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梨花满地不开门
听说宫里那位又要纳妃了,新入宫的秀女,个顶个的水灵,亦听说个顶个的温柔贤惠,他自然会喜欢的,喜欢得忘了她的钟粹宫也在情理之中。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女子寂寂站在庭院之中,想起传言,不由得轻声吟诵,念完良久方长声慨叹,「这诗……写的可真好啊,恰应了此情此景,你说是吗,丹心?」
她回身,望着紧随在身后的一个浅碧宫装的少女。
少女微微地笑,余光从廊檐外头当庭挺立的梨树上略过,再一低头却似是宽慰她道:「娘娘念的诗自然都是极好的,只不过奴婢识字少,听不懂罢了。」
「呵,你岂会听不懂。」
女子一改寂寥,蓦地掩口灿然,不屑于少女的装傻,只是自顾自道:「自古无情帝王家,我能得他三年恩宠已是了不得了,岂能一再专宠下去?」
听上去她似是说得埋怨,然而看她神情却甚是闲适慵懒,并不见真要埋怨的样子。
纤纤玉手从回廊里伸出去,正接了一片飘落的梨花,花白如雪,肤凝若脂。
女子嘴角莫名抬起,便把那梨花捏在指尖,放在眼皮底下打量着,她看得专注而认真,仿佛看得不是一片梨花,而是一个世界。
唤作丹心的宫娥依然跟随在她身后,静静默立,女子不动,她便不动,只是眼光依旧不听使唤的,往女子的身上飘去。
看她朱衣烈烈,披风如雪,红白之间仿佛水火,本不该相容,却又偏偏诡异地交叠在了一起,幻化出说不尽的艳丽妩媚,风情万种。
然而她的神色却虔诚,虔诚得好像是佛祖座下一个拈花而笑阅尽众生的菩萨,而不是这大乾宫中杀伐狠戾人人惧怕的玉妃娘娘。
丹心蹙蹙眉,尽管跟着这个玉妃娘娘已有三个年头,很多时候她还是看不懂她。
譬如她会为了一个将死的太监大发善心,许他出宫给他盘缠,送他去最好的医馆治病,一转眼她也会因为一个位份低微的妃子背地里偷偷诅咒了她两句,便将那妃子五花大绑掌嘴数十。
再譬如前一刻她还好心的给一只跑进来的野猫喂喂点心,后一刻便将惊扰了她好眠的张妃娘娘豢养的长毛狗给当场活活打死。
再再譬如,前儿还到太后宫中陪着太后尽了孝心博得一丝圣眷,这还没过了二十四时辰,就因秀女入宫,大闹乾光殿,惹得君王一怒之下将她囚禁在了钟粹宫。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她总是这样矛盾,时好时坏,浑不似那个人,那个人呵……
丹心暗里叹口气,只道她这是何苦,明知自己的一切都因那个人而起,何必再折腾出这许多事故,平白误了自己的前途。
「娘娘,起风了,咱们回宫去吧。」
虽是春暮,然而夏日未至,风吹在脸上多少还有些冷清。
丹心抱抱胳膊,她原打算就在院子里转一转也就罢了,并没有多带衣裳,哪知这一转,就过了一下午的时光。
女子在前闻言,拈着梨花的手不期然僵住,梨花无力地从她指尖飘落,她似没看见一般,嘴里无意识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么快就起风了吗?」
呵,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她离别的时候。
「丹心,今日是初三吗?」
「是的,娘娘。」
「初三是个好日子啊,」女子莺声低笑,不掩眉间绝艳,「本宫记得你前主子皇后娘娘就是初三没的,是不是?」
「……回娘娘,皇后娘娘的确是初三驾崩的。」丹心咬咬唇,回答得甚是小心谨慎。
女子仍在低笑:「她死得倒舒坦,竟便宜她了,倒是害苦了本宫。」
丹心面色一白,唇齿下意识啮合更紧,手指将那帕子绕了又绕,不知她此时说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已都知道……
不,不可能的,除了皇上和自己,还有谁会知道自己前来伺候同皇后娘娘长相神似的玉妃,不是为了念旧,而是为了亲自替皇后娘娘报仇?
这三年来,她尽心伺候玉妃,除了暗中下药使她无子嗣,余外无一不遵从玉妃的旨意,究竟是哪里……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她低垂下头,极力平息心中的恐慌,佯装不知她言下之意。
然而,有时候不是她想躲就躲得过去,玉妃不知何时转过了身,纤纤玉指上套着的金錾古钱纹指甲套,根根分明,在她面颊上缓缓擦过:「可惜你这样机灵的人儿,耗尽年华,要守在本宫身边装乖卖巧那么些年,就单单为了寻本宫一个错处。而今,本宫总算是亲口告诉你了,你的皇后娘娘的确是本宫鸩杀的,你要不要去给你的皇上主子通风报信,让他来即刻捉拿本宫归案,投进大牢,判个秋后问斩的死罪呢?」
「娘娘……娘娘切莫说笑了。」
丹心止不住的哆嗦,不知是为了这迟来的真相,还是为了玉妃忽如其来的坦诚。
她不是忍了三年了吗?
