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八区赛博城
2050:未来的终结
1.这里是 2050 赛博朋克世界
当我妈再一次把我的脑储存芯当成硬盘插进电脑用时,我彻底忍无可忍:
妈,你是不是穿越过来的?
她一愣,有些手足无措,顺手抓起一段白色陶瓷材质的物品假装研究。
妈,把我的电子义肢放下,好好说话?
她讪笑一声,又指着全息投影在客厅绘制的热带雨林,说这还是种点菜比较好,大片的树林子阴森森的,看起来风水不好。
我对着窗户的一角微微偏头,客厅里切换成一片菜地,仿佛闻到了五谷轮回的味道。
不得不说这仿真效果是做得越来越好了。
我妈是在 2000 年出生的,今年 50 了,经常给我讲以前的生活。
我是听不太懂的,也懒得去听。
把刚刚吃完的罐头放在桌子中央,桌面出现了一道圆环裂痕,空罐头缓缓下沉到桌子里。
窗帘随着靠近的脚步声逐渐拉开,黑夜里是光和雨交织的城市。
霓虹闪烁,行人稀少,警车在空中飞驰,远处是发电基地的激光束在向外扫射,略过一片锈迹斑斑的高楼,这些铁盒子默然忍受着居高临下的扫视。
这是 2050 赛博朋克的世界,然而我妈仿佛还停留在世纪初似的。
我在全市最大的科研所当械畜——她说本世纪初有个词叫社畜,现在人们不怎么用了,毕竟动物那些个牲畜都过得比人舒坦。
那些牛羊从受精卵开始,就被精确地算好了体态和含脂量,吃喝拉撒都在高精尖无污染的实验室里,人工日照温度湿度给伺候得好好的。
这么说吧,它们每一丝肉上的纤维都有程序给锁定着。
我们这类人,为了和机器拼一口饭吃,不得已戴上人造义肢,也只为了提高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生产力,不至于被淘汰得太快。
我,谢拙,是一家小科研所的检验员,负责手工码货,专门把小件的货品插在运输凹槽里,每天有十个小时都在工作池旁边站着。
只要我的义肢码货不够快,角落里的仿生人就会皮笑肉不笑地闪着红灯飘过来,直接扫码扣去电子绩效,到了警戒线就会被淘汰。
我妈说以前不是这样的。
但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世界,我又能做什么呢?
十五年前的大停电时期,人们在黑暗中战栗,掌握了发电新技术的科阀建立了新的统治秩序,一切都要接受他们所设定规则的洗礼。
他们施舍给我们宝贵的电力,让黑暗中的城市永不熄灭,作为代价,我们则要奉他们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大停电的那一年我才十岁,许多年后我回忆起最后看见太阳的那天,仍然记得清晰。
当时我坐在操场上,突然听见一声惊呼,抬头看时,天空已经变成了深紫色,似乎被什么东西搅动得格外浑浊,那一颗太阳就正在往里面一点点坠落,像鲸鱼吞食鳞虾一样慈悲而客气,直到最后一丝光被彻底掩盖。
我抬起手指,发现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见无数吵闹,微弱的电光鬼火一样飘散在四周,没有了太阳的城市不过是以高楼为坟冢的墓地。
我游荡在这片墓地中,黑暗中的马路拥堵而潮湿,供电不足带来的后果是永无休止的动荡。所谓的起义军把窗帘和基站天线捆绑在一起,用机油点燃做成火把冲向市政大楼,点燃了能点燃的一切。
我惊恐地躲避着哄闹的人群,眼睁睁地看着火光中的鲜血被映得发亮,烫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没有了太阳,太多的人想要成为所有人的太阳,渴求被仰慕被崇敬。
科阀柴尔德家族利用手中的高新能源获得了支持,一举登顶成为了统治大陆的元首。
虽然他们从来没有透露过到底是什么能源,但是那恢弘神秘的发电基地让我们都相信,这绝对是能够带领全人类居住在夜色之中的功臣。
此前的海平面上升早就把沿海和两极淹没。大停电恢复后,元首发动大规模移民让人们定居在温带建成了大陆国,原先各国保留残余面貌,各个首都变成了大陆国的地级市。
由于生存空间骤减但电力供应充足,新技术密集出现并颠覆了世界,也就有了现在的模样——哪怕是底层人如我也可以享受到最尖端的技术。
十岁的我摆脱了数学和物理这两个如今不允许被平民讨论的话题,可直到二十五岁,我才知道我才是被摆脱的那一个。那些我曾经厌恶的书本,现在是我想要奋力捞起却不得的记忆。
大陆国成立的那夜,旧教育的书都被军警搜出去烧掉,那些脆弱的纸张经不住激光的高速点燃,只不到一秒,就化成齑粉散落在广场上。
在堆得极高的灰烬旁边,人们自发围成一圈欢呼,书本被源源不断地抛向火光深处。
我艰难地挤到人群的第一排,眼睁睁得看着对面大楼的电子投影上,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喜悦地高声播报:
自由的时代终于来临,
我们不必被过去统治!
