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才说你爱我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回驸马,公主死得很安静。」
崔博陵最信任的小厮说这话时,我正趴在棺木上打盹。
「是吗?那就好。」驸马听起来并不高兴,隐隐带着一丝落寞。
我死后的第一天还在想,他应该是高兴的,毕竟我死了,他就自由了,多好。
可是如今,看着他青黑眼底,这种念头就烟消云散了。
停棺整整七日,他都守在我的灵前,不曾抱怨过半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飘到崔博陵身边,有点搞不懂他。
他应该恨我才对,毕竟是我毁了他的仕途。
为驸马者不可为官,这是本朝的规矩。
崔博陵被小厮扶起来时双腿都在打颤,今日是抬棺入土之日,他不能再守着我了。
「大人,您好歹去休息会吧,待会还得去送灵呢。」小厮苦口婆心地劝着。
是啊是啊,快去休息吧,腿都站不直了。
我看着他,心尖密密麻麻地疼。
「不,我还想再多守她一会儿。」崔博陵嗓音沙哑至极,吓得小厮忙给他倒了一杯茶。
「守着我做什么呢?」我站在他对面,想摸摸他消瘦的脸,等到手穿过他脸颊时才后知后觉发现……
对哦,我已经死了。
现在不过是一缕无处可去的孤魂。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活着的时候你不看我,死了却舍不得了?
我真想打开崔博陵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崔博陵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那年打马游街,我一眼就相中了他。
少年头戴花冠,骑着高头大马,回眸一笑,唇红齿白,倾倒众生。
真真是好看极了!
被美色迷了眼的我当即向父皇提了这事,意料之中,他答应了。
那是,我可是最最受宠的公主,一个小小的探花郎,父皇乐得撮合。
可当我从御书房出来,看到年轻的探花郎皱着一张脸时,突然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起棺!」
太监尖细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我一路跟着崔博陵,随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慢慢行进。
纸钱漫天洒落,哀乐萦绕于耳。
走着走着,崔博陵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没事,不用扶我。」他挥退想要搀扶的小厮,倔强地跟在棺木旁。
你这人,就不能软上一回嘛,这么硬气干嘛?
我看了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没过一会儿,跟在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就跑了过来,悄声传话:「驸马爷,皇上说了,让您去歇会儿,路还长着呢。」
听后我心中一喜,父皇都发话了,这下他总不能不听了吧?
出人意料,他又拒绝了。
「劳烦公公回皇上一声,路途遥远,臣不愿公主一人独行。」崔博陵扯出一个笑来,眼底是谁也无法撼动的坚持。
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傻子!傻子!大傻子!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我抹掉眼泪,捏着拳头对他又是一顿乱捶。
突然,他似有所觉,转过头来对着虚空注视良久,末了,叹了一口气。
「是我昏了头……人死怎么可能复生呢?」
这……这算怎么回事?
莫非他能感知到我?
我被崔博陵那番举动给吓住了,一路上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跟着他去了陵寝,又老老实实跟着他回了家。
月上枝头,烛火莹莹,崔博陵在书房里看书。
也是,他三月之后便要走马上任,多看点书总是好的。
按理来说,应是守丧一年后才可出仕,想是父皇为了补偿他被我耽误的那些大好年华,特许他守丧三月后即可出仕,连公主府也没有收回,留给他住着。
我飘在一边朝他眼前挥手,手都挥酸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难道只是巧合?
我顿时泄了气,坐在桌上托腮叹息。
眼一扫,呀!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崔博陵这家伙把书拿倒了!
亏他还是探花郎呢,书都能拿倒,我放肆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就再也笑不下去了。
崔博陵他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你别这样……」我吸吸鼻子,对着他絮絮叨叨,「你这样会让我以为你喜欢我呢,你该笑才是,你这么好的人偏偏被我给看上了,真是倒霉……」
该死,眼睛好酸。
「驸马不必太过伤心。」
听到这声音,我顿时睁大了眼,崔博陵更是连眼泪也没来得及擦,当即跪了下去。
嗯?深更半夜的,父皇来这干什么?
