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新的朋友

不孤反应很快,立刻就飞身而退,撤出好远的距离。

但那旗子竟见风就长,到后来居然有了遮天蔽日之势,其上鬼哭狼嚎,又掀起阴风阵阵,刮得人晕头转向,只得退避。

等再回过头来,那人已经遁逃,了无踪迹了。

旗子还留在原地,正不停地旋转着。

正当两人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时,有黑袍人自天际踏来,他还没走近,只是轻飘飘地一挥手,那巨大的旗子就被他收入了掌中。

他自空中落地,到了浅滩上,嘴里还径自念叨:「啊呀啊呀,迟来一步。」

我知道他无恶意,于是大胆地从树林中走出追问:「你到底是何人?」

他拿着那面小旗把玩,从容镇定:「上次已说过,我是何人并不重要,只是凑巧罢了。」

不孤与小龙也回到了地上,小龙扶着赛云走出来,而不孤则跟在我的身旁。

我按了一下腹部,只觉得那里隐隐作痛,但现下来不及管,又问:「那为何次次都这么凑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哎,与其纠缠我,你们不如先去河里找一下,有没有你们要的人。」黑袍人掸了一下袖子,有些无奈,「到时候你有什么问题,再问我便是。」

河里不止有我们要的人,李大夫。

甚至还多了一个,是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姑娘。

赛云扑到李大夫身边号啕大哭,别误会,李大夫还活着,小姑娘只是压抑太久,终于可以释放了。

而当我们把那个姑娘从河里救起来时,她还能自己勉强行走,只是需要人搀扶。

姑娘生得清瘦纤白,腰似弱柳,身如白鹤,看起来几分病弱之气,却也十分惹人怜爱。

我扶着她走上浅滩,小龙走过来,好奇道:「这是哪个?」

姑娘闻声抬起两弯罥烟眉,眼波清凌,与他轻轻一碰便悠悠然转开。

小龙当场就愣住了。

姑娘将苍白沾水的嘴唇抿出几分血色,露出个娇弱而友好的微笑:「多谢各位少侠救命之恩。」

我看小龙好像愣得更厉害了,简直像没见过女孩儿说话一样。

咦?这倒有意思了。

20

 我们一行人回到了医馆,李大夫暂无大碍,大概是发现得及时,还没有受到太重的伤害。赛云仍放不下心来,守在李大夫身边,不肯松手。

可她本就没好全,加上刚才在河里溺了一回水,我瞧着她的脸色实在不好看,有心劝她,又怕她不愿离开,便提议她和那位姑娘一起先去换身衣服,免得受寒。

赛云果然不太想走,她看了看双眼紧闭,嘴唇发乌的李大夫,迟疑道:「可爹爹……」

我又劝道:「这一晚上太折腾了,别到时候李大夫还没醒,你又不好,我们才真正是要手忙脚乱了。况且,这位姑娘也才得救正是虚弱的时候,先休息休息,不急这一时片刻,好吗?」

身边的姑娘也适时地捂着胸口闷咳了两声,我关心地看去,正要问她,却与她对视了。谁知她冲我轻轻地眨了眨眼睛,长睫翩翩,于满面苍白中透出一点活脱脱的灵动来。

我心下了然,也微微一笑,对她点了点头。

赛云被说动了,低头抹了抹眼泪,然后转头望着我,眼睛红彤彤的:「好,我听姐姐的。」

我见她如此听话,不由得感到欣慰,摸着她湿透的发顶:「嗯,赛云乖,你先带着姑娘去你房里,喝点热水。」

赛云走到那姑娘面前,还带点哑哑的鼻音说:「这位姐姐,那咱们走吧。」

姑娘微低着头,对着我行了个礼:「姜黎谢过姑娘的大恩大德。」

我赶紧按住她:「姑娘……姜姑娘你不用如此客气,这都是应当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姐姐你叫姜黎吗?我叫赛云。」赛云这时倒是像个小大人似的,坚强起来了,揽住姜黎的手臂道,「姜姐姐,你同我来吧。」

