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上人,一意求娶我长姐。
长姐闻讯连夜便跑了,换成我坐入喜轿,得偿所愿。
谁料成亲当晚,长姐的死讯传入王府。
闻言,我的心上人咳出一口浓血。
在本该夫妻对拜之际,溅脏了我的红盖头……
1
我的长姐应如是,是穆州战功赫赫的女将军。
她战死沙场的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偏要挑在我大喜的好日子里,叫红事变白事。
闻讯,四座哗然。
唯我平静而笃定,不忘小声提醒:「王爷,继续吧,别过了好时辰。」
仿佛战场上死的,不过是路边的阿猫阿狗,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齐怀安抬起颤抖而冰冷的手,指尖停在我面前,蓦地一把扯下我的红盖头。
没了这道遮挡,他眼中的愤怒与苦痛,直直对着我双目的无辜。
宾朋满座,这下的焦点,都落在我脸上。
片刻,我笑开了:「王爷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呢?」
我弯腰,把红盖头拾起来,自己个儿又给盖回去,整理得体体面面。
「拜完天地,如意就是您的人了,不差这一会儿。」
我扯着红绸,小步凑近他,咬着牙轻声道,「难道王爷,要打应家的脸,打我尸骨未寒的姐姐的脸吗?」
他微鼓着腮帮,终究一言不发。
片顷之后,我俩一并弯腰。
额头碰上额头,礼便成了。
2
花烛之夜,空闺之中,我蒙着红盖头,候了齐怀安一个时辰。
脚步声在屋外交错来回,却尽是些等着笑话,看新妇如何独守空闺的小厮丫头们。
侍奉的春柳先等不及了,问我:「王妃,要奴婢去寻寻吗?」
「不必,别扰了王爷做正经事。」
我当然知道他的正经事是什么,也知道眼下,我的正经事是什么。
我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在手边东摸摸又西摸摸,半天终于抓住那只冰冷的杆子。
我对着春柳晃晃,试图递给她:「来,帮帮我。」
她手足无措:「奴婢要怎么帮王妃?」
「帮我,把盖头挑开,让我知道做王爷新娘的滋味儿。」
这就是我的正经事。
春柳惊措地跪下,连连磕头,嘴里一遍遍呼喊:「奴婢不敢,王妃折煞奴婢,王妃折煞奴婢……」
她喊一声,就磕一下,磕得扑通扑通的,声响一下比一下大,震得我心肝儿疼。
我在红盖头下苦苦地笑了,笑得嘴角不住发着抖:「可我是新娘子啊,难道,难道真要新娘子自己揭吗?」
我鼻头泛着酸,春柳还在不住地磕,磕着磕着,她先哭出了声。
她一哭,我更烦了,便派了另个活:
「你找找屋子里的纸,都给王爷送去,别叫他不够烧的,辜负了他的一番情谊,耽误了他的正经事儿。」
春柳闻言,又添了个顶响的头,爬起来逃似的跑了。
真是有意思,旁人成亲,是春宵一刻。
我成亲,却跟上坟似的,我就是个石碑,被人磕了又磕。
那晚,齐怀安也没闲着,他在屋外烧了一宿的纸,望了一宿的月。
因离京前,长姐允诺我说:
「若是此行有去无回,我就化作天上明月,夜夜守着意儿,绝不叫意儿孤苦。」
这话明明不是说给他听,却被他偷了去,充作了他往后的痴念。
3
成亲第二日,齐怀安急不可耐地将喜袍换成素缟。
他一身白衣,连夜嘱咐人在王府的厅堂里立上了灵位。
上面写着——「爱妻应如是」。
「那我是谁呢?」
我着一席鬼魅似的红装,是昨日拜堂的喜服,在他身后发问。