「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父皇一抬手,坐在了原本属于崔博陵的位子上,「无需拘礼,你也坐。」
「不知陛下深夜到此,所为何事?」崔博陵坐在右侧,眼眶泛红。
任谁都知道他刚才哭了。
「我来看看和宁……也看看你。」父皇靠着太师椅,闭上了眼,难得显露出一丝疲态。
父皇老了,我想。
「和宁她是睡着走的,没受苦。你不必自责。」似乎是为了照顾崔博陵的情绪,父皇说得很慢,很平静。
「她是朕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要偏宠些。古灵精怪,性格顽劣……想必你也受了不少苦。可是这孩子心眼不坏,当年她求朕指婚与你,朕是存了私心的。」
「说起来,朕还是第一次见她那副样子。羞羞答答的,倒比平常更像个姑娘家。」说到这,父皇笑了起来,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她是朕的嫡公主啊,朕总想给她最好的。朕老了,得有个人替朕爱她,护她,照顾她一辈子。朕有时想,这世间男子无一人配得上她。」
「可是,她偏偏选了你。驸马,她就看了一眼,便选中了你。」
崔博陵微微睁大了眼。
父皇此刻就如同寻常百姓家的老翁一般,絮絮叨叨地向女婿念叨着自己的女儿。
「为驸马者不得为官,这是多少年的规矩。朕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死者为大,你就不必再怨她了。」
「臣……并未怨过公主殿下。」
崔博陵起身下跪,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父皇和我都愣了。
「那你当初为何拒绝婚事?」
「因为臣自觉配不上公主殿下。」崔博陵抬起头,露出一抹苦笑,又仿佛是释然,「就如皇上所说,世间男子,无一人配得上和宁公主。」
父皇走了,走时轻轻拍了拍崔博陵的肩。
似在安慰。
我抱膝坐在地上,虚虚靠着他,听着他小声抽泣。
隐忍而压抑。
「说什么配不上……」我越想越气,冲起来给了他一个暴栗,「你崔博陵,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顶好的人!我说配得上就配得上!」
真是,真是蠢死了。
他怎么就不和我说呢?
我对他一阵拳打脚踢,然后又坐下来轻轻将他抱住。
虽然抱不到,但总归是抱了。
我一直以为崔博陵是不喜欢我的。
因为他从不看我,从不问我,即便我故意养了面首气他,他也不闻不顾,甚至还叫我当心身体。
当时我觉得他在讽刺我。
现在想来,估计是让他伤透了心。
「阿宁……」
他这一叫,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这个混蛋,我活着的时候叫我殿下,等我死了就叫这么亲热。
「你有病啊?」我气得骂他,「别人都是活着恩恩爱爱,就你,偏要等我死了才念着我。」
崔博陵,你个大猪头,我揉了揉眼,吸着鼻子,不论你现在说什么,我都没法回答你啊……
生死相隔才表露心意。
崔博陵真真是最傻的人。
可我偏偏就看上了这傻子。
真是自作自受!该!
距我死后已有半月,公主府清退了不少下人。
我之前养的那两个面首也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驸马爷!」其中一个在背着包袱出府时,叫住了崔博陵,「殿下既已仙去,还请驸马爷保重身体为上。其实殿下看重的……一直是您。」
说这话的人叫冯恩鹤,最大的优点是善解人意,做事圆滑。
比如现在。
崔博陵停住了脚步,脸色不大好看,声音沉闷:「你不必特意编些话来宽慰我。」
冯恩鹤愣了,连忙解释:「不不不,驸马爷,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崔博陵极轻地笑了一声,攥紧了颤抖的手:「我何德何能,能得公主看重。」
啊,要了命了。
我捂住脸长叹,崔博陵这家伙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
他一句话堵得冯恩鹤哑口无言,后者只能摸着鼻子讪笑两声走出门外。
我又气又心疼。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我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崔博陵说出如此自轻之话?
何德何能?他要是何德何能,那天下的举子算什么?一群废物吗?
再说了,我对他的重视连旁人都能看出来,就他看不出!
真是气得我心口疼。
估计是气狠了,我头一晕眼一黑便直直倒了下去。
哎嘿,真是见了鬼了,鬼也能晕倒的?
我本想发发牢骚,结果开口却是一声猫叫。
等等,猫叫?
