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浑浑噩噩地被打进死牢,万露公主以胜利者的姿势来看她时,凉柔才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那是连桑时欢原本都没有料到的。
那一夜,桑时欢在新房里,用加了「料」的酒灌醉了万露公主,本要悄悄脱身离去时,衣角却被一只手抓住,他一回头,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原本「醉醺醺」的万露公主竟然坐了起来,眼神不仅清明了,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嘲讽:
「驸马以为……万露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那一瞬,桑时欢脑袋一声嗡,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这算无遗漏的一场局,没想到到头来,居然全落进了万露公主早就布好的通天网里。
自幼在深宫长大的万露公主,外表虽然天真烂漫,内心却并非全无城府,早在三年前,她派出去的人怎么也查不到「柴云初」的来历时,她就觉得奇怪了,后来桑时欢进宫留在她身边,一直向她旁敲侧击碧眼雪驼的事情,她就更加起了疑,不动神色地按着这个方向查下去,还暗中命人监视凉柔的一举一动,这一查不要紧,查出来的结果简直惊天动地,让她彻底震住了。
「柴木头,你瞒得我好苦,你居然是桑氏遗孤,这说出去可知牵连多大……」
新房里,桑时欢直听得额上冷汗不停地流,摊牌后的万露公主却眨了眨眼,忽然冲他笑了:「可谁叫我喜欢你呢,柴木头,我现在便给你两条路选……」
是怎样的两条路呢?牢房里的凉柔几乎一听就明白过来,果然,万露公主得意地轻启红唇,缓缓道出:两条路都是死,区别只是死两个,还是死一个。
「聪明人当然都会选第二条路,你也莫怪驸马,多年相伴说弃就能弃,可见你在他心中并无什么地位,也莫再自作多情了,以为自己真是那『女比干』,无端端地惹人笑话,告诉你,这世上能坐拥那『男妲己』的,只有我这『梁纣王』……」
当时的戏说被拿来无情讽刺,凉柔听得却只想发笑,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却顺着脸颊淌下,冰冷冷的一片。
这就是全部的事实了,一丝一毫都未错,她实在不该奢望些什么的……
水雾弥漫中画面闪烁,眼前仿佛浮现出很多年前,小小的桑时欢第一次为她做长寿面的场景。
「鬼烛师父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为你做了这碗长寿面,祈盼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那时的少年垂下长睫,俊秀的面庞透着难言的哀伤:「所以,我们谁也别死,谁也别睡进那冷冰冰的坟里,好不好?」
仿佛还是昨天,只是昨天,早已面目全非,唯一不变的是结果像当年一样,长寿面永远没能换来长长久久,所幸停在泛黄的旧时光里,依旧是站在迦衣谷的那个小小少年,他跟在她身后,拉着她的衣角轻轻摇晃,对她说:「以后每一年,我都做长寿面给你吃,好不好?」
万露公主尖锐的笑声中,牢房外一袭身影一闪而过,却是缓缓靠着墙,无力滑落,只将脑袋深深埋了下去,悄无声息地泪流不止。
「阿柔,阿柔,对不起……」
喉头滚动,吞没在怀中的声声嘶哑,坍塌的宛若不是某种信仰,而是一整个世界。
(八)
桑时欢踏入死牢,为凉柔送了最后一顿饭。
三菜一汤,香味扑鼻,全是他亲手所做,但无一例外都下了剧毒。
潮湿昏暗的牢房里,桑时欢拂袖而坐,笑意淡淡,他说:
「阿柔,五马分尸改成了现在的死法,我为你求来这最后的体面,到了黄泉路上,你可莫怪我不念旧情。」
凉柔一袭囚服,靠在角落里,许久,才缓缓抬起头。
「桑时欢,以前我只觉得你是个草包,很多事情你有心无力,但现在我才发现,你根本……就没有心。」