三年来,但凭皇上和她使尽诸多手段,都没有抓到玉妃亲自谋害皇后娘娘的证据,虽然人人都知那鸩毒只可能是玉妃下在了皇后娘娘的汤药里,但苦于无证据,连皇上都不能奈何得了这位皇后娘娘的异母妹妹、皇太后的同宗侄女。
由是,她才会自告奋勇地到玉妃身边来,一面不让她有孕,无法登凤位,一面尽心收集玉妃的恶行恶语,只待某天君王一声令下,便立即临阵倒戈,治她一个祸乱宫闱的死罪。
兴许为了尽早到得那一天,君王也极尽配合,对玉妃尊宠有加,目的不过是引诱她恃宠而骄,仗势欺人,以便除掉她的时候,再多点借口罢了。
哪晓得玉妃猖狂是猖狂,但那猖狂也不过是拿些宵小之辈出出气,大事上竟浑无错处。
时日久了,连她都差点错觉,跟着的这个人只是脾气坏了点,骨子里却还是那个皇后娘娘,宛如皇后娘娘的重生。
而今,她竟亲口承认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回 繁华落尽君辞去
丹心又惧又怕,一时竟呆在了原地不能动弹,倒是玉妃甚不耐烦:「去呀,叫你去禀报你就去,怎么,这最后一刻的乖巧你都不愿意装了吗?」
「奴……奴婢谨遵……娘娘旨意。」丹心强忍住心头悸动,轻颤着转身,慢慢向钟粹宫外走去。
她的脚仿佛灌了铅,似有千斤重,一步一步都挪得那样缓慢。
若然她敢回头,必然看得见那娇艳过人的女主子脸上冷凝的冰霜,和眼角绝望的泪水。
三年了,整整三年,那个贱人伪装成自己进宫,盗走她的一切,她终于都要夺回来了!
昨日去拜见太后姑母,大抵是她的强颜欢笑刺激了姑母,竟使她不禁脱口而出:「玉儿若是没这疤痕,哀家几乎以为玉儿便是箫儿了。」
她摸着额头不语,心里却荆棘遍布,鲜血淋漓。
人人都道她是玉儿,可有谁知道,她根本不是玉儿,她就是箫儿啊。
她才是林家堂堂正正嫡出的大小姐林箫,林玉那个贱人不过是爹爹和庶女姨母乱伦生下的孽障,若不是她昔年单纯良善,看在林玉那般可怜的份上,偷偷出去接济她,怎会让她有机会暗害自己,顶替自己的身份入宫当了皇后?
然而,这都不是她恨她的理由,她最恨的是她夺了自己的身份不算,竟然还害死了她的娘亲。
她入宫时,人人都道皇后娘娘平易近人温柔慈善,又有谁知道那样一张羊皮下藏着的是怎样的狼子野心!
当年那杯鸩汤,也是林玉自己选择的,怪不得旁人。
她曾给过林玉机会,是她不珍惜罢了,她若肯放过林家,放过娘亲和姨母,她也不会……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毒发身亡。
可笑人人都是瞎子,连父亲都瞎了,即便知道她是林箫,即便知道宫中住着的是林玉,还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林家为重』,就把此事揭了过去。
她忍着悲愤,只道终会有一人记得自己,然而事实还是让她失望了。
父亲不认她,她不怪,姑母不认她,她也不怪,可是……可是她最在乎的那个人,为什么偏偏也没有认出她!
他对林玉那么好,万千宠爱全给了她,全然不知,身边的人根本不是真的林萧。
她咬破了舌尖,腥甜的血气在胸腔蔓延,连哭都没了力气。
忆及那年她从外祖母家中回来,在林府门外偶遇着前来寻亲的林玉,听闻她是父亲与庶女姨母生下的孩子,说不震惊是假,可震惊过后,到底一时心软,被她的眼泪打动。
再则,她也担心身子孱弱的母亲得知真相会受打击,便瞒着父母小心将她和庶女姨母安置在别处,恐她再来府上找人,就在暗中接济了她们。
初时,她看不上庶女姨母和私生的林玉,可见林玉样貌与自己足有七分相似,兼之她在家中并无姐妹,平时无人可以玩耍,又瞧林玉处处陪着小心,待她十分赤诚,她便逐渐放下心防,亦待她如姐妹。
可惜啊可惜,终究是她识人不清,时日一久,林玉眼见得她吃穿用度样样精致,自己和母亲却要躲躲藏藏,遂从心底生出不甘来。
林玉喜欢她身上的衣服,她就大方地换下来给她,林玉喜欢她头上的首饰,隔天她就送给她一个一模一样的,林玉喜欢模仿她,她也乐得同她分享每日里做的事、看的书。
最后,她终于在那人登基之日,把最大的一个秘密告诉了林玉,却不料这个秘密换来的竟是林玉夺命一刀。
那一刀捅得那样深,设若再偏一点点,便可要了她的性命。
是她吉人天相,大难不死,被庶女姨母错当成林玉从清溪里救了出来,而后带离京都,一别就是三年。
三年后,她忍着心口的伤,额角的疼,辗转来到京城,却听闻林玉早已被立为皇后,顶替她完成了当初与那人的誓言。
她怒急成伤,赶上林府找父亲去探个究竟。
原来,当年林玉得知当今皇帝与她旧时有约,在做太子时曾答应娶她之后,顿时心生歹念,将她谋害,换去她的衣物,推她入城外清溪,造成了她失踪的假象。
女儿家失踪,最是有损清誉,她父亲不敢声张,只能私下里派人偷偷寻找。
眼见帝王立后的诏书已经颁了下来,值此危难之际,林玉登门寻亲了,她故意挑在那个时候来见父亲,衣着打扮无不模仿她的样子,父亲一见之下,当即有了主意。
当年李琰贵为太子,不能与朝廷大臣往来甚密,那一回还是微服出宫时闲逛到了她们林府。自荷花池畔一别,李琰与她已经多年不见。
父亲打的主意,便是李琰认不出长大后的林箫和林玉的区别,再则,林玉对于林萧的性情喜好早已熟知,想要装扮成她,再容易不过。
他们瞒天过海使了此计,却没料到,真正的林箫有朝一日还能活着回来。
庶女姨母追着她从千里之外赶来,也在听闻林玉封后消息的刹那呆若木鸡。
庶女姨母骨子里改不掉庶女的卑微,对于亲生女儿犯下的大错,她一直不敢去改正,只是对她们母女满含愧疚。
那张含泪哀求的面孔,也曾让她心软过,只当自己从前的三年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就是这样的噩梦,也终有梦醒的时候,庶女姨母和她的出现,终是引起了她娘亲的注意,爱女入骨的娘亲岂能认不出她,又岂能看不出林玉的阴谋?