我看了看眼前的爪子,惊了。
我,堂堂公主,先是变成鬼,现在又变成了猫?
我,变成了一只猫。
不,准确来说,是附身到了一只猫上。
这只猫是只普通狸花,特意养在厨房捉老鼠的,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突然从厨房跑到了前院来。
显然崔博陵也被突然窜出来的猫吓了一跳,皱着眉疑惑:「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只猫?」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我看着自己脏兮兮的爪子,一顿嫌弃,然后走到了崔博陵脚边,讨好地蹭了蹭。
你看我这么可爱,把我带回去呗?
可惜崔博陵听不懂我的喵喵叫,反而轻轻把我拨开,抬脚欲走。
这可不行。
我张嘴咬住他的衣摆,试图拖住他。
「你可不能跟着我。」崔博陵拎起我的后颈,交给了身边的小厮,「放到厨房去。」
小厮回了一声「是」,抓着我就往厨房走。
我急了,开始拼命挣扎。
苍天在上,我可不想抓老鼠啊!
然后,我被扔进了厨房。
厨房里很黑,我很饿。
还不如做鬼呢,起码不用吃饭。
我忍饥挨饿,艰难地从一个小洞钻了出去,直奔书房。
「哪来的猫?去去去。」守在门前的小厮拦下了我,挥手想将我赶走。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连一个小厮都能随意赶我了。
我沉默一瞬,然后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夜空。
如我所愿,崔博陵出来了。
「驸马爷恕罪!」小厮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小人未能拦下这只猫,扰驸马爷清静,驸马爷恕罪!」
「起来吧。」
崔博陵蹲下来盯着我,纠结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好半晌才开口道:「你要跟着我?」
我用爪子拍拍地,叫了两声。
「驸马爷,这就一捉老鼠的猫,您要什么样的没有,小人明日给您寻个模样好的?」小厮看着我满是嫌弃,转脸开始讨好崔博陵。
「闭嘴,驸马爷都没开口哪有你说话的份?」一直跟着崔博陵的书童说话了。
说得好!
我在心底鼓掌。
「那你便跟着我吧。」崔博陵一锤定音,然后将我丢给了书童,「带它去洗洗。」
他,他在嫌弃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爪爪,好叭,是该洗洗了 。
没过多久,整个公主府都知道驸马爷养了一只猫,那只猫还不甚金贵,就是原来养在厨房里的一只普通狸花。
狸花怎么了?狸花也好看!
我在崔博陵的桌上肆意抻了个懒腰,然后不小心一脚踏在了他的画上。
看着他脸色渐黑,我暗道不妙。
不,不好。
太过得意了,要糟!
「你……」崔博陵搁下笔,深吸一口气,一把拎住了我的脖子。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我蹬着腿喵喵叫,陡然急中生智,趁机逃脱,一跃而下,一爪落进了颜料里。
然后施展凌波微步,「唰唰」两下完成了一副猫踏梅花图。
画完后我蹲在一旁舔毛,暗想我可真是机智啊。
「这,这真的是猫吗?」书童在一旁指着我大惊小怪,「不会是公主回来了吧?」
崔博陵瞥了他一眼,书童立马吓得噤声,但仍忍不住小声嘀咕,「说不定就是因为舍不得驸马爷,公主才托魂与猫,我看那话本里都这么写。」
很好,书童,你成为了第一个发现本公主的人,该赏。
崔博陵看了我半晌,然后点了点我的额头:「不过是巧合罢了。公主她千金之躯,怎会是猫。」
不好意思,我现在还真是一只猫。
我用头蹭了蹭他的掌心,低低叫唤。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能看到他,碰到他,感受他手心的温度。
只有一点不好,不能说话。
我笑崔博陵傻,其实我也傻。
我就该将那些寻常闺阁女子不敢轻易说出口的情话都热热烈烈地告诉他。
而不是见他避着我就耍了性子,赌气不肯和他说话,让他患得患失。
大公主的骄纵泼辣人尽皆知,再多个不懂礼仪也没什么。
若是还活着,我定要明明白白对他说。
崔博陵,我于你是欢喜。
我先动心的,你配得上。
做只猫也挺好的,有吃有喝还能爬上崔博陵的床。