身边的所有人都都振臂高呼,瞳孔中倒映着荧黄的光晕和散落的粉尘,连带着赛博城市独有的霓虹夜色闪着诡谲的光。一片纸屑从眼角逃离,我眼疾手快地抓住揉碎,沾沾自喜不让每一个字符逃离广场,我觉得我看见的是真正的光明。
可是在一座夜色笼罩的城市里,所有的光都是人造的。
那天以后,我们坐进了宽敞明亮的科研所里接受免费教育,用着透明轻薄的电子课本,上面的字体随着语音滚动着,像是冰块上的蚂蚁在走动。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用捧着透明课本看着科学家家族的趣闻和他们的日常生活真人秀,玩着各种各样的人机互动游戏。
老师都是仿生人,温柔美丽,带着终年不变的笑容,会耐心地解答你的一切疑问。
我觉得新教育是一切自由美好和前程远大的代言。毕竟,旧教育的知识只有在梦里依稀记得,什么句子什么公式都无聊至极,但新教育告诉我们要追求人格的自由,要学会享受生活,享受科技带来的一切。
于是我们这一代人学会了如何为科阀的家族吃苦劳作,在碎片娱乐的喂养下只觉得新生活是最洒脱的,只有最先进的高科技才能让我们生活幸福美满。
当然,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是我戴上芯片工牌、码了第一天货、发现薪水只够买四块素食营养冻时才发现的。
那晚我走在东八区城的路上,雨雾和灯光一起扑打在鼻尖,人造雨和人造光调节着四季,我很高兴我还记得四季这个词语。
手里的锡箔纸里轻飘飘的,街角站着的女人只穿着单薄的合成布,其中一个用电子义肢翘着高跟鞋,看了我一眼,似乎不忍心似地别过脸去。
我把营养冻往袖子里缩了缩,又防着不让油脂漏到我的义肢上。
在街角,我避开递来的烟和手,在械畜最爱的私人食堂坐下。我摘下有些磨损的电子义肢放在桌上,活动了下手关节,开始用金属勺子舀着营养冻。
透明的营养冻里加入了油和蛋奶,有些浑浊,我碰了一下桌角,一个仿生人服务员飘到面前。
「先生,请问还需要什么?」
「我要一杯果醋,高度的。」
当辛辣的汁水灌进喉咙,我觉得一阵畅快。大陆国的工人禁止饮酒,只有用过期蔬果酿的醋才能解乏,这些小馆子里多的是私自酿造的。
我抬头看向窗外,穿梭巴士在空中的透明管道里闪过,霓虹灯和雨雾混成一团糊在玻璃上的颜色,这时一张男人的脸挡在我面前。
这是我的工友老锐,从北地跑来东八区城打工,想多挣点绩效回去换一份医疗保险。他说总有一天还会有大事发生,得早早准备。
我妈和他是差不多一辈人,都有这样的心思,我也不去过多打听。
我递给他果醋杯子,他闷了一口,有些辣嘴巴地皱皱眉咧咧嘴,「我说小谢,你能不能有点危机意识,稍微对自己上心一点?」
我说,混吃等死是这个时代的常态,我也没什么追求。
「那你妈呢,你不为她想想,挣工分整个保险?」
「她看什么都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啥好操心的。」
他白了我一眼,伸手舀一勺我的营养冻丢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听说最近柴尔德家招厨师的事情了吗?真是稀奇。」
「厨师?那个不是大停电之前的职业吗,我记得早就被淘汰了。」
「别瞎说,虽然我们吃的是合成饭,但是元首家可是有厨师的。」
「我的天,厨师都绝种了,怎么找得到?」
「估计是缺人,不然也不会这么招摇地招聘。」他在脑后的电子芯片上一按,空中浮现了一个虚拟屏,滚动着柴尔德最新的招聘消息。
「你年轻,估计没听说过这个词……『公务员』你知道吗?这就是招公务员的。」
我看着招聘要求,必须会制作旧世界国家的菜品,还要形象气质好。
目光下移,绩效后面的那一串零差点没把我晃瞎。
我的天,如果真的成了柴家的厨师,那我基本上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但是这被选上的几率比我在大路上捡到个电子眼珠的几率还小。
「老锐,我想去试试,有啥门路吗?」我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把眼睛从那一串零上挪开。