姜黎一点头,跟着赛云走了。

出门的时候又和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小龙撞了个脸对脸,小龙像被人摁住七寸似的,呆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人家。

姜黎反应很快,微侧身拉开了距离,仿佛是对着他笑了笑,赛云没注意两人的无声交集,只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龙大哥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们都在屋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溜出去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进来过,躲躲闪闪的,也不知道怎么了。

不过赛云也不等小龙回答,拉着姜黎就走了,我隐约听到她说:「姜姐姐,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

姜黎柔声答道:「姜太公的那个姜,黎是……」

她们走远了,后面我没听清楚。

我回过头,看向那个黑袍人,他一直坐在角落的椅子里,默不作声。

我上前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名?」

黑袍人单手支颐,因他带着兜帽,如此垂首,我愈加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一缕发丝从他的脸侧垂落——发色斑白如同年迈之人。

我微微皱眉,心有疑惑。

这人无论是身形还是面容,都不会是上了年纪的人。

难道是少白头吗?

他稍抬起头,将头发重新掖进帽子里,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叫长隐。」

我对他点头道谢:「承蒙几番相救,多谢。」

他摆了摆手,像是困倦了一般,打了个呵欠,藏在帽子里的眼神先是从我身上滑过,然后在不孤身上停顿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孤站在床柱边。

外头天光将亮,晨曦如雾,从敞开的门外涌进,正好将不孤的一半身子映亮了。

此时他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这一路上,他都一反常态地沉默,只是不远不近地走在后面,没听他讲过话。而我因关心赛云他们,疏忽了他。

「不孤。」我不禁走到他身边,试图打破他的沉默,狐狸太黏人了,很容易就感到被冷落。

他侧了一下脸,朝我看了过来。

不孤天性纯真,可这不代表他就是个小孩子。

他身姿挺拔修长,面容美丽得如同山间的流云,本该是缥缈如仙,而他毕竟是个妖,与生俱来的幽魅自他的眼角眉梢流露,似真似假。

因侧脸的动作,此刻他的眉眼展露在晨光之下,如玉生辉。

可某一瞬间,我看到他另一半脸,藏在暗影中,仿佛有什么扭动的黑纹。

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再定睛一看,分明还是那张光洁的脸。

我不着痕迹地按了一下肚腹的位置——那里仍在作痛,冷静下来后,疼痛反而比刚才混乱中更剧烈。

其实我也不太好,虽然已经尽力忽略了,可这不明不白的痛楚,仍搅得我有些恍惚头晕。

不孤没听到我的下文,稍微等了一下,才抬了抬眉毛,问道:「怎么了啊,曦曦。」

我找回思绪:「啊,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困了吗,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不困,就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捏紧又放松,有些苦恼似的,「感觉身上没力气,心里不太舒服。」

「你遭打了,肯定难受噻。」这时小龙才走进来,悠闲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碎碎念,「但是我也挨打了啊,咋没你这个样子?所以说,还是要勤学苦练才得行……不过话说转来,那个鬼东西下手是真的毒,我的心窝子现在还痛……」

我和不孤都被他念得皱起了眉,我对不孤使了个眼色,无声问道:蛇妖话都这么多吗?

不孤冲我轻轻地摇头,也很愁眉苦脸。

我不太了解妖怪的习性,不过就不孤这表现来看,估计小龙也是个异类。

那头小龙还在愤愤不满:「等老子有天逮到他龟儿子的……」

我赶紧插嘴截住小龙的话头:「那东西被打跑了,万一再回来怎么办?我们有没有能一劳永逸,保全这些人的办法,毕竟,我们总是要离开的。」

「……」小龙哽住了,不耐烦道,「我咋晓得,这不是坐着个厉害的吗,你问他噻。」

他指的是长隐,于是我们都朝他看去。

长隐来历不明,但出手不凡,且看起来对此事早有了解,之前问过他,他要么避而不答,要么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这一次,我打算问个清楚。