彻夜未眠,我眼熬得通红,摸来王府正厅,却再一次被这灵位灼得生疼。
穿着这一身,杵在王府下人面前,我是将颜面丢在脚下踩。
我仿佛是在告诉全府上下,洞房夜之后,我仍被打包得完完好好,是入府时的完璧之身。
他不理我,愣愣地盯着长姐的名字。
灵位都比我好看,那才是他认准了的皇帝赐婚给他的妻子。
我是个赝品,是冒名的替身。
半晌,他指指我一身红艳,随口冲下人吩咐:「扒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无一人上前。
「本王说扒了!」
终于,他们还是决定效忠于主子,效忠这折辱人的吩咐。
「扒什么,我自己脱就是了。」我喝住逼近的男丁们,伸手解了第一颗扣子。
随即,第二颗,第三颗……
我越解,手越抖得厉害。
最后一颗,我哆哆嗦嗦半天,长指甲被丝线缠住。
我狠着心一扯,指甲断裂劈开,丝绸撕裂的声音,荡在我姐姐的灵位前。
喜袍终于松垮垮地滑落掉地,挂着我指尖的血,聚在我脚边,真像是一滩浓血。
「还继续吗?」我问齐怀安。
我的手停在亵衣领口,故意撑着口气揶揄他:
「王爷怎么偷懒呢,新婚燕尔,洞房花烛,这衣服,该是王爷动手脱的……」
「不要脸。」他拂袖而出,却停步在门前,背对我道,「往后,你想留在这也好,想回将军府也罢,都可以。」
「但就算留下,」他补上,「留在王府,你也只是个妾。」
灵位上的名字,才是他的正妻。
「三茶六礼,八抬大轿,娶回家一位妾。」我在他身后不住拍手,「王爷真是,好大的手笔。」
他回头,怒目而视我的笑,更是哪哪都不顺眼:「王妃新丧,你在这跪她一日吧。」
她是你哪门子的正妃呢?
我在心里啐道,她明明宁可死都不愿嫁给你。
4
我不跪。
起初,也只是不跪,后来,我嫌王府的正厅放着灵位晦气,便干脆叫人撤了去。
不多时,齐怀安果然破天荒地主动来我房中。
当然,是兴师问罪。
彼时,我正坐在桌边专心致志地绣着鸳鸯。
打从知道要嫁给齐怀安,我就开始绣这块帕子,想着以后被他收在腰间的模样。
如今,差着最后一片浮萍,便大功告成。
可惜了,这对鸳鸯碍着齐怀安的眼。
他劈手夺过,撕得稀碎,狠狠掷于脚下,恨不能再添上两脚,碾进泥土里才甘心。
我有些恼了,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看。
齐怀安不惧,甚至凑得更近,捏起我下巴:「你再凶一点,凶一点,更像你姐姐。」
我眨巴眨巴眼,把目光收回去,掸开他的手,蹲下来拾那些碎帕子,一片一片地收拢进手心里。
「王爷,我想了想,我还是不做妾了。」我垂着脑袋,轻描淡写。
5
当晚,我换了身玄衣,收拾东西,回将军府。
谁料轿辇才走了一半,身后便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迅捷,汹涌,不讲道理。
来人拦住我的座驾,掀开我的轿帘,正是齐怀安。
他叫停轿夫,打量我半晌。
骨节分明的手蓦地探进来,指尖顺着我的面颊,走上我的下颌,将我脸蛋拖起。
「本王改主意了。」
片顷后,他饱含玩味和诡计地笑了。
在我身上,他似乎寻到了某种自我慰藉。
齐怀安的主意说改便改,我除了受着,老老实实下轿,别无他法。
「上来,回府。」骑在红鬃马上,他冲我伸出手。
我不敢接。
他恨铁不成钢,一俯身子,轻易将我拦腰抱上马:「要是你能有你长姐一成的能耐……」
别说一成,在他眼里,我连如是的小指头都比不上。
「没事,脸蛋像,也够了。」