虽然总是被扔下来。
但是以前崔博陵可从不轻易碰我,每次都是我腆着个脸跑去和他一起睡。
这事弄多了我也觉得挺丢人的。
不知情的人一听还以为本公主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让驸马如此怕我,都不愿和我同榻而眠。
嘛,毕竟我凶名在外,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但天地良心,我可从没仗着公主身份欺负过崔博陵,他天天气我还差不多。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
「姓崔的!你是不是瞧不起本公主?」我抱着被子赖在他床上不肯走。
他站在一边局促不安:「殿下,臣万万不敢。」
「那你为什么赶我走?」
「殿下……」
「别叫我殿下!」我气得脑仁疼,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了我自己,「我和你已是夫妻,夫妻懂吗?你叫这么生分是想干嘛?」
我承认我当时是有些无理取闹了,但是我就是不想听他喊我殿下。
很疏离,很陌生。
就像我俩从来就不在一个位置上。
「殿下,臣本是一介草民,身份低微,虽中探花,却毫无建业。」崔博陵无视了我的警告,缓慢而艰涩道,「而殿下是金枝玉叶,千金贵体。臣能娶到殿下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再不敢做其他妄想。」
当时我就应该察觉到的,他那奇怪的自卑敏感和对我那不同寻常的态度。
可惜我正在气头上,将重点放在了「虽中探花,却毫无建业」这句话,误以为他在怪我向父皇要了他,断了他的仕途,碍了他的抱负。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当即便放下了狠话:「好你个崔博陵,你看不上我,自有其他人看得上!」
然后我便领了两个面首回来气他。
我指望着崔博陵这个木头能开窍,服服软来哄我一回,我好借坡下驴,不必天天和两个坐在一起喝茶嗑瓜子的牌友装作恩爱。
但是,我高估他了,他居然托人捎了口信来,让我当心身体!
「唉,殿下,这可真是……」冯恩鹤一边收钱一边同情地看向我。
「闭嘴。」我一掌推翻了牌桌。
据冯恩鹤说,我那一整天脸色黑如锅底。
正如崔博陵所说,他是一介草民。
可他参加了科举,夺得了探花,任谁都要赞一声文曲星再世。
他却偏偏如此自轻。
崔博陵,你到底遇到过什么?
我盯着他的后脑勺,想不明白。
他之前所在的崔府也并不是清贫之家,崔老爷和崔夫人看着也对他很好。
那还能有什么事呢?
我如往常一般静静悄悄爬进他的怀里,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然后闭上眼纠结不已地睡去。
……
不妙啊,大大的不妙!
我看着匾额上的「崔府」二字,头一回生出了荒唐之感。
继变成鬼附成猫后,我又解锁了一个新的技能——入梦。
来来往往的宾客从我身边穿过,守门的下人脸上也带着喜气。
我跟着他们走进崔府,心想着要去找崔博陵。
自我俩成婚后,他便搬到了公主府,我还从没见过他之前在崔府的样子呢。
府里大概是在给崔家的嫡公子办生辰宴,前厅里摆满了酒席,热闹得很。
可我环视一圈,却没发现崔博陵的身影。
虽然我早知道他是到京城来投奔崔老爷的旁支,可这样的场合,总不能连个面也不让他露吧?
而且崔老爷不是挺喜欢他来着?
我心里犯着嘀咕,在后花园里兜兜转转。
这里的人都没法感知到我,即便想问路也找不到人。
「哎,要去看看那小公子么?」
「你去吧,送了吃的就回来。夫人吩咐了,不必太操心他。」
「好。」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缺什么来什么。
我一路跟着侍女走到一间厢房,推开门,然后看到了我千想万念的探花郎。
崔博陵从不提起他之前在崔府的事,即使我缠着问他,他也只是说上那么一两句。
我以为是他烦我,不愿和我说话,可现在看来,是他无话可说。
他回我的那一两句,怕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能说出口。
我从不知,他过得这样苦。
「小公子,吃饭了。」侍女将饭菜往桌上一放,便退了出去。
崔博陵「嗯」了一声,待侍女走远后突然看向我所在的地方,愕然开口:「殿……殿下?」
他看得见我?