谁知,长隐却笑了起来:「呵。」

他这笑声,单调乏味,没什么感情,显得冷硬又讽刺。

小龙最先不满:「你笑啥子?」

长隐摇头:「我笑你们死到临头了还在担心不相干的人,是群搞不清状况的睁眼瞎。」

不孤有点生气:「说话就说话,你干吗骂人呀。」

小龙也附和:「就是!你说哪个是瞎子?我两个眼睛睁大了吓死你。」

咳,这点我承认,小龙那原形……眼睛不睁都吓人。

但我听出长隐并没有真的敌意,反而挺无奈的。

所以我一边扯了扯不孤的袖子,一边出言阻止:「小龙,别这样,听长隐怎么说。」

长隐坐正了一点,揭开兜帽,看向我:「你想先听我说什么?」

我没立刻回答。

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生着一层薄薄的白翳,如白雾横江茫茫然,分明是盲了。

之前虽然看过一次他的脸,但隔得远又在晚上,因此模模糊糊的,只看了个大概。后来见面他都戴着帽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见。

这是头一次看得这么清楚。

小龙在旁边嘟囔:「还说别个是瞎子,结果自己才是瞎……」

「小龙!」我大声喝止了,小龙瘪了一下嘴,到底没再说话,我向长隐鞠了个躬,「他只是心直口快,抱歉。我想先请教一下,什么叫死到临头。」

「这倒无妨,我行走世间,靠的本就不是这双眼睛。」长隐轻笑,「你不如先坐下,我们慢慢说。」

我在凳子上坐下了,不孤倒是没动,小龙也不再开口,一屋子的人都在静候其言。

「此事……说来有趣,先说说你后面那只小狐狸吧。」

长隐慢条斯理地开始了他的讲述。

从盘古大神开天辟地起,世间就有许多族类。其中,狐出于青丘,若生九尾,则为妖神。九尾与普通的妖怪不一样,普通的妖怪需要日积月累的修炼,还不一定能炼出神格。

而九尾一族,神性天生,一尾则是一个进阶,全身之力皆存于尾巴之中,到了第九条尾巴时,其神力充沛可位列仙班,只要它愿意,即可飞天化神。

几乎是一出世,就超然万物了。

最开始,九尾数量不少,统治了整个青丘,性情也十分温和。可后来,万物混居,群妖共生,渐渐地,天地之间神力便被分散了,九尾的后代多为普通狐妖。

年复一年,青丘之中,九尾便不再占多数,首领也换了许多个。

直到女娲娘娘以一己之力活生生造出人族这一新的族群,天道降下大功德,人族得以繁衍生息,其余族群也可共享。

那时,青丘里才又有九尾降生,虽然比不上从前的盛况,但至少也算有了。青丘接连出了好几位上神,这些上神后来又庇佑着青丘。

九尾,简直是天道的宠儿。

然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嫉妒贪婪之人。

不孤听得很入迷,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长隐看着他,微微一笑:「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听不懂。」不孤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很坦诚地说,「我没读过书嘛。」

若是平时,我一定会为他解释,甚至还会因他的可爱而发笑。

但现在,我却笑不出来,一点都笑不出来,并且我的心情有着隐隐的沉重。

小龙也挠头:「我虽然晓得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我还是不懂,这到底有啥子关系?」

