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妾的事情,将军是否该给本宫一个解释?」我盯着许奚胸前的伤口,只觉得这伤口分外刺眼。
许奚注意到我的视线,不自然地开口:「小伤而已,公主不必担心。」
解释完,他看向周管家:「去拿纱布来,包一下,别吓到公主。」
周管家领命离开。
此时屋内打斗声减弱,绿衣女子忽然暴喝:「许奚,你不得好死!」
我探头一看,正好看见她拔刀自刎,鲜血喷射而出。另一名黄衣女子早已躺在地上,没有动静。
「公主。」许奚瞬间反应过来,挡在我身前,语气呈现少有的慌张,「公主别看这些。」
「晚了,已经看到了。」我抬头看向他。
他瞳孔猛缩,伸手想碰我,又倏地收回。
「将军,先包扎吧。」周管家很快带着药箱回来。
许奚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同周管家说:「好。」
他说完,又吩咐:「你先带公主回房。」
周管家看向我,我点点头。
离开路上,我与周管家皆沉默不言。直到快到地方,周管家才斟酌着开口:「公主,将军府这种地方,死人是很常见的事情。」
我平静看向他。
「不全是公主的原因,在公主没嫁入将军府之前,也有很多人想要将军的命。」他继续道,「将军瞒着公主,是不想将公主卷进这些腌臜之事。他总说公主金枝玉叶,见不得这些,也不该见这些。但老奴认为公主是明事理之人,即便知道,也不会因此厌恶将军。」
言下之意,绝非将军滥杀成性。
「公主,将军只是想要保护你,并非存心欺瞒于你。」周管家说完,静静等我回复。
我垂下眼:「本宫明白,只是……」
「习惯就好。」周管家道。
习惯…… 就好么?
「老奴看着将军长大,不瞒公主,将军其实已经喜欢公主很久了。娶到公主,恐怕是将军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一件事情。」周管家突然道,「老奴从未见将军那么高兴过。」
我猛地抬眼。
「为何?」
「将军七岁那年,曾见过公主一面。」周管家娓娓道来。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亲眼所见的故事。
据他所说,故事发生在好多好多年前,那时候我太小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只是随着他口述眼前才渐渐出现一副场景。
…………
那天我随娘亲到将军府看望重病的镇国将军夫人。
我从小就调皮,不肯老老实实陪大人待着,一路溜到马厩看马,撞见正提水去马厩的许奚。
「怎么让小孩子提这么大桶水?」我震惊不已,忙指挥着身边随行的侍卫上前帮忙。
侍卫为难地劝告我不要干涉别人家里事。
我便气鼓鼓走到许奚跟前,卷起袖子就要跟他一起提桶。
许奚怔在原地。
侍卫上前哄我:「公主弄脏了衣服就不漂亮了。」
我斜他一眼,臭屁开口:「你少骗本公主,本公主怎么可能不漂亮?」
侍卫见状,知道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这才动手帮忙。
我便放下袖子,狡黠地冲许奚眨眼,笑吟吟问:「这位哥哥,你是马厩的小厮吗?」
许奚听到这话,秀气的脸上满是难堪之情,紧握双拳声如蚊蝇:「不是……」
「我是镇国将军的儿子。」
镇国将军是他的父亲,镇国将军夫人是我娘亲的胞妹,却不是他的母亲。
他的生母是个奴隶。外人说他是奴生子,倒不算谣言。
奚,可不就是奴隶的意思。许奚许奚,连名字都被打上了烙印。
「啊?」我捂着嘴,上下扫了一眼许奚的穿着,惊讶道,「镇国将军有孩子吗……」
正好马厩真正的小厮过来,听到这话接口:「奴生子罢了,上不得台面。」
我不明白,问;「什么是奴生子?」
「就是奴隶生的孩子。」小厮恭谨回。
我便沉默下来,同情地看着他。
许奚脸色难堪,拳头也越握越紧。
恰好镇国将军和娘亲一道找了过来。
我一下子扑进娘亲怀里,任由她抱着,转过头问镇国将军:「将军不喜欢这位哥哥么?」
镇国将军看了眼许奚,脸上满是厌恶。
我一看便明白了:「既然不喜欢,为何要生下来呢?都已经生下来了,为何要对他不好呢?」
两个问题之间毫无逻辑,只是透露出小孩子心里的困惑。
我自小生活在皇宫,阖宫上下,谁也不敢给我脸色看,更不敢将不好的东西展现在我面前。
想必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原来有人生来即苦。