他看得见我!
崔博陵张了张嘴,试探性地朝我伸手。
是了,这是他的梦,他自然能看见我。
我欣喜若狂,冲过去一把将他抱住,然后嚎啕大哭。
「殿下,你……你别哭了……」他慌了神,笨手笨脚地为我擦眼泪,但发现总也擦不干后,一甩袖子索性放弃了,任我在他肩头哭得涕泗横流。
我不知道我还能在梦里待多久,急忙收了眼泪扶着他的肩,无比郑重道:「崔博陵,你记住,你是这天底下顶好的人,咱们俩就是天生一对!」
崔博陵紧紧抱着我,「嗯」了一声。
然后,我听见他说:「这梦若能一直做下去该多好……」
这个大傻子!
这不是梦!
呃,不对,这好像是梦?
还没等我纠结个出所以然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我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时,发现我竟然还在崔博陵的床上。
没被丢出去?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我打了个哈欠,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随意一转头,就看到了呆坐在床上的崔博陵。
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没出门。
我冲他叫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
胆大包天如我,趁着这机会,我爬上了他的腿,歪着个脑袋瞅他。
然后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我梦到公主了。」他突然对着我来了这么一句话。
我「喵」了一下,算是应答。
「她对我说,她说……」崔博陵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我和她是天生一对。」
他低低笑起来,抱住我一遍又一遍地小声重复:「天生一对,天生一对……」
我心里陡然酸涩起来。
崔博陵到底是有多孤独,连心里话都只能和一只猫说。
我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舔了舔他的脸。
「不过……」崔博陵摸摸我的头,笑得脆弱,「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算起来,这是我第二次入梦了。
自那天后,崔博陵明显对我亲近许多,吃的喝的更精致了不说,还允许我晚上和他一起睡觉。
我站在长安街上,满街高悬的花灯简直晃花了我的眼。
我想起来了。
这是花灯节,十五岁刚及笄的我带着侍女偷跑出宫,被抓回去时还挨了好一顿骂。
原来花灯节时,崔博陵也出来了吗?
我费力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搜寻着他的身影。
可是人太多了,我找不到他。
脚都走疼的我蹲在一个小贩的摊边,觉得委屈极了。
这个大混蛋!凭什么每次都是我找他,他就不能主动找我一回嘛?
以前在公主府也是……
我越想越委屈,埋着头呜咽出声。
「殿下,您怎么又哭了?」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
然后看到了混蛋崔博陵。
这个梦里的他正是十七八岁的好年纪,衣物朴素却整洁,朝我伸出手,轻轻擦去了我的眼泪。
「啊,是花灯节。」他仰头看着高悬成串的花灯,然后低下头对我笑着说,「说起来,这是臣与殿下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他似乎将我看作是他梦境的产物,也不在乎我想什么,径直坐在地上和我挨在一起,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了不少话。
「清河发大水,我爹娘死了。然后我跟着老仆到京城来投奔本家,后来老仆也死了。」
「我第一次来京城,就碰上了花灯节。清河从未有过这么盛大的节日。」
「我站在这摊边,心想不愧是京城啊,见到如此盛景,死而无憾了。」
「然后,我遇到了殿下。」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起,仔细看了看这个小摊,依稀想起了些什么。
我好像在这,买过一根糖人?
