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董鄂妃:山河难抵倾城色

董鄂妃:山河难抵倾城色

我要嫁的人,是我心上人的弟弟。

出嫁那一天,北京城下了好大的雨。

府门前的屋檐下挑起一对大红灯笼,刺眼的红色喜字贴在窗户上,红得似血。

我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侍女春秀站在铜镜前替我戴上凤冠,我心中千般委屈,万般酸楚。昨日已经哭了整整一宿,两只眼睛被我哭得通红,肿得如同核桃一般。

春秀看见我这个模样说:「主子,你别哭了,再哭脸上的妆又要花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当下藏着的眼泪,又想夺眶而出。

「好主子,你一哭春秀也想哭了。」

我努力止住自己的眼泪,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从来没有哪个新娘子,出嫁的时候哭得这么惨。

我望着铜镜里的那个人,她眉不描而黛,唇不染而红,婀娜多姿的身段佩戴凤冠霞帔,但她嫁的却不是自己的如意郎君。

上轿之前,阿玛看着我哭红的眼睛,脸上毫无喜色:「宛儿,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这是当今庄太后定下来的婚事,阿玛也没办法。」

「我知道。」我又说了一遍。

外面鞭炮声响起。

春秀拿来红手帕盖在我的头上,她说:「主子,我们该上花轿了。」

阿玛松开了我的手,转过身不忍心道:「去吧,去吧。」

春秀扶着我向门外走去,我多想挣开她的手,扯掉头上的红盖头,扑进我阿玛的怀里说我不要嫁了,可我没有这样的勇气。

天恩浩荡,皇命难违。

何况我,只是一个二品官员的嫡生女。

我坐上轿子,多想回头再看一眼我们董鄂府。

可我阿玛说,新娘子出了家门,按规矩就不能回头,回头的话不吉利。

我坐在轿子里,觉得好生无助。轿夫把轿子抬得七上八下,我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两行清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我脸上滑落。

我要嫁的是清太宗皇太极第十一子博果尔,但我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我叫董鄂乌云珠,生于崇德四年。

阿玛在多尔衮帐下做护军都统,满洲正白旗人。但我额娘却是个汉民,所以我有一半的汉族血统。

我五岁时,央求教习字的先生给我取个汉族名字。

先生道:「格格温婉贤淑,不如就用宛如这二字罢。」

他伸手从桌案前拿起沾满浓墨的狼毫笔,落在宣纸上把名字写给我看。

「宛如。」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顺治元年,我随阿玛由江南来到京师。

在我来京师的第七个月,额娘离世,我随后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足足一个多月。

我对阿玛说「恐怕,我要随额娘而去了。」

阿玛在我床前急得团团转,先是请来宫内太医诊脉,后是请了萨满巫师跳大神。

可我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的迹象,在冬天的时候,反而病得更重,口中开始咳出血来。

临近寒冬,从门外来了一个云游的和尚。和尚自称宽寿大师,现任广济寺的住持。

他身穿破旧棉衣,虽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

宽寿大师两指搭在我的手腕处,片刻后起身,双手合掌笑道:「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阿玛忙问:「小女此病大师可有良方?」

「她这个病在心而不在身。」

言毕,在我家院子内设了道场,屋外风雪大作,和尚盘腿坐在蒲团垫子上念起来祛灾咒。

三日后,我病情转轻,已经能下床走路。

阿玛带着我去广济寺还愿。

宽寿道:「此女深情难寿,我只能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若想她长命,便要此生长住寺中。」

「难道没有其他法子?」

阿玛怎么舍得我青灯古佛伴此生,空负韶华。

宽寿合掌道:「那就让她在寺中做半年的居士,能给她增寿十年。」

这年冬天,我带着侍女春秀住入广济寺,做了寺庙内修行功德的女居士。每日调琴、读书、吃斋、礼佛。

坐在窗前,用簪花小楷摘抄《般若波罗蜜心经》。

宽寿大师说,我为人多愁善感,容易动情又太过痴心,住在寺庙是为了磨我的心性。

但我从来没有料想到,命运已经在此处设置好了陷阱,静静等待我这只待宰的羔羊入网。

初春时节,京师里下了好大一场雪。

漫天雪花大如斗,这是我在江南从没见过的景色。

春秀从屋子外面跑进来,怀里揣着两块红薯。她说:「主子,这是我用炉子刚烤出来的,你吃不吃?」

我摇摇头,让她将我的瑶琴取来。

春秀道:「这鬼天气冻得手指发僵,主子还弹什么琴。」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去屋内将瑶琴取来。我打开琴匣,将琴摆在身前的桌案上。屋外风雪大作,暖阁里的火炉烧得正旺。