他将我打横搁在马背上,一只手扯缰绳,一只手勾住我的腰不让我掉下去。
他说:「如意,你今儿还真是好几次,差点叫本王认错了人……」
6
那一晚,齐怀安终于想起我们是新婚夫妇,理应同枕而眠,应花烛洞房。
我被他逼到床榻一隅,瑟瑟地裹着被子哆嗦。
「意儿抖什么,是冷吗?」他捞我的脸,迫得更近。
然后含了口酒,不由分说覆上我的唇,将辛辣的烈酒度入我的唇齿:「酒最暖人。」
我何曾受得住这样的热辣,呛得连声咳嗽,面红耳赤。
齐怀安见状哈哈大笑,将我搂在怀里,轻拍我的背,蓦地又凝住笑意,沉声道:「她在北羌黄土之下的尸身,想来也很冷吧。」
说他是煞风景吧,偏又情深得动人。
沉默中,他把酒尽数灌入自己口中。
仿佛只要这样迷着神智,就真能骗过自己,他是在与长姐红烛帐暖。
「她是有那样好的才貌,我却也不贪这些。」酒入了肺腑,齐怀安诉起些衷肠,「如是自己可能都忘了,十多年前,后宫之中,她就是那样拿着剑,救我母妃于危难。后来在长街上见她第一眼,我便认了出来……」
醉意渐浓,他唤起如是的名字。
唤着唤着,齐怀安的手按上我孱弱的肩膀,我那举不起来刀枪的肩膀。
再轻轻一推,我便为他鱼肉。
「长姐新丧,不合适。」
这样的关头,我搬出他的说辞,抵住他精硕的胸膛,阻止他的动作:「按规矩,我要为长姐守丧。」
「丧多久呢?」他呵着酒气问。
「王爷丧多久?」我反问。
「京城谁不知道,宝亲王,从不讲规矩。先皇死时,我也没丧。」
他还想进攻,我鱼儿似的从他胳膊下溜走,光着脚跑开了。
「如是……如是……」
我的身后,是他恶咒般的念叨。
7
自此,我成了他长夜无宁的唯一慰藉。
这份慰藉,源于我脸蛋有九分像长姐,一母所出的胞姐,哪有不像的理儿呢?
哪怕在他眼里,其他的,我是连一成都比不上如是。
哦,对了,还有一点像的,——我不让他碰。
他也不强来,只是很快,他似乎失了对我的兴趣。
也许是我太软太糯,太不像长姐刚烈飒爽的性子。
齐怀安迅速找到了下一个目标。
我知道的时候,小厮们已经开始张罗那位姑娘入府了。
我躲在正厅的门后悄悄瞅她,真奇怪,她明明和长姐容貌一点都不像。
长姐的脸蛋清瘦冷峻,是北边的风沙刮出来的棱角,这姑娘却圆圆的,瞧着倒是有福气的样子。
「别在这藏着,出去看。你长姐能杀敌无数,你怎么人都不敢见?」
我还是被齐怀安逮住了,他拧着我的后颈肉,像提起一只猫,非要将我往府门外扯。
我挣扎着不肯走,他就干脆把我抱起来,竖着搁在那姑娘面前。
「这是宝亲王妃,你跪她,给她行个大礼。」
他介绍我,明明背里,他总说我是个妾。
姑娘愣了下,跪了,直着腰板,瞧我的眼神,充斥满满的不屑与嫌弃。
「跪深点。」齐怀安却一手摁住了她的头,直到将她额头抵上石砖。
他终于满意:「这才有见宝亲王妃的样子。」
8
后来,他贴身的小厮告诉我。
那姑娘是齐怀安从戏园子里讨回来的。
「她演花木兰,就是古书里替父从军的那位女将军。」
小厮学着比划了两下:
「她在戏台上舞刀弄枪,可真像个将军,神气极了,就像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样子,叫王爷看直了眼。」
原是如此。
齐怀安待我的长姐,还真是痴情。
可惜越痴情,就越滑稽。
他怎么竟不知,我长姐明知凶多吉少,宁可逃婚,也要奔赴沙场出生入死,为的,不过是那位戍守边疆的大将尹青山,那道引她前行的明月光。
