。
我也好想和你继续呆在这一天啊,我也想再去冲一次浪、再看一次罗密欧与朱丽叶、再吃很多很多的美食,再和你一起继续到处胡闹,想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不能这样做。
你还有明天可以企盼。
我不能绑架你的生命。
所以我选择了放手。
在过去的那些时光,我一直以为解脱自己的痛苦、为了自己而去死,就是最幸福的事。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更加幸福的事,我想要为了你而死。
我希望你的明天能够到来,希望你能恋爱、结婚、生子、老去,渡过幸福的一生,这是我的由衷希望。
永别了,姜澄。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天堂再相会?
不过,就算没有天堂,其实也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和你度过的这一年,宛如天堂。
林熙。
11
就这样,名叫林熙的修女死去了。
从世间彻底消失,只有一块小小的墓碑,作为存在过的证明。
隔壁很快搬来了新的住户,也很快发现了破洞的存在,找过来礼貌协商后,决定把洞补上。
就这样,某天,当我从床上醒来时,发现墙上的破洞已然不见。
被石灰和水泥给牢牢封死了。
我戴上十字架项链,向公司请辞,彷徨在城市的四处,重游我们曾经到过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寻找林熙留下的痕迹。
歌剧院与电影院里的座位、海湾的浪花、森林公园里的绿荫小道、五星酒店的露台、庙宇里的香炉……沙滩上的明月与星河。
姜澄,
姜澄,
姜澄——
姜澄!
姜澄……
她的呼唤藏在海风中、裹在浪花间,她的身影婆娑在树荫下,遗留在那片沙滩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她却再也不复存在了。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会让我得到幸福呢?
时光荏苒,潺潺向前。
明天、后天、大后天。
下个星期、下个月、下一年。
可是时间的流逝,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无尽循环——是没有她存在的,巨大的孤岛。
我宁愿被永远困在那一天!宁愿和她永远呆在那个小小的,无比幸福的世界里。
抽屉中多了一把手枪。
那是从黑市搞来的组装枪,带有一盒自制的子弹。
不知何时开始,我经常在深夜中拿出手抢,静静抚摸。
不知何时开始,
我的头脑中逐渐形成了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
林熙曾说,我们的命运是因为那个破洞而错误相连的,我不该死在那一天,本该拥有完整的人生——也就是说,我本来的命运是一直活到老死。
……对吧?
既然如此,假如我拿起枪——给自己的脑壳开一个破洞。
将自己的命运给再次截断。
会发生什么?
我会回到那一天吗?
我重新见到那双魂牵梦萦的眼睛吗?
我好想、好想再见她一次。
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哪怕再度回到那个无尽的循环。
Will it happen?
Will the circle——be unbroken?
(全文完)
作者:玄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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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缸
红色警报:我的世界坍塌了
灯影之下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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