三年来,娘亲一直怀疑是林玉谋害的她,彼时终于有了证据,自然不甘心让林玉享受本该属于自己女儿的荣宠。
纵使久病在床,娘亲仍是强撑着身子起来,带上庶女姨母,决定进宫面圣给她讨个公道。
她劝不住,又因连夜奔波生了一场大病,只能卧床在家,从白天等到夜晚,从黎明等到日出,最后没有等来好消息,却等来大内的噩耗——姨母初进宫,不认得路,无意坠入荷花池,娘亲为了救姨母,不幸和姨母一道在宫中溺水亡故了。
她一夜间疯魔,抓住了父亲的手,以命相挟,哀求他送自己入宫,她不信娘亲和姨母会那么巧同时淹死在宫中,她要进宫去看个究竟。
父亲悲痛之余,拗不过她,又自觉深愧于她,只得假托『解忧探』将她送入宫中伴驾皇后,去问一问皇后,娘亲和姨母究竟在宫里出了什么事。
直到现在,她都记得林玉在坤宁宫中看见她时的张皇和故作镇定,她一日日等,想等林玉自己承认自己的大逆不道。
可林玉是那样的执迷不悟,甚而想借怀孕在身,污蔑她毒害龙种。
她岂可就这么认了?林玉说她毒害龙种,她便当真端来一碗汤药,换去了林玉想用来污蔑她的藏红花,而改成了致命的鸩毒。
林玉直到临死的那一刻还不敢相信,一碗藏红花怎就会要了自己的命。
她功成而回,咬定了是林玉自己宫中的宫女害了她,那宫女禁不住打,只得说出藏红花一事,却解释不了为何藏红花最后会成了鸩毒。
她于无人处仰天讥笑,机关算尽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害了自己性命。
此后帝王罢朝三日,陵寝修费万金,亦都不在她的关心之中了。
她冷漠地看着宫里每一个人为「皇后」守孝哭灵,自己却独身屈膝坐在钟粹宫的台阶下,偏着头微微枕在手臂上,听得那宝塔内的诵经声,得了风的助送,一声声送进耳中,换来许久不见的安宁。
再然后,便是她得了君心,犹如林玉生前那般,一宫独宠。
第三回 寂寞空庭春欲晚
小宫娥们背地里常说她长得像「皇后」,皇上才会经常过来。
然而她心里明白,皇上常来不是因为她长得像「皇后」,而是因为她害了「皇后」。
她此前怀过两个孩子,没有一胎保得住,初时她以为那是报应,待得第三胎,又是喝了保胎药之后就流了产,她心中便明白,皇上心里从来没有她。
他还当她是林玉,还当她是心狠手辣的玉妃。
她在空寂的夜里无数次哭醒,天亮后却依然打扮得光彩耀人。
他们都想看她笑话,她偏不如他们的愿。
他们都想看她死,她也偏不如他们的愿。
林玉偷了她的嫡女身份,夺去三年帝王独宠,她都得一一讨回来。
若非……若非她胸口的伤又痛了,痛得她再忍不下去,她想她还该再熬几年的,看那帝王挣扎在杀她与不杀她之间,岂不是更好?