她英勇杀敌,奋不顾身,一身新伤叠旧痕,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保全自己的心上人罢了。
当晚,我便看见那位新宠「木兰」姑娘的纸窗上,映着她的影儿,和她手上软剑的影儿。
「你软绵绵的,花拳绣腿,怎么能杀人?」齐怀安倚在榻上,不满地发话。
「王爷难道不喜欢奴家软绵绵吗?」她扭动着腰肢,影儿越来越小。
不一会儿,软榻上,她缩进齐怀安的怀里:「女人哪有真打打杀杀的,像个什么样子。」
齐怀安脚一蹬,她猝不及防,从榻上滚到地上,吃痛地捂着腰哀嚎。
所谓戏子,演得也不过如此,叫我这看戏的都看乏了。
一阵冷风过,混着柳絮往鼻腔里钻,我打了个喷嚏。
榻上的身子立刻直起来:「谁在外面?」
我转身要跑,齐怀安的声音又传出来:「如意?」
「不是如意!」我喊了一声,钻进小路躲入了梅花林。
身后的门应声打开,他戏谑地继续叫嚣:「那是哪来的小贼?别叫我抓着,不然准将她好好修理。」
9
夜深,我独自蜷在被窝里。
有个人,他温热的掌心覆于我的额头。
我警觉地睁开眼,迅雷之势摸出枕头下的匕首,对准了他。
借着月色看清楚脸,我才发现,竟是齐怀安。
我手一哆嗦,匕首掉到地上,他笑起来:
「我还以为,意儿拿不动匕首呢,不想你这小白兔,也是又利爪的。」
他的语气充满了惊喜,仿佛我会用匕首,就又多了三分像长姐。
我红着脸侧过身,拿被子蒙住头:「王爷来做什么,是『木兰』姑娘的腰肢不够软吗?」
「听见你在屋外的动静,怕你病了,又怕你纵是没病,夜里贪凉踢被子,回头再把自己弄病了。」
「也不用王爷管。」
话一出口,我意识到失言,捂着嘴道:「什么屋外的动静?哪来的动静?」
齐怀安笑了,不由分说坐上了床,掀开我的被子就要往里面拱。
我搡他,却真是软绵绵,半分气力也没有:「莫叫新妇守空闺,去她屋里。」
「如意,你当疼疼我。」他不讲道理地抓住我一双手,「我夜里贪凉踢被子,需要人看着,别回头叫我病了。」
我咬着唇憋着笑:「那王爷,不用去修理那小贼了?」
「现在就修理。」话音未落,他一双手落上我腰窝,痒得我笑得打起滚来。
夜半,我感到身边空落落的。
望去,齐怀安独自立在床边,对着那一轮残月的方向。
「自己贪凉,谁也看不住王爷。」我坐起来,我知道他在看什么,那不只是月亮,还是他的白月光,他的应如是。
「她的棺椁下个月就要回京了。」齐怀安的嗓子哽着,「不知道我有没有好福气,能讨着她的尸身,入齐家的坟。」
你怎么不问问,她想不想入你家的坟呢?
我在心里腹诽着,你拼死想护她的命,奈何她拼死上战场,也不过是为了护另一人性命罢了。
10
很快,如他所愿,长姐的棺椁回了京。
一同回来的,竟还有长姐的心上人,尹青山。
那是阔别五年后,他第一次回京。
他是抗旨而返。
多年前,尹青山违逆军令,在两国休战后,擅自孤身杀入敌营,斩杀敌军数十人,令龙颜大怒,下令他终身戍守边疆,不得回京。
如今,他冒着抗旨的死罪,也非要走上这一遭。
偏巧那日,「木兰」姑娘突发重疾,我束手无策,只好去宫外侯齐怀安。
没等到他下朝,我先等到了尹青山。
见我第一眼,这铮铮铁骨的大将,眼眶便湿了。
他慌乱着,不知是该先行礼,还是该先道贺,或者只是叙叙旧,叙叙关乎长姐的事。
后来,还是我先施了个礼:「将军的书信,我收到了。」
我凑近,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你信里说的,都是真的对吧?」
他颤了一下,不答我。
我自顾自笑着絮叨:「青山哥哥,你同我说说,我长姐近来吃喝还好吗,她想我吗,可有什么话托你和我说?」