我问她:「春秀,你想听什么?」

春秀想了一会说:「就听那个,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我说:「那个叫做『高山流水』。」

春秀咬了一口手中的红薯,冲我嘿嘿傻笑。

「对,就是那个『高山流水』。」

烧焦的红薯皮蹭到她的嘴角,像是一撮小胡子。我用手帕将她下巴的灰尘擦去,笑她说:「你这辈子肯定做个馋死鬼。」

十根手指按在琴弦上,勾,挑,抹,打。

铮铮琴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如夜静春山闲落的桂花,如月出惊动山涧的鸟鸣。

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来回拨弄。

我不知道,此刻在暖阁外有一个人正立在墙根下,痴痴地听琴。他忘乎所以,竟顾不得落满一身的雪。

曲子弹到高昂处,我食指稍稍用力。

只听啪的一声琴弦断了,曲子戛然而止。

屋外有一阵清脆爽朗的声音响起:「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此话说完,从墙角转出一个面容俊秀的满族少年。

他灿若星辰般的眼睛望着我道:「我原以为,俞伯牙已逝,『高山流水』早就成为绝响,想不到在这古刹内,还能听到如此绝妙的琴声。」

我笑道:「公子谬赞,就算你是钟子期,我也不是俞伯牙。」

他立在风雪之间,北风吹得他脸颊泛红。

头戴锦帽身着貂裘,站在屋外的廊檐下,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书童模样的侍从。这通身的打扮,一看就是富家公子的气派。

我说:「门外天寒,公子如果不弃可进屋来暖和暖和。」

他抖落身上的积雪,阔步走进屋内。

开口道:「女居士善于弹琴,可惜这琴弦断了,今日只能听半首曲子。」

我说:「常言道千古最难觅知音,公子既然懂曲中意,等下次我将这瑶琴修好,再给公子弹完这剩余的半首。」

他走到我面前,俯身察看我的瑶琴。随后笑道:「这把琴配不上居士的曲,我家中恰好收藏了一把好琴,等下次来送给居士。」

三日后,他果真带着一把古琴来。

琴长三尺,蟒蛇腹纹,通体漆黑,在琴龙池部位用隶书写有「秋波」二字。

「这是岭兰四大古琴中的秋波?」

他微微点头道:「正是,你喜欢吗?」

我说:「秋波乃是当世名琴,我自然是喜欢的。」

「你若喜欢那就送给你,我答应过要送居士一把好琴。」

我把琴收起来,放在匣子里还给他说:「公子的礼太重,我不能收。」

「岂不闻,良马配英雄,宝剑赠壮士。再名贵的琴终究是死物,它们做出来本就是让人用的,如果藏在匣中生了灰尘,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无功不受禄,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见我再三推脱,他继续道:「权当我暂且寄放在你这。」

我对这把古琴极其喜爱,于是便不再推托。

此后,他隔三岔五就来。

先是听曲,后是论法,再后来是诗词歌赋。

于是,日子稍长我与他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他对自己毫无保留地坦诚,关于家世却总是避而不谈。

有次我无意中问过他,他笑道:「你看,我们如此这般不是挺好。」

他如同穿堂而过的风,随意而来,随意而去。我只能猜到他或许是京师里卖琴的富家公子。在认识他两个月以后,我还不知道他姓名。

他不愿意说,我也不再问。

我称呼他为公子,他喊我居士。

我渐渐喜欢上这种感觉,两个人无话不谈,但又对彼此一无所知。他说,又或者是正是因为我们两个彼此一无所知,才能无所不谈。

我笑,或许是。

顺治七年的暮春,我终于在广济寺修满功德。

阿玛派人来接我的时候,我又拖了几日。

因为那几天他一直没来,秋波琴我没法还他。终于在我最后一天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屋前的湖畔。