他摇头,「这个是要真本事的,不像之前那些,花大钱请黑客黑进绩效系统就行。」
我和老锐分别后,带上电子义肢。白色的陶瓷覆盖在我的手臂上,双手展开,像是一对两米长的机械翅膀,在东八区城的夜色里划开一道裂痕。
「你要去当厨师?」我妈有些惊喜,因为她知道我挣得不多还活得不如一个机器。
她倒是每天乐呵呵的,每天和旧世界就认识的老朋友一起玩走私,上次还带给我一个什么智能手机。
我看了看那个小方盒子,看上去一点都不智能。
「拙拙,当时你妈妈二十来岁的时候,住着学校的宿舍……」
「啥是宿舍你先解释解释。」我打断她。
「就是一群人住一起,对,那种床不像现在,要全部封闭起来飘起来,那时候就是个梯子,上面床下面桌……」
「扯远了,继续说说你那个一点都不智能的智能手机吧。」
「就是我住宿舍的时候嘛,我们喜欢用这个打游戏,那时候的游戏没有虚拟屏幕的,就靠这个小屏幕。」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玻璃片。
当年还在旧教育时她没少打我,盯着我在纸页上写字。后来大陆国烧书时,她也是喊得最凶最响的一个,老太太别的不懂,支持上面的举措还是头头是道的。
不过总有一些深夜,她会看着客厅里的虚拟电子屏出神。
我知道,她曾经因为反对新教育被抓进了牢里拘留了几天,不过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因为她一出狱就成了坚定的新教育拥护者。
我爹走得早,她也管不了一个臭脾气小子,干脆任由我过活。
看我吃亏,她是很开心的,恨不得我多被社会毒打一下。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知道吗?好歹是考劳动,不是去偷去抢。」
我翻个白眼,现在的世道是除了柴尔德家的人,不管吃甜吃苦都是人下人。
她听到我想去做厨师,顿时来劲了,赶紧打电话给搞走私的老姐姐联系,要准备一套旧世界的「厨具」,据说是做厨师要的工具。
当我看见桌上摆着一排的金属时,有些好奇,她说这是砍骨刀,这是锅铲,这是……这是我从未深入看过的世界。
十岁之后,我一直和所有同龄人一起强制住校,在高科技的各种精致盒子里浑浑噩噩地生活,还自得其乐,那些古远的幼时记忆,早就被美味的营养冻和水药丸排斥掉。
只是某些深夜,我也会在梦中看见一个小小的旧世界房间,有股油腻的味道飘散不去,我妈背对着我,在油烟中丁零当啷把弄着什么,身前飘出奇异的香气。
我就远远站在门边,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以前做饭都是用灶的…这东西也没有了,元首大人都要求毁掉,说这玩意是生产力低下的标志,只有这用来加热的玻璃……可是你妈还是挺喜欢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
她盯着那排金属,有些出神。
大洗礼毁掉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也压抑了上一代人的记忆,因为新的自由需要用敬畏惧怕和改头换面来呵护,至少元首是这么认为的。
我看见她用私藏的旧世界物品去古玩店,当来了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昂贵原材料。
这下估计掏空了家里的口袋,未来的几年里,我们可能每天只能吃两顿饭了。
她看我抿着嘴,顶着大波浪短发朝我挑了个眉,「到时候你发达了,记得你妈就行。」
她真的很酷。
我从来不知道吃东西是这样一件仪式感很重的事情,「吃」应该服务于高效的工作,应该用最短的时间摄入更优质的蛋白质肉类和纤维。
所以我一直很讨厌吃东西,餐桌也是我妈极力保下来的,我当时差点和她在家具店吵起来。
但当我妈把一盘子用走私物品做出的热腾腾东西端上桌时,我突然觉得,只有餐桌才能够承担这样的热气腾腾。
我用勺子挖起一块看着,看不出什么精细加工的痕迹。