尹青山还是不答我,半晌,他逼出来一句:「臣……十分挂念王妃。纵然远在千里,也求王妃,千万平安顺遂,无虑无忧。」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有吗?」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齐怀安的声:「如意,回家了。」
我同他走了,脚下却似是坠了石头,千斤之重,迫得人一步三回。
11
我与齐怀安的轿子行了半里路,尹青山到底还是追了上来。
面对我灼灼目光,他咬着牙,同我说了句废话:
「臣擅自抗旨入京,犯了大罪。可,臣如今能得见王妃无恙,便是明日被推上午门斩首,也是值了。」
齐怀安沉着脸,一揽我薄削的肩,将我脑袋揽进他的胸膛。
我的手松开,轿帘落下。
轿子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我再次探出脑袋,向后望去。
尹青山骑着匹老马,仍是驻在那儿,面着我离去的方向,久久挪不开步子。
回到府上,齐怀安阴了张脸,一言不发。
我拉他的衣角,催他快去看看重病卧床的「木兰姑娘」。
他狠狠将我甩开,发着一股子无名火:
「她死了你不才该开心?再没人同你争你的夫君。你就这么贤德,你不会吃醋的?」
「别闹了,她病得厉害……」我再一次拉他。
「尹青山既然想被斩首,不如本王遂了他的愿。」齐怀安咬着牙,恶狠狠地窜出这莫名的一句。
我一怔,松开了手。
「有些事情,怎么能藏得住呢?他瞧你的眼神,」齐怀安冷冷撂下一句,「同我看你长姐时,是一样的。」
「你看错了,王爷眼神,一向不怎么样的。」我嘀咕了一句,做贼心虚似的跑开了。
12
翌日,我领着春柳儿去店里选缎子,作为今春送往各个府邸女眷的礼。
我总觉得身后有人看我,可一回头,又什么动静也觉察不出。
春柳指着一匹说:「这金线织的山水样式这样好看,最衬我们王妃了。」
我询了个价,然后瘪瘪嘴:「好看是好看,可也太贵了,都抵上我爹爹快半月的俸禄。」
挑完几匹后,我们打道回府。
半途中,我又听见那老马的蹄声。
我回头望去,尹青山风尘仆仆,怀里抱着匹缎子,正是天价的那段。
「我记得妹妹……」他迅速笨拙地改口,「臣记得王妃喜欢青色,远道而来,不曾备礼,就随便买了匹缎子。」
边疆苦寒,军饷微薄,我知道,这劳什子够他掏空经年的储蓄。
「姐姐也喜欢青色,将军不能空手回去,不如,就将这缎子赠给姐姐。」
「可王妃……」
他还想多说两句,我断了他的念想:「王爷在府上候着我呢。」
13
一语成谶,齐怀安真在候着我,阴仄逼人。
我看了眼春柳,她迅速垂下脑袋。
想来,今日的事儿,她都说了。
「你把自己当谁,宝亲王妃吗?」齐怀安捏着我的脸,叫我生疼,「你不过是个不合格的替身,连她半点样子都没有。」
说着,他将我拉至他习武的院中。
哐当一声,齐怀安往我脚下丢了把铁剑。
不是「木兰」姑娘舞着好看的软剑,是开了刃的,能刺穿人胸膛,甚至是盔甲的那种。
我本能地后撤,齐怀安却封住我的逃路,结结实实挡在我身后,将我囚在他怀里。
「拿起来。」他冷着嗓子,命令我。
我不住摇头:「我不会……」
「这是她生前练过的剑,听话,如意,你听一次话,拿起来。」齐怀安转变策略,原本冷冰冰的嗓,兀然温柔起来,哄骗着我遂了他的心意,「你拿起来挥两下,只随便挥两下便好。」
然后呢?
然后我就更像长姐了是吗,就更能叫他聊以慰藉了?