外头夜风呼啸,漫天星野下,踏出牢房的那一刻,桑时欢深呼了口气,一颗心仿佛松了大半,只是耳边仍不停回荡着凉柔那染满凄色的一句:
「家国破碎,一寸山河一寸血,桑时欢,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遇见你。」
真好,他轻喃着,遥望夜空,下辈子如果她不会遇见他,也许就能过得安稳一些吧,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只是为什么心口仍会隐隐作痛,她约摸是说错了,他明明……是有心的呀。
「阿柔,如果不想遇见桑时欢,那么便遇见柴云初,好不好?」他痴痴呢喃着,伸出手,却只抓到穿袖而过的飒飒冷风,如一个激灵,他陡然惊醒,四顾周遭,一拂袖,忽然哈哈大笑:
「不不不,还是谁也别遇见了,下辈子,下辈子我只盼你海阔天空,再不为任何人所负。」
眸中溢出满满的悲怆与诀别,那是凉柔再也看不见的画面,他昂首扩胸,大步流星,第一次以不再懦弱的形象,勇敢向前,走向自己一早就注定的宿命。
以柴云初的生,走向桑时欢的死。
唯一遗憾的是,最终都没能听她亲口叫出他的名字,他的真正名字——
云初,柴云初。
柴云初曾以为,这辈子,他都将以桑时欢的身份活下去。
相枕而眠,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始终不忍心告诉凉柔,其实碧眼雪驼是再也无法被任何人唤醒了,因为早在很多年前的那场滔天宫破中,桑氏皇族就已全部被灭,未留一丝遗脉。
他,不是真正的桑时欢,他只是阴错阳差下侥幸活下来的柴云初,御厨里打杂的小孤儿,柴云初。
那一年的记忆永远无法从梦魇中褪去,他被管事公公叫到寝殿,与太子比量了下身形,又前后被仔仔细细打量了几圈,直到吓得瑟瑟发抖时,才听到公公一声抚掌道:「好,就是你了!」
就是他了,宫破之际,他这个御厨里打杂的小孤儿被选中,套上太子的衣服,成了太子的「替死鬼」。
「也莫怪我们狠心,这是你的命,能为皇家而死,你当感到荣幸……」
说来嘲讽,他至今还记得说这话的管事公公长什么模样,却不记得那年与他同岁,身量相似,不停在哭泣的真正太子长得什么模样了。
他抱头缩在角落里,有那么一刻,当寝殿的大门被踹开,外面的血腥气扑鼻涌来,他蓦然抬首,脸色煞白,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那么多把锋利的刀,每一把上面都还滴着鲜血,指着他兴奋大叫:「看,太子在那!」
他没命地狂逃,害怕得浑身剧颤,满脸是泪:「不,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就在一把长刀兜头砍下,他尖叫地闭上眼,以为自己就要命丧当场时,鲜血四溅——却不是他的血。
耳边传来一个老人急切而激动的声音:「太子,太子总算找到您了,迦衣谷来迟了,还望太子恕罪!」
简直是天意弄人,他被鬼烛老人抱出去的时候,一回头,恰好看见乱尸堆里一件熟悉的衣裳,赫然正是与他换装,本该被护送出去,却不知怎么同管事公公死在了一起的真太子,桑时欢!
他瞳孔骤缩,蓦地堵住嘴,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多么不可思议,兜兜转转中,他这个「假太子」被迦衣谷全体浴血奋战救了出去,而真正的太子却死在了硝烟战火中,始终没逃过一劫。
后来多少次从梦魇里惊醒,他坐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都还是真太子躺在乱尸堆里满是血污的模样。
守在屋里的凉柔惊醒,忙过来为他递水顺气,将他搂在怀里,不住安抚着他:「没事了少主,没事了,凉柔在这里陪着你呢……」
他却鼻尖酸涩地更加想流泪,他根本,根本……不是真的少主啊!
他不敢说出真相,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真相,那么多人为了救他而死,后来乃至整个迦衣谷都被血洗,他面对凉柔灼热期盼的目光,更加说不出真相!