「那时我就觉得,这千灯盛景和殿下比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崔博陵看着我,眼里闪着光,但光芒很快熄灭。
「殿下,您太耀眼了。或许我不论做什么,都不配拥有您。」
「你配。」我握住他的手,直接亲在了他的脸上。
一触即分。
我含着眼泪望着他,颤抖着嘴唇:「这两个字我可以说一千遍一万遍,崔博陵。只要你能承认自己。」
崔博陵愣住了,摸着唇喃喃自语:「这难道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是真的,不是他的幻想,可是嘴仿佛被封住了一般,硬是说不出来半个字。
我急得满头大汗,陡然黑雾翻腾,周边景物全数消失,视线一转,又到了崔府。
崔博陵看到所在之地时,一张脸霎时变得惨白。
这是崔府的柴房。
「嘁,就你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子,还敢肖想公主殿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说话的人声音粗糙,听着像是崔府嫡子。
一张画纸轻飘飘落到了地上,看清上面的人后,我不由得睁大了眼。
画上的是我,虽然只有五六分相似。
自花灯节后,崔博陵再没见过我,画成这样实属不易。
蓦地,一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别听,殿下。脏了你的耳。」崔博陵附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心尖一疼,眼泪就流了下来。
「若非我爹偏要留你,你以为你还能住在崔府?哼,说什么书读得比我好,若不是崔府,你哪来的机会读书?哪来的银两参试?」
「小门小户出来的,还妄想中举,真是笑掉大牙了!居然敢偷画公主,等皇上知道,你就等死吧,呵。」
「崔博陵啊,我劝你收了你不该有的心思,和宁公主可是嫡公主,何等尊容,岂是你能染指玷污的?还不如早些回清河种地。哈哈哈哈!」
崔府嫡子大笑着离去,满是狂妄。
我拨开崔博陵的手,望着他,心里堵得厉害。
他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常,还有心思来安慰我:「殿下再哭下去,怕是崔府都要被淹了。」
我以前问他在崔府过得如何,他总说,很好。
我当真以为他过得很好。
原来他一直在骗我。
我泣不成声:「你一直都在骗我。」
崔博陵揽住我,笑了:「殿下只要无忧无虑的就好,其他微不足道的杂事不值得说与殿下,让殿下费心。 」
什么无忧无虑?什么微不足道?
我忧的是你,虑的也是你!
崔博陵,你不是微不足道的人啊!
你是我的驸马啊!
崔博陵出身清河,是崔氏旁支,虽不富足但也不算清贫,本可以在家里支持下按部就班走科举的路子。
可惜一场大水,淹了清河,也淹没了他的爹娘。
他那时的心情,恐怕是万念俱灰。
幸好有老仆陪着他,进京投奔崔府。
可是后来老仆也死了。
这下只剩下崔博陵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宅子里,受尽冷嘲热讽。
自傲又自卑。
「殿下可比日月,我不过是一粒尘埃,尘埃怎可与日月同行?」
「配得上殿下的,只有高门望族的天之骄子。娶得殿下的该是龙章凤姿之辈,而不是我。」
「殿下啊,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人。」
在我被迫离开梦境时,崔博陵说了这么一段话。
崔府的几年,自卑敏感已深深扎入了他的心底。
情况比我想的还要坏。
崔博陵,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该穿金戴银,宝相庄严地被人供着?
凡人怎可染指神明?这是什么胡话?
我蹲在桌上,看着发了半天呆的崔博陵,然后一爪子狠狠拍在了他脸上。
蠢东西!
若我能说话,必要破口大骂一番。
他捂着脸,盯着我一言不发,似乎是惊到了。
烦死了!
我又是一爪,然后扯着他的袖子喵喵叫,使劲把他往我房里扯。
啊,碰上这么个人真是心累。
不过没办法,谁叫我喜欢呢。
嫁都嫁了,还能咋滴?
「天啊,这真的是猫吗?驸马爷,咱请个道士过来看看吧?」书童又开始大惊小怪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嚷什么嚷,没看过扯着主子走的猫啊?
说来也可笑,成亲还不到半年居然就分房睡。
我催着崔博陵打开门锁,然后一脚踏了进去。
房里并无灰尘,陈设也如生前一般。
我轻轻巧巧跳上桌,然后用头拱了拱抽屉。
崔博陵很听话地走过来打开了抽屉。
抽屉里并没有什么金银玉器,只有厚厚一叠花笺。
公主成亲并不简单,步骤繁琐得很。
虽然知道父皇不会拒绝我的请求,但他依然考虑了小半个月。
定亲后就要开始建驸马府,可工部选来选去也找不到合我心意的地,于是父皇大手一挥,就将我的公主府定为驸马府。
我一听也很好,毕竟没有任何宅子的风水位置比和宁公主府更好了。
然后就是堪合生辰八字,钦天监推测黄道吉日。
说到这我就来气了,钦天监几个老家伙不知道干什么吃的,这个日子不行,那个日子也不行,硬是把日子给定在了两个月后。
订了日子,公主便要在府中备嫁,期间不可与驸马见面。
啊,这真是我最讨厌的规矩了。
但没办法,老祖宗订下的,总不能改掉吧?