我依旧摇着头,不肯去捡,他抓着我的手,逼着我弯下腰,然后凑到我耳边:「如意,你听话,我就不参尹青山这一本,留住他这条命。」
威胁,他当真是软硬皆施。
「你能保证他安然无恙返回边疆吗?」
「我能。」他应允。
我知道,我这个问题只会叫齐怀安更气恼,可我不得不讨他一个承诺。
讨来了,我便遂他意,颤颤巍巍捡起那柄真杀过人的铁剑。
「你挥两下。」
「我不行。」
「你试试。」
我头疼得厉害,我想扔开这把剑,齐怀安却紧紧攒着我的手。
我拼命摇头,却越摇越头痛欲裂。
看见一旁地上散落的盔甲,我知道,一切还没结束,齐怀安还会叫我穿上盔甲,他要打扮我,要把我打扮成应如是……
「放开我!」我终于挥起剑,却是狠狠割伤他的胳膊,跌跌撞撞地逃开了。
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句:「为什么,你偏偏连你长姐一成都不如,可又为什么……」
后面的,我便再听不清了。
14
齐怀安也没说错,我确实连如是的一成都不如。
和我的手无缚鸡之力不同,她是将门虎女,自小武艺卓绝,一身领兵打仗的好本事,比起朝堂上的男人们也强了百倍。
两年前的秋日里,她策着红鬃马,束着高马尾,往长街上走一遭,便引得无数少年郎侧目。
途径闹市,她怀里揣着的买给我的胭脂掉落在地。
她就用剑鞘随意挑起一个路过少年的下巴,居高临下,笑得明艳,使唤道:「小郎君,替我捡了。」
不巧,她挑的那人,是宝亲王齐怀安。
齐怀安抬起头,不言语,屈膝半跪,目光却始终流连在长姐的眉眼之间。
这是他难得的屈膝,平日里朝堂之上,他连皇上都不跪。
「拿什么谢我?」起身后,齐怀安攒着胭脂不肯松手。
长姐笑着收了长剑,一把从他手里抢过:
「先赊着吧,小郎君。明日我就要离京,若有命回,你过上数月,来将军府讨。」
「我怕我讨的,小姐给不起。」齐怀安眯起眼,筹谋起三个月后的攻势。
以至于他不曾瞧见,长姐身后不远的轿辇中,我掀开帘子,望他望出了神。
15
三个月后,长姐凯旋,带着一身新伤。
齐怀安真来了将军府,讨的却不是谢,而是人。
他以为长姐好胭脂。
于是为换长姐一眼垂青,他包下京城所有的胭脂铺子,红粉口脂一车一车往将军府送。
长姐一身戎装站在府外,散着青丝,遮后颈的刀伤。
见状她笑得开怀,忙不失迭,来者不拒。
除了几盒留给我玩之外,其余全运去了军营,让人随便用来在教场的土地上勾勾画画。
「小郎君,有这样多的银钱,不如再送我些粮草。军营里几万口人,等着吃肉呢。」
甚至,她还伸手,冲齐怀安要更多。
齐怀安没应她,但不过数日,朝廷就下了令,军营里这一季的口粮和军饷,都添上五成。
「应姑娘还差什么?」他有的是底气。
长姐也并不客气,又搬出府上的麻烦事来:
「我家中有个妹妹,想寻户好人家。」
「长姐尚且待字闺中,谁又敢来和妹妹提亲呢?」
不愧是一句话能叫朝堂抖三抖的权臣,齐怀安轻而易举地反将一军。
后来有一回,他在长街上遇着我。
「小姨子,是你要寻好人家吗?」他叫我,莫名叫红我的脸。
「谁是你小姨子?」
「往后都是一家人,」他端详着我垂下的脑袋,打趣我,「你红什么脸?」
我拔腿便跑了。
不想,很快真成了一家人,却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16
可也有件事儿,是齐怀安都难办的。
长姐领兵北羌前夕,齐怀安在宫门口跪了整整一夜。
他所求只一件事,他要娶我长姐,做他的宝亲王妃。
他以为,只要这样做了,长姐就能永远逃过战场上不长眼的刀枪,永远平安,永远喜乐。
我爹爹闻言急得坐立难安,就差去和他一起在宫门外跪着,将这位爷哄回去。
长姐却没事儿人似的,照旧在府苑里舞剑,在教场上练兵。
「一个大男人,还能跪死不成。」
她无心理睬齐怀安,她的长剑出鞘,指的是东北方,是她即将出征的沙场。
齐怀安跪到天明,皇帝终于走出来,他虔诚地叩了个首:「臣弟求陛下,救臣的心上人一命。」
皇帝一脸蒙:「朕何时要你心上人的命?」
「此次出兵北方,应将军凶多吉少……」
皇帝立刻会意了,笑得莫测:「怀安,你是想驭虎啊。」
多感人。