哎,娘亲,到头来,还是女儿没用。
用力眨眨眼,她除去身上的披风,只穿了里头红色的大袖衣,慢慢步入寝殿,戴上凤冠,底下换了红罗长裙——这些本该是皇后才能穿的样式,她越矩都让尚衣局做了,横竖也没人敢斥责她。
揽镜自照,镜中人是那样端庄持重,美丽大方,就像她多年前想象过的那样。
看着唇色苍白了些,她轻点了一些丹脂在上面,好歹是有些精神了。
待得忙活完一切,钟粹宫终日被封的大门也终于有了动静,她从支摘窗望出去,但看得一列列金甲军包围了钟粹宫整个院落,走在前面的便是龙袍在身的当今天子。
于是,她含笑合上脂粉盒,三年缘尽,也该了结恩怨了。
再三将云鬓打理整齐,林箫站起身,不急不缓的走向钟粹宫顶七层铜雀楼。
铜雀春深锁二乔,已经去了一个,再去一个,恰恰正好。
林箫自己都不知在这时候为何还能有这般玩笑的心思,她高站在铜雀台上,大红袖衣的裙摆仿佛凤凰的翎羽,几乎披覆了铜雀台半个台面。
从这里望下去,可以望得到那严肃规整的金甲军,也可以望得到惊恐无措的丹心,更可以望得到帝王冷冰的面孔,和他执剑的手。
「你下来,朕有话问你。」他看着她,言语如同面孔一样冰冷。
她在高台蓦地笑出声:「我若不下去,你奈我何呢?」
「你若不下,朕有的是方法让你下来。」
帝王挥挥手,霎时似有万千的弓箭,直指她的周身。
她含笑低头,只当看不见那一滴砸落在铜雀台的眼泪:「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子英,你可还记得我们林府的荷花池?」
「你!」不出所料,台下的君王在她话音落时,蓦地睁大了眼,执剑的手一顿, 「你如何得知朕的……朕的表字?」
「本王李琰,字子英,因是幺儿,父皇为我取少子英勇之意。」
昔年在林府荷花池畔,年仅十岁的她初遇十五的李琰,就听他如是说,可他……却认错了当初说过话的人。
林箫半哭半笑,轻声慢语地说着,全然不见台下那个龙袍在身的人已经呆住,满脸的难以置信。
「玉儿,你下来,朕或可答应你既往不咎,只要你同朕说清楚……」
说清楚这么多年,你到底是谁,到底从何而知自己当初的戏言。
「不,我不会下去的。」
林箫抬手像是要拭去额角的汗一般,默不作声的擦去最后的泪痕,宽袍大袖一抖,手中赫然现出一把长刀。
台下的丹心无端惊呼,连带着帝王的心都让她惊得揪在了一起。
「玉儿……」他哑声叫唤。
林箫摇摇头,执刀的手却毫不迟疑剜入心口,连带着旧年的痛一并激起,直让她站不住脚步:「这么多年,我要的也都差不多够了。李琰,你记住,这辈子是你负我,不是我负你。你既是不认得我,我曾错付的真心不要也罢,从此以后,我们两两相清,若有来生,我只愿荷花池畔再不曾遇见你!如若再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箫儿?你不是玉儿?你是箫儿!」
原来林玉才是林箫,怪不得……怪不得他每每入夜看着身旁的她,都会以为当年那个精灵古怪冰雪聪明的林箫又回来了!
怪不得他第一眼见她就觉得怪异,怪异她的面容同皇后如此相似,亦是怪异她的性情,更像是他印象中的林箫。
到底是什么让他没有认出她?是「皇后」故作的温柔贤良吗,还是太后和林相的刻意隐瞒?
箫儿,朕……朕这些年到底都对你做了什么!
李琰执剑茫然。
十五岁那年,他扮作寻常人家公子,出宫戏耍散心,途经林府,兴之所至就叩开了府门。
可巧林厉不在府中,林府的人见他衣饰华丽不敢怠慢,慌忙领着他往府里去,他顺着外头连廊一路走到荷花池畔,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林府的大小姐林箫。
那时的林箫,比他年纪还小,偏偏人生得古灵精怪,瞧他模样陌生,便问他是谁,还佯装吓唬他,要是他不报上姓名,就要赶他出去。
他在宫中久了,又因上头有父皇与母后的庇护,旁人见着他莫不唯唯诺诺,马首是瞻,独有这个林家的林箫拿他当做寻常人。
他观之可爱,登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言语之间套着她的话,问她年岁,问她姓名,又问她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她时而用真话答他,时而敷衍他,一双眸子在他身上转了几转,大抵是从他随身携带的玉佩上看出了端倪,再后来他还想套问她有关他父亲往来的那些事时,她便闭口再不同他相谈了。
他颇觉无趣,又不甘就这么走了,故而向她大大方方言明了自己的身份。
「本王李琰,字子英,因是幺儿,父皇为我取少子英勇之意。」
他说罢,果不其然看她瞪大了眼,想要行礼,又不知该行怎样的礼。
他那因为父皇染病而郁郁的心情顿时大好,笑了起来,此后他就在心里记住了她,还托人给她捎了话,待得她到入选秀女的年岁,他定然要求父皇将她许给他为太子妃。
只是没过多久,他父皇就因病患了眼疾,移去陪都洛阳休养,他作为太子,留在长安开始了漫漫监国之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微服胡闹了,也再不能去林府看她。
这一别就是七年,七年后久病不愈的父皇故去,他登基为帝,一道圣旨,直接将「她」从相府接到了宫中册封为后。
再不想,相府之中竟还有人同她有着七分相似的容貌,那道圣旨接来的不是「李逵」,而是「李鬼」。
寒意阵阵从脊背升起,李琰仰首望着铜雀台上的女子,眼见得鲜血从她身上滴落下来,他慌得手足无措,急急便要冲上去拦住她,却看她身子在刹那间腾空而起。
他瞪大了眼。
「林箫!」
眼睁睁见那大红的身影猝然跌落,身为帝王,李琰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无助。
他跑的那样快,可在她身上,那把长刀已然穿胸而过,不知是血染红了大红袖衣,还是大红袖衣染红了血,整个天地都仿佛陷入了刺眼夺目的红霞之中。
李琰哆嗦伸出手,抱着那像是轻如蝶翼的身躯,连碰都不敢碰那张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面容。
他为了娶她为后,登基以来从不擅宠旁人;他为了不让她难过,罢了六宫之中雨露均沾的规矩;他为了让她开心,尽天下所有奇巧之物,皆悉送到她面前。
他曾未想过,自己付出的这一切,对象竟然不是林萧。
他……他居然……认错了人!
居然把自己定下的诺言,亲手送给了旁人!
「箫儿……朕……知错了……」这一刻的悔恨直让他痛不欲生,他还曾害了他和她的孩子,不止一次的害了他们的孩子,「箫儿,你醒醒,朕……错了……是朕负了你……」
老天啊,究竟要怎样的愚弄他才甘心!