我和他说,我在广济寺已经修满功德,你以后再来,怕是没法子给你弹曲。

佛门外,董鄂府内的家仆已经备好接我回去的马车。钟楼上的暮鼓敲到第三下,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我让春秀取出来秋波琴还给他。

他说:「我来居士这里听了两个月的曲,这琴就当是抵押我这些天听曲的银子。」

我不依,他不收。

我执意,他不肯。

我说:「敢问公子,家住京城何处。他日我定会登门拜谢。」

他笑道「京城这么小,我们肯定有再见面的时候。」

「会吗?」

「一定会的。」

我抱着秋波琴上了马车,临走前又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冲着我挥手。

那个时候,我竟然没有发现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我的心其实早已经被他偷走,而我还未曾得知他的姓名。

从广济寺回到家时,我身体已经痊愈。

但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少点什么。欲将心事付瑶琴,可知音少,弦断已经无人听。

我让春秀去打听过这个少年的下落,她找遍京城十三家琴行,大家都没见过这个少年。

我对他的思念愈加浓烈,直到有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想到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这是我没有见他的第四十九天,不觉,心中竟然难过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渐渐意识到,我的心里放不下,曾经那个站在风雪中听我抚琴的少年。

第二天,阿玛喊我去看马球,我丝毫提不起兴趣。

我和阿玛说,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阿玛道:「这可是皇上下的口谕。」

我不知道,好端端的这当今圣上为什么喊我们去看马球。

马球场看台中间有两把椅子。

其中一把坐着仪容华贵、长相端庄的贵妇人。我知道这就是先帝去世后,和多尔衮一同扶正朝纲的庄太后。

我来京师没多久就去了广济寺当居士,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多尔衮生前被尊为皇叔父,朝廷上谁都知道,顺治皇帝只是个傀儡,大清真正的掌管者是多尔衮与庄太后。

甚至,市井中有传闻,多尔衮在先帝死后,早就爬上了太后的床笫。

庄太后身旁空着一把椅子,靠背雕刻成蟠龙的模样,这应该是当今皇上的座位。

阿玛给我指了指马球场中间,那个穿着黄色护具、头佩黑色头盔的击球手。

他正是当今圣上,爱新觉罗•福临。

我指着另外一个,正从福临手下抢球的少年问。

「这个和皇上抢球的人是谁?」

阿玛道:「这是清太宗十一子博果尔。」

十多匹骏马在球场内驰骋。

福临左手持缰绳,右手挥动击球杆,每进一球他总是洋洋得意,举起击球杆接受观众的欢呼。

我心里想,这皇帝毕竟还是少年意气,赢了球便飘飘然起来。

快到赛末点时,双方比分不差上下,只差最后一球便能决定胜负。福临持杆击球,快到了对方球门时,博果尔从一旁跃马来夺。

两匹马擦身相撞,扑通一声,福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待在场外的太医,连忙冲入球场内查看皇上的伤势。

福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我没事,都退下去吧。」

他摘掉头盔,我看到他的脸后,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原来当今皇上福临,竟然就是那个在广济寺贪听琴曲的少年。我早该想到了,这天底下除了皇家,哪里还有人送礼能这般阔绰。

庄太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场下记分的侍从道:「这局算是平局,收拾收拾场地,皇上该回宫开宴了。」

福临站在下面嚷道:「母后,这局比赛还没结束。」

他活动活动腿脚,示意只不过是摔了一跤,并无大碍。

庄太后道:「陛下是万金之躯,打马球这么危险,你要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可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博果尔上前道:「皇兄,要不然我们改日再玩?」

福临哼了一声,赌气道:「不玩了,不玩了,以后再也不玩了。」

他刚说完,庄太后便下旨:「从今往后,全国上下严禁举行马球比赛,违令者严惩不贷。」

福临说:「母后,这不过是儿臣的一句气话,你知道我是最喜欢打马球的。」

庄太后道:「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说出来的话全都是金口玉言,怎么能出尔反尔?」