啧啧,只是可惜了。
齐怀安并不知道,长姐的长剑所指,除了北羌,更是那位戍守边疆的大将尹青山,是引她前行的明月光,是她拼死也要守护的人。
很快,陛下的诏下了。
——将应家的女儿许给宝亲王为妃。
长姐闻讯连夜换上戎装,驾了匹快马逃出京城,北上而去。
齐怀安跪了六个时辰,最后却只换来我替姐出嫁,到头来,是将我跪回了府上。
17
齐怀安娶了我,却并不好好待我。
那日拿了剑之后,我起了高热,怎么都不好。
齐怀安请来的名医一批批换,我的气息却越来越弱,身子也越来越虚浮。
宫里的御医也来过,说我是受了惊吓,叠着心病,才如此难以治愈。
一把剑就能叫人如此惊吓,齐怀安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宁肯归结为他们都是庸医,治不好他口中「视若珍宝」的宝亲王妃。
我爹也来了一趟,要接我回将军府。
齐怀安不应,我爹二话不说便给这位女婿跪倒:「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如今,只剩如意这一个……」
话已至此,他只好将我爹扶起来,行了个礼,道了一桩往事:
「十多年前,我母妃还是个排不上号的美人,叫当时的钱贵妃寻了个错处,要趁着父皇不在宫中时,将我母妃拖走,私刑打死。幸而,恰逢岳母带着如是进宫探望太妃,如是那时小小年纪,却神勇万分,为了个公道,抢了侍卫的剑,守在素昧平生的母妃屋外不许人踏足半分,终于等来太后,救了我母妃一条命。」
这回,轮到齐怀安跪下,冲着我爹行了个大礼:
「岳丈一家,于我是救母之恩,而我,却没能照料好如意……」
「爹爹。」我烧得迷迷糊糊,听见声音,迫不及待挥着手,想要抓住我爹,「爹爹,意儿不要拿剑……意儿不要上战场,不要杀人……」
「好,好,不要,我们不要。」
「意儿想回家……别留在这儿,别留在边疆,我们回家吧……」
「好,好,回家。」
我爹老了,没了当年驰骋沙场的威武,——我竟听出他在哽咽。
18
回到将军府,我的状态慢慢好了些。
可当我偷偷同我爹说,我长姐没死的时候,他却摇着头道:「如意,你是烧糊涂了。」
怎么会是烧糊涂了呢?我明明不怎么高热了。
我告诉他都是真的,尹青山一早给我修了书信,告诉我这是长姐的谋划,她一早厌倦了沙场征战,只得佯死,好留在边疆,与心上人尹青山平平淡淡地一生一世一双人。
爹爹摇头叹息,嘴上却说:「对,意儿说得对,是爹爹糊涂,爹爹老了,把这事儿忘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一下子就串起来了,尹青山的闪躲,我爹的支吾……
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青山哥哥骗我,是他骗我?」
「没有,如意,没有人骗你,是爹糊涂了。」
「姐姐……姐姐是真死了是不是,那封信只是骗我……」
「如是她没死,真没死,爹爹烧了,爹爹烧糊涂了。」我爹手忙脚乱地分辩,唯恐我病中伤感,更添心病。
我睁眼看他,才发现他白发下苍老的面庞,早已涕泗横流。
我没法再自欺欺人假意相信,当晚,我烧得更加厉害,嘴里不住地说着胡话。
我叫着如是的名字,我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说你回来,你别死,我好想你……
齐怀安很快闻讯而来,他握着我的手,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
「如意,如意你只要好起来,我再不逼你做任何事,我好好待你,你不用像任何人,你就是如意,是宝亲王妃……」
我张张嘴,说出口却是:「如是……我们到底,是谁做错了,怎么就这样了呢……」
19
到了夜里,尹青山也来了。
我爹爹起先不让他进,反而是齐怀安大度了一回,主动迎出去。
可他一开门,一把刀就架上他的脖颈。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尹青山攥着刀的手爆出青筋,他高高举起,狠狠挥下。