箫儿……箫儿……
他抱着她一遍遍的呼唤。
新来的太医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冷汗滴了不知多少,直等了一天一夜,眼见床榻上的人隐隐有转醒迹象,才松了一口气,就被榻上人的一句话再度吓出了冷汗:
「你是谁?」
林萧失去了一切记忆。
第四回 犹似故人来
春日姗姗来迟,人也渐变得困乏起来,明明是才刚歇了午觉起来,走不上几步路就又犯起了倦懒。
林箫斜倚着朱红栏杆,支着头向随身的侍女如画诉苦:「实在是太累了,咱们不逛园子了,还是回去接着睡会儿吧。」
如画好笑地拉起她,低低地哄劝道:「我的小姐,这才几步路呢,你就累成这个样子?快些起来走一走吧,病了那么多天,好容易能起身来,出去逛一逛赏一赏景多好啊。」
赏景固然是件美事,奈何她真是累得很。
虽说她是林府的大小姐,自幼养尊处优,可往年里并不见得这样娇气。
因着父母膝下就她一个女儿,平日里多纵容着她,由她恣意玩耍,是以她的身子骨也比寻常女孩儿敏健得多,连父亲都说她要是个男儿,定然能去从戎。
她知父母心中一直为未曾生个儿子遗憾,故而听如画说这次母亲有孕,胎相有些不稳,见父亲忙于政务,恐中途会有不妥就回外祖母家养胎了,知她淘气,不肯带她同去,让她留在林府好生学习女红,她也就听话得老老实实留了下来。
叵耐事出意外,如画说那日她在府里呆得闷了,又想了花招,爬上后院一棵桃花树上去摘桃枝,一不留神掉下来,摔伤了身子不说,连脑袋都摔得糊涂了,一觉醒来竟把大部分的事儿都忘了个干净,连自己近身伺候的丫鬟叫什么都记不得了,足把林老爷吓了一跳,赶紧寻了家中一处风景好的庄子,送了她来养伤。
这么一养,就养了数月,半个月前她刚刚转醒,浑浑噩噩的时候,唯有听如画讲讲从前的事打发时间。
今儿难得天气好,她被如画拉出来,回又回不去,只得强打起精神顺着连廊,一径走到了园子里。
这处庄园她已记不得是父亲什么时候置下的了,宽阔敞亮不说,内中陈设也精致有趣的很,单这一个园子,就种满了不少奇花异草,当真是四时有景。
园子里头还挖了一处荷花池,未到夏日,池子里空荡荡的,唯有一汪从外头引进来的活水澄澈得可见人影儿。
她信步往池边走了几步,身后如画却蓦地神色大变,忙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道:「小姐,别再往前去了,你身子刚好,仔细撑不住,踩滑了脚掉下去呢。若真如此,叫那池水一泡,又该得病了。」
「哪里就那么不济事了?」林箫听闻她说,不觉好笑,她又不是三两岁的顽童,就看一眼,还能掉池水里去?
无奈就是这一眼,如画也不许她看,硬是拖着她离了荷花池,恐她不高兴,忙转移了她的视线道:「小姐,快瞧,那儿有个亭子呢,咱们走到亭子那里就可以歇一歇了。」
许是累极了,林箫被她的话打动,真个就一面赏景一面往那亭子里去。
主仆两个一路说着话,走走停停,终是走到那亭子跟前,如画仿佛卸下重担一般,松了口气道:「小姐,你且进去坐着歇一会儿,咱们出来这么些功夫想是你也渴了,奴婢去给您沏杯茶来,再去瞧瞧厨房里头有点心没有,若有的话一并拿来给您吃些垫垫肚子。」
她不说,林箫原也没觉得渴,没觉得饿,被她这么一说,肚子里还真是咕噜噜叫了两声,她摆摆手,让如画赶紧沏茶去,自己个儿坐在亭子里闭目养着神。
桃花树上那一跌,真是要把她魂魄都跌出去了,生平之事竟是一概不知,她托着腮,一如往常那般苦苦思索着过去,不提防身后传来脚步声,还当是如画回来了,遂含笑回头:「你这脚程越发快了,刚去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转眼间才发现来的竟不是如画,却是个身着月白长袍高挑俊挺的陌生儿郎。
她不由得一锁眉,这处宅院乃是她们林家私产,而今只有她这么一个正经主子在这里住着,没有她的许可,谁都不能进来,这人是怎么回事?
「你是谁?是怎么进来的?」她问出声。
来人看着她,眉目之间似是对她熟稔得很,然而礼数总还是有的,他长长地作揖,道了声打扰,方接着说:「敢问小姐可是林大人府里的?」
林箫点一点头,那人一笑:「早听闻林家有女,才华美貌俱是过人,今日一见,世人传言果然不虚。」
这可当真是奉承了,才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他就知道她有才华了?倒像是个登徒浪荡子。
林箫鼻腔里哼了一哼:「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谁?」
「本王李琰,字子英,因是幺儿,父皇为我取少子英勇之意。」
第五回 犹是春闺梦里人
本王……李琰……
林箫眉头皱得更紧,她记得如画说过,当今陛下就姓李,膝下子息单薄,中宫皇后只生育了一子一女,似乎皇后身边的小儿子、当今太子就叫李琰。
「你是太子殿下?」她迟疑着问。
来人点点头:「原来小姐识得本王。」
林箫噤声,她并不识得他,亦是从如画口中得知,父亲与太子来往甚密,从前太子就来过林府,只可惜后来皇上病重,太子就不常出门了。
这回太子过来,莫不是找她父亲有事?那可不凑巧,听闻父亲政务繁忙,今儿一年怕是都不得闲过来山庄看她,他来这里算是来错了地方。
「殿下要找我父亲,可以去林府。」她好意提醒着。
李琰淡笑着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本王这回来也不单是要找林大人,有些话,同小姐你说了也是一样。」
「哦?」林箫扬起了头来,她只是闺阁弱质女流,他堂堂一个太子,找她能有什么话说?