「这是西红柿炒蛋,估计你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了。」她叹了口气,平时我们是没有足够的绩效买这样的原材料的,都是营养冻、水药丸和各种浓缩罐头。
我知道的鸡蛋是科研所的透明水晶屏上看到的椭圆球体,和营养冻里的包裹的黄色丝状物,却不知道是这样热气腾腾的一块块金黄色软糯。
我吃到的西红柿,是在果醋里残留的酸涩味道和红色的浑浊液体,而不是这样一瓣瓣酸涩干净的火红多汁。
我被折服了,走私老姐姐养在废弃电梯间的生命,居然是这样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只觉得食道里仿佛有一阵风,吹得我的胃活了过来,呼吸到了古老的味道。
走私的老姐姐我见过,她和我妈差不多大,也是世纪初生的人,染着一头粉色的短发,据她说年轻时候可是全学校换发色换得最多的人。
给我菜谱的时候,她靠在门边上笑了笑,让我看看第一页。
我翻开世纪初用的书本,纸我还是认得的,但这上面的内容我第一次见到。
「第一次在宿舍煮面,放了老干妈,干拌有点油了」
「小火锅必备蘸料清单……」
「你知道吗,我和你妈年轻的时候是住隔壁的,她当时来找我,我们一起煮的面条吃。」
我没吃过面条,我妈说因为现在的小麦都被严格控制做成营养冻了,私人没法种植。
老干妈据说是一种神奇的调料,但早早地停产了——因为好吃的东西会让人吃得更多,这是不符合柴家的信条的,毕竟吃得少干得多才对。
我就在我妈和老姐姐的指导下,每天用昂贵的原料学习做饭,虽然肉疼,但实打实的效果是有的,最起码我们仨都胖了几斤,老锐见到我都说我气色没那么差劲了。
我心说我一天吃的价格是原来一个月的,能不滋润吗。
面试那天,我早早赶到本城最大的科研所。听见语音呼喊我的名字,我确认芯片已经在脑后插好,在会客厅里紧张地站起来理了理唯一得体的衣服。
仿生人接待员从黑暗里飘过来,上半身是端庄的制服女子,下半身是个悬浮在空中的银色椎体,闪着冰凉的寒光。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谢先生,请站到传送间准备安检。」
我听话地走进那个透明的盒子,拎着我的宝贝厨具们乖乖地闭上眼。
微烫的红光扫描过后,信息代码从脑后芯片传送到传送间的天花板上,眼前的透明盒子壁上顿时铺满了我的个人信息,荧光色的代码一条条整齐地滚动着。
随着叮的一声,信息全部消失,我在黑暗中睁开眼。
冰凉的语音在头顶开始播报:
「安检完成,发送倒计时,3,2,1,出发。」
一阵失重感席卷全身,我飞快地被带入地底,周围都是黑暗,只有透明盒子上的闪烁灯发着亮光,我握紧扶手,努力克制住胸口的亢奋感,屏住呼吸。
终于落地,盒子缓缓打开,我努力平复后走慢慢出来,面前是一扇两三米高的木门,看上去做工精致。
这年头,越是非人工的越昂贵,那门很沉,上面还雕刻了花纹,是柴尔德家族的缩写和徽章,还有那句著名的家族格言:
「我们是走出黑暗的光明本身」
我推开门,里面是个米白色的大厅,干净得像是在蛋壳里面。
中央有一张巨大的堆满材料的桌子,一个少女坐在旁边,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旁边依然漂浮着半个身子的仿生人。
那堆材料我看了看,估计得我和我妈不吃不喝两年,才能在黑市上用绩效换到一部分,有的我还从来没见过。
回头看了看那个少女,的确是好看的,但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她的头发是金色的,保养得很好,发着荧色的微光;皮肤也光滑得像什么外太空矿物,似乎比这蛋壳屋里的墙壁还要光滑。
「你在看我?」她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脸,「基因改造的,怎么样很好看吧?」
脸确实很精致,我之前去仿生人店里看到过类似的,老板说是最火的款式。
我顺从地点头,不经意看到她的衣服,这肯定不是合成布料。