最终,却停在齐怀安脸颊旁的半寸,割断了他的额发。
「如意最忌惮这些,你为什么,偏要她……」
他吸了长长一口气,再无奈叹出:「你知道,我为何会受罚,终身戍守边陲么?」
尹青山于是讨了壶酒,说起一桩往事。
约摸十年前,我爹爹带领一家老小,领着皇命,去边境犒赏三军。
就是那时,尹青山与应家的女儿得以相见,一个英姿飒爽,叫他见惯不惯;一个娴静娇弱,却叫他着迷不已。
他出生于边陲的将领世家,自小饱受黄土风霜,见惯了打打杀杀,哪里见过这样文静柔弱的女孩儿,顿时生出了铁汉柔情。
谁料好景不长,敌军劫走了我娘,因换不来他们想要的筹码,敌军一伙人竟当着我一家的面,在城楼之上将我娘虐杀。
「那时,如意就生了一场这样的病,应将军带她回京治病,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求我为她报仇。」尹青山边说边灌着酒。
齐怀安于是明白了:「然后,便在两军议和后,你不惜违抗君命,要除掉那伙伤害应夫人的歹人。」
「是。」尹青山点点头,「再次见到如意,就是五年前了,她回边陲祭拜母亲。经过那件事儿后,她变得更加娇弱怜人,却也再见不得刀剑武器,见不得打打杀杀,惟恐触景伤情。」
齐怀安不再言语。
「明日,我便启程离京了。我送的是空棺椁,如是的尸身,一早按她所嘱,葬在了边陲黄土之下。」尹青山拍拍他的肩,「我怕如意伤心,便骗她如是没死。你要是有能耐,就帮我骗完她这辈子吧。」
20
齐怀安依旧日日来看我。
我问他「木兰」姑娘见不着他,想他可怎么是好。
他说人已经被撵出去了。
我「哦」了一声,故作失望道:「那往后便没人舞刀弄枪看了。」
「不看,不看舞刀弄枪。」他小心翼翼地咬「刀」字和「枪」字的音,生怕说重了,就变成刀在我心上砍,枪在我心口戳。
我又问他:「王爷醉心长姐,究竟是喜欢当年救太妃的女娃娃,还是喜欢长街上策马奔腾的女将军呢?」
他思忖良久,终究抱着我一言不发。
我不依不饶:「那王爷您说,尹将军一往情深,究竟是念着当年天真无知的京城少女,还是念着如今剑都抓不住的将军府小姐呢?」
他依旧不答我。
我叹了口气:「可如果,一切本就颠倒了呢?」
从前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和如是是双生的花儿。
一朵茁壮,一朵娇嫩,可经上一场风雨,那茁壮的却被打蔫,娇嫩的反而坚毅。
可茁壮也好,娇嫩也罢,两花缠着一团根,一朵没了,另一朵注定开不了多久。
如今想来,倒是尹青山的信,给我续了多月的命。
21
其后的日子里,齐怀安待我小心翼翼百般呵护,我的病却怎么也不见好。
行将就木之际,我同齐怀安吩咐:「你去给我寻把剑来。」
他怔了一下,什么也没问,真去给我寻来一把。
我撑着身子从床榻上爬起来,接过那柄剑,手柄一转,舞出一个剑花,一切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
我还是意气风发的将军府小姐,父母双全,爱我护我,长姐温婉娴静,马步都扎不起来。
我初生牛犊,跟着爹爹习得一身武艺,不知天高地厚,就敢在后宫之后路见不平,救下不受宠的嫔妃。
那时的小皇子齐怀安,拿着他娘绣的鸳鸯帕子给我做谢礼,说是他娘说的,接了谁的鸳鸯帕子,就得做鸾凤和鸣的一对鸳鸯。
我没接,我说,往后我要亲手给我的夫君绣。
那是我见他第一眼。
我才是,最早误了终身的人。
可惜,不久后,意外先不期而至。
我娘在边陲惨死,我与如是皆是大受打击。
不同的是,我自此对刀剑讳莫如深,远离战场杀戮。
我的长姐应如是,却勤学武艺,终成战功赫赫的巾帼英雄……
22
我很累了,我力不从心,几乎拿不动手中的剑。
我的呼吸渐渐微弱而缓慢。
我哑着嗓唤齐怀安,只够气力去做最后一件事:「王爷,我妆奁里,有我之前绣的帕子,你去帮我拿来,可好吗?」
他安置好我,急着步子小跑出去了。
接了我的鸳鸯帕子,就要做一对鸳鸯。
如是,也算是如意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