李琰笑意越发明显:「宫里头就要采选秀女了,到时候定会为本王指一门婚事,本王钦慕小姐已久,待到选秀那日,本王会向父皇说明,将你指给本王做王妃,小姐觉得可好?」
嗳?他钦慕她已久了?
这是从何说起呢,她此前又不曾同他见过面,哪里来的钦慕之情?
「耳闻之时便已钦慕。」
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李琰冷不丁开了口,直把林箫书说得面上一红,不禁垂目低斥:「纵然你是太子,也该自重才是。」
哪有不经主人通报,就擅自闯入家门胡说一通的道理!
李琰被她嗔斥得一愣,片刻掩口低声一笑:「是,本王鲁莽了,冲撞小姐之处,还请小姐莫怪。」
林箫又哼了一哼,她倒是想怪,可他是太子,是皇朝的储君,她有几个胆子敢去责怪他呢,若是当真怪罪他,保不齐她们林府就要遭殃了。
待得如画来时,李琰早已走开了,林箫禁不住向如画抱怨,又把他的话一一同如画说了,道:「我看他那说起话来不知羞的样子,定是和好多女儿家都说过一样的话,若不然怎会如此?」
如画听罢失笑:「我的小姐,那位可是太子殿下,一诺千金,怎会把娶妃的事情挂在嘴边上,见一个说一个呢?奴婢想,或者太子殿下当真喜欢小姐你呢。」
「怎么会?」林箫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下意识就要找镜子去,她可要好好看看自己,到底生的有多美,能让那位高贵不可攀的太子殿下一见倾心。
如画瞧她要拿镜子,忙拦住了道:「快别找了,尝尝我沏的茶,再不喝就要凉了。至于太子殿下说的话是真是假,等到往后选了秀女不就知道了?」
只是往后还没几日,圣旨当真下来了,如同李琰所说,陛下还真就把她许给太子做太子妃了。
或许是皇帝病重的缘故,太子娶妃一事办得甚是急促,林箫都没来及回到林府,在庄子里头就嫁了。
出嫁那日,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没能赶过来,她就已盖上了红盖头,坐上喜轿出了门。
入目是大片大片的红,喜庆又刺眼,林箫坐在轿子中,被盖头上的红色一晃,脑海里依稀闪过几段破碎的画面。
她好像也曾穿过这般艳红的嫁衣,也曾见过这般艳红的颜色。
甚至,她还看见了李琰,他穿得……穿得不大像是喜服,倒像是龙袍。
这想法可真是大逆不道,谁都知道陛下如今在陪都里头休养着呢,李琰怎会穿龙袍呢。
「罪过,罪过。」林箫呸呸两声,赶紧摇摇头,晃去那些不可思议的画面。
因她是李琰特意求娶来的,故而东宫中除却她这么一位正妃,就再无旁的妃妾。
李琰也不似寻常王公贵族子弟,有眠花宿柳恶癖,下了朝就会回东宫陪她,夫妻两个倒也相处得甚是和睦,只是东宫比她养病的山庄简陋了些许,好多东西都置备得不大齐全精致。
譬如,东宫中没有荷花池,譬如,东宫里的镜子还不如茶水照人清透呢。
「宫里头的匠人都这般不济事了吗?镜子未免磨制的太过粗糙。」又一日晨起,林箫照着镜子,越照越生气,什么东西嘛,人脸都看不清楚,朦朦胧胧,至多照出个轮廓来。
李琰被她说得哈哈大笑,捧着她的脸道:「爱妃且忍一忍,近年来外头收成不大好,国库不如往日充盈,母后耳提面命,不许后宫铺张浪费,待得将来收成好了,本王定会给爱妃你磨一面锃亮的镜子来。」
她信以为真,等着等着,镜子没等来,倒是等来皇上亡故,太子登基的消息。
她这就要当皇后了?
「怎么,当皇后不好吗?」李琰看她忧心忡忡,登时好笑起来,「你我二人共同受万民敬仰,名留史册,岂不是桩美事?」
啧啧,他还真是敢说。
隔日,如画进来伺候她洗漱,她们已经搬到了坤宁宫,按理如画不该跟着她过来的,可是她忘了许多事,李琰深恐她不适应宫中生活,就许她把随身侍女也带了进来。
有如画在,林箫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和故事,比如她父亲已经做了宰相。
「那要去给父亲贺一贺。」她说。
如画笑道:「何须皇后娘娘费心,陛下已经着人送过贺礼去了,老爷也让人捎了话来,让娘娘好生休养身体,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这话说得未免太早,她才成婚几个月而已,何至于催得这么急。
李琰回来听见,亦是笑道:「岳父大人是心急了些,你的身子还没养好呢,待养好之后再谈子嗣一事也不迟。」
话虽如此,可因着先皇故去,新帝登基,朝中上下都转了风向,盯住了后宫,祈求诞生一位新的皇太子。
这些事聚集在一起,林箫越想越觉得荒谬,隐约觉得事实不该如此,又觉得有些时候有些事倒像是她曾经历过一样。
譬如,她路过钟萃宫,竟莫名觉得自己不该呆在坤宁宫,这里才是她的栖息之地。
她把话跟李琰说了,李琰如今做了皇帝,不能像从前在东宫时与她胡闹,闻言默了一默,许久才道:「皇后当是睡糊涂了。」
第六回 多情自古伤离别
他才糊涂呢!