「如今天下局势未稳,希望陛下多将心思放在江山社稷上。」

福临气冲冲地坐回龙椅上。

他在人群之中看见了我,怄气的脸色瞬间舒展开来。

他冲着我笑,我羞怯地低下了头。阿玛问:「怎么,皇上认识你?」

我点了点头,把广济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阿玛听。

阿玛道:「吴克善之女孟古青前几个月已经来到京师,陛下大婚在即,你以后最好还是离他远些。」

我说:「我知道,我不敢有非分之想。」

大清朝能打下这么大的江山,离不开蒙古科尔沁部族的势力。先帝皇太极就接连娶了三个科尔沁的公主。

当今太后大玉儿,正是出自科尔沁的博尔吉特氏,

如今江山初定,朝廷根基尚且不稳,更是离不开蒙古科尔沁部族势力的支持。

孟古青入京城那天,我有幸见过她一面。她是个典型的蒙古族美女,大眼睛高鼻梁,肤如凝脂,身材修长,如果我是当朝皇帝,我也会喜欢她的。

她作为庄太后的侄女,虽然还未正式嫁入皇室,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作为科尔沁的格格,以后肯定会掌管中宫。

这,就是她的命数。

宫宴佳肴如珍,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

我在寺中待得久了,面对这番热闹景象竟然有些不自在,手足无措之下只好寻了由头到殿前透气。

廊外夜色深重,晚风悠然。

是独属于我的一份难得的幽静,花丛中萤光点点。

我探入其中,去扑捉那些围绕花朵盘旋的流萤。

「抓住你啦。」

伸开手,却什么都没有。

我看见一只萤火虫在叶片上岿然不动,屏住呼吸朝它扑去。

用力过猛,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余光中瞥见花丛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竟一头撞在他的怀里。

「宛如。」

我抬头看向来人,他熟悉的面容似乎还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

正是当今皇上,福临。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连忙上前行礼道:「妾身该死,冲撞了陛下。」

他伸手来扶:「宛如,你不必行此大礼。」

我不自觉退了半步。

福临道:「往日在广济寺你与我知无不谈,怎么如今反倒是生分了?」

我低首:「因为您是当今皇上。」

「我就知道,一旦知晓我身份你便不会再与我亲近。你别看我是大清的皇上,背地里只不过是权杖的奴隶。我也是个可怜的人,身旁无人说话,内心里压抑的情绪无法言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知心的人,如今却与我这般生分。」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

长在满族却生为汉民,是所有人眼中的异类,从小起便无人愿意同我说话,福临是第一个靠近我的人。

他说:「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我与你在广济寺相识的日子,无话不谈,无所忌讳。我可以卸掉自己身上沉重的枷锁,透一口气出来。」

他的手掌松开我的手臂,想伸过来握着我的手。

我闪电般地缩了回去。

「陛下大婚在即,不可如此。」

「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孟古青,这段婚姻是母后和多尔衮定下来的,我讨厌他们给我安排的一切,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拖着不娶孟古青吗?」

「因为你,宛如。」

我说:「多谢陛下抬爱,妾身地位卑贱。」

他道:「不要用身份当作我与你之间的隔阂,我不在乎这些。坦白说,宛如,我喜欢你。」

福临对待爱情,大胆,奔放。

我能感受到,他如同火焰一般炙热的情感。他的爱情来势汹汹,我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自己坠入爱河。