许奚当时衣衫简朴,连小厮宫女的穿着也不如,又不被亲人喜爱,在小小的我看来想必是极苦。
镇国将军一时无话。
娘亲摸了摸我脑袋,柔声询问:「昭昭是心疼这位哥哥么?」
我点点头。
她便看向镇国将军,让他善待许奚。
自那天后,许奚在将军府的日子便肉眼可见地好过了起来。虽依旧算不上尊贵,但再没人敢随意欺侮他。
甚至还被允许去学堂。
…………
「所以公主可明白,你对将军来说,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周管家感慨。
原来这就是娘亲和许奚都曾提到过的旧时大恩。
回到卧房后,我独自待了很长时间。
许奚直到深夜才磨蹭着回房。
他一点灯,见到我坐在桌前,神色颇不自然,犹豫了一下,坐在了我对面。
「将军害怕本宫?」我先开口。
许奚表情怔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扫他一眼,见他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从外面看不到任何伤口。
「公主不怕臣么?」他双手垂放在桌下,眼神始终没有看向我。
「怕什么?」我轻声开口,「怕将军心狠手辣?怕将军果真如传闻中一般杀人不眨眼?」
他身形僵得厉害,表情有些落寞。
「脱衣服。」我不想再耽误时间,起身走到他身前。
他因为是坐着,不及我高,愕然抬头看我。
「需要本宫帮忙?」
他眨了眨眼,听话地除下衣衫。
他的上半身有些瘦,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旧疤遍布身躯,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胸前的新伤则被纱布裹着。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纱布裹着的地方,目光停留在一条极长的旧伤疤上,是自左锁骨延伸往下的一处不规整长条状伤口。
「疼吗?」我细声问。
「不疼。」许奚立刻回道,「臣皮糙肉厚。」
「本宫记得小时候摔了一跤,不过是膝盖蹭破些皮便觉得疼痛难忍。将军这些伤,怎么可能不痛?」
「真不痛,都是多年前的旧伤了。公主不必担心。」许奚解释。
我静静看着他,看着看着,忽觉眼前模糊。
他慌乱地想要将衣衫穿上:「可是吓到公主了?」
我摇摇头:「只是心疼夫君。」
他呆在了原地。
很久很久之后。
「夫君么?」他起身将我抱住,低头在我耳旁呢喃,「昭昭可否再叫一次夫君?」
番外 - 许奚
从出生起,我就知道自己不受人欢迎,尽管我是镇国将军唯一的孩子。
我的生母,是将军从战场带回来的奴隶。
她将我生下来,并非是出于母爱,也并非因为爱慕将军,而是出于女人的嫉妒。
将军与夫人琴瑟和鸣,人人称羡,她在旁看着,便觉得自己也可以。
于是想方设法给将军下了药,在一个漆黑的夜爬上了将军的床,事后又偷偷倒掉了将军命人送去的避子汤。
这才有了我。
除了她,没有人期待我的出生。
她抱着我去找将军,求将军赐名。
将军随口说了个「奚」字,她便笑得不能自已,以为将军终会心软。
可她哪里知道,许奚此名,意思不过是许家的奴隶。
将军对我母子二人,唯恐避之不及。
夫人原本身体就弱,受了我娘和我的刺激病得愈发严重,将军再无暇顾及其他人。
于是将我生下的那个女人,在发现我并不能帮助她赢得将军宠爱之后,开始对我不闻不问。
她自己作了孽,发觉没有好处,就不管我死活。
后来我七岁那年无意中听到丫鬟偷偷议论,说夫人那么好的人,现在病得床都起不来。
她们咬牙切齿地说:「爬床的人都该死。」
我厌恶这些背后嚼舌根之人,却不得不赞同她们说的话。
爬床的人都该死。或者说,女人都该死。
就在那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她将手负在身后,小大人一般笑吟吟看着我,嘴里发出的却是糯米团子一样的声音,软乎乎地喊我「这位哥哥」,又娇又柔,像春天拂过脸颊的微风。
美好地像是一场梦。
即便听到我是奴隶的孩子也没有嫌弃地转身就走。
从未有人对我那样笑。
将军府内人人厌我憎我,将最苦最累的活都丢给我。
可她不在意,就那样笑着,带着善意和好奇,轻轻柔柔的,像羽毛一样。
后来我知道她不是梦。
她叫昭昭,是我的妻子。
我依然觉得女人都该死。
唯独这个发着光的人,我真心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什么苦啊难啊,永远都不要找上她。
(全文完)