血与泪都无法冲刷的信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定,那种刻骨铭心,至死方休的追寻,他承受不起,更辜负不得。
于是那些本要坦白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他只能在飒飒风声中偏过头,咽下了汹涌漫上的酸楚:「好,一切……都听你的。」
可谎言越铺越大,他们来到梁国蛰伏,她教他从文习武,她对他灌输「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切的一切都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可他毕竟不是真太子桑时欢,即使怎样强迫自己,他骨子里也依旧是那想做厨子,也只能做厨子的柴云初。
他多少次想向凉柔坦白,甚至每年国祭时都试探性地说出:「要不,就不许愿复国了?其实当个厨子挺好的……」
可每次见到凉柔气得眼泪都要掉下,他那些话又通通说不出了,他怎么忍心毁掉她的信仰,毁掉她?
而他私心里亦是贪恋的,他自小是个孤儿,是凉柔给了他家的温暖,与他相枕而眠,相依为命,他……舍不得失去这一切。
直到他去酒楼里帮厨被发现,凉柔在树下痛心疾首,他与她四目相对,终于忍不住想要和盘托出:
「是是是,我没用心,也不想用心,那些武功我就是练不出,那些文章我就是写不好,我从头到脚就是个草包,我这辈子只会做菜,也只想做菜……」
「我压抑了太多年,忍了太久,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最想当的是厨子柴云初,而不是皇子桑时欢,你知不知道?!」
「阿柔,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其实……」
其实……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他震在院中,因为树下的凉柔已经默默转过身,褪去衣裳,对他袒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后背。
「我答应你……从今天起,再也不做柴云初,只做桑时欢。」
他输了,为她披上衣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嘶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宿命感。
于是听她的话辞了差事,听她的话搬了家,甚至听她的话,在三年后的满心忐忑里进了宫
他是想好了退路的,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们将盗了嫁妆出宫,他的血滴上去当然是没有用的,但他可以推脱到别的地方,到时亲眼见证了召唤不出碧眼雪驼的凉柔,兴许会放下执念,跟他一起过上平平静静的生活。
可这一切美好的憧憬,终究是他想得天真了,他果然是个没用的草包,才会中了陷阱,害得她被打入死牢。
但他没有骗她,她心中有血仇有皇命有家国,而他心中最重要的……却是她。
所以在万露公主给他选的两条路里,他选了第二条。
两条路都是死,区别只是死两个,还是死一个——
他选了第二条,因为死的那一个,不会是她。
(九)
后来的凉柔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但再也没有人给她做过长寿面了,她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眷恋的,不是长寿面扑鼻而来的香气,而是那个为她做长寿面的人。
可她只能在梦里触摸到他了,梦里的他依旧是嬉皮赖脸的模样,恬不知耻地摇着扇子她:「怎么样,阿柔,这一回,我英不英勇?」
「英勇你个头!」她骂道,却伸手去摸,什么都没摸到,只在黑暗中惊醒,喘着气坐起,在夜风拍打着窗棂间,摸到满手的泪。
怀里是他最后放在她身上的碧眼雪驼,以及一封长长的诀别信,他终是向她坦白了,却只敢在纸上冲她「炫耀」。
他一生懦弱怕事,临到了头总算勇敢了一回,只可惜,当他绑着炸药和梁帝同归于尽时,他的姑娘已经被镖局的人偷运出宫,看不见他的英勇了。
「胆小鬼,英勇个屁,有本事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无边黑暗中,凉柔低低笑骂着,却是笑着笑着,伸手缓缓按住了胸口的碧眼雪驼,她怔了许久,忽然一把掏出那至尊无上的宝物,狠狠摔在了地上。
扑通一声巨响里,她癫狂大笑,终是捂住脸,泪如雨下。
这漫漫凉夜,云遮月影,余生再也无人与她共时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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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曰无邪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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