我只能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实在无聊,就开始给崔博陵写情笺。
写着写着,就有了厚厚一叠。
本想等成亲后拿给他看,可女官又说男人大多喜欢温温柔柔,委婉含蓄的,我便歇了心思。
毕竟我写的太羞人了。
我想女官的比我多活几十年,说的话大概是没错的。
于是成亲后一直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可把我给憋坏了。
现在想来,真是女官误我。
或许就是我这种前后大相径庭的态度让崔博陵误以为我嫁他只是一时兴起,进而心伤,以至于最后躲我避我。
唉,我也有错。
「殿下她……」崔博陵看完后脸色通红,慌忙将花笺放回了抽屉里。
我也没写什么啊,无非就是想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话。
怎的脸这么红?我歪了歪头。
「殿下的心意我已知晓。」崔博陵低着头眉眼含笑,是从未有过的释然,然后突然转看向我,拎起了我的后脖颈,「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糟,糟糕!
我好像穿帮了!
三天后,公主府里来了两个道士。
没想到其中一个居然还是熟人。
我蹲在草木灰围成的圈里,和冯恩鹤面面相觑,然后朝他亮出了爪子。
据冯恩鹤说,他离开了公主府便被一位老道收为徒弟,还起了个道号叫鹤阳子。没想到接的第一单活竟是公主府。
也得亏他成了道士跟着师父,不然崔博陵肯定要把他赶出去。
「我就说吧,这猫这么聪明,指定不正常!」书童躲在崔博陵身后,对着我指指点点,「您可好,不信我也就算了,还天天抱着那猫一起睡。」
崔博陵咳了两声,制止了书童的小报告。
我眯了眯眼,怎么感觉这书童在嫉妒我?
「急急如律令,请太上老君!」老道士舞着桃木剑跳了几圈,然后一口雄黄酒喷在了我身上。
这个家伙!
我呲出了尖利的牙。
喷完雄黄酒,老道士又指着冯恩鹤让他「啪啪」往我脑袋上贴了几张黄纸。
神仙之力倒是没感受到,就是头被拍得挺疼的。
「怎么有点熟悉呢……奇了怪了。」冯恩鹤一边贴符一边盯着我嘀咕。
嗯?熟悉?
哈,看来这老道士不太行,冯恩鹤倒是学了点本事。
我死死盯着他的双眼,期待他能看出点什么。
冯恩鹤蹲着瞅了我半晌,摸了摸头:「真是越看越熟悉啊。」
算了,不能指望这个蠢货。
我转向崔博陵,开始喵喵叫,自认为叫得凄惨动人。
他似乎也在挣扎。
「够了。」终于,崔博陵呼出一口气,叫停了老道士,一把抱起了我,「弄了这么久也没看出什么来,还是算了吧。」
老道士一听这话,急了:「哎呀,驸马爷,这可不行!那妖怪法力高深,留在府中恐有祸端啊!」
冯恩鹤也跟着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瞅我。
「驸马爷,不如这样,就先让这两位道长留在府中,真出事了再叫他们处理。」书童悄咪咪献策。
崔博陵颔首,表示同意。
我被他抱回了房间,一路乖巧得很。
我决定了,这几天还是收敛点为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许是崔博陵自认为冤枉了我觉得愧疚,接下来半月我过得格外舒适。
而冯恩鹤和老道士也一直赖在府里,蹭吃蹭喝了十几天。
「师傅,咱们一直在这干嘛啊?」是冯恩鹤的声音。
我走到西厢房外,悄悄贴着耳朵听墙角。
老道士发话了:「你懂个屁!人家又没赶我们走,这几天能省下多少银子?」
冯恩鹤嘟囔几句,没说话了。
突然,门被推开,老道士走了出来,嘴里念叨着:「怎么收了这么个傻徒弟……」
也不知谁才傻。
在开门那一瞬间窜上树的我舔了舔爪子,等老道士不见后,才一溜烟下了树,大摇大摆走进了冯恩鹤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