她的眼睛仿佛是电子捕捉器,「这是用麻手工织出来的,你肯定没见过。」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点点头,就算把我卖了估计也抵不上那件衣服的绩效。
「你是从科研所码货间来的啊……」她的眼球上开始滚动我的信息代码,「让我看看你的手艺,现在家里的厨师只会把盘子摆了又摆,吃得我直恶心。」
我把随身携带的厨具一件件摆出来,又从材料里挑出几个精心计算养大的鸡身上的骨架,丢到锅里开始烧水熬汤。
我妈说,以前人们就喜欢这样做,水里会有奇特的香味。
生怕这千金大小姐不吃穷人家的东西,我悄悄放了一把自己带的海米到锅里。
烧开后,我挑了十颗把温室养大的肥嫩白菜,剥掉外皮只要最嫩的部分,细细切掉梗,放到锅里烫熟。
最后,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是走私买来的香油——这个神秘的东西据说是那位令人尊敬的老姐姐在仓库里自制的,重金难求,看在和我妈多年友谊的情分上借给我用,说是等我被录用就要一些分绩效给她。
我抬手滴了几滴,一阵酥麻的清香飘散开来。
高座上的少女停下手中的虚拟棋盘,开始朝我这边张望。
我先请她用水药丸漱口,再装上一碗白菜鸡汤让她慢慢尝尝。
我妈说,这是她的妈妈教她的法子,已经几十年没做过了。
少女喝得很慢,精致的额头浮出了一层薄汗,像是玻璃上的雾气。
当天晚上,一辆豪华的汽车悬停在十一楼,邻居们都出来围观,我带着我的厨具在车门口和我妈道别,潇洒地朝人群挥挥手,坐上车飞驰向柴尔德家最大的那间科研大楼。
我给我妈长脸了,我挺开心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一路上,在空中穿梭的警车和公交车在窗玻璃外飞速划过,来不及看清就只留下一道和背后霓虹广告投影一样模糊的光晕。
我向下看去,深黑的街道水淋淋地染着亮色,很是炫目好看。
进了科研所,开始理发洗脸,换上白色的制服,戴上金色的芯片工牌,我拥有了自己的工作间,晚上就和其他的厨师一起住在楼中。
每天早上,所有柴家的工作人员都要去科研所门前的广场进行升旗仪式。
看着带着柴家家徽的白色旗帜在夜色中发着耀眼的光,我忍不住又想起那扇门上的家族格言:「我们是走出黑暗的光明本身」。
开始新的工作后,我感觉生活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虽然还是得低头哈腰,但是这回我乐意了。
我负责定点给那个少女做饭,她是柴家的三小姐,手里有十来座城市的发电基地掌控权,小小年纪就知道帮着祖父管理家族事务,虽然是混血,但是一直偏爱旧世界的东方食物。
我把我知道的菜品都做了一遍,是跟着在旧世界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们学的。
我仍然记得走私老姐姐带我认识的一个旧世界厨师,他是大停电前开饭店的。
在郊外的废墟里,这个厨师在钢板和矿坑里蓄水种植,每天都扛着改造的步枪守着那几分地,生怕被黑市里其他人偷去兑换电子绩效。
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屋子里直接化学养殖,锁了门多方便,他说我傻,那就卖不了好价钱了,还搭进去设备和发电机的费用。
我借用过他的厨房,和我家里的升降加热台不一样,他是用木头点火,没有用任何高科技产品和装修,就凭借一双手忙活来忙活去。
看着我做饭,他突然红了眼睛,我问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够好,浪费了材料他心疼。
「不,不是你啊,傻孩子,是这个世界的问题。从前那些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比如这做饭,都变得太奢侈太难得了,再也没有办法过上从前的日子。」
现在的日子不是还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过以前那种啥都得自己动手的日子?