我喜欢他,喜欢他十四岁少年郎的模样,说话时眉头上扬,内心永远燃烧着一把火。

敢爱,敢恨。

他冲过来,又一次拉着我的手。

「我不信,你就一点不喜欢我。」

我浅浅一笑:「自然是喜欢的。」

他说:「宛如,我会向母后请求娶你为妻,我为帝,你便为后。」

我任由他握着我的手,没有言语,其实早已经芳心暗许。

心里快乐得,说不出话来。

在此之后,我许久都没有再见过福临。

那时候我还年轻,不懂得对于皇室而言,婚姻是用来维持权力的工具。

不久后,宫里面传出来消息,福临要和孟古青举行婚庆大礼。成婚不久,福临就册立了孟古青为皇后。

无论是庄太后大玉儿,还是孟古青,她们科尔沁出生的格格们,生来便注定是皇后的命。

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命数。

九月份的一天,当我从集市上回到府内,下人们全都屏气凝神,我问他们这是怎么了。

有个丫鬟告诉我说宫里面来了人,我以为会是福临。

结果来的却是庄太后的贴身侍女:苏茉儿。

她看到我后说:「果然是个标致的人儿,怪不得皇上会喜欢你。」

苏茉儿这次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我的婚事。她拿出圣旨,传太后的旨意,说要将我许配给皇十一子博果尔。

把我的族妹,许配给了福临。

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是吞了一千根针。我问苏茉儿,是不是看错了,福临说要娶的分明是我,而不是我的族妹。

苏茉儿问我:「你喜欢当今圣上吗?」

我低着头,不敢承认。

「不喜欢最好。」她笑道:「你知道什么是帝王之爱吗?帝王心里装着的应该是江山社稷,就算是他曾经说过喜欢你,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天子年少风流,你只是个被人欺骗的小姑娘。」

我点头,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谁能得到自己心目中的爱情。又有多少人,能嫁给自己的梦中情人。大多数人爱情的结局,都是悲剧收尾。

如今给我赐婚的,可是当今庄太后,这是帝国最有权势的人。

我不知道福临是否知道这个消息,或者是他早就知道,这圣旨上分明盖着他的大印。

或许,真就如苏茉儿所说,我不过是个被人骗了的小姑娘。

江山有多沉,我的爱情就有多轻。

我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圣旨,伏在地上说:「谢主隆恩。」

顺治十年,我族妹嫁给了当今皇帝,而我带着悲愤与绝望的心情,嫁给了博果尔。

出嫁那一日,天上雨水如珠。

我走出花轿,侍从忙撑起大伞。我在数百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博果尔,觉得脚下的路好生难走,要不是春秀搀扶着我的胳膊,我几乎快要站不稳。

司仪官说道:「新娘子跨火盆。」

我抬起右腿。

进了这个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我站在了新郎官身边,证婚人在上面高喊。

「一拜天地。」

我拜了下去,想着会不会有任何可能的意外发生,来阻止这场婚礼。但现实是,除了中午的一场雨之外,婚礼进行得一切顺利。

三拜之后,我就是博果尔的妻子了。这一辈子和喜欢的人,再也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众人簇拥着将我送入洞房,那一刻我方才心如死灰。

再见了,福临。

此生咱们有缘,无分。

我坐在屋子内,忐忑不安等待黑夜的降临。

当天晚上,博果尔一身酒气冲入婚房,他坐到我的身边,掀起了我的盖头。

那天本是我们成亲的大喜日子,但博果尔看见的却是一张哭花了妆的脸。

他两颊绯红,眉清目秀,长得和福临很像。

于是,我不禁又哭了起来。

博果尔柔声道:「宛如,我知道你刚过门可能不太习惯,没关系,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他,只是沉默。

博果尔又说:「今日高兴我不禁多喝了几杯,浑身酒气你会不会不高兴?」

我依旧没有回他。

他从床边拿了枕头和被褥。

「要不,我今夜就去书房里去睡?」

我拉着他的手道:「新婚之夜,哪有妻子将丈夫赶出洞房的道理。这事传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

他将席子铺在地上说:「那我就睡在地上好了。」

我点点头:「嗯。」

博果尔躺在蒲席上和我找话聊,以缓和我们彼此间尴尬的气氛。

大婚折腾了一整天,我说:「我有些累了。」

博果尔「哦」了一声方才闭嘴,他起身吹灭了蜡烛道:「那睡觉吧,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都会好吗,我不知道。

窗外的月光洒下来,照在博果尔年轻的脸上。

我这个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如果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睡不着觉。