长隐睁着一双盲眼,视线却能准确地落到我的脸上,与我对视。

他仿佛已经感觉出我的想法,笑容清淡而笃定,说:「没关系,这里已经有人懂了。」

我看见他的模样——长发斑白,双眼皆盲。

可他的气质,如山间的长风,又如海边的碣石,看起来既年轻又沧桑,有一种说不出的……包容之感。

他仿佛能穿过世间纷扰,直抵事物的本质,看得透了,所以才无畏无惧,包容一切。

好像,天上的神一样。

21

我停顿了几息,小心地措辞:「他们出事了,对不对?」

长隐唇角微勾,悠然一笑:「你当真很聪慧,不愧他们为你煞费苦心。」

我直觉古怪,问道:「他们,他们是谁?」

他竖起手指摇了摇:「狐狸的故事还没讲完,你的故事要等一等再说。」然后稍作沉吟,为我们讲完了九尾的狐狸的故事。

故事的转折来得很突然,如同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忽然遇到了断崖,急转直下。

有一只九尾失踪了。

他是很年轻的狐狸,堪堪长出三条尾巴,据说性情是极温顺的,黑狐们性情暴躁,常常与族人一言不合就吵嚷,可这只狐狸与他们都相处得非常和谐。

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一只黑狐。

总之,他的失踪很古怪,没有人与他争执,也没有任何反常,就那样无端端地失踪了。

族人们找遍了他的家、他常去的树林和石洞,甚至找遍了整个青丘,各种循踪术都用上了,空气中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可再也不见他的踪影。

太奇怪了,是不是?

那会不会是他自己跑出青丘了呢?

抱着这种期待,大家开始发散消息,到青丘外面去找他,也拜托了别的妖族帮忙寻找。

可无论如何,终究还是杳无音信,仿佛一只朝夕相处的狐狸,眨眼间就成了大家做的一个梦,在清晨的浓雾中随风而逝了。

「那,后来找到了吗?」不孤有些着急,他跟青丘的狐狸相处的时间很短暂,而且关系也一般,可他还是为故事里的狐狸担忧。

长隐倒是很干脆地回答:「找到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在他失踪一百三十一年后。」

「啊……」不孤的神情稍显意外,但还是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那就太好啦,对不对,曦曦?」

他低头对我笑,眼睛里是纯粹的高兴。

我没有回答,只是有些勉强地扯出了一个微笑。

小龙歪在椅子上,随口问道:「咋个等了那么久,他干啥子去了?」

长隐的语气仍然十分轻柔:「他死了,而在他失踪的这一百多年里,有许多九尾都相继失踪了。」

我早有预料也不至于太过惊讶,而不孤和小龙却都愣住了。

小龙瞪大了眼睛:「啥子啊?死了?」

长隐转而看向不孤:「小狐狸,对你来说,身上哪个地方最重要?」

「尾……尾巴。」不孤回答得很小心。

「是啊,尾巴,象征着神力进阶,蕴藏着全身的力量,再重要不过了。」长隐点着头,末了却发出了一声叹息,「那只失踪的九尾,被发现时……三尾尽断,死状极惨。」

我明显地感觉到身旁的不孤颤抖了一下,于是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我向长隐确认:「他们——这些失踪的九尾,力量被掠夺了,对吗?」

长隐应道:「嗯。」

小龙抱住了自己的尾巴,面有戚戚:「啥子妖怪这么恐怖,这种恶毒的办法都想得出来。」

对此,长隐却并不作答,只是一笔带过:「尚不可知,但此法已被发现,谁都能做出这种事,只要他能捉住一只九尾狐。不过九尾已绝世许久,此法也渐渐被遗忘了。」

他又看向不孤,盲眼如敷霜,眼瞳无光无神:「至于你,大概是先祖是九尾,血脉在你身上觉醒了,随着尾巴的增加,你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接近神。」

他言尽于此,但我们都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不孤确实有可能成神,可在此之前,他仍是一只非常弱小的狐狸,他的尾巴,随时都有可能被夺去。

九尾这个身份,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攥紧了他的手,想起那操控阴鬼的人逃走前,说的那些话。

九尾,主人,活不了多久。

不孤是不是已经处在危险之中了?怪不得长隐说我们已经死到临头……

「如果我们躲起来呢?」我忽然开口,语气强硬,「如果我们躲起来,只要不被人知道行踪,不孤就不会有事。」

「呵。」长隐又笑了一声,「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你们都躲起来,他躲过杀身之祸,你重新变回石头。」

「变回石头?」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我不会死,只是变回石头而已?」

「死?你怎么会死?」长隐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又对我摇头,「小石头,你本不该这么早醒来,现在你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没有,若不快快躲起来,将来是要大祸临头的。」