林箫暗自腹诽,明明比她大不了多少,却总是一副老成的样子,印象里……他好像不该是这模样。
他该是年少的、明朗的、英气勃勃的才对。
可是那样的李琰,她又是在哪里见过的呢?莫不是从前在林府,二人便是旧时相识?
她问如画,如画摇了摇头:「奴婢那时还不曾去伺候小姐,并不知小姐从前在林府的旧事。」
也是,如画是她到庄子里休养的时候父亲才着人送过来的,她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她只好去问李琰。
李琰穿着龙袍坐在案几之后,一面批改着奏章一面听她碎碎念,半晌抬起头来道:「许是朕当初微服去林府时候,你偷偷来看过朕也不一定。」
呸!好个厚颜无耻的君王,她才不会做出偷看那等没出息的事。
林箫白他一眼,从他嘴里得不到答案,她没法子,只好忍住了困惑,当自己近来是神思不济,乱想出来的人和事。
只不过,不能再这么乱想下去了,她让如画去请了太医。
太医把了脉,一双眉头皱了松,松了再皱,看着她几度想说什么,却都咽了回去,良久才一捋胡须道:「娘娘旧日里受过伤,曾近心肺,是以至今难愈,神思不济也是有的,只要再休养些时日大抵就会好起来了。」
「是吗?」林箫依然有些困惑,既然太医这么说了,她也只好让人随同太医回去抓了些安神的药来。
傍午时分,她原就有些疲乏,兼之喝了药,人就更加懒怠了,朦胧中只听到几句零碎的人语,什么「有孕……稍加注意……子嗣艰难……」之类,她还当是前朝那些大臣又上折子催来了。
当下锁着眉,强撑着从睡梦中醒来,扬声唤来人。
随身伺候的如画兴许是见她睡下了,这会儿也不知偷空跑去了哪里,她唤了几句,也不见她的人影儿。
倒是赶上前来一个宫婢,着一身杏红衣衫,微微屈膝应了声是。
她看着她,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不由得张口,让那宫婢抬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丹心见过娘娘。」
丹心……丹心……
「丹心,今日是初三吗?」
「自古无情帝王家,我能得他三年恩宠已是了不得了,岂能一再专宠下去?」
「可惜你这样机灵的人儿,耗尽年华,要守在本宫身边装乖卖巧那么些年,就单单为了寻本宫一个错处。而今,本宫总算是亲口告诉你了,你的皇后娘娘的确是本宫鸩杀的,你要不要去给你的皇上主子通风报信,让他来即刻捉拿本宫归案,投进大牢,判个秋后问斩的死罪呢?」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涌现,渐渐拼凑成一团。
「丹心,别来无恙!」林箫扶额,缓缓抬起头来盯着面前的女官。
莹莹烛火在宫中渐次亮起,李琰照旧在下朝之后赶到了坤宁宫,他同林箫一道用惯了晚膳,若偶尔去了旁处还会生出些不适。
今次,他还带来了番邦小国进贡来的好东西。
「箫儿,你看,这是扶南小国进贡来的颇黎。」
他献宝一般递上来,林箫伸手接住,但看那碧色颇黎莹如水,坚如玉,望之内外皎洁,果然是个好东西。
她放在掌心中慢慢端详着,良久才道:「臣妾谢陛下的赏。」
「皇后同朕何须客气。」李琰一笑,遂同她一起用罢晚膳。
夜里许是要下雨,临近子时竟起了风,裹挟着云里的水汽扑在人脸上,有些湿冷的疼。
林箫执刀的手缩了一缩,屏退罢左右宫娥侍从,缓步迈进殿中。
榻上的人睡得正酣,毫无防备之色,她看到刀子落下时,那人痛醒过来后惊诧的眉眼,和难以置信的容颜。
「皇后你在做什么?」
皇后?她嗤的讥笑一声,半趴在他的身侧,语意寒凉:「陛下莫不是睡糊涂了?臣妾怎会是皇后,臣妾……是你最厌恨的玉妃啊。」
「箫儿……」李琰忍着痛凝望住她,不知她为何突然会说起这些,「你……你是朕亲自册封的皇后,怎会是什么玉妃?」
亲自册封的皇后?
呵!林箫冷冷地回望着他:「陛下这一场戏演得可真好啊,那么要不要臣妾去长安请了皇后娘娘的牌位来一道观赏呢?」
「你……」李琰闻说,眸光蓦地慌张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她怎么会是胡说?