所以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我一宿未眠。

成家后,博果尔对我很不错。

他给我请来十多个丫鬟,我说不用,有春秀一个人就够了。

我们一直相敬如宾地过了许久,我要什么他都给,我喜欢什么他都跑去给我买。

有天深夜,博果尔从外面酒醉而归。

一帮下人把他从外面送了回来,他歪歪扭扭地走不动路。

我把他放在床上,用热毛巾敷在他的额头。

他半醉半醒间说:「还有酒吗?我们继续喝!」

我端了一盏茶,递给他让他醒醒酒。

「我这是在哪里?」

「回家了。」我说:「在床上躺着呐。」

胃部的酒水翻江倒海,使他吐了出来,博果尔面色难看。

我说:「没事干嘛喝这么多的酒,又难受又伤身。」

他说:「宛如,你是在心疼我吗。」

我背过身去,说:「我去给你打点热水来。」

他突然拉着我的手:「宛如,你不要走。」

然后起身把我抱在怀里。

「宛如,我喜欢你。」

我试图挣脱开他的怀抱,他却死死地抓住我不放。

他知道我在抵抗他,却把我越搂越紧。

「宛如,你的心是铁做的吗,为什么我一直暖不热。」

「博果尔,你喝醉了。」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心。」

「博果尔,你先放开我。」

博果尔完全不理会我所说的话,他说:「你不要总是想着逃,你已经嫁给我了,你现在是我博果尔的妻子。」

他说完,趁着酒劲开始脱掉我的外衣。

「我今天就要看看,你心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人。」

我挣扎道:「博果尔,你别这样。」

他完全不理会我的感受,手上的劲很大,像野兽一般粗鲁,一件一件脱掉我的衣服。

我已经嫁给了博果尔,我也不知道,自己留着这副身子究竟有什么用。

我放弃了抵抗,两行泪水从眼角溢出。

博果尔看见我这个样子,一瞬间停了下来。

他酒劲醒了三分,用被子盖在我春光乍泄的躯体上。

「对不起,宛如,今天是我太过分了。」

我没说话,他流出了眼泪。

「可是,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我再次遇见福临,是顺治十年的秋天。

当时我的族妹,因为生下二皇子福全,被封为宁悫妃。

按照满族的规矩,诰命夫人是要入宫侍奉后妃的。作为皇十一子博果尔的大福晋,而且是宁悫妃族姐,侍奉她的命妇自然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自幼随父漂泊不定,与族妹交集不多,但体内毕竟都流着董鄂家的血,比旁人还是要亲近一些。

我们两个自小就有些相像,在家里面的时候,长辈们都说她是个小宛如。

咸福宫里,她躺在床上,看见我来了后说:「姐姐你来了。」

我拉着她的手道:「这么些日子不见,妹妹过得好吗?」

宁悫妃道:「我入宫虽然只是个小福晋,但皇上他待我不错。」

我说:「那就好,我就怕妹妹在宫里面受委屈。」

宁悫妃说:「皇上待我好,还是沾了姐姐的光,要不是我长得和姐姐有几分相似,肯定和皇后娘娘一样被冷落,哪里能有侍寝的机会。」

我说:「妹妹别胡说八道,他是皇上,我是他弟媳。」

宁悫妃说:「姐姐你是不知道,皇上来我这,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关于你的,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心里有你。太后本来就是让我代你入宫的。她以为找个模样相似的人,陛下就能忘了你,可我知道他还没忘了你。」

说话之间,福临从外面走了进来。

宁悫妃抿嘴笑道:「姐姐你看,说曹操曹操到。」

下午快要天黑的时候,我从咸福宫出来准备回府。

福临在御花园找到我,刚才在妹妹屋子里头一众的丫鬟仆人都在,我除了给他问安外,几乎没说上什么话。

他此刻追了上来,这里四下无人,孤男寡女待在一起,难免被人口舌。

徒生是非,对谁都不好。

于是我转身要走,福临拉着我的手臂,他说:「宛如,你就不想和我多待一会?」

我说:「陛下,臣妾已经是博果尔的妻子了,这样有失体统。让外人看到了,被嚼了舌头,对谁都不好。」

福临大声嚷道:「谁爱说就说去,我就是喜欢你,就算你是博果尔的妻子我还是喜欢你。」

我说:「陛下,就算你自己不怕被人说闲话,也应该为我着想,这种事情传出去了,被人嚼舌根子的到时候不还是我。」

他松开了我的手臂,满脸气恼。

「我恨母后,她将你嫁给了博果尔,我恨她。先是多尔衮,又是我母后。他们虽然没有夺走我的皇位,但夺走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我们不能在一起,究竟是谁的错,是庄太后吗。我觉得可能并不是,是大清的王权。