长隐的话半遮半掩,但背后的意思我已听出来了。

我的沉睡是有人计划好的,那人使我变成石头,用某种手段封住了我的记忆,我应该在某时某刻醒来,但不是现在。

也许,是因为不孤,他使我提前清醒。而现在,我正重新回到石头的状态,直到某一天,再次变回不孤捡到我的样子——一块人形的石头。

「那……是谁?」我渐渐感到头痛欲裂,似乎触动了体内的某处机关,却仍强撑着追问,「到底是谁要害我?」

长隐却沉默了半晌,以一种奇怪的语气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按住额头,本想开口,却愈加不能支撑,如同浑身燃火,无形中感觉皮开肉绽般剧痛。

「曦曦?」不孤赶紧蹲下来,扶着我的肩膀探看,「你怎么了?」

长隐淡声道:「你何苦执着于此,你本就只是顽石一块,这世事与你何干。即使此刻沉睡,沧海桑田,终有一日会再睁眼醒来,万物仍存,日月未变。」

长隐一直是游刃有余甚至充满善意的,可现在他变得十分严厉,一字一句像长鞭,劈在我的心头。

这当头,我竟分不清到底哪里在痛,是头还是腹部,或是心?

「你乃不生不灭之物,生死无异。」

「红尘如沙,顷刻而已,你立于其中,闭眼即可得飞升,为何一定要以肉身受此间劫难?」

我耳中如雷鸣,震慑心魂,我忍着剧痛抬头,长隐不知何时已行至面前,而我正蜷缩在地。

不孤和小龙,甚至是李大夫都不见了。

长隐的眼睛如启明星,眸光冷冽,直照我心头,一点不像个盲人。

我咬着嘴唇,苦苦隐忍不知多久,忽见莲花飞散,佛光如注,倾泻在我眼前,随之出现了一条修长的人影,这人身着靛蓝轻衫,正朝我伸手。

我无法回应,只能尽力抬头仰望,见到一张清冷秀丽的脸庞,可他的神情那样柔和,几乎温存地注目,以至于有种雌雄莫辨的感觉。

他的手指触碰我的脸庞,温柔地流连抚摸,这感觉陌生而熟悉,仿佛在久远的记忆中,曾有人无数次这样贴近我,连衣衫上的翠羽都那样温暖。

他的身形如海市蜃楼,几乎能透过他,看到他身后的长隐。

他微微启唇,似乎马上就要说话,我紧紧地盯着他,莫名地期待起来。

可——「重新做回石头吧,还来得及。」

长隐的声音出现在耳边,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就消失了。

我复又回到现实,长隐正立在眼前,一只手勾起我的下巴,语气淡然。

而我额上冷汗如注,嘴唇发白,痛至痉挛,已是吐不出半个字来。

「放开曦曦!」不孤反应急躁,立刻推开了他,抱住我疲软的身躯。

小龙也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道:「嘿!不许乱摸!」

长隐退了两步,无言相看。

「逢春……」我昏过去前,嘴里喃喃,「逢春。」

上次,我在温泉池里听到一声清亮的鸣叫,也记起了这个名字,但当时还没想起这人的脸。

这一回我一见他,心里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他就是逢春。

从前他一定同我非常亲近,否则,我不会一见他,心里就如此欢欣。

他是谁,我又是谁?

我到底有着怎样的前尘?

我醒来时阳光铺在屋内,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正当我略感迷茫的时候,听到窗外传来了不孤的声音。

「你说,曦曦她到底怎么了?」他似乎正在和人交谈,语气低落。

「哎,我也懂不起,瞎子又说得不清不楚的,反正感觉好复杂。」回答的是小龙。

不孤没有答话。

我悄悄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看到这两人正蹲在廊下,肩膀靠着肩膀,也不管衣摆拖在地上会沾灰,像两朵白白的大蘑菇。