这里根本不是长安,这里是洛阳,他用行宫诓骗她是林府,用陪都诓骗她是长安,用一干侍女随从,骗她当了陪都里的皇后,用如画一字一字告诉了她那些被他有意篡改了的旧事。
什么别庄初见、太子妃、皇后,统统都是假的。他想让往事一笔勾销,设计了这一场惊天骗局。
甚至,怕她看出端倪,整个陪都行宫都找不出一面镜子来。
若不是她见到了丹心,若不是她无意拿了颇黎当做镜子,看到镜子中留了疤痕的面孔,她想她还不知要被他蒙在鼓里多久。
什么掉下桃花树摔坏了脑子,都是鬼话,那分明是她落下铜雀台,一时摔忘了过往。
「陛下,你费尽这么多心思,到底图谋什么呢?」她轻轻地呢喃,依稀似旧日里情人间的细语,「关于皇后的死,臣妾不是已经告诉过陛下了吗?皇后……的确是臣妾鸩杀的,陛下不杀了臣妾,何苦还要将臣妾困在这牢笼里,陪陛下演上这么一出戏呢?」
「箫儿……」刀下,李琰的痛苦之色越发明显,「朕答应过你,要娶你为太子妃的,朕亦想过,要立你为皇后。你看,朕陪着你在这里,没有皇后,没有玉妃,只有你和朕,咱们重新开始,就像朕曾经答应过你的那样,不好吗?」
「这样有什么好?当初,我若死在铜雀台下,那才叫好呢。」
她哽咽着顿了一顿,他们之间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她受过的那些伤痕不会消失,她被他残忍堕掉的孩子不会长大,她无辜枉死的母亲也不会复活。
这叫她同他如何重新开始?
都怪他,都怪他空许给她一个承诺,都怪他认错了人。
她忍着酸楚和难过,将执刀的手一动,便又往里进了一分:「这一刀,是替你堕掉的那三个孩儿捅的。」
「这一刀,是为我死去的娘亲。」
「还有这一刀,是为了……是为了你骗我……」
骗她做了天大的美梦,到头来却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
「如同我曾给过林玉改过自新的机会一样,我曾给过你机会的,李琰。当年怀第一个孩子,我便劝自己,若能生下他来,过往一切我都不再追究,可是那个孩子没了。之后怀了第二个孩子,我依旧劝自己,若这一个能好好的,我便去赎我的罪过,可是第二个孩子也没了。终于,我怀了你第三个孩子,我日夜祈求,待他生下来,就去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可是你依旧让丹心暗里给我喝了药,把他打掉了。从此,我所有的怨恨都不会平息!我说过的,我同你之间两两相清,若有来生,不复再见。若要再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刀尖溢出来。
她又想起荷花池畔那个少年。
「本王李琰,字子英,因是幺儿,父皇为我取少子英勇之意。」
泪水如泉,汩汩流了满面。
哎,娘亲,她又要没用了。
都怪娘亲把她教导得太过良善,她若真的是林玉就好了,至少会更狠一些。
「……设若那刀再偏一点点,怕是臣等就无力回天了,好在陛下吉人天相,自有神明庇佑,只是受了伤,却没伤及要害,臣等已经上过药了,想是过了今晚陛下就能醒过来了。」
陪都之中,原是死一般寂静的深夜,随着太医们战战兢兢地回禀,而渐渐有了生的气息。
皇太后端坐在榻旁,她自听了传闻皇帝要立玉妃为后之后,立刻就从长安赶了来,原以为已赶得足够迅疾了,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
她就说一个卑微出身见不得光的庶女,是绝对不堪为妃为嫔的,偏是皇帝不信,独宠她一人不算,还带了她到陪都来,要避开她和朝中一众大臣立一个私生女为后,岂不荒唐?
她作为太后,作为皇帝的生母,说什么都不可能答应的!
这不,叫她说着了不是,林玉的母亲既是能做出与姐夫苟且的事,生出的女儿心肠又能好到哪里去,哪里比得上嫡出的箫儿?
余光瞥了一眼床榻上被药箱笼罩睡得昏沉的帝王,她眉眼冷厉,不觉喝问陪驾君王的左右随从:「林玉那个贱人找到了没有?」
左右随从彼此相看一眼,片刻,才有平日里长随君王身边扈从的禁卫军统领跪拜回道:「回太后娘娘,臣等已经着人搜去了,没……没能找到玉妃娘娘,只在护城河中捞出了……捞出了玉妃娘娘的鞋袜。」
「护城河?」
皇太后冷厉的眉眼一睁,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她既是知道犯了大错,畏罪自杀,就由她去吧。你们两个,看住底下人,让他们嘴巴都严实些,把这里的东西清点好,就护送陛下回长安罢。」
番外 人间无地著相思
「听说宫里头那位,又要纳妃了。」
「哟,那位身子可一直不大好,都过了十多年不曾纳妃了,怎地这时节又提起来了?」
「听说不是为了自个儿,是为了太子。」
「太子?当今子嗣艰难,自皇后驾崩、玉妃娘娘又失踪后,后宫妃嫔并不曾有孕,哪里来的太子?」
「据闻是流落在外的一位皇子,不知怎地被找到了,宫里头那位正愁没有子嗣,一见之下大喜,当即就立为了太子。」
「那太子的生母……」
「听说太子的生母就是那失踪的玉妃,当年玉妃不知犯了什么大错,偷偷地逃出宫落发出家了,谁料出宫时候不知有孕,是在山庵中诞下的太子。哎,可怜她生下太子没几年就病逝了,没能享什么福,不过是被当今追封为了孝贤纯皇后罢了。」
「孝贤纯皇后?这可是个好封号……」
街头之上,三两行人结伴而过,风中隐约传来几句人语,微服素装的少年立在街角,身后跟着的人见势忙道:「殿下,要不要小的抓了这起嚼舌根的人来?」
少年静默片刻,忽而摇了摇头:「罢么,你也说他们是嚼舌根了,孤何须同这等妇人一样的人一般见识。走吧,稍晚些回去父皇大概就要发觉了。」
他挥一挥衣袖。
那些关于他父皇与母后的种种故事,随着衣袖扇动的风,尽皆隐匿在了碧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