阿玛当年为了娶我娘逆了满朝权势,差点丢了脑袋。最后还是多尔衮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将我额娘安置在董鄂府外。

一直到死,她都没进过董鄂府的大门。我虽然是董鄂府内的人,却不能入满洲正白旗。

福临作为天子,自然是天下人的表率。

帝国前进的齿轮,不知道碾碎过多少渺小的爱情。

要怪,就怪福临生在帝王之家,怪我有半个汉族血统。

我说:「此生你我有缘无分,有来生的话,我们再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你耕田我织布,你习字我调琴。」

福临说:「来生都是骗人的话,我不求有来世,但求今生。」

我说:「但我已经是你皇弟的妻子了。」

庄太后这一招用得真好,就是福临再怎么任性,就算福临再怎么妄为,就算他是大清的皇帝,他也没法打破我们之间,现在横隔着的一道,我们永远也无法逾越的禁忌之墙。

照顾族妹的这段时间里,每天能和福临说说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见他一面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那种心情,和当年我抱着秋波琴等他的时候一样。

我第二次见到庄太后,是在湖畔的长廊内。那天我从廊内路过,庄太后和侍女苏茉儿在湖畔观鱼。

我上前去给太后请安。

她让我抬起头来,我缓缓抬头。她看着我,说了句曾经苏茉儿说过的话。

「果然是个标致的人儿,怪不得福临会喜欢你。」

她问我:「博果尔待你好吗?」

我说:「他待我很好。」

庄太后道:「博果尔这个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向来脾气温顺,也会心疼人,和你倒是挺合得来。」

我说:「是,他人很好。」

如果没有先遇见福临,我可能会喜欢上博果尔,但爱情这个东西,有时候也讲究先来后到。

福临他先走进了我的心,我就怎么都给其他人挪不开位置。我知道这对博果尔不公平,身为他的妻子,心里装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但是我的心,不像我的嘴。我可以说我不喜欢福临,但我的心却没办法接受这个虚假的谎言。

我在宫中当命妇,不觉已经三个月有余。

这三个月来,福临每天都往咸福宫跑。这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其中最不满的就是皇后娘娘,孟古青。

有一天她跑到咸福宫内,我当时正在伺候妹妹用药,她虽然生孩子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但身体一直虚弱得很。

皇后娘娘进了宫殿,我向她行礼。

孟古青问:「你是谁?」

我回答说:「启禀皇后娘娘,我是宁悫妃的族姐,乌云珠。」

孟古青怒气冲冲:「原来你就是那个南蛮子乌云珠啊,就是你把皇上迷得天天往咸福宫跑。」

我说:「腿长在皇上身上,他往哪里跑我可管不着,我只管自己做好分内的事情。」

「你个小浪蹄子还敢顶嘴。」

宁悫妃替我说话:「皇后娘娘,乌云珠怎么说也是博果尔的妻子,您不能这么说她。」

「我是皇后,我就这么说她怎么了,你见了皇后为什么躺在床上不下来施礼。」

「皇后娘娘,宁悫妃有病在身下不了床。」

「我要你说话了吗!」

孟古青强迫着让宁悫妃下床施礼,我跪在她面前道:「皇后娘娘,都是我的错,您别难为我妹妹。」

孟古青不依不饶,宁悫妃不得不下床来给她行礼。

我怕地下凉,会使她病情加重,拿了个垫子放在她膝盖下面。

「你们两个倒是姐妹情深。」她一脚把垫子踢走。

「你们两个都给我好好跪着。」

跪了不一会,宁悫妃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我上前就要扶着她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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