过了一会儿,小龙又问:「不过你也听瞎子说了,你这个九尾好危险哦,万一有大妖来害你,咋办?不然你还是躲起来算了,反正你在外头也没啥子事情做。」

不孤立刻反驳:「我不要!」

小龙不解:「啊?为啥子啊?」

不孤很认真地回答:「曦曦怎么办?她的事情还没解决,如果我躲起来了,她就一个人啦。」

「……哎,也是。」小龙叹气,抬起手臂搭在不孤的肩膀上,用力搂了一下他,「不过我一直想问你,你对她为啥子这么上心?虽然你们在一起睡了一些时日,但,咳咳,也没得啥子实质性进展,对你来说,她毕竟不是母狐狸,还解不了你发情的苦。」

「这跟我发情有什么关系?」不孤瞪了小龙一眼,又恨恨地推开他的手,自言自语,「我才不在乎曦曦是什么,狐狸也好石头也罢,反正我就是不要和她分开。」

小龙翻了个白眼:「又没得人喊你和她分开,但是你稍微动一下你那个猪脑壳,依瞎子的意思,她变成石头不晓得好久才能醒过来,不变成石头又要遭大难……」

「所以……」不孤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闷闷的,有些无助,「我一定会失去她了?」

我猜,他现在一定红了眼眶。

小龙用手肘撞了一下不孤:「其实也无所谓嘛,反正她都会醒的,不如我们离开人间,找个地方躲起来,她要是变回石头了,我们就等她噻。」

不孤似乎心动了:「可以吗?」

小龙陪他继续蹲了一会儿,说:「你好好想一下,跟她也商量商量,看她怎么说。」

说完就走了。

我听到他的脚步远去了,才完全推开窗户,只见不孤没精打采的背影,如果有耳朵,一定都耷拉下去了。

我敲了敲窗棂,他闻声转过头来,脸色一下就明亮起来了,快步冲到窗边:「曦曦!」说着又眯着眼睛笑,「你醒啦。」

我对他弯唇微笑:「又让你担心了,抱歉。」

「……没什么啦,一点都不用抱歉。」他却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耳朵,又看着我皱眉,「你的脸色好差哦。」

我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在意:「对了,赛云他们呢?」

「在厨房,马上要吃饭了……哦!糟了!」不孤忽然跳起来,有些着急忙慌地说,「曦曦你先等一等,我给你熬了野草母鸡汤!」

说着,他就急匆匆地去厨房了。

我站在窗边,不由得扶额。

久违了,关于鸡的一百零八种做法,至于野草母鸡汤——他一向把药材统称为野草,大概是山参、当归之类的吧。

我换了衣服,稍作梳洗,正对镜绾发,但有一缕发丝打结了,所以费了些功夫。

不孤回来时,我正好梳好头发,他放下盛鸡汤的瓷盆,笑道:「曦曦你梳得真好。」

「过了啊。」话虽如此,我却忍不住笑起来。

他夸人的语气总是那么夸张又真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梳了多么复杂的发型,其实只是简单地用簪子绾了一个髻而已。

走到他身边,看到他的腰带系得乱七八糟,要松不松的,幸好没真的松开。但因为腰带没扎紧,衣裳又只有那么两层,以至于一小片胸膛都若隐若现。

我轻轻叹气,顺手给他理顺腰带,重新系结:「你怎么总是学不会?」

「系上就可以了嘛。」他低头看着我打结,为自己辩驳,「做人好难哦,还要穿衣裳,我当时学了好久才学会该怎么穿。」

闻言,我不禁沉默了一会儿,才状若平静地问道:「不孤,你更喜欢做狐狸还是人?」

不孤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狐狸啊,我本来就是狐狸嘛,做狐狸梳毛就可以了,还不用每天都穿衣服梳头发。」

我轻轻地点头:「嗯。」

系好腰带,我坐下喝汤,用勺子捞了一下,果然是人参。

不孤在一旁督促:「要一整根都吃完,赛云说这是大补的草……虽然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野草根根也可以大补。」

鸡汤做得很鲜,有一股清淡的药材味,不过我也比较怀疑,这种大补的药材对石头也起作用吗?