我会去问柴三小姐为什么喜欢我做的饭菜,她说我的菜里有一种很难得的朴实。
「你知道』朴实『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头。
「朴实,就是即使你有了世界上所有的财富,你都可能买不到的东西,但是其实又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我觉得他们两个说话都不清不楚的,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我比较直接,怕我一下子就理解。
谁稀罕理解了。
日子流水一样过着,我也渐渐适应了在柴家工作的日子,有时在街上看见从前的工友,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们也虽然羡慕我飙升的绩效,但还是乐呵呵地拉我去从前的小馆子里请客喝点果醋。
我觉得日子不光要有绩效,还要有人味儿,在科研所里面对那些仿生人快憋死我了。
那天看着柴三小姐吃完,看得出她想和我聊天。
「你们这些下人,离柴家这么近,就不好奇我们家的发电能源吗?」
她轻轻走在空旷的蛋壳屋里,脚下是投影做出的花朵,随着脚步一朵朵绽开。
「这是科研机密,但我觉得大概是什么矿石之类的吧。」我偷偷看了一眼她。
柴家的女人都生得很好看,毕竟她们是父辈用基因技术筛选过的,个个才貌兼具。
柴家其他小姐我没见过,但三小姐真的特别好看,金色的长发,深绿色的眼睛和雪白的肤色,看上去真的赏心悦目。
她听了我的回答,笑得很开心。「矿产?那算什么东西,你知道真正无穷无尽的永生之物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柴尔德家族是会一代代永生的,凭借他们家族手中的技术和资源,就可以随意改造大陆国的一切,不管是城市还是人。也许几百年后,我已经成了垃圾场里的一颗废弃电子心脏,柴家仍然统治着所有发电厂。
「C1033,」她喜欢这样喊我,因为她不屑于记住我的名字,
「我之所以喜欢和你聊天,不单单因为你做饭好吃。」那双深绿色的猫眼眯缝着盯着我。
「因为你身上有一种旧世界人才有的气味。」
我心头一紧,低头在身上使劲闻了闻。
在准备当厨师的日子里,我任凭我妈带我去见了她很多旧世界的老朋友。他们都住在偏僻的市郊,那里是东八区城的垃圾场和各种废墟,废弃的钢铁灯管和机械器官散落一地。
钢筋堆中间,像是孤岛一样,立着很多低矮的小盒子,我妈说那是平房,是旧世界才有的。
她带我一间间敲门做客,他们总是很骄傲地介绍着盒子里的布置。没有全息投影,没有镭射电话,没有智能家居,都是只能自己操作的布置。
我有些佩服,脱离高科技的他们是如何生存的?
「拙拙你看看,这就是以前的样子,要不是为了照顾你,我才不想和你住到城里去。」
我妈顶着大波浪头歪着脑袋看地上的一块暗红色的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布,上面写着「欢迎光临」。
「妈,这地方又破又不方便,有什么好的。」
「你忘了你的材料怎么来的啦?都是他们用营养液和生物材料养的,哦还有泥土,筛过一遍又一遍的泥土。」那是 21 世纪初的老方法了,早就已经被淘汰。
我知道我妈是个保守又激进的人,她可以为了我住进主城区但绝不出门,因为她害怕那些飞来飞去的车和永远光影斑驳的街道。
但是我没有想到,在和旧世界人相处的时间里,我觉得我变得柔和、平静,这是我从未料到的。
过去,我每天上班吃饭下班睡觉,查看芯片投影出的绩效,闲来没事喝几杯果醋,或者搭公交车到发电基地附近散步。在饭点以外的时间饿肚子了,就去顺着没人的街角跑几圈。
在东八区城的夜色里,我觉得我就是那一团团光晕里的一部分,杂糅在雨雾和霓虹灯中。
但是那些孤岛一样矮小的盒子,让我觉得我可以和他们的心站得很近。
我曾经陪老锐看过商店里的电子心脏,精致美丽,闪着银色的光泽,但是我绝对不想让它安在我的胸腔里。