但为了不浪费不孤和赛云的好意,我还是非常配合地吃完了一整根人参,连小须都没放过。

不孤趴在桌子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放下碗:「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不孤弯着眼睛露出比阳光还亮晶晶的笑意,不答反问:「汤好不好喝呀?」

「嗯……挺好的。」我也想学着他大声赞美几句,但到底还是说不出来,只能干瘪地点头。

「嘿嘿。」他满意地笑了两声,「那就好。」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要收碗:「曦曦你醒了就出门走一走吧,赛云也很担心你,李大夫已经醒过一次啦,哦对了,还有那个生姜梨子姑娘也没什么大碍了。」

「什么生姜梨子啊,人家叫姜黎。」我无奈地纠正他,又道,「长隐呢?」

不孤皱了皱鼻子:「他啊……不知道去哪儿了,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他也跟小龙一样不吃饭的。」

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太喜欢长隐,总觉得他奇奇怪怪的。

但我最后在后山的竹林里找到了长隐。

他站在青翠竹林里,正仰头看着什么,阳光熙熙,透过交叠的竹叶,在他的黑袍上洒下光斑点点。

风吹过,竹息清润,浸透口鼻。

我莫名地感到一种通透之感,仿佛自己已被丛丛青竹容纳,我不禁转头四顾,哗啦啦——哗啦啦——它们挥动了纤瘦的枝条,向我传达着善意,它们信任我。

奇怪,我居然觉得自己感受到了竹子的心声。

长隐的衣袍在微风中轻晃,他看起来飘飘然似乎随时能乘风而去,不过,漏出来的花白发丝十分刺眼。

我忽然对他起了好奇心:「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看。」长隐眨了眨眼睛,盲眼如雾,毫无波动。

我朝他走近,准备一探究竟,但走到一半,我便停住了。

因为我注意到他所站的位置,仰起头时,正好有一片阳光落在他的眼睛上。

他一动不动,仰着头,确实什么也没看——他是个盲人,看不见的。

但他在仔细地感受,那一片温暖。

「你……」我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却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说什么呢?

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是怎么瞎的?

这未免有些残忍。

长隐却轻声道:「天亮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能精准地与我对视,却没见过天空亮起时的雾霭与晨曦。

可是我该如何用语言去向一个盲眼之人描绘日出的景象呢?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放弃了:「我说不出来。」

长隐微微一笑,温和恬淡,转头朝我看来:「有何贵干?」

「我想和不孤离开人间。」我斟酌着字句,顺便厘清思绪,「我不想冒险,但是,阴鬼之事还未彻底解决……我们该怎么办?」

长隐回答:「阴鬼之事不必担心,至少这个小镇不会再出事了。」

我舒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也可放心了。」

「小石头。」长隐含笑道,「你会不会……太信任我?」

我一愣,才发觉确实如此。除了最开始,我几乎没再问过他的来历,甚至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就连小龙他们,也没对他的话有过质疑。

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他?

我不知原因,即使已发觉对他的信任未免太过不同寻常,但也生不起丝毫警惕之心。

仿佛他本就是值得信任的。

于是我抬头,看着他反问道:「我可以信任你吗?」

他顿了一瞬,点了点头,语气平静而坚定:「可以。」

决心已定,我便去找小龙和不孤,商量离开之事。

但遇上了一点小麻烦,那就是——姜黎。

「我父母已被杀害,若不是遇上各位,我恐怕也早已命丧黄泉。」姜黎坐在铺了软垫的凳子上,微垂着头,纤白的颈如仙鹤般,柔弱美丽。

她语带泣音,抬袖掩面:「如今我已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还望各位少侠收留我,也好让我回报各位的救命之恩。」

「这……」我没料到这一出,与小龙和不孤对视,结果他们比我还茫然无助。

就连赛云也是手忙脚乱,不住地哄着姜黎,让她别担心。

可我们这三个,没一个是真正的人,怎么可能收留这样一个弱柳扶风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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