生活已经足够冰凉,我不想自己捧着一颗同样冷冰冰的心脏。
再抬头时,三小姐正看着我笑。
「这不是鼻子闻得到的气味,是要用这里感受的。」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心口。
「那些厨师,只想用最好的材料,使劲倒腾去做一些花枝招展的东西,实际上完全入口无味。」
「但是你呢,我感觉得到,你的菜里有悲悯,有烟火气,那是旁人学不来的。」
「对不起小姐,其实我有些不太明白,这两个东西我从来没有学过。」我有些抱歉,老实地笑了笑,她勾了勾嘴角。
我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去垃圾场、回家看我妈,日子还是流水一样过着。
东八区赛博城,这里是我被欺骗也被发现的地方。
每当我在午夜间虚化掉窗帘,外面大楼上的广告投影仍然精神抖擞地闪烁着。飙悬浮摩托的少年们高声笑骂,幽灵一样扎破夜空的水雾,偶尔擦过这栋锈迹斑斑的大楼外皮,发出刺耳的声音,楼上的年轻夫妇还在拌着嘴。
他们最近正准备领一个人造子宫,那天在电梯口碰见,他们给我展示着虚拟屏上的文件。我祝福他们早日领取成功,男人苦笑一声,「到时候后五个月都是我来守着孵化器,绩效又要扣掉很多啊……」
「为了孩子,你总得牺牲一点。」女人不满地看了一眼,「再说了我也有绩效,饿不死我们。」
「那你们有基因筛选的优惠吗?」我好奇问。
「之前我在基地分部参加了一个维修的项目,挣了个职称,应该可以把智商上调 35%,我和我太太都挺开心的。」
「我听说啊,只是听说,」我试探性地问,「之前我妈说旧世界的人,都是女子自己用体内的子宫生孩子,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
「傻子才自己生,」女人看着我像看个怪物,「人造子宫和高科技受精才是最先进最干净卫生的旧世界的原始人只想着那种下流的玩法呢,」她皱起眉头,「再说了女人自己十个月不能走不能动,谁要去活受罪……」
可是我妈说她就是这样生的我,不是什么人造子宫,就是她自己。我只是好奇,在当时那种技术落后的时代,她是怎么经历这些的。我坐在床上,隐约听见楼上传来的欢声笑语。回头,看见玻璃窗上自己孤独的倒影,有些恍惚。
日子像穿梭公交一样飞快地闪过,在柴家工作的第二个年头快要结束时,全大陆国都看到了一条新闻:百年难遇的陨石雨即将袭击地球。
大量的基建设施都要损坏,由于大陆国的土地原先就比旧世界时要小,顿时引发了恐慌。
商店里的货架都被扫空,营养冻和水药丸早已经断货,各类生活用品也都被抢光了。
由于是柴家的员工,我有额外的补贴,基本生存还是足够的。
「拙拙,我们要不赶紧搬走吧,你赶紧抢两个防空洞的名额,过几天就搬过去。」我妈在家看到新闻以后,着急地恨不得把我别在腰带上挂着跑。
「妈你别急,陨石雨还要一个月才来,我们有时间,再说了我是柴家的员工,他们待遇很好,绝对不会抛下我们的。」
「提早准备总不是坏事……」她嘟囔着走开,露出身后差不多堆了大半个房间的营养冻。
我坐在街角,等着柴家分下来的名额。面前的悬浮屏上是新闻,仿生人女主持换上了迷彩色的播音服装,精致的妆容和粗糙的颜色有些不搭。
「陨石雨将在半个月后到达,预计将会带来海啸和轻度地震等后果,请全国市民不要随意出行,以免造成拥堵踩踏,元首会制定基建加固计划,增加防空洞数量,大陆国会尊重公民的自由权,不进行强制性避险措施……」
脑芯片震动了一下,现在已经是下午十一点,我准备回家了。
身边不断经过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大多数带着几个机械臂扛着东西,头顶的无人机多了一倍,都是送货的。不远处,一个流浪者小孩用废弃钢板熟练打落了几架低空无人